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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五卷 夜獵狗群寂無聲 十 沙威如何撲空

第二部 珂賽特
第五卷 夜獵狗群寂無聲

十 沙威如何撲空

沙威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跟蹤冉阿讓,再從一個街角到另一個街角,一刻也沒有失掉目標。即使在冉阿讓自以為十分安全的時候,沙威的眼睛也盯著他。
這一系列事件,我們可以說看到了反面,其實發生的經過極其自然。
不久,賽納-瓦茲省警察廳轉給巴黎警察總署一份報單,是發生在蒙菲郿村的拐帶兒童案,情節相當離奇。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由母親託付給當地一個小客店主撫養,被一個陌生人拐走;小姑娘名叫珂賽特,是一個名叫芳汀的女子的女兒,那女子已死在醫院中,時間地點不詳。沙威看到這份報單,便又想起舊事。
回想一下,那時候警察不能為所欲為,還受自由言論的約束。報紙曾揭露幾起武斷的逮捕事件,在議會裡引起反響,致使警署畏首畏尾了。侵犯人身自由是嚴重的事件。警察害怕錯抓了人,署長責怪下來,一個過錯就砸了飯碗。設想一下,二十種報紙同時刊登一則短訊,會在巴黎引起什麼後果吧:昨天,一位可敬的老息爺領著八歲的孫女散步,被警察認作在逃的苦役犯逮捕,押進警署大牢!
毫無疑問,拿破崙在俄國征戰中犯了錯誤,亞歷山大在印度征戰中犯了錯誤,愷撒在非洲征戰中犯了錯誤,居魯士在西徐亞征戰中犯了錯誤,同樣,沙威在征討冉阿讓之戰中也犯了錯誤。他也許錯在猶豫不決,沒有確認這個老苦役犯,本來他看一眼就行了。他錯在到那破樓房裡,沒有直截了當地去抓他。他也錯在既然在蓬圖瓦茲街認定了,卻沒有立刻下手。他還錯在到了羅蘭十字路口,站在月亮地里同助手商量;主意多固然有用,了解和徵詢忠實的狗的意見也是好的。然而,獵人追捕多疑的野獸,例如追捕豺狼和苦役犯時,就不應該過於審慎。沙威考慮太多,一路讓狗群辨認蹤跡,反而打草驚蛇,把野獸嚇跑了。他尤其錯在既然在奧斯特利茨橋上重又發現蹤影,卻還要搞那種奇特而天真的遊戲,用一根線遙控那樣一個人。他過高估計了自己,以為能跟一頭獅子玩捉老鼠的遊戲。同時,他又過低估計了自己,認為必須請求增援。延誤了寶貴的時間,坐失良機。沙威犯了這一系列錯誤,仍不失為一個歷來最精明最標準的警探。他完全夠得上在圍獵的術語中所說的「https://read.99csw•com一條乖狗」。況且,誰又能十全十美呢?
往日的憂傷、不安、焦慮、沮喪,今天又遭不幸,不得不連夜潛逃,在巴黎臨時為珂賽特和自己找個藏身之所,走路又必須適應這孩子的步伐,這一切,在冉阿讓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他走路的姿勢,還給他軀體的習慣動作增添了龍鍾的老態,這就勢必讓沙威所體現的警方產生錯覺,而且他確也產生錯覺了。沙威本來就沒有把握,跟蹤又不能靠得太近,看那人一身落魄學究的打扮,想起德納第把他說成祖父的證詞,尤其公認為他已死在服刑期間,因此,這個警探就更加疑慮重重了。
到了他結的蜘蛛網中心,蒼蠅卻不見了。
他跟蹤那人,一直跟到戈爾博老屋,向「老太婆」了解情況,這不費什麼周折。老太婆向他證實了那人外衣襯裡有好幾百萬,還講了兌換那張一千法郎鈔票的事例。她親眼看到!她親手摸到!於是,沙威租下一間屋,當天晚上住進去,還到那神秘的房客門口偷聽,可望聽到他的嗓音;然而,冉阿讓從鎖眼發現了燭光,就不作聲了,挫敗了警探的計謀。
沙威好不開心。他的網結得十分牢固,勝券在握,只需合攏手指了。
黎明時分,他留下兩個精幹的人繼續觀察,而他返回警署,自覺汗顏無地,好似被個小偷耍了的一名警探。
「那祖父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叫什麼名字?」
他那種失望,一時近乎絕望和盛怒。
不難想象他該多麼氣急敗壞!
