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拎著旅行裝，一手提著脖頸帶子，進門就嚷道：

老人拿起小盒，先不忙打開，賞玩了一陣，那神態就像一個可憐的餓鬼，眼看一頓豐盛的晚餐從自己鼻下給別人端去；真是又欣喜若狂，又心頭火起。

馬呂斯頭一回離開巴黎，就是來這裏。後來吉諾曼先生每次說他在外留宿，他也是來這裏。

吉諾曼先生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樣，早早就起床，聽見外孫回來，就邁動兩條老腿，以最快的速度爬樓梯，到馬呂斯住的閣樓擁抱他，問問情況，了解一下他從什麼地方回來。

可是，小夥子下樓比八旬老人上樓用的時間少得多，等吉諾曼老頭走進閣樓房間，馬呂斯已經不在了。

吉諾曼先生進來得意揚揚。

馬呂斯後來的情況如何呢？

「精彩！」

老小姐翻來覆去地檢查那張紙，然後放回小盒裡。

老人本來漲紅的臉陡然變色，比頭髮還白了。他轉向擺在壁爐上的德·貝里公爵半身像，以莊嚴得出奇的姿態深鞠一躬。接著，他從壁爐到窗口，又從窗口到壁爐，緩步默默地走了兩個來回，如同一尊石雕像行走那樣，踏得地板咯咯山響。走第二趟的時候，到了在衝突面前像老綿羊一樣驚得發獃的女兒跟前，他便俯過身去，面帶近乎平靜的微笑說道：

特奧杜勒中尉不料碰上一座墳墓，真是驚詫不已，產生一種特殊的不快，這種感覺難以分析九_九_藏_書，既有對一座墳塋，也有對上校的敬意。他退回去，丟下馬呂斯獨自待在公墓里；這種後撤也是遵守紀律的表現。眼前出現的戴著大肩章的死者，他差一點行了個軍禮。他不知道該如何給姑媽寫信，就乾脆不寫了；如果不是偶然中常見的那種鬼使神差，使維爾農這一場面立即在巴黎掀起一場風波的話，馬呂斯的愛被特奧杜勒發現，大概也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他猛地直起身，面無血色，額頭因盛怒的駭人光芒而擴大了，顫抖地朝馬呂斯舉起手臂，吼道：

又過了一會兒，馬呂斯回來了。他剛一到，還未跨進客廳的門，就看見他外公手裡拿著他的一張名片；外公一同他照面，就擺出高人一等的紳士派頭，帶幾分蔑視的口氣，大聲嘲笑道：

「先拿出來瞧瞧吧，父親。」老小姐說道。

馬呂斯一聽這話，面頰也變成炭火，而吉諾曼先生卻成熱風了。馬呂斯渾身顫抖，腦袋冒火，不知道該怎麼辦，如同眼睜睜看人將聖餅扔一地的神甫，又像干看著行人唾其偶像的僧人。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絕不能不受懲罰。可是怎麼辦呢？剛才當著他的面，把他的父親踐踏了一陣，是誰踐踏的呢？是他外公。怎麼能為一個雪恥而又不冒犯另一個呢？他不可能辱罵外公，同樣不可能不為父親雪恥。一邊是一座神聖的墳墓read.99csw.com，另一邊是白髮蒼蒼的腦袋。這一切在他頭腦中迴旋翻騰，他一時像醉了一樣，站立不穩；繼而，他抬起頭，眼睛盯著老外公，像打雷一般吼叫一聲：

「每六個月，您寄六十皮斯托爾給那個吸血鬼，今後，您永遠也不要向我提起他。」

「哦！那就念念吧！」老小姐說道。

「滾出去！」

「這就是說，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馬呂斯走了，沒說去哪裡，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身上只有三十法郎、一隻表，以及裝著日常衣物的一個旅行包。他登上一輛出租馬車，說好按時計費，便漫無目的地朝拉丁區駛去。

「吾兒親覽：皇上在滑鐵盧戰場上親口封我為男爵。既然復辟政權否認我用鮮血換來的這一爵銜，吾兒就應當承襲過去。毫無疑問，吾兒是當之無愧的。」

按一下彈簧盒子就開了，可是裏面只有仔細摺疊好的一張紙。

「馬呂斯！」他吼道，「你這可惡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也不知道他那個人！而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們那伙人當中，全都是無恥之徒！他們那些人，全是無賴、殺人兇手、紅帽子黨徒、盜匪！我說全是！我說全read.99csw.com是，但我一個也不認識！我說全是！聽見了嗎，馬呂斯！你明白了吧，你是男爵，就跟我這拖鞋一樣！他們全是為羅伯斯庇爾賣命的匪徒！全是為布—奧—拿—巴賣命的強盜！他們全是逆賊，背叛，背叛，背叛！背叛了他們合法的國王！他們全是膽小鬼，在滑鐵盧見到普魯士和英國人望風而逃！我就知道這個。令尊大人也在那裡，我不得而知，我很遺憾，算他活該，恕在下直言！」

