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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子 二 當年一個紅鬼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子

二 當年一個紅鬼

復辟王朝當局將他編入領半軍餉的人員中,繼而遣送到居住地維爾農,也就是說監視起來。百日政變期間的政令決定,國王路易十八認為一概無效,因此既不承認彭邁西的榮譽團軍官稱號,也不承認他的上校軍銜和男爵爵位。然而他卻不失時機,總簽署「上校男爵彭邁西」。他只有一套藍色舊軍服,上街總佩戴玫瑰花形榮譽團勳章。當地檢察官派人警告他,再「非法佩戴這枚勳章」,法院就要予以追究。來轉達這個通知的是一個非正式的中間人,彭邁西當即苦笑一下,回答說:「我簡直弄不明白,究竟是我聽不懂法語了,還是您不再講法語了,反正我聽不懂您的話。」接著一連八天,他戴著勳章上街溜達。誰也沒敢找他麻煩。國防部和省軍區司令給他寫來兩三封信,他一見信封上寫著「彭邁西少校先生收」,就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與此同時,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也以同樣方式對待赫德森·洛爵士寫給「波拿巴將軍」的信件。恕我們直言,到頭來,彭邁西嘴裏的唾液跟皇上的一樣。
他的經歷,我們已經略知一點,還記得,滑鐵盧戰役之後,彭邁西被人從奧安凹路中扒出來,又輾轉回到部隊,從戰地一個急救站轉到另一個急救站,最後到了盧瓦爾河營地。
彭邁西一無所有,僅靠微薄的騎兵隊長半餉度日。他在維爾農租了所能找到的最小的房子,獨自生活,我們看到了過的是什麼日子。在帝國時期,他抓住戰爭的間歇,同吉諾曼小姐結了婚。那位老紳士心中憤恨不已,又不得不同意,連聲嘆氣說道:「什麼樣的高門巨族,碰到這種事兒也只好認了。」彭邁西太太是個有教養的難得的女人,同他丈夫十分匹配,各方面都很出色,可惜1815年去世,留下一個孩子。那孩子本來可以成為上校孤寂中的欣慰,可是老外公硬要討去,揚言不交到他手裡,他就取消外孫的財產繼承權。父親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讓步,他身邊失去孩子,就移情愛起花木。
在同一時期,有人若是看了軍事回憶錄、各種傳記、《導報》,以及大軍戰報,就可能注意到喬治·彭邁西的名字經常出現,留下深刻印象。這個喬治·彭邁西少年就從戎,在聖東日團當兵。革命爆發了。聖東日團編入萊茵軍團;須知君主制廢除之後許久,舊團隊還保持各省的命名,直到1794年才統一改為旅建制。彭邁西先後在斯皮爾、沃爾姆斯、諾伊斯塔特、蒂克海姆、阿爾蔡、美因茨等地打過仗。在美因茨一役中,他參加了烏沙爾率領的二百人斷後部隊。他們十二人小分隊在安德納赫古城牆裡面,阻擊赫斯親王所部的大軍,直到敵軍炮火從牆垛到護牆斜面打開缺口,他們才撤離,回歸大部隊。他在克萊伯麾下到過馬謝訥城,在帕利塞爾山戰鬥中,被火銃打傷一條胳膊。後來,他又調到義大利邊境;和茹貝爾一起,共三十名精壯軍人守衛坦德山口,戰功卓著,茹貝爾升為準將,彭邁西則升為少尉。在洛迪激戰那天,彭邁西不離貝爾蒂埃左右,冒著炮火東奔西突;拿破崙見了那情景,說道:「貝爾蒂埃當過炮兵、騎兵和榴彈兵。」在諾維,他眼看著他的老長官茹貝爾將軍舉起戰刀,高呼「前進!」的時候倒下去。為了戰事軍需,他率連隊乘快帆船,從熱那亞出發,不知要去哪個小港口,途中逢險,遭遇七八艘英國帆船。