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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五 酒鬼不足以長生不死

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五 酒鬼不足以長生不死

「不喝酒,交情不深。幹了酒杯,才肝膽相照。您得跟我去喝一杯。這可不能拒絕。」
「同行啊。」那人說了一句。
「村裡人,」那人又說,「本來我不應該當掘墓工。家父在會堂當傳達,他要我從事文學。可是,也該他倒霉,在交易所里蝕了本。我就不得不放棄當作家的打算。不過,我還是擺攤代寫書信的先生。」
割風不聽後面這個詞。
割風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這不可能呀!」
「掘墓工!」
「我們彼此認識認識吧?」割風結結巴巴地說。
「這麼說,您不是掘墓工啦?」割風抓住這根細細的稻草,急忙問道。
「慈悲的上帝,」那人斷言說道,「哲學家稱為永恆之父;雅各賓黨人稱為最高主宰。」
靈車繞過一棵參天的古柏,離開林蔭大道,駛上小路,進入泥地和草叢,表明馬上就到墓穴了。割風放慢腳步,卻不能放慢靈車的速度。幸而冬季雨多,地面鬆軟泥濘,黏住並阻礙車輪的轉速。
附帶說一句,受難嬤嬤葬在修院的祭壇下面,在我們看來是完全可以寬恕的事。這種過錯也近乎一種天職。修女們這樣做,不僅理得,而且心安。在修院里,所謂「政府」,無非當局的一種干預,而且總是令人置疑的一種干預。首先遵循教規,至於法規,那就看情況了。世人啊,隨便你們高興定多少條法律,不過,還是留給你們自己用吧。給天主的貢稅,向來有剩餘才給人主。比起一條教規來,一位王公無足掛齒。
當胸挨一發炮彈還倖存的人,一定會像割風這副模樣。
靈車停下了。
「他們的飢腹與我read•99csw.com的乾渴為敵。」
割風心想:這下我完了。
割風沒文化,但很精明,他心下明白,碰到個不好對付的主兒,嘴皮子厲害的傢伙。他咕噥道:「這麼說,麥斯天老爹死了。」
「這個不妨礙那個。我兼職。」
「先幹活兒。」
割風看了看陌生人,問道:「您是幹什麼的?」
受難嬤嬤安葬到祭壇下面的地窖里,珂賽特轉移出去,冉阿讓潛入太平間,這一切毫無阻礙,進行得十分順利。
那人回答:「我念過書,念到初中二年。我從來不喝酒。」
那人回答:「掘墓工。」
靈車往前行駛,割風不安到了極點,眼睛四處張望,額頭淌下大顆大顆的汗珠。
「是您?」
「可是,」他怯聲怯氣地又說,「掘墓工,是麥斯天老爹呀!」
「已經認識了。您是鄉巴佬,我是巴黎人。」
割風又湊近掘墓工。
靈車的一個小前輪稍微壓上土堆邊,再往前就是敞口的墓穴了。
次日,太陽偏西的時候,一輛老式靈車行駛在曼恩大道上,寥寥的過往行人摘下帽子。靈車上畫了骷髏、脛骨和眼淚,裏面裝一口棺木,蓋著一塊白殮布;殮布上平放著一個黑色大型十字架,好像一個高大的死人,垂著兩條胳膊。後邊跟隨一輛布篷四輪馬車,只見裏面坐著兩個人:身穿白色法袍的神父和頭戴紅色瓜皮小帽的唱詩童子。兩名殯儀館的人走在靈車左右,他們身穿黑色鑲邊的灰制服。最後跟著一個身穿工裝的瘸腿老人。這一隊列正朝伏吉拉爾公墓行進。
「哈!真出了怪事兒啦!麥斯天老爹死了。麥斯天小老九-九-藏-書兒死了,那麼勒努瓦小老兒萬歲!勒努瓦小老兒是什麼,您知道嗎?那是櫃檯上六法郎一小罐的紅葡萄酒。棒極了,那是蘇雷納罐裝酒!名副其實巴黎的蘇雷納酒。哈!他死了,麥斯天老夥計!真叫我不痛快!他是多麼快活的傢伙。其實您也一樣,是個快活的傢伙,對吧,夥計?等一會兒,我們一道去喝一杯。」
「原來是他。」
「去喝一杯。」他說道。
「事實如此。」
「掘墓工,是麥斯天老爹呀!」
掘墓工高傲地笑了笑,接著說道:「要糊口啊。我同意接麥斯天老爹的班。一個人差不多完成學業,就有哲學頭腦了。我既動手,又動胳膊,在塞夫爾街集市上擺了個字攤。您知道嗎?那是雨傘市場。紅十字會的那些廚娘全來找我。我要替她們編寫寄給大兵的情書。上午,我寫一些溫情脈脈的書信,傍晚就給人挖墓穴。這就是生活,土包子!」
「是我。」
他像嚴肅的人那樣,以心滿意足的口氣,又拋出一句格言:
「我是修道院的埋葬工。」
那人回過頭來。
割風猛然放聲大哭。
割風機械地附和道:「慈悲的上帝……」
那人應道:「一點不錯。慈悲的上帝查了他的生死簿,麥斯天老爹期限到了。於是,麥斯天老爹就死了。」
唱詩童子和神父先後從篷車下來。
車隊駛入通公墓的林蔭路,割風喜滋滋的,瞧了瞧靈車,搓著兩隻大手,自言自語:「這真是一場惡作劇!」
