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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禍及 五 合適的墳墓

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禍及

五 合適的墳墓

一個男人回答:「可是,那屋裡有燈光。」
「既然這樣,」沙威又說道,「請原諒我再多問一句,這是我的職責,今天晚上,您沒有看見一個人,一個男人嗎?他越獄了,我們正在追捕——他叫冉阿讓,您沒有看見他嗎?」
這位辛朴利思嬤嬤一生沒有說過謊。沙威了解這一點,因此特別尊敬她。
正是馬德蘭先生。
沙威覺得嬤嬤的回答十分乾脆,即使看見剛吹滅的蠟燭在桌上冒煙,也不覺得奇怪。
她熟悉這隻手,這條胳臂,這禮服的袖子。
她說了謊。接連兩次,毫不遲疑,兩句謊話脫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樣。
他一句也沒有囑咐,確信她保護他會比他保護自己還要可靠。
門房老太婆抬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點兒叫出聲來。
嬤嬤想說什麼。但是結結巴巴,語不成句,最後才勉強說道:「市長先生不想最後再看一眼那可憐的女人嗎?」
事後,法庭來檢查,在地板上發現麵包屑,證明他吃的確是監獄的麵包。
本堂神甫認為冉阿讓留下的錢應當盡量留給窮人,也許他做得不錯。說到底,這事牽涉到誰呢?只牽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簡化葬禮,將費用減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有人輕輕敲了兩下房門。
他們聽出是沙威的聲音。
進來的是辛朴利思嬤嬤。
「我看不足為惜,這倒是給布奧拿巴的黨徒一個教訓!」
「沙龍」里,read.99csw.com這種議論尤為豐富多彩。
我們所有的人有同一個母親:大地。芳汀回到慈母的懷抱里。
這樣小心是必要的;不要忘記,從街上能望見他的窗戶。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然而,另一種職責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的第二個反應就是留下來,至少冒昧地問一句。
他的話音未落,樓梯就響成一片,那是上樓的嘈雜的腳步聲,以及看門老太婆極力尖叫的聲音:
「您還不知道?原來他是個刑滿釋放的苦役犯!」——「誰呀!」——「市長唄。」——「啊!馬德蘭先生!」——「對呀!」——「真的嗎?」——「他不叫馬德蘭,真名很難聽,叫什麼貝讓,保讓,布讓。」——「哦,上帝啊!」——「他被抓起來了。」 ——「抓起來啦!」——「關押在市監獄里,等著押走。」——「等著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兒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審判他從前所犯的搶劫罪。」——「這就對啦!我就覺得不對頭。這個人心太善,太完美,太虔誠了。他謝絕授予的勳章,遇見那些流浪兒就給錢。我一直想,那背後肯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嬤嬤,」他問道,「這屋裡只有您一個人嗎?」
過了幾秒鐘,她才說出話來,「嚇呆了」,正如後來她講述這件意外事時常說的。
一位訂閱《白旗報》的老夫人,提出這樣一種幾乎深不read.99csw.com可測的見解: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如果在她的房間抓住我,就會攪擾她的安寧。」
辛朴利思嬤嬤跪到桌子旁邊。
她臉色蒼白,眼睛發紅,手中拿的蠟燭直搖晃。命運的劇變有這樣一種特點,無論我們怎麼完善或者怎麼冷靜,這種劇變也會從我們五臟六腑里掏出人性,並迫使其重現在外面。這位修女經過一天的激動,又變回女人。她痛哭過,進屋時還在發抖。
房門打開了。
當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還坐在門房裡,滿心愁苦,無限凄惶。工廠停了一整天,大門緊閉,街上行人寥寥。樓里只有兩名修女,佩爾陪遞和辛朴利思嬤嬤,為芳汀守靈。
「咦!仁慈的上帝耶穌!我還把鑰匙掛在釘子上!」
關於芳汀,最後再交代幾句。
沙威走進來。
一度稱為馬德蘭先生的幽靈,就這樣在海濱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個人還懷念他。服侍過他的那個守門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一個。
他掃視一下周圍,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沒有動過的床鋪。前天夜晚的慌亂沒有留下絲毫痕迹。看門老太婆「整理過房間了」。不過,她也從灰燼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兩個鐵頭,以及燒黑了的那枚四十蘇銀幣,擦乾淨了放在桌子上。
嬤嬤回答:「沒有。」
嬤嬤抬起眼睛,回答說:「是的。」
就這樣,芳汀葬在義冢:那一角地方屬於大家,而不屬於九-九-藏-書任何人,窮人就是在那裡湮沒無聞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麼地方招魂。他們讓芳汀在黑暗中,伴隨亂骨長眠,讓她躺在男女混雜的骨灰上。她被拋進公墓。她的墳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鋪。
