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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九 隱修

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墓地來者不拒

九 隱修

睡到半夜,他時常爬起來,聆聽那些備受戒規折磨的清純修女的感恩歌聲,想到受懲罰的人卻抬高嗓門一味褻瀆上天,而他本人也是個無恥之徒,竟然朝上帝揮過拳頭,轉念至此,不禁感到膽戰心寒。
他逃脫追捕,翻過修院的圍牆,冒死脫險,向上奮進雖十分艱難,卻竭盡全力脫離另一個贖罪之地,只為了進入這個贖罪之地,這次經歷確實驚心動魄,也令他深思,彷彿這是上蒼低聲向他提出的警告。難道這是他命運的徵兆嗎?
對冉阿讓來說,這所修院好比一個四面絕壁深水的孤島。從今往後,這四面圍牆之內就是他的世界。能望見天空,這足以令他心情恬靜;能看到珂賽特,這足以令他快樂。
假如修女們有幾分沙威那種目光,久而久之,她們會發現,侍弄園子缺什麼東西要外出購置時,每次總是那個又老又殘疾的瘸腿割大伯,而不是割二伯出去;不過,她們根本沒有注意這一點,也許是她們眼睛總盯著上帝,不善於窺視,也許是她們更喜歡相互窺探。
在這裏,我們只是作為敘述者,將個人的見解完全拋開,站在冉阿讓的角度表述他的印象。
冉阿讓十分了解前一類人的贖罪,那是個人贖罪,為自己贖罪。然而,他不理解另一類人的贖罪,那些無可指責、沒有污點的人的贖罪,因此,他心驚膽戰,暗自問道:那些人贖什麼罪?什麼贖罪?
對他來說,又開始了一種甜美的生活。
他又見到了鐵柵門、鐵門閂、鐵窗欄,可是關誰呢?關天使。
甚至珂賽特的相貌也發生一定變化,抑鬱的神色消失了。笑,就是陽光,就不難從臉上驅走冬色。
在這種沉思默想中,傲氣消失了。他反躬自省,感到自己多麼渺小,因而多次潸然淚下。這六個月以來,凡是進入他生活的人和事物,珂賽特以其熱愛,修道院以其謙卑,無不指引他重新奉行那主教的神聖指令。
盡善盡美的清白,這種升華,近乎一種神秘的聖母升天,以其美德還依九_九_藏_書戀著塵世,又以其聖潔已經連著上天了。
這自然是上帝指引的路;修院和珂賽特起同樣作用,要通過冉阿讓保持並完成那位主教的功業。自不待言,好品德也有引人走向驕傲的一面,那是魔鬼建造的一座橋樑。冉阿讓由天意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院,也許不知不覺中,接近了那一面和那座橋樑。他只要還拿自己同主教相比,就覺得自己很差勁,總保持謙卑的態度;然而近來,他開始同人比較,就滋長了驕傲情緒。誰說得准呢?到頭來,他也許會又輕輕地滑回到仇恨上去。
一連幾年就這樣過去,珂賽特漸漸長大了。
那些男人幹了什麼呢?他們姦淫搶掠,殺人害命。他們是強盜、騙子、下毒犯、縱火犯、殺人犯、弒親犯。這些女人又幹了什麼呢?她們什麼也沒有干。
課間休息過後,珂賽特又回去上課,冉阿讓就望著她那教室的窗戶,半夜他還起來,望著她寢室的窗戶。
他一想到這種事情,就覺得自身的一切,在這崇高的奧秘面前傾覆了。
一方面是搶劫、走私、欺詐、暴力、姦淫、殘殺、形形色|色的邪惡、五花八門的罪行。而另一方面,只有一件事:清白。
冉阿讓整天在園子里幹活,而且十分得力。從前他當過樹枝剪修工,這次又當上園丁正合心意。大家記得,在栽植方面,他掌握各種妙法和竅門,現在正好借上力。果園裡的樹幾乎全是野生的,由他施行芽接,便結出豐美的果實了。
在這面滑坡上,是修院把他截住了。
他周圍的一切:這靜謐的園子、芬芳的花朵、這些歡叫的孩子、這些嚴肅而樸實的女人、這寂靜的修院,都慢慢進入他的心扉;他的心境逐漸變化,也像這修院一樣寂靜,像這些鮮花一樣芬芳,像這園子一樣靜謐,像這些女人一樣樸實,像這些孩子一樣歡樂了。繼而,他又想到,生活中兩次危急關頭,而兩處上帝的住宅都相繼收容了他:頭一次是所有大門都關閉,人https://read.99csw.com類社會拒絕他;第二次是苦役牢門重又打開,人類社會重又追捕他。沒有頭一處接納,他就會再次墮入犯罪的道路;沒有第二處接納,他就會再次陷入牢獄之災。
黃昏時分,等園子寂靜無人了,有時就能看見他跪在小禮拜堂旁邊的小路中間,面對著他初到的那天夜晚窺探過的窗戶,他知道進行大贖罪的修女,正匍匐在裏面祈禱。他就是朝向那位修女,這樣跪著祈禱。
珂賽特長得還是不美,但是變得招人喜愛了;她那童稚的聲音很甜,講起生活小事來頭頭是道。
這所修院也是一座監獄,很像他逃離的那個地方,同樣陰慘慘的,然而,他早先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一方面是低聲陳述罪惡,另一方面高聲懺悔過失。而那是什麼罪惡!這又算什麼過失呢!
