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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五卷 苦難的妙處 三 馬呂斯長大成人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五卷 苦難的妙處

三 馬呂斯長大成人

馬呂斯獨來獨往。什麼事他都喜歡置身局外,而且上次爭論還心有餘悸,他決計不參加安灼拉領導的團體。大家還是好朋友,必要時也都能儘力相助,但僅此而已。馬呂斯有兩個朋友,一老一少,少者庫費拉克,老者馬伯夫先生。他與老者更為投契。首先,多虧那老者,他的思想才發生巨大的變化;其次,也多虧那老者,他才了解並愛戴他父親。他常說:「他給我切除了眼中的白內障。」
這正是馬呂斯身上所發生的情況。一句話,他偏愛沉思甚至有點過分了。他的生計差不多有了保障之後,便停下來,覺得還是安貧為好,減少工作,以便多多思索。這就是說,有時他一連幾天思考,沉浸在靜思和內心光照的無言愉悅中。他這樣安排生活問題:盡量少做物質勞動,盡量多做難以捉摸的勞動,換句話說,費幾個小時用在實際生活上,其餘時間全用在對「無限」的思索中。他自以為吃穿不愁了,卻沒有發覺他這樣理解的沉思,結果要成為一種懶惰的形式,沒有發覺他滿足於生活最低需要,過早地歇手不幹了。
吉諾曼老頭兒把痛苦完全埋藏在心裏,一點兒也不讓人看出來,這就倍加痛苦了。他的憂鬱猶如新近發明的火爐,連煙都燃盡read.99csw.com。有時,一些獻殷勤的人不識趣,向他詢問馬呂斯的情況:「您的外孫先生在做什麼?」或者:「您的外孫先生近況如何?」老紳士如果太傷心,就嘆口氣,如果要裝出高興的樣子,就彈一彈衣袖,說一句:「彭邁西男爵先生正在什麼地方,為人打小官司呢。」
毫無疑問,那位教堂財產管理員起了決定性作用。
至於那位姨媽,她不大想事兒,也就談不上有多少愛;在她的心目中,馬呂斯僅僅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了;到後來,她對馬呂斯還不如對貓和鸚鵡那麼關心了,順便說一句,她很可能養過貓和鸚鵡。
僱用他的一個書商,我想是叫馬其梅爾先生吧,曾提出雇他當全工,向他提供舒適的住所和固定的工作,年薪為一千五百法郎。舒適的住所!一千五百法郎!當然是好差使。可是要他放棄自由!當一名僱員!當一個雇傭文人!馬呂斯考慮一旦接受,他的境況既改善又變壞:生活優裕了,尊嚴卻喪失了。這是完整而美好的不幸變成醜惡而可笑的窘境,好比盲人變成獨眼龍。他謝絕了。
況且,外公趕他走的那天,他還是個孩子,現在則長大成人了。他自己也有這種感覺。我們還是要強調這一點九-九-藏-書,窮困對他來說是好事。青少年清貧,到成功之日方顯出妙處:能把人的整個意志引向發奮的道路,把人的整個靈魂引向高尚的追求。貧窮能立刻把物質生活剝露,顯示其醜惡面目,從而激發人以無比衝勁奔向理想生活。闊少則不同,有各種各樣出色而庸俗的娛樂:賽馬,打獵,養狗,抽煙,賭博,宴飲,等等,在這類消遣中,靈魂的低劣部分損害高尚部分。窮苦的青年要花費氣力,才能掙來麵包吃,吃過之後,就只有幻想了。他去觀賞上帝組織的免費演出,欣賞藍天、空間、星辰、鮮花、兒童,他在其間受罪的芸芸眾生,以及他在其間放光彩的自然萬物。他觀望久了芸芸眾生,就看見了靈魂;他觀望久了自然萬物,就看見了上帝。他幻想,於是感到自己偉大;他再幻想,又感到自己溫柔了。他從受苦人的自私心轉向思索者的同情心。一種令人讚歎的情感在他身上煥發:忘記自我並悲憫世人。一想到大自然無私提供的不可勝數的樂事,給予敞開的心靈而拒絕封閉的心靈,他這個精神的百萬富翁,就可憐起那金錢的百萬富翁了。隨著他的頭腦一片光明,全部怨恨也從他心中離去。再說,他是不幸的人嗎?不是。