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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一 如何進入修院

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一 如何進入修院

「驗屍醫生要走了,」割風說,「他檢查過了,說一句:她死了,沒錯。等醫生簽發了上天國的通行證,殯儀館就派車送一口棺木來。死的是老嬤嬤,就由老嬤嬤入殮;死的是修女,就由修女入殮。然後,由我去釘上棺木。這也是我做園工的職責。園工也多少是個掘墓工人。屍體停放在臨街的禮拜堂的一間矮廳里,除了驗屍的醫生,別的男人一概不準進去。我和殯儀館的送葬工都不算男人。我就到那間矮廳里釘上棺木。殯儀館的送葬工前來抬走,車夫鞭子一揮!人就這樣上天國去。送來一口空箱子,裝進點東西再運走。這就是所謂埋葬。『出自深處』。」
「我還可以補充一點,修女從不過這邊來。」
一束橫射過來的陽光拂著珂賽特的臉,她還在睡夢中,微微張開口,彷彿一個天使在飲陽光……冉阿讓轉而凝視她,不再聽割風講什麼了。
第三陣鐘聲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首先,」割風說,「您就不能從這房中跨出一步。您和小丫頭都一樣。跨進園子一步,我們就全完蛋了。」
割風接過這句話:「嘿!您若是在這兒待下去,那真的就埋葬了。」
「現在,您人在這兒了,再怎麼辦才能進來呢?」
「誰呀?」冉阿讓問道。
剛才我們稱他為「來自庇卡底的可憐農民」,稱呼雖恰當,但是不完全。故事敘述到這裏,有必要略微描繪一下割風伯的相貌。他原是農民,務農之前在公證事務所干過事,這就給他的精明增添了詭辯,給他的天真增添了敏銳。由於種種原因,他在職業生涯中失意,丟掉事務所的差使,淪為車夫和苦力。他趕車時雖然揮鞭子罵罵咧咧——對牲口似乎必須如此,但他在內心裡始終是個公證事務員。他天生腦瓜兒挺靈,說話不像「俺哪」「咱哪」那麼土氣,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這在鄉村極為罕見,其他農民提起他來都說:他講話就跟戴禮帽的先生差不多。割風這種人,的確是上世紀的挖苦九九藏書話所稱的「半城品,半鄉坯」;或在平民圈子裡,用貴族城堡掉到普通茅屋的隱喻牙慧,給他貼上這樣的標籤:「有點鄉巴,有點市井;胡椒和鹽巴。」割風這個可憐的老傢伙,儘管命不好,多災多難,到了窮途末路,但他還是個直性子人,幹事十分痛快;一個人有了這種可貴的品質絕不會變壞。他從前也有過缺點和惡習,但那只是表面現象。總之,他的面相能給仔細觀察的人以好感。老人的額頭上,沒有一條顯示殘忍或愚蠢的凶紋。
割風一路鈴聲不斷,嚇得修女們紛紛逃竄,不到十分鐘,他就輕輕敲了一下門;有人柔聲答道:「永遠如此,永遠如此。」表示「請進」。
冉阿讓感到自己被發現,沙威窮追不捨,他明白他和珂賽特一回到巴黎街頭,就全交代了。狂風驟起,既然把他吹到這所修院里,他就只有一個念頭:留在這裏。然而,對於落到他這種境地的不幸者來說,這所修院既是最危險又是最安全的地方。說最危險,是因為此地男人不得入內,違犯者一經發現,就以現行罪犯論處,而冉阿讓只有一步之差,就從修院進入監獄;說最安全,是因為只要獲准留在這裏,誰還會來尋找他呢?住在一個絕無可能的地方,倒是萬全之計。
第四陣鐘聲響了,割風連忙從釘子上取下拴鈴鐺的皮帶,又系在膝上。
「這次叫我了。院長嬤嬤叫我去。好傢夥,皮帶扣針扎了我一下。馬德蘭先生,您別動窩兒,等著我。那邊有什麼事兒了。您若是餓了,這兒有葡萄酒、麵包和乳酪。」
那是接待室的門,是派活兒時專門接待園工的,隔壁便是會議室。院長坐在接待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正等著割風。