熱那亞船長主張將火炮拋進海里,士兵躲進中艙,扮成商船悄悄混過去。然而,彭邁西卻將三色旗高高陞到桅杆上,驕傲地衝過英國艦隊的炮火。行駛二十來海里,他越發膽大,以他的快帆船攻擊並俘獲英國一艘大型運輸艦。那艘英艦往西西里島運送部隊,裝滿了兵員馬匹,一直擁到艙口圍板。1805年,他隸屬馬勒師,從菲爾迪南大公手中奪取了金茨堡。在韋廷根,他冒著槍林彈雨,雙手抱住受了致命傷的第九龍騎隊隊長莫普蒂上校。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他立下戰功,參加了迎著敵軍炮火英勇進攻的梯隊。俄皇禁衛軍騎隊踐踏第四步兵團一個營時,彭邁西參加反擊,重創了敵軍騎隊。皇上授予他十字勳章。彭邁西先後在曼托瓦俘獲沃爾姆塞,在亞歷山大俘獲梅拉斯,在烏爾米俘獲馬克。他還參加了莫爾蒂埃指揮的第八軍團,攻佔了漢堡。後來,他調入原佛蘭德團的第五十五團。埃伊洛之役,他在墓地作戰,當時,本書作者的叔父路易·雨果上尉,率領八十三人孤軍死守兩小時,阻擊敵軍大部隊的猛攻。守墓地法軍僅存活三人,彭邁西即是其中一個。他轉戰弗里德蘭,看見莫斯科,又到別列津諾、呂岑、包岑、德累斯頓、瓦豪、萊比錫,繼而穿越蓋爾恩豪森隘道;繼而又轉戰蒙米賴、蒂耶里堡、克拉翁、馬爾納河畔、埃納河畔,以及拉昂可怕的陣地。在阿爾奈勒迪克,他是上尉,揮戰刀砍翻了十名哥薩克騎兵,救的不是他的將軍,而是他的下士。在這場戰鬥中,他遍體鱗傷,動手術僅從左臂就取出二十七塊碎骨。巴黎投降的前一周,他同一個戰友對調,參加了騎兵。他像舊朝代所說的有「兩手」,也就是說,當兵既會用刀,也能使槍,當官既能指揮騎兵隊,也能指揮步兵營。某些特殊兵種,例如龍騎兵,就有這種才幹,並通過軍事教育得到提高,既是騎兵也是步兵。他隨拿破崙去了厄爾巴島。在滑鐵盧戰役中,他是杜布瓦旅的鐵甲騎兵隊長,正是他奪取了月亮堡營的軍旗。他將那面軍旗擲到皇上腳下,站在那兒渾身是血,他奪旗時臉頰挨了一刀。皇帝見了心頭大悅,沖他高聲說:「你是上校,你是男爵,你是榮譽團軍官!」彭邁西回答:「陛下,我代表我的寡妻感謝您。」一小時之後,他掉進奧安的凹路溝里。現在要問一句:這個喬治·彭邁西是什麼人呢?正是那個盧瓦爾河匪徒。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同樣,從前羅馬有一些迦太基士兵俘虜,他們還有點漢尼拔的靈魂,不肯向弗拉米尼努斯致敬。
再說,他什麼都放棄了,既不想活動,也不想密謀,整個心思分攤到現時做的簡單的事情和從前做的偉大的事情,時間也花在盼望一株新香石竹或回憶奧斯特利茨戰役。
那個時期,有人若是經過小城維爾農,在美麗壯觀的石橋上遊覽——但願不久,那石橋就要被一座醜惡不堪的鐵索橋取代了——在橋上憑欄俯瞰,就會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他頭戴皮革鴨舌帽,身穿灰色粗呢布外衣和長褲。衣襟上縫著原本是紅綢帶的黃色東西,腳穿木底鞋,皮膚晒成深褐色,臉色幾乎黧黑,頭髮幾乎全白了,一道寬寬的刀傷疤從額頭延至面頰,整個人彎腰駝背,未老先衰;他拿著一把鋤或一把剪枝刀,整天徘徊在小庭園裡。那類小庭園靠近塞納河左岸橋頭,像鏈子似的排開,全是由圍牆隔開的土台;栽植花木,十分悅目。那些庭園再大些可以叫花園,再小些可以叫花壇。那類庭園全都一側通河邊,一側通房舍。上面提到的那個穿外套和木鞋的人,在1817年前後,就住在這種最狹九*九*藏*書窄的一座庭園,最簡陋的一所房屋裡。他過著孤苦無依、默默無言的生活,有一個不老不少、不美不醜、不是農婦也不是市民的女人侍候。他管那一方塊園地叫花園,因為他栽植的花卉特別鮮艷,在小城裡很有名氣。養花是他的營生。