布魯塞爾商人貝納爾·德·勃里在此遇車禍,不幸喪生。
一方面是烏煙瘴氣,另一方面則是清芬異香。一方面是精神瘟疫,要嚴密監視,用槍口控制,卻還慢慢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方面則是所有靈魂熔於一爐的純潔的火焰。那邊一片黑暗,這裏則一片幽冥,不過,幽冥中卻充滿亮點,而亮點又光芒四射。
那些是男人,這些是女人。
他看到克己為人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達到的頂峰:清白的心恕人之過並代人贖罪,沒有過失的心靈,甘為墮落的心靈受奴役、受折磨和受刑罰;以人類的愛沉浸到對上帝的愛中,但又不混同,始終保持祈求的姿態;一些溫和柔弱的人承受被懲罰者的苦難,同時面帶受獎賞者的微笑。
這些人同樣剃光了頭,同樣低垂著眼睛,壓低聲音,雖不是忍辱偷生,卻受世人的嘲笑,背上雖無棒傷,肩頭的皮肉卻被戒律撕破了。這些人的姓名,也同樣在世間消失,僅僅有尊號了。她們從不吃肉,也絕不喝酒,時常一天到晚不進食;身上雖然不|穿紅囚衣,但是終年披著黑呢裹屍布,夏天太厚,冬天又太薄,既不能加也不能減九_九_藏_書,想隨季節換上布衫或毛外套也不成,一年有六個月嗶嘰衣衫,結果時常害熱症。她們還住不上只在最寒冷的日子才生火的大房間,而是住在從不生火的修室里;她們也睡不上兩寸厚褥墊,而是躺在麥秸上。更有甚者,就連個安穩覺也不讓她們睡:勞累一整天之後,每天夜晚剛休息,正困憊不堪,剛剛入睡,被窩裡剛有點熱乎氣的時候,她們又被喚醒,不得不起來,去冰冷昏暗的祭壇里,雙膝跪在石地上祈禱。
前一個地方散發出什麼呢?散發出大量的詛咒、咬牙切齒的咯咯聲,散發出仇恨、窮凶極惡、反對人類社會的怒吼,以及對上蒼的嘲笑。
這是為什麼?
珂賽特獲准每天回到他身邊待一小時。修女個個愁眉苦臉,而他卻和顏悅色,兩相比較,孩子就更熱愛他了。每天一到時間,她就跑來,一跨進門,就使這所破房變成天堂。冉阿讓立刻喜笑顏開,他感到自己的幸福隨著他給珂賽特的幸福而增長。我們給人帶來的歡樂有這樣一種妙處:這種歡樂不像反光那樣漸趨削弱,而是反彈回來更加光輝燦爛。課間休息時,珂賽特嬉戲奔跑,冉阿讓遠遠望著,能從笑聲中分辨出她的笑聲來。
修女們根本不接受于爾梯姆這個名字,就把冉阿讓叫作「割二伯」。
這是贖罪,而不是懲罰的地方,不過比起另一個地方來,這裏更加嚴厲,更加肅穆,更加殘酷無情。這些貞女不堪重負,腰彎得比那些苦役犯還厲害。這種凜冽的寒風,從前凍僵了他的青春,後來穿過緊鎖禿鷲的鐵欄坑穴;如今,一股更加冷峭刺骨的朔風,吹襲關著鴿子的牢籠。
冉阿讓潛伏不動,的確很明智。沙威監視這一帶街道長達一個多月。
於是,冉阿讓想到,自己從前竟敢抱怨!