割風那邊卻傷透了腦筋,心中開始承認他全然不摸頭腦。圍牆那麼高,馬德蘭先生是怎麼進來的呢?沒人敢翻修院的圍牆。還帶了個孩子,怎麼進來的呢?懷裡抱個孩子,不可能翻越陡立的牆壁。那是誰的孩子?兩個人從何處來?割風來到修院之後,從未聽人提過海濱蒙特伊,根本不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看馬德蘭老爹那副https://read.99csw•com神態,割風也不敢開口多問,況且他心中暗道:絕不能盤問一個聖徒。在他的心目中,馬德蘭先生始終保持全部威信。冉阿讓倒是透露了幾句話,園丁覺得可以這樣推斷,也許由於時世艱難,馬德蘭先生破了產,遭受債主的追逼;也許他牽連到一個政治案件中,不得不躲起來;是這種情況,割風決不掃興,他跟許多北方農民一樣,內心裡還是波拿巴分子。馬德蘭先生要藏身,選中修道院當避難所,要留下來是自然的事情。然而,割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馬德蘭先生到這裏,還帶來一個小姑娘。割風看得見他們,摸得著他們,還同他們說話,可就是不相信這是真的。割風的破屋裡出了不可理解的怪事。他胡猜了一通,仍不得要領,只明確一點:馬德蘭先生救過我的命。明確這一點就足以令他下定決心。他心裏暗道:現在該輪到我了。他在頭腦里還補充一句:當初要鑽到車下才能救我時,馬德蘭先生可沒有想這麼多。於是,他決定搭救馬德蘭先生。
「那還有什麼說的?」冉阿讓說道。
「那些小丫頭。哼,她們很快就會發現您,會叫起來:咦!有個男人!不過,今天不會有危險,她們沒有課間休息,要祈禱一整天。您聽鐘聲,我不是跟您說過,一分鐘敲一下。這是喪鐘。」
這句話在割風頭腦里鬧騰了一夜。
鍾又敲響第二聲。
「不行!」他說道,「割風伯,就當我是從上面掉下來的。」
割風高聲嘆道:
「對她來說,從這裏出去好辦,我有一道便門通大院。我一敲門,門房就打開。我背上背簍,小丫頭就躲在簍子里。我出門。割風老頭背著簍子出門,這是極平常的事。您囑咐小丫頭一句,在簍子里老實待著別吭氣。她頭上蓋一塊油布。不用多大工夫,我就到綠道街;把她放在一個好朋友家;那是個開水果店的老太婆,耳朵聾,家裡有張小床。我會對著那賣水果的婆子耳朵喊:小丫頭是我的侄女,要她照看到明天。接著,您再帶小丫頭回來。可是您呢,怎麼出去呢?」
珂賽特睡下之後,正九-九-藏-書如我們見到的那樣,冉阿讓和割風對著一爐木柴的旺火,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塊乳酪。過後,他們就分頭躺在就地鋪的乾草上,因為破房裡只有一張床,讓珂賽特佔用了。冉阿讓合眼之前說了一句:「從今往後,我得留在這裏了。」
「唉!有那些小姑娘!她們會圍住您吵吵嚷嚷!她們會逃開!男人在這裏,就等於瘟疫。您也看到了,對我就像對待猛獸,腿上系了個鈴鐺。」
「可是,」冉阿讓指出,「這所房子縮在牆角里,前面有廢墟遮著,還有樹木,修院那邊的人根本看不見。」
突然,另外一口鐘敲出相當複雜的聲響。
一句話概括了當時的處境,把冉阿讓從沉思中喚醒。
割風伯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睜開眼睛,瞧見馬德蘭先生坐在草鋪上,正注視珂賽特睡覺。割風翻身起來,說道:
他走出房門時還連聲說:「來啦!來啦!」
「出去!」
割風正要開口解釋,一口鐘響了一聲。
「珂賽特。」
「我明白了,割風伯。這裡有寄宿學生。」同時,冉阿讓心中暗道:「這樣,珂賽特的教育也沒問題了。」
然而,他心中還是提出種種疑問,並給予回答:「他對我有了恩情之後,若是成了盜匪,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要救的。他若是成了殺人兇手,我該不該救呢?既然他是個聖徒,我該不該救,還是要救的。」
「在伏吉拉爾墓地上挖個坑。聽說,要取消伏吉拉爾墓地了。那是塊古老的墓地,不合規格,外形不一致,該退休了。真可惜,那塊墓地很方便。那兒有我個朋友,梅斯天老頭,是個掘墓工。這裏的修女受到優惠待遇,在天黑的時候送到那塊墓地。這是警察局專門為她們做出的一項決定。真的,從昨天起,發生了多少事啊!受難嬤嬤死了,而馬德蘭老爹……」