「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發誓,今兒整個白天,整個晚上,沒有一個人進來,我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門!」
不要忘記,沙威的本性、他的氣質、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對一切權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許任何質疑,也不允許打絲毫的折扣。在他看來,教會的權威當然高於一切。他是信徒,在這點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樣,他既淺薄又規矩。在他眼中,神甫是不會出錯的神靈,修女是不會作孽的人。他們都是超塵拔俗的靈魂,只有一扇門與塵世相通,而且也只為真話放行。
這個房間的門一開,便遮住左邊的牆角。冉阿讓吹滅蠟燭,立刻躲到那個牆角里。
「您可以看看。」他說道。
一時間,可憐的女門房嚇得魂不附體。
恰好這時,門房的玻璃窗開了,一隻手伸進來,摘下鑰匙,拿起燭台,湊到一支燃著的蠟燭點著。
他登上通他房間的樓梯,到了樓上,就把燭台放在樓梯的最上一級,輕輕地打開門,摸黑走去關上窗戶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燭台,回到房間。
「對不起。」沙威說道。他深施一禮,退出去了。
修女念道:「我請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這裏的一切。請他用我留下的九九藏書錢支付我的訴訟費和今天去世的這個女人的喪葬費。餘款捐贈給窮人。」
他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寫道:「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兩個鐵頭、從小傑爾衛搶來的四十蘇銀幣。」他又把銀幣和兩個鐵頭放在紙上,好讓進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見。他從衣櫃里取出一件舊襯衫,撕下幾條,用來包那兩隻銀燭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麵包主教的兩隻燭台,一面吃黑麵包。大概是獄中的麵包,他越獄時帶出來的。
沙威將冉阿讓送進市監獄。
「……進監牢了,」他說道,「我是進去了。不過,我折斷窗口的鐵條,從房頂跳下來,又回到這裏。我要上樓回房間,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嬤嬤。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憐女人的旁邊。」
沙威看見嬤嬤,愕然止步。
過了兩個鐘頭,她才如夢初醒,高聲說道:
放在壁爐台上的蠟燭火焰微弱。
「請進。」他說道。
樓道里傳來好幾個人的私議聲和門房的爭辯聲。
修女眼睛不抬,繼續祈禱。
冉阿讓剛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將這張紙遞給修女,同時說道:「嬤嬤,請將這個交給本堂神甫。」
聖女啊!多少年來,您已經脫離了塵世,歸入貞女姐妹們的天使兄弟們的光輝行列,但願這次謊言計入您上天堂的善舉。
馬德蘭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濱蒙特伊引起轟動,準確地說,引起異常的震動。我們十分遺憾,不能掩飾這樣一個事實,只因「他九-九-藏-書當過苦役犯」這一句話,幾乎所有的人就把他拋棄了。他做過的好事,不到兩小時就被人遺忘,而他不過是一個「苦役犯」了。應當指出,當時大家還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詳情。這一整天,全城各處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
一直沒有搞清,他沒叫人開大門,是怎麼進入院子里的。確實,他有一把小角門的鑰匙,始終帶在身上;不過,獄警一定搜過他的身,把鑰匙搜走了。這一點沒有澄清。
這張紙沒有折起來,修女望了一眼。
快到平日馬德蘭先生回來的時刻,忠實的門房機械地站起來,從抽屜里取出馬德蘭先生房間的鑰匙,掛在他習慣自取的釘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樓回房用來照亮的燭台,放在身邊,就好像她還在等候他。然後,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憐的老太婆下意識地做這些事。
他替她把話說完。
他一見嬤嬤,頭一個反應就是要退出去。
她戛然住口,這後半句話會抵消開頭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讓始終是市長先生。
「上帝呀,市長先生,」她終於高聲說,「我還以為您……」
一小時之後,一個漢子匆遽離開海濱蒙特伊,穿過樹林和夜霧,朝巴黎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讓。據調查,有兩三個趕大車的遇見他,說他背了個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從哪兒弄到的那件罩衫?無從知曉。不過,在工廠的醫務室里,前幾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許就是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