先要戴上手套,才能去抓帶刺的木棍。
此外,我們還要重複一遍,沙威本人也有顧慮:上級叮囑,內心也百般叮囑,他確確實實把握不準。
有一陣,他真想突然上前檢查那人證件。可是轉念又一想,即使那人不是冉阿讓,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老息爺,那他也不是個善類,很可能同巴黎的犯罪團伙有淵深而密切的關係,他很可能是匪幫的危險盜魁,平日施捨點錢財,以掩飾他其他的本領,這是掩人耳目的老伎倆了。他一定有黨羽,有同夥,有應急的巢穴。他在街上所走的迂迴曲折的路線表明,那傢伙絕不那麼簡單。下手太快,無異於「殺雞取卵」。再等一等,又有何不可呢?沙威確信他跑不掉。
「那可疑的人」果然來了,走到化了裝的沙威面前,施捨了錢。沙威趁機抬頭看一眼,以為見了冉阿讓,而冉阿讓也以為見了沙威,二人都同樣一驚。
沙威也真想這樣大吼一聲。
這件事他又丟在腦https://read•99csw.com後了,到了1824年3月間,他聽說聖美達教區住著一個怪人,人稱「好施捨的乞丐」。據說那人靠年息度日,真名實姓卻無人知曉,他獨自帶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生活;那女孩也一無所知,僅僅知道她是從蒙菲郿來的。蒙菲郿!這個地名總是反覆出現,這回又讓沙威豎起耳朵。有一個老乞丐,從前在教堂當過執事,後來給警察當眼線,他就常得到那怪人的施捨,他還提供一些情況:「那個吃年息的人特別怕同人交往……總是天黑才出門……跟誰也不說話……只是偶爾跟窮人說兩句……也不讓任何人接近。他穿一件黃色舊禮服,破爛不堪,但裡邊縫滿了鈔票,價值幾百萬。」這些話引起沙威極大的好奇心。他想接觸一下,瞧瞧那個奇怪的息爺,又不打草驚蛇,有一天就向當過教堂執事的老眼線借了那身破衣裳,到他每天傍晚邊念禱文邊偵察的老地方。
接著,他開始耍戲了。一時間,他心懷殺機,樂不可支,明知對手跑不掉了,還故意讓他在前面奔逃,盡量推遲下手的時間,品味已捉住對手又看著他自由行動的快|感,如同蜘蛛讓蒼蠅翻飛,貓兒讓老鼠逃竄,拿眼睛盯著時所感到的樂趣。猛禽猛獸的利爪都有一種兇殘的肉|欲:爪下獵物的心驚肉跳。這種生殺予奪,該有多麼快活!