那位可敬的神甫的兄弟,是聖緒爾皮斯教堂的財產管理員。那管理員多次看見那漢子凝望那孩子,注意到他臉上有刀傷,眼裡噙著大滴淚水,覺得他樣子像個硬漢子,流淚又像個女人,心下十分詫異,那張面孔也就印在他腦海里。有一天,他到維爾農看望兄弟,在橋上遇見彭邁西上校,認出正是在聖緒爾皮斯教堂所見之人。管理員對本堂神甫講了此事,二人便找了個借口去拜訪上校。於是彼此開始往來。起初,上校還不肯透露,到後來才和盤托出,本堂神甫和財產管理員終於了解整個這件事,明白彭邁西為了孩子的未來如何犧牲個人幸福。從那以後,本堂神甫對他特別敬重,特別親熱,上校也特別喜歡本堂神甫。況且,一位老神父和一名老戰士,碰巧二人都很誠懇善良,那彼此就最容易溝通,最容易契合了。在骨子裡,那原本是一個人。一個獻身於塵世的祖國,一個獻身於上天的祖國,此外沒有別的差異。
吉諾曼先生同他女婿毫無來往;在他看來,上校是「匪徒」,而在上校眼裡,他則是個「老傻瓜」。吉諾曼先生絕口不提上校,只是偶爾影射嘲笑兩句「他那男爵爵位」。雙方明確約定:彭邁西永遠不得企圖看望兒子,不得同兒子說話,否則就取消孩子的財產繼承權,趕回他父親家去。吉諾曼一家人把彭邁西看成瘟疫患者,他們要按自己的意願教育孩子。也許上校錯了,不該接受這種條件,但是他容忍了,以為這樣做得對,只犧牲他個人。吉諾曼老頭的財產微不足道,而吉諾曼大小姐卻能留下大宗遺產。那位沒有出嫁的姨媽很有錢,是從母親的本家繼承來的,她的繼承人自然是她妹妹的孩子。
每年兩次,逢元旦和聖喬治節,馬呂斯才給父親寫信,那是應酬的信,由姨媽口授九_九_藏_書,很像從尺牘抄來的;吉諾曼先生只容忍這一點;而孩子的父親的回信卻充滿感情,可是老外公收到連看也不看,就塞進衣兜里了。
在他這樣成長的過程中,每隔兩三個月,上校總要偷偷溜到巴黎,好似違反規定的累犯,趁吉諾曼姨媽領馬呂斯去做彌撒的工夫,守候在聖緒爾皮斯教堂里,躲在柱子後面不敢喘大氣,戰戰兢兢,害怕那姨媽回頭髮現。這個臉上掛刀痕的漢子,還真怕那個老姑娘。
也正是這個緣故,他結交了維爾農的本堂神甫馬伯夫先生。
那孩子叫馬呂斯,知道自己有個父親,此外一無所知。誰也不在他面前多嘴。然而,在外公領他去的場所,別人的竊竊私議、半吞半吐的話語、相互交換的眼色,久而久之,那含義在孩子的頭腦里漸漸清晰,終於使他多少明白一點;而且,那些思想和見解,可以說是他的生活環境,由於潛移默化的作用,他自然而然接受了,結果他一想到父親,就不免又羞愧又傷心。
一天早晨,彭邁西在維爾農街上碰見檢察官,就走過去對他說:「檢察官先生,我臉上帶著這條刀傷疤允許嗎?」
他勤于侍弄,堅持不懈,又特別細心,及時澆灌,終於繼造物主之後,創造出似乎被大自然遺忘的幾種鬱金香和大麗花。他心靈手巧,在蘇朗日·博丹之前,就合成綠肥小土堆,用來培植美洲和中國稀有珍貴的木本花卉。夏季天剛亮,他就在庭園小徑上忙著插苗,修枝,薅草,澆水,在花間走動,那副樣子又和善,又憂傷,又溫柔,有時沉入遐想,一連幾小時不動窩,傾聽樹上一隻鳥兒鳴叫,傾聽人家一個孩子的咿呀學語,或者凝視草莖尖上被陽光化為寶石的露珠。他一天粗茶淡飯,多喝牛奶少喝酒。一個小孩子能讓他順從,女傭也常申斥他。他非常膽怯,好像怕見人,極少出門,只見見來敲他家窗戶的窮人和本堂神甫,一個和善的老人。不過,本城居民或者外地人,無論是誰,若是想觀賞他的鬱金香和玫瑰,前來敲他小房的門,他就開門笑迎客人。他就是那個盧瓦爾河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