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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子 六 遇見教堂財產管理員的後果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孫子

六 遇見教堂財產管理員的後果

在閱讀歷史,尤其通過文獻和材料研究歷史的過程中,在馬呂斯眼中遮蓋拿破崙的幕布漸漸撕開了。他隱約望見無比巨大的影像,懷疑起自己直到這時為止,就像看錯其他事物一樣,也看錯了拿破崙;他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並開始一步一步緩慢地攀登,起初還頗為遺憾,繼而興奮起來,彷彿受到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所吸引,他步上的是狂熱崇拜的梯階,開頭很昏暗,漸漸才有了亮光,最後終於光明燦爛了。
他轉變了對父親的看法,接著也自然改變了對拿破崙的看法。
他心裏充滿懊悔和愧疚,現在他百感交集,只能向一座墳墓訴說了,想想怎不悲痛欲絕!唉!如果他父親還在人世,如果他還擁有父親,如果上帝大慈大悲,還讓這位父親活著,那麼他會怎樣飛速跑去,會怎樣撲向父親,會怎樣高喊:「父親!我來啦!是我呀!我有你這樣一顆心!我是你兒子呀!」他會怎樣擁抱父親的頭,淚水灑滿他的白髮,他會怎樣瞻仰父親的刀傷,緊握父親的雙手,會怎樣欣賞父親的衣服,親吻父親的雙腳!唉!這位父親,為什麼早早就離世,還沒有上年紀,還沒有得到公正待遇,還沒有得到兒子的愛呀!馬呂斯心中無時不在飲泣,無時不在唉聲嘆氣!與此同時,他變了,變得真的更加嚴肅,真的更加深沉,真的更加確信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了。真實的光芒時刻照來,充實他的理念。他內心彷彿成長起來,感到自身壯大了,那是兩種新事物,他的父親和祖國給他帶來的。
與此同時,他的思想發生了異乎尋常的變化。這種變化有許多階段,也是逐步進行的。這也是我們時代許多人的思想歷程,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一步一步追蹤,逐個勾畫出這些階段。
直到那時,共和國、帝國這些字眼,對他來說十分可怕。共和國,是黃昏中一個絞刑架;帝國,是黑夜裡一把戰刀。可是,他投眼望去,本以為只能看見一片黑read.99csw•com暗的混沌,不料望見閃閃發光的星辰、冉冉升起的太陽,真是萬分驚訝,又喜又怕;那些星辰是米拉博、韋尼奧、聖茹斯特、羅伯斯庇爾、加米爾·德穆蘭、丹東,而那太陽就是拿破崙。他暈頭轉向,連連後退,只覺得輝光耀眼,繼而,一陣驚愕過後,他漸漸適應這一道道燦爛的光芒,注視那些行動而不目眩,審視那些人而不恐懼了;革命和帝國通明透亮,遠遠出現在他幻視的目光前面;他望見那兩組事件和人分別概括在兩個巨大的事實中:共和國的事實,就是歸還給民眾的民權取得崇高地位,帝國的事實,就是強加給歐洲的法蘭西思想取得崇高地位;他望見從革命里出現人民的偉大形象,從帝國里出現法蘭西的偉大形象。他在內心裡宣布,這一切都是好的。
於是他發覺,直到那時候,他既不了解自己的國家,也不了解自己的父親。無論祖國還是父親,他都毫無認識,真好像故意讓夜幕蒙住自己的眼睛。現在,他看見了:對祖國他讚美,對父親他熱愛。
馬呂斯不時要外出。
這種初步評價還太籠統,他一時目眩所忽略的方面,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在此指明。須知,這是人的思想進展中的狀態,進步不可能一蹴而就。這話對上文和下文都適合,交代了這一點,我們再往下說。
的確迷上了。馬呂斯開始著迷地崇拜他父親。
這段歷史,他剛投上幾眼就大為驚駭。
有人彷彿看到,他胸前襯衫里有什麼東西,吊在他頸上的一條黑帶上。
頭一個反應便是眼花繚亂。