「正是那個武夫的筆跡。」

吉諾曼先生哪能容忍這種話，他一聽到「共和國」，就霍地起來，說得更恰當些，挺身而立。馬呂斯說的每一句，都像鼓風爐吹旺火的熱氣，撲到那老牌保王派的臉上。只見他那張臉由陰沉變紅，由紅變紫，又由紫變得燃燒起來。

在沉默中整整過去了一小時。老頭子和老姑娘背對背坐著，各自想心事，也許在想同樣的事。一小時過後，吉諾曼姨媽說了一句：

吉諾曼先生收斂冷笑，厲聲說道：

「打倒波旁王室，打倒肥豬路易十八！」

第二天，吉諾曼先生對他女兒說：

「你父親是我！」

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客廳，只見吉諾曼大小姐已經坐在那兒，正綉她那車輪圖案呢。

馬呂斯也氣沖沖地走了。應當指出，有一個情況更加激怒了他。這類意外的小誤會，總要使家庭風波變得更複雜。各人過錯實際上雖然沒有增加，可是怨九九藏書恨卻加深了。那個妮珂萊特遵照老外公的吩咐，急忙將那些「破爛」送回馬呂斯的卧室，無意中將珍藏上校遺書的黑色圓皮盒失落，大概掉在昏暗的頂樓樓梯上。那張紙和圓盒再也沒有找見。馬呂斯斷定是「吉諾曼先生」——從這天起，他不再以別的稱謂叫他——把「他父親的遺囑」燒了。上校寫的幾行字都記在他心裏，因此一個字也沒有丟掉。然而，那張紙、那筆跡，是神聖的遺物，是他整個一顆心。而別人怎麼那樣對待呢？

老人拉鈴叫來妮珂萊特，拿起頸帶、小盒和旅行裝，全扔到客廳中央的地上，說道：

「勝利啦！我們就要探到秘密啦！我們就要弄個水落石出啦！我們就要摸到這個鬼鬼祟祟的小子的風流事兒啦！我們掌握了他的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我父親，」馬呂斯垂下目光，神態嚴肅地接著說，「是個低微而英勇的人，他為共和國和法蘭西光榮地效過力，他是人類最偉大的歷史時期的偉大的人，他在野營中度過四分之一世紀，白天冒著槍林彈雨，夜晚冒雨睡在雪地泥地，他奪過兩面敵軍軍旗，受過二十幾處傷，死後遭人遺忘和背棄，他一生只有一個過錯，就是過分愛了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的國家和我！」

床鋪沒有動過，上邊隨意攤著那身旅行裝和那條黑帶子。

「有這東西更好。」吉諾曼先生說了一句。

與此同時，一read.99csw.com個長方形的藍紙包從旅行裝的一個兜里掉出來。吉諾曼小姐拾起，打開藍紙包。那正是馬呂斯的一百張名片。吉諾曼先生從她手裡接過一張，念道：「馬呂斯·彭邁西男爵」。

馬呂斯離開了住宅。

第三天大清早，馬呂斯從維爾農返回外公家。在驛車上過了兩夜，他感到十分疲憊，需要去學一小時游泳才能補償睡眠，於是匆忙上樓回房間，脫下旅行裝，摘下脖子上的黑帶子，就趕往浴場。

「老——套，」吉諾曼先生哈哈大笑，說道，「我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一封情書！」

馬呂斯的臉微微一紅，答道：

「裏面裝的顯然是肖像，這事我內行，這東西情意纏綿地掛在胸口。他們也太傻啦！很可能是個醜八怪，見了叫人不寒而慄！如今的年輕人呀，口味也太差勁啦！」

父女二人的感覺真是難以言傳，渾身彷彿讓骷髏頭吹的寒氣凍僵了。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只有吉諾曼先生好像自言自語，低聲說道：

「嗬！嗬！嗬！嗬！好傢夥，現在你是男爵啦！恭賀你呀。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把這些破爛都拿走！」

說著，她戴上眼鏡。他們打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還有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他就連續三個多月用「您」稱呼女兒。

「一位像先生那樣的男爵，一個像我這樣的市民，是不能住在同一個屋頂下的。」

果然，頸帶吊著一個黑色驢皮圓盒，頗像一枚大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