「這真是一場鬧劇!」割風不勝驚愕,反覆念叨。
割風一瘸一拐高高興興地跟在靈車後面。他的兩件秘事,兩個孿生的陰謀詭計,一個九*九*藏*書同修女合謀,一個同馬德蘭先生合謀,一個助修院,一個背修院,卻相輔相成。剩下來要做的事就易如反掌了。兩年來,他灌醉不下十次那個埋葬工,那個肥胖的老傢伙,忠厚的麥斯天老爹。他擺弄麥斯天老爹,怎麼擺弄怎麼是,怎麼別出心裁,隨意給他戴什麼帽子都行。麥斯天的腦瓜兒,扣上割風的便帽。這樣,割風就萬無一失了。
可以說,伏吉拉爾公墓是一塊凋敝的墓地,漸漸廢棄不用了,裏面處處發了霉,將花卉擠走了。市民都不大考慮葬在伏吉拉爾,那陰宅顯得太寒酸了。拉雪茲神父公墓,那好極啦!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那就像配置了紅木傢具,一看就有華貴的氣派。伏吉拉爾公墓是一座古老的園子,樹木是按照法國舊式園林栽植的。一條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夾護著黃楊、側柏和冬青;野草芊綿,古老的紫杉蔭下一座座古老墳冢。夜晚一片凄涼,景物的輪廓陰森可怖。
那掘墓工走在他前頭。
割風再次打量突然冒出來的格里比埃。
在巴黎的公墓中,伏吉拉爾公墓十分獨特,還保存特殊的習慣,正如這個區的老人還認準老字眼,管墓地的大門和側門叫跑馬門和人行門一樣。我們已經提過,小皮克普斯的聖貝爾納-本篤會修女得到許可,單獨劃出一塊墓地,並在傍晚下葬;那塊地從前就屬於修院。正因為如此,那個墓地的埋葬工,在夏天黃昏和冬天夜晚還幹活時,必須遵守一條特殊紀律。當年,巴黎各公墓都在日落時關門,這是市政府的一項規定,伏吉拉爾公墓也不例外。跑馬門和人行門是並排的兩道鐵柵門,旁邊的亭read•99csw.com子是建築師佩羅奈建造的,裡邊住著墓地的看門人。一到太陽在殘廢軍人院的圓頂後面消失的時候,那兩道鐵柵門就刻不容緩地關閉。假如哪個埋葬工耽擱了,關門時還在墓地里,那他只能憑殯儀管理處發給的埋葬工卡方可出去。門房窗板上掛一個類似信箱的木箱,埋葬工將工卡投入箱里,門房聽見工卡落下的響聲,便拉動繩子,人行門就開了。埋葬工沒帶工卡,就得報出姓名,門房有時上床入睡了,還不得不起來,等認清了埋葬工,才拿鑰匙開門,讓埋葬工出去,但是要收十五法郎罰金。
靈車走了,駛入公墓的林蔭大道。
這個人又瘦又長,臉色蒼白,一副十足的哭喪面孔。那樣子就像沒做成醫生,轉而當了掘墓工。
「他死了。」
割風面無血色,打量這個格里比埃。
他這種類型的人,年紀不大卻老氣橫秋,肢體乾瘦卻很有力氣。
這裏應當指出一點。割風儘管心急如焚,邀人家喝酒,還是沒有說明:誰付錢?往常,割風邀請,麥斯天老爹付賬。要請人喝酒,顯然是新掘墓工造成的新局面引起的,這次應當請喝酒,可是老園丁還是有意置之不顧拉伯雷的那著名的時刻。割風急歸急,還根本不想付酒錢。
靈車戛https://read•99csw•com然停下,到了鐵柵門了。要出示埋葬許可證。殯儀館的人和公墓看門人交涉。交涉總要耽誤兩分鐘,這工夫,一個陌生人走到靈車後邊,挨著割風站住。他是個工人模樣的人,穿一件大口袋的外套,腋下夾一把鎬頭。
「什麼?原來是他?」
「拿破崙之後,有路易十八。麥斯天之後,有格里比埃。鄉下佬,我叫格里比埃。」
「然而,」掘墓工繼續說道,「總不能侍候兩個女主人,我得選擇,要麼筆,要麼鎬。鎬會把我的手弄粗糙的。」
「還有,阿讓特伊酒,味道好極了。」割風低聲說道。
那輛白殮布黑十字架的靈車,駛進伏吉拉爾公墓林蔭路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去。跟在車后的那個瘸腿老人便是割風。
這個公墓不合規定的土政策,妨礙了統一管理,因此過了1830年不久便取消了。蒙巴納斯公墓,也稱東墓地,取代了伏吉拉爾公墓,也接收了它那位於幽明兩界之間的著名酒館:酒館構成的牆角,一面對著酒客的餐桌,另一面對著墳墓,上面有一塊木瓜圖案的木板,便是「好木瓜」的招牌。
「對。」
車輪在林蔭小道上再轉幾圈,就到達修女那角墓地了。掘墓工又說:「鄉巴佬,我有七個小傢伙要養活。他們得吃飯,所以我不能喝酒。」
一名掘墓工還會死,割風想得十分周全,就是沒料到這一點。然而這是事實:掘墓工也會死掉。總給別人挖墓穴,也就給自己掘開一個。
割風放慢了腳步,他一瘸一拐,固然是腿有毛病,更主要是六神無主。
那老人衣兜里露出一個鎚子柄、一根冷淬鋼鑿刃,以及一把鐵鉗的兩個把手。
「夥計!」割風高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