他讀了《政府公報》,讀了共和國和帝國的全部歷史、《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各種回憶錄、報紙、戰報、公告;他飽覽一切。他在大軍戰報上頭一次遇見他父親的名字;就整整發了一周的高燒。他去拜訪喬治·彭邁西曾在麾下效過力的那些將軍,其中有H伯爵。他又去看過本堂財產管理員,那位馬伯夫神甫向他講read.99csw.com述了上校退休,在維爾農的生活,栽種花草和孤單的日子。馬呂斯這才完全了解他父親那個人,那個少有的傑出而溫厚的人,那個猛如雄獅又馴如羔羊的人。
我們已經提過,這一切絲毫也沒有流露出來,只是他變得越來越冷淡了,在餐桌上寡言少語,也不大待在家裡。姨媽為此責備過他,他回答的口氣非常溫和,總說有事,研究,上課,考試,聽講座,等等。老外公總脫離不開他那把握十足的判斷:「有了心上人!這事兒我懂!」
這期間,他全部時間和整個心思,都用來研究文獻,幾乎不怎麼見吉諾曼家的人,只到吃飯的時刻才露面,飯後再找他就不見了。姨媽開始咕噥起來。吉諾曼老頭則微微一笑,說道:「哎!哎!這是追小妞兒的時候嘛!」有時,老人還補充一句:「我還以為隨便玩玩呢,看樣子還真迷上啦!」
他圍繞著父親在內心所發生的變化,這僅僅是極合邏輯的一種後果。可是,他不認識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發到人家的門房,就只好揣在自己的衣兜里。
在這種隱秘的變化中,他完全蛻掉波旁和極端派的那層舊皮,拋掉了貴族、雅各派和保王派,變成完全的民主派、徹底的民主派,而且接近革命派了,於是,他到金銀河濱路的一家刻字店,定製了一百張「馬呂斯·彭邁西男爵」的名片。
馬呂斯對父親實在太敬重了,結果對老外公幾乎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他在翻閱大軍戰報,那是在戰場上寫出來的荷馬史詩般的詩篇;他時而遇見父親的名字,隨處可見皇帝的名字,眼前就出現整個大帝國;他胸中的海潮洶湧上漲,有時覺得父親像一股清風,從他身邊經過,對著他耳朵說話;他越來越變得怪異了九九藏書,恍若聽見戰鼓聲、炮聲、軍號聲、營隊行進的整齊步伐、遠處騎隊賓士的隱約馬蹄聲;他不時抬起眼睛眺望天空,凝望無垠的深邃中閃耀著的巨大星辰;繼而目光收回到書本,他看見另一些巨大的事物影影綽綽地晃動。他的心縮緊,激動起來,渾身開始顫抖,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他站起來,不知心裏想到什麼,也不知在順從什麼,雙臂卻伸到窗外,凝望那巨影、那沉寂、那幽邃的無限、那茫無垠際的永恆,高喊了一聲:皇帝萬歲!
不管怎樣,飛躍了一步。他看到從前君主制衰敗的地方,現在法蘭西崛起了。他改變了方向,落日變成日出的地方。他掉了個頭。
一天夜晚,馬呂斯獨自待在頂樓的小卧室里,雙肘支靠在敞著窗口的桌子上,藉著燭光閱讀。各種各樣的幻想白天而降,同他的思想交織起來,夜景多麼奇妙!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傳來聲響,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好似一塊火炭,閃耀著紅光,黝黯的蒼穹,星光閃爍,真是奇妙無比。
可以看出,他的行為酷似新皈依一種宗教的人,因自己的皈依而極度興奮,急不可待地投進去,而且走得太遠。他天性如此,一旦從斜坡往下滑,就很難收住腳了。對武力的狂熱佔據了他的頭腦,使他對思想的熱忱變得複雜了。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他崇拜天才,也夾雜著崇拜武力,換句話說,他往自己偶像的兩個格子里,分別安放了神聖的東西和野蠻的東西。在許多方面,他也出了別的差錯。他什麼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有可能遇到謬誤。他有一種強烈的誠心,什麼都囫圇吞下去。他走上新的道路,無論審判舊制度的錯誤,還是衡量拿破崙的光榮,他都忽略了應當打折扣的情況。