芳汀這名字,他很熟悉,還記得冉阿讓曾請求寬限三天,去領那賤人的孩子,當時引起他沙威哈哈大笑。他又想起,冉阿讓是要上去蒙菲郿的驛車時被捕的。有些跡象表明,當時他是第二次搭那趟車了,前一天他到過那村子附近,只是因為沒人見他進村子。他到蒙菲郿那地方去幹什麼?當時令人費解。現在沙威恍然大悟。芳汀的女兒在那裡,冉阿讓要去接她。而現在,那孩子被一個陌生人拐走。那陌生人究竟是誰呢?莫不是冉阿讓?可是冉阿讓死了啊。沙威沒有對任何人提這事兒,就到木板死胡同錫盤車行租了一輛單人馬車,前往蒙菲郿。
沙威穩步前進,一路搜索街頭的每個角落,如同搜查竊賊的每個衣兜。
他滿以為到了那裡,就能弄個水落石出,詎料又墜入五里霧中。
不管怎樣,沙威發現冉阿讓逃脫了,並沒有張皇失措。他確信在逃的苦役犯不會走遠,便布置暗哨,設置陷阱和埋伏,在這個街區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看到路燈錯了位,燈繩剪斷了。這一線索很寶貴,卻把他引入歧途,使他搜索的重點轉向洋羅死胡同。死胡同里有幾處九九藏書圍牆相當矮,裏面的園子隔著圍籬就是大片荒地。冉阿讓顯然從那裡逃跑了。其實,當時冉阿讓若是往洋羅死胡同里多走幾步,就很可能那樣做,那麼他就完了。沙威像找一根針似的,搜遍了那些園子和荒地。
他盤問布置在直壁街和皮克普斯小街路口的崗哨;那警察堅守哨位,根本沒看見那人過去。
然而天太黑,可能認錯人;冉阿讓的死訊正式公布過;因此,沙威還心存疑慮,而且是重大的疑問。沙威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在犯疑的時候絕不亂抓人。
天天出獵的狗追捕今天的狼,就會忘掉昨天的狼;同樣,沙威也不再想冉阿讓了,直到1823年12月,他這從不看報的人忽然看了一份報紙,作為保王黨徒,他要了解「親王大元帥」凱旋而歸,進入巴約訥城的詳細報道。他看完感興趣的一篇報道,在版面下端發現一個名字,是冉阿讓,引起他的注意。報紙報道苦役犯冉阿讓死了,發布了正式消息。沙威看了深信不疑,隨口說了一句:「那真是個好下場。」他扔了報紙,就不再想這事了。
朗貝爾是個善良的名字,聽了叫人放心,沙威又回巴黎去了。
冉阿讓在芳汀去世的床邊,被沙威逮捕,當天夜裡,他就逃出了海濱蒙特伊市監獄;警方推測,這個越獄的苦役犯必定前往巴黎。巴黎是吞沒一切的大漩渦,如同大海的漩流一樣,什麼進入這人世的漩流都會消失。巴黎藏匿一個人的蹤跡勝過任何森林。各色各樣的亡命之徒都深知這一點。他們奔向巴黎,就像鑽進無底洞,而有些無底洞確是避難之所。警方也深知這一點,因此在別處喪失了線索,就到巴黎去尋覓。警方確在巴黎察訪海濱蒙特伊市的前市長。沙威也調到巴黎協同破案,他在重新逮捕冉阿讓歸案過程中,的確賣了很大力氣。安格萊斯伯爵主管警察總署時,秘書夏布葉先生注意到在這件案子中,沙威表現出的忠勇和智慧,而且,當初他就提拔過沙威,趁這次機會,就把這個警探從海濱蒙特伊調到巴黎總署供職。沙威調到巴黎之後,屢次立功,其表現——還是明說吧,儘管這個字眼用於這種差使未免出人意料——忠勤可嘉。
「冉阿讓那傢伙明明死了,」沙九-九-藏-書威心想,「我犯什麼糊塗。」
德納第爽快地回答:「是個有錢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通行證,記得他叫吉約姆·朗貝爾先生。」