「這我相信,這我相信。」割風又說,「這話不用您對我講。慈悲的上帝大概把您抓在手掌上,仔細瞧了之後,又把您放下來了。不過,上帝本來要把您投進修士院,不料投錯了。喏,又是幾聲鐘響,是讓門房去市政廳登記,好讓人去通知法醫來驗驗九九藏書死者。這些,就是人死了要搞的儀式。那些善良的嬤嬤,不喜歡接待那種人。一名醫生,什麼也不信。他要掀開面紗,有時甚至還掀開別的什麼。這回,她們這麼快就通知醫生啦!這裏邊有什麼奧妙呢?您這小丫頭還呼呼大睡。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按照割風的說法,冉阿讓「自天而降」,正是掉進這所修院里。
沒人聽,也不是住口的理由,厚道的老園工還滔滔不絕,平靜地講下去:
「不錯。」
冉阿讓臉刷地白了。一想到再翻牆跳回那條可怕的街道,他就不寒而慄。一旦逃出虎嘯狼啼的森林,又有朋友勸你回林子里,你想想是什麼感覺。冉阿讓想象得出,這個街區還布滿警察,到處明崗暗哨,一個個可怕的拳頭伸向他的衣領,也許沙威就在街口的拐角上。
「還不能讓人看見我,關鍵就在這兒,割風伯。您讓珂賽特躲進背簍里,蓋上油布,也給我想個辦法出去吧。」
冉阿讓點了點頭。
割風用左手中指搔了搔耳根,表明十分為難。
冉阿讓立刻感到周身血液湧進心房。
加重語氣的這句問話表示:我覺得可以躲在這裏。割風回答這個疑問:「還有小的。」
「對。」
「哦,」割風說,「這是召集參事嬤嬤的。她們要開會。每次有人死了就要開會。她是天剛亮死的。天亮死人是常見的事,真的,您打哪兒進來的,為什麼就不能打哪兒出去呢?喏,倒不是追問您,您是打哪兒進來的呢?」
因此,他下了決心:全心全意為馬德蘭先生效勞。
割風等著一聲喪鐘敲過,才接著說:
「是您的閨女?看樣子,您大概是她爺爺吧?」
「不,」割風說,「難在怎麼出去。」
「那修女死了,」他說,「這是喪鐘。」
他從波龍索街拐角翻牆進入園子。他所聽見的午夜仙樂,正是修女們唱的早彌撒;他在黑暗中窺探的那座大廳,正是小禮拜堂;他瞧見趴在地上的那個幽靈,正是行大贖禮的修女;他覺得十分怪異的鈴聲,正是系在園丁割風伯膝上的鈴鐺。
不過,要讓他留在修院里,這是多大的難題啊!面對這種近乎虛幻的企圖,割風決不退read.99csw.com縮,這個來自庇卡底的可憐農民,只有一顆忠心、一個良好願望,還有這次用來見義勇為的鄉下老頭的那點精明,舍此別無梯子,但還是要攀登修院無法逾越的障礙,翻越聖伯努瓦教規所構成的懸崖峭壁。割風伯這個老漢,自私了一輩子,到了晚年,腿也瘸了,身體也殘廢了,在世上再也沒有什麼盼頭,倒覺得感恩圖報還有點意思,看到一件義舉可為,就衝上去,就好像一個人臨終時,伸手摸到一杯從未飲過的美酒,便貪婪地喝下去。還應當補充一點,多年來他在修院呼吸的空氣,已然磨滅了他的個性,結果使他感到,無論如何要干一件好事。
他示意讓冉阿讓聽。
「馬德蘭先生,」割風又說,「您來的這時候好極了。我是說糟極了,有一位嬤嬤病得厲害。這樣,別人就不大注意我們這邊的事了。看樣子她快死了。她們正做四十小時的祈禱。整個修院一片混亂,大家都忙這事兒。要走的那位嬤嬤是一位聖女。其實呢,我們這兒的人全是聖徒,那些修女和我們只有一點兒差別:她們說『我們的修室』,而我說『我的窩』。要為快斷氣的人祈禱,等人死了還要祈禱。今兒一整天,我們在這兒可以安穩;明天就說不準了。」
「不能就這樣,讓人發現您。您是從哪兒來的?在我看來,您是從天而降,因為我認識您;可是那些修女可有規矩,只讓人從門進來。」
「這是喪鐘,馬德蘭先生。那鍾要一分鐘一分鐘敲下去,持續二十四小時,直到出殯,遺體運出禮拜堂。喏,又敲了。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只要有一個皮球滾過來,她們就不管什麼禁令,全跑過來,到處亂翻亂找。就是那些小鬼頭,那些小天使。」
冉阿讓目送他拐著腿儘快穿過園子,邊走邊望兩旁的瓜田。
「埋葬了。」冉阿讓苦笑著說。
老實說,他們二人誰也沒有睡著。
冉阿讓越來越陷入沉思。「這所修院能救我們!」他自言自語。接著,他提高聲音:「是啊,難就難在怎麼才能留下。」
「對,馬德蘭先生,您得先出去,才好重新進來。」
「什麼小的?」冉阿讓又問道。
兩個老人開始合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