馬呂斯去什麼地方,稍後就會知曉。
「毫無疑問,他什麼也不顧了。」老外公說道。
從這時起,大勢已定。什麼科西嘉的吃人魔怪,什麼篡位者,什麼暴君,什麼同胞妹亂|倫的禽獸,什麼跟塔爾馬學藝的小丑,什麼在雅法下毒的罪犯,什麼老虎,什麼布奧拿巴,這一切統統化為烏有,在他頭腦里讓位給一片浩茫而燦爛的光芒,在那光芒中高不可攀的地方,挺立一尊凱撒大理石像,好似慘白的幽靈。在馬呂斯父親的心目中,皇帝還僅僅是人們所敬佩並願為效命的親愛的統帥;而在馬呂斯看來,他是繼羅馬人之後,法國人統御世界的命定的設計師,他是一個崩潰世界的偉大建築師,繼承了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以及公安委員會,當然他也有污點,有過錯,甚至有罪惡,就是說他是人;不過,他在過錯中仍不失莊嚴,在污點中仍不失輝煌,在罪惡中仍不失英偉。他是上天派的人,來迫使所有國家說「偉大的國家」。他做得還要出色:他是法蘭西的化身,以他手中之劍征服歐洲,以他放射的光明徵服世界。在馬呂斯看來,波拿巴是個閃閃發光的幽靈,始終屹立在邊境線上,保衛著未來。他是獨裁者,卻是狄克推多,是從一個共和國誕生出來並概括一場革命的獨裁者。在馬呂斯看來,拿破崙成為人民的人,正如耶穌成為神人一樣。https://read•99csw.com
他從小腦袋裡就灌滿了1814年黨人對拿破崙的評價。復辟王朝的各種偏見、全部利益和本能,都極力歪曲拿破崙。王朝憎恨羅伯斯庇爾,更憎恨拿破崙,而且相當巧妙地利用了國家的疲敝和母親的怨恨,把波拿巴描繪成了近乎傳說中的魔怪;正如我們剛才指出的,民眾的想象類似兒童的想象,為了按照民眾的想象來描繪拿破崙,1814年黨人陸續拋出形形色|色的駭人臉譜,從可怕而不失為偉大的直到可怕轉而可笑的,從提比略直到嚇唬孩子的妖怪。因此,一提起拿破崙,只要泄憤,就可以號啕大哭,也可以縱聲大笑。對於人們習慣稱呼的「那個人」,馬呂斯的頭腦里從來沒有別的看法。而那種看法又同他的倔強秉性相結合,他身上附了一個憎恨拿破崙的頑固小人兒。https://read.99csw.com
還有一種自然的後果,就是他越接近他父親及其名望,越接近上校為之戰鬥二十五年的事物,就越疏遠他外公。我們說過,他根本不喜歡吉諾曼先生的性情,這情況由來已久。在這個嚴肅的青年和這個輕浮的老人之間,處處都不合調。老東西的快活刺|激並加劇維特的憂傷。只要政治見解和思想一致,就等於有一座橋樑,馬呂斯可以在上面和吉諾曼先生相會。一旦這座橋樑坍毀,就出現鴻溝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吉諾曼先生出於愚蠢的動機,無情地把他從上校的身邊奪走,既讓父親失去孩子,也讓孩子失去父親,馬呂斯一想到這事,心裏對吉諾曼先生就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憤。
「他總走,到哪兒去呢?」姨媽問道。
馬呂斯出去三天,返回巴黎,又徑直去法學院圖書館,借閱《政府公報》的合訂本。
一旦有了鑰匙,什麼門都能打開;同樣,馬呂斯也弄明白了他從前所仇恨的,洞悉了他從前所憎惡的;從此他清晰地看到,別人教他鄙視的那些偉大事物,別人教他詛咒的那些偉大人物所體現的天意、神意和人意。原來的見解不過是昨天的事,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他心中又氣惱,又啞然失笑。
他外出旅行,時間總是很短,有一次去了蒙菲郿,那是遵從父親的遺言,去找從前在滑鐵盧那個中士,客棧老闆德納第。德納第破了產,小客棧關了門,下落不明,馬呂斯離家尋訪了四天。
不過應當指出,改變對拿破崙的看法,不是一帆風順的。
這一系列轉變在他身上完成,而他家人卻毫無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