在這兩種極其相似而又迥異的地方,兩類截然不同的人正完成同一種事業:贖罪。
在規定的日子里,她們還輪流跪石板,或者匍匐在地,張開雙臂呈十字架形,連續待上十二個小時。
珂賽特到修院read.99csw.com,仍然少言寡語。
兩處同是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處還有可能解放,還有一個法定的期限可盼,還可以越獄。第二處則永無盡期,只是在未來的遙遠的盡頭,有一點自由的微光,即人們所說的死亡。
在前一個地方,那些人只是用鎖鏈鎖住,在後一個地方,這些人則用信仰鎖住。
這是他所見的第二個囚禁人的地方。他年輕時代,在他的人生開端的時候,以及後來,直到最近,他見過另外一個囚禁人的地方,那地方駭人聽聞,十分恐怖,而他總覺得,那種嚴酷的懲罰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惡。關過苦役牢之後,今天,他看到了修院,心想他從前是苦役牢囚犯,現在可以說成為修院的旁觀者;他懷著惶恐的心情,暗暗比較兩種地方。
割風伯這種好行為,除了我們講過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榮名之外,還得到好報:首先,他做了好事心裏高興;其次,活計有人分擔,就減輕多了;最後,他愛抽煙葉,自從有馬德蘭先生陪伴,煙量比過去增加兩倍,而且越發抽出無窮的滋味,因為煙葉是馬德蘭先生花錢買的。
珂賽特成為修院的寄宿生,便換上修院的學生裝。冉阿讓獲准收回孩子換下的衣服,那還是要離開德納第客棧時讓她穿的一身孝服,還不太舊。這些舊衣服,連同毛線襪和鞋子,都放在冉阿讓設法弄到的一隻小提箱里,還大量塞進修院足備的樟腦和各種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自己床邊的一張椅子上,鑰匙總隨身帶著。「父親,」珂賽特有一天問他,「這是什麼箱子,這麼香呀?」
他似乎不敢直接跪到上帝面前。
他同老割風住在園子後面的破房裡。那房子是用殘磚破瓦建造的,到1845年還存在,共有三間屋,裡邊只有光禿禿的牆壁。那間大屋,割風硬給了馬德蘭先生,怎麼推讓也不行;屋裡牆上,除了掛膝帶和背簍的兩個釘子外,壁爐上方還有一樣裝飾:1793年發行的一張保王黨紙鈔,原樣複製如下九_九_藏_書
繼而,他的思緒重又移到他眼前這些人身上。
這張旺岱軍用債券,是上一個園丁釘在牆上的;那個園丁是老朱安黨徒,死在修院,差事由割風接替。
1637年2月(日期字跡不清)
要知道,現在珂賽特愛笑了。
有時,他臂肘倚著鋤把兒,神思沿著旋梯,緩緩走下無底的玄想。
珂賽特以為是冉阿讓的女兒,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說,她什麼也不知道,也不可能講出什麼去;不管了解不了解情況,她也絕不會透露。剛才我們指出過,不幸的遭遇,最能培養孩子緘口慎言的習慣了。珂賽特受盡了苦難,什麼都怕,就連說話,連喘氣都不敢。她常常因為說一句話,就招來一頓毒打!自從跟了冉阿讓,她才稍微放了點心。她相當快就習慣了修院的生活,不過還是想念卡特琳,但是不敢講。只有一次,她對冉阿讓說:「父親,我早知道就好了,准要把她帶著。」
這四面高牆,他從前見過圈著猛虎,現在卻看見圈著羔羊。
他內心的一個聲音回答:人類最神聖的慷慨,是為別人贖罪。
他的一顆心化為感恩戴德,越來越變為一顆愛心了。
他憶起早年的夥伴,想到那些人太苦了,天一亮就得起來幹活,一直干到天黑,連睡覺的時間都所剩無幾,而且睡在行軍床上,只准鋪兩寸厚的褥墊,那麼大工棚,一年只有最寒冷的兩個月才生點火,只有在最炎熱的日子,才發善心准許穿上粗布褲子,只有「干重活」時才給點酒喝,給點肉吃。他們在生活中無名無姓了,僅用號碼表示,可以說變成數字了;他們走路低垂著眼睛,說話壓低聲音,頭髮被剃光,在棍棒下忍辱苟活。
第二個地方散發出什麼呢?散發出祝福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