冉阿讓壓低嗓門，繼續說道：「我對您有個請求……」

「我跟你說了，要大聲講話。」

冉阿讓手持鐵條，緩步朝芳汀的床鋪走去，到了床前，又轉過身去，以別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沙威說：「奉勸您這會兒不要打擾我。」

沙威回答：「喂，快走！」

「馬德蘭先生，救救我！」

芳汀渾身一抖。

「還有完沒完！」沙威氣沖沖地嚷道，「我來這裏不是聽人說教的。廢話少說。軍警就在下面。馬上走，要不然，就給你上手銬啦！」

他想去叫軍警，但又怕冉阿讓乘機跑掉，只好守著，手握住手杖的尖端，背靠著門框，目不轉睛地注視冉阿讓。

「這裏沒有市長先生啦！」

「請您容我三天時間！用三天去接這個可憐女人的孩子，費用由我來付。您若是願意，可以陪我去。」

她死了。

「可是，這事只能說給您一個人聽……」

他又揪住冉阿讓的領帶、襯衫和衣領，眼睛盯著芳汀，又說道：

冉阿讓像母親對孩子那https://read.99csw.com樣，雙手捧起芳汀的頭，端正地放在枕頭上，把她睡衣的帶子系好，再把她的頭髮塞進睡帽里。然後，他閉上眼睛。

然後，他站起來，轉身對沙威說：「現在，我跟您走。」

「現在，又摻和進來一個！還不閉嘴，騷|貨！這個臟地方，苦役犯當行政長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樣讓人侍候！真邪門兒！這一切都要變變，到時候啦！」

冉阿讓並不想掙脫揪住他禮服領的手。他說道：「沙威……」

沙威截口說道：「叫我探長先生。」

死亡，就是跨進大光明的境界。

屋子一角有一張破鐵床，是給守夜的嬤嬤歇息用的。冉阿讓走過去，一眨眼就把已經破損的床頭抓下來：有他這樣的膂力，這是輕而易舉的事，他操起粗鐵條，凝視沙威。沙威退向房門。

「我的孩子！」她高聲說，「去接我的孩子！原來她不在這裏！嬤嬤，回答我，珂賽特在哪兒？我要我的孩子！馬德蘭先生！read.99csw.com市長先生！」

「開什麼玩笑！」沙威喊道，「來這套！我沒想到你這麼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說是去接這個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極啦！」

沙威走到屋子中間，嚷道：「嘿！你走不走？」

「先生，」冉阿讓又說道，「我想單獨跟您說句話。」

他並不照例行事，並不說明情況，也不出示傳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讓是一個捉不住的神秘對手，是他摟住五年而未能摔倒的陰險的角鬥士。這次逮捕不是開始，而是結束角斗。因此，他僅僅說了一句：「喂，快走！」

芳汀由市長先生從沙威手中救出之後，再也沒有見到沙威。她在病中，頭腦還不明白什麼，不過，她並不懷疑，沙威是來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兇相，就嚇得魂不附體，覺得自己要斷氣了，用雙手捂住臉，惶恐地喊叫：

冉阿讓——此後我們不再用別的名字稱呼他——站起來，他用極溫柔極平靜的聲調說：「放心吧，他不是沖您來的。」https://read.99csw.com

沙威哈哈大笑，在獰笑中露出所有牙齒。

「市長先生！」芳汀喊道。

冉阿讓臂肘倚在床頭的圓球上，手托著額頭，開始凝望躺著不動的芳汀。他這樣靜默地待著，心中想的顯然不是這世間的事了。他臉色和神態，只表現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惜。他這樣冥想一會兒之後，又俯過身去，低聲對芳汀說話。

芳汀撥楞一下起來，僵直的手臂支撐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讓，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張嘴好像要說話，可是嗓子眼裡只發出一聲咕嚕，她的牙齒打戰，惶恐地伸出雙臂，痙攣地張開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樣向周圍亂抓，繼而，她頹然倒在枕頭上。她的腦袋撞在床頭，彈回到胸前，嘴張著，眼睛也睜著，但是暗淡無光了。

「這又怎麼樣？九*九*藏*書我不聽！」

這時，她看見一件怪事，聞所未聞，就是在發高燒做噩夢中，也沒有見過。

他這麼說，卻沒有向前跨一步，只是向冉阿讓拋去鐵鉤似的目光，他就是用這種目光硬把窮苦的人勾過去。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讓跪到這隻手前，輕輕把它拉起來，吻了一下。

有一點是確切的，就是沙威發抖了。

一時間，芳汀的臉龐彷彿出奇地明亮。

兩個月前，芳汀也就是感到這種目光刺入骨髓。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圍：屋裡只有修女和市長先生。對誰這樣輕蔑地稱呼「你」呢？只可能對她。她不寒而慄。

他對她說什麼呢？這個被社會排斥的男人，對這個已死的女人能說什麼呢？講的究竟是些什麼話呢？塵世上任何人也沒有聽見。這個死去的女人聽見了嗎？有些動人的幻想，也許是最高的現實。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時的唯一見證人辛朴利思嬤嬤，常常講起在冉阿讓對著芳汀的耳朵說話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上，在那對墳墓充https://read.99csw.com滿驚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里，浮現出一絲難以描摹的微笑。

沙威跺跺腳。

芳汀聽見沙威的吼叫，又睜開眼睛。但是市長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麼呢？

「告訴你，這兒根本沒有馬德蘭先生，也根本沒有市長先生，只有一個賊，一個強盜，一個叫冉阿讓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就是這碼事！」

冉阿讓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隻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樣將它掰開，然後對沙威說：「您害死了這個女人。」

她看見警探揪住市長先生的衣領，看見市長先生低下頭。她覺得世界要消逝了。

冉阿讓轉向他，聲音很低又很快地對他說：

沙威講這句話時聲音都變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野蠻和瘋狂的意味。他不是講：「喂，快走！」而是講：「喂寇！」任何文字都難以表示這種聲調；這已不是人的語言，而是野獸的吼叫了。

接著，他又對沙威說：「我知道您的來意。」

「大聲說！你得大聲說！」沙威答道，「跟我講話要大聲！」

的確，沙威揪住冉阿讓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