這樣一耽擱,他又在羅蘭十字路口同警探商量,就險些失掉目標。不過,他很快就斷定,冉阿讓必是過了河,以便甩掉追蹤的人。他低頭想了想,就好像獵犬鼻子貼著地面要辨准蹤跡似的。沙威憑著本能的精確判斷,徑直走向奧斯特利茨橋,一句話就問明了情況。「您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姑娘嗎?」他問過橋收費員。「我讓他交了兩蘇錢。」收費員答道。沙威一上橋,恰好望見冉阿讓在河對岸,拉著珂賽特走過月亮地的一片空場,還望見他走進聖安托萬綠徑街;他想到洋羅死胡同在那裡好似陷阱,只有直壁街通往皮克普斯小街的唯一出口。正如獵人所說,他要「趕到前面堵截」,急忙派了一個人繞道去守住那個出口。一個巡邏隊要返回兵工廠營房,正巧經過那裡,沙威就調用來協同追捕。在這類較量中,大兵就是王牌。再說,要獵獲野豬,獵人用智,獵犬用力,這也是原則。這樣布置完畢,沙威感到冉阿讓已入圍,右有洋羅死胡同,左有埋伏,後有他沙威追趕,想到此處,他不禁取一撮鼻煙嗅嗅。
獵犬圍住的鹿,有時會矇混出去,也就是說逃脫,多老的獵人遇到這種情況,也只好啞口無言。杜維維埃、利尼維爾和德斯普雷茲也都不知所措。阿爾東日碰到了這種倒霉事,不禁嚷道:「那不是鹿,而是個巫師。」
他的人手這麼多,冉阿讓再怎麼健壯,再怎麼兇猛,再怎麼拚命,也抗拒不了啦。
冉阿讓背對著,一直走在黑地里。
出了那事的最初幾天,德納第夫婦心中懊惱,不免張揚了一陣。雲雀失蹤的消息在村子里傳開了,而且立刻出現幾種說法,最後歸結成拐帶兒童案。這就是警局報單的由來。然而,德納第氣過一陣之後,憑他那靈敏的本能,很快就意識到驚動檢察官先生,絕不會有什麼便宜,他就「拐走」珂賽特之事告官,產生的頭一個後果,就是把司法那炯炯的目光引到他德納第身上,引到他所乾的許多不清白的事情上。貓頭鷹最忌諱的事,就是有人把一支點燃的蠟燭拿到面前。首先一點,他收了一千五百法郎,又怎能脫離干係呢?於是,他來個急剎車,又把他老婆的嘴堵上,再有人向他提「拐走的孩子」,他就故作驚訝,表示莫名其妙,說他捨不得那寶貝孩子,出於感情想多留她兩三天,可是人家不由分說把孩子九-九-藏-書「搶走」,當時他固然抱怨了幾句,但來領孩子的人是她祖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他編出個祖父來,效果極佳。沙威來到蒙菲郿,聽說的就是這個故事。出來個祖父,冉阿讓就化為烏有了。
為什麼沙威不逮捕冉阿讓呢?那是因為他仍有疑慮。
他一確認了可怕的苦役犯冉阿讓,就發覺他們只有三個人,於是到蓬圖瓦茲街派出所請求幫手。
沙威又到警署要了幫手,但是沒有透露他要抓的那人姓名。這是他的秘密,他謹守秘密有三條理由:首先,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冉阿讓的警覺;其次,追捕一個公認死了的老逃犯,追捕一個法院案底曾列入「最危險的匪徒」之類的罪犯,如能逮捕歸案,就是大功一件,這樣一個案子,巴黎警署的老人絕不會讓沙威這樣一個新來乍到的人去辦;最後,沙威是個講究技藝的人,喜歡出奇制勝,他討厭那種老早就宣布、談得乏了味才得到的功績。他要暗中準備傑作,然後赫然展示出來。
不過,沙威還是追問了幾句,想探探德納第那套話的虛實。
直到相當晚的時候,在蓬圖瓦茲街,他才藉著一家酒館的明亮燈光,確認那是冉阿讓。
世上有兩種生靈能在心靈深處戰慄:一是尋回孩子的母親,一是抓到獵物的猛虎。沙威就在內心深處戰慄起來。
重大的蠢事,也跟粗繩索一樣,是由許多股擰成的。把繩索一股一股拆開,把具有牽力的一絲一縷分開,然後一根根拉斷,你就會說:「不過如此!」再把那一根根編織起來,擰在一起,那就非同小可了;那就是東征馬西安還是西討瓦倫提尼安,游移不定的阿提拉;那就是在加普亞流連忘返的漢尼拔;那就是在奧布河畔阿爾西酣睡的丹東。
最偉大的戰略家也有失算的時候。
次日,冉阿讓準備溜之大吉,可是,那枚五法郎銀幣落地的聲響,引起老太婆的注意,她心想那房客要遷走,就急忙通知了沙威,到了夜晚,冉阿讓出去的時候,沙威帶兩個人已經守候在大道旁的樹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