一個青年的窮苦絕不悲慘。隨便一個小夥子,不管怎麼窮,有他那健康、力量、輕快的步伐、明亮的眼睛、沸騰的熱血、黑黑的頭髮、鮮艷的臉蛋、粉紅的嘴唇、雪白的牙齒、純凈的呼吸,總要read•99csw•com讓一個老皇帝羡慕不已。每天早晨,他都要重新開始掙麵包;他靠雙手掙麵包吃,同時他的脊梁骨也掙來自豪,他的頭腦也掙來思想。他幹完了活計,又回到那難以描摹的陶醉,沉入靜思和喜悅;他活在世上,雙腳絆在苦難和障礙中,停留在鋪石路上,踏在荊叢里,有時陷入泥中,但是那顆頭卻高舉在光明裡。他顯得那麼堅定、泰然、溫和、平靜、專心、嚴肅,知足常樂,善氣迎人;他也特別感謝上帝給了他富人所沒有的兩種財富:使他得到自由的勞動,使他保持尊嚴的思想。
這時,馬呂斯二十歲了,離開外公已有三年,彼此還保持原來的關係,誰也無意接近和好,也沒有謀求見面。況且,見面又有什麼好處呢?再相互衝突嗎?誰又能硬得過誰呢?馬呂斯是銅缽,吉諾曼老頭是鐵罐。
然而,在這件事情上,馬伯夫先生只不過受命運的派遣,是一個冷靜而無動於衷的使者。他照亮了馬呂斯的心扉,純屬偶然,是不自覺的行為,如同一個人舉著的蠟燭;他是那支蠟燭,而不是那個人。
老人那邊深自悔恨,而馬呂斯這邊則拍手稱快。不幸的遭遇消除了他心中的怨恨,心地善良的人無不如此。他想到吉諾曼先生時,就只有溫情了,但是,他始終堅持不再接受「對他父親不好」的人的一錢一物。這是他最初的憤恨和緩之後,現在所表現的情緒。而且,他高興受過苦並還在受苦。這是為了紀念他父親。生活艱苦九-九-藏-書,他感到又滿足又喜歡。有時,他帶著幾分欣悅自言自語,「這是最起碼的」;這本身就是一種贖罪;如果不這樣,而是對他父親,對這樣一位父親,抱不敬的冷漠態度,那麼日後他就會受到別種懲罰;父親飽受苦難,而他一點苦也不吃,這就不正直了;況且,比起上校的英勇一生來,他的辛勞和清苦又算什麼呢?歸根結底,他要接近父親,要像父親的樣子,唯一的方式就是以上校殺敵的那種勇敢對付窮苦生活;而上校留下的這句話:「他會當之無愧……」無疑就想表達這種意思。上校的話,由於遺書已丟失,馬呂斯不能佩帶在胸前,卻刻在心上了。
老實說,馬呂斯誤解了外公的心,以為吉諾曼先生就沒有愛過他,覺得這個老人生硬、粗暴,好嘲笑人,總斥罵,叫嚷,發脾氣,並揚起手杖,對他頂多具有喜劇中老輩人物那種既膚淺又嚴厲的感情。馬呂斯想錯了。天下有不愛子女的父親,絕沒有不寵愛自己孫子的祖父。我們說過,吉諾曼先生從內心裡喜愛馬呂斯,但有自己的喜愛方式:不時拿話敲打,甚至扇耳光;等這孩子一走,他就感到心中一片空虛黑暗。他不許別人再向他提起馬呂斯,可是私下又遺憾別人那麼聽話。起初,他還抱有希望,這個布奧拿巴分子,這個雅各賓黨徒,這個恐怖分子,這個九月暴徒,肯定能回來。然而,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這個吸血鬼沒有再露面,真叫吉諾曼先生心痛九_九_藏_書欲碎。「然而,我別無他法,只能趕他走。」外公時常這樣想。同時他還問自己:「如果事情從頭開始,我還會這麼幹嗎?」他的自尊心立即回答會的,可是,他那顆蒼老的頭卻默默搖晃,悲傷地回答不會。有時候他十分頹喪,心中想念馬呂斯。老人需要感情,如同需要陽光,也就是溫暖。不管他性情多麼倔強,他失去馬呂斯,內心多少發生了變化。他死也不肯朝這個「小鬼東西」走一步,但心中苦不堪言。他住在沼澤區,越來越深居簡出了。他雖然還像從前那樣,又快活又狂暴,但是那種快活顯得生硬而逞強,彷彿裏面有痛苦和惱怒,而他狂暴一通之後,總是進入一種沮喪狀態,顯得溫和而沉鬱了。有幾次他這樣說:「哼!他若是回來,看我怎麼扇他耳光!」
顯而易見,對這個稟性剛強而豪邁的人來說,這隻能是一種過渡狀態,一旦撞擊不可避免的複雜的命運,馬呂斯就會覺醒。
至於馬呂斯內心產生的政治變革,馬伯夫先生根本理解不了,也根本不可能祈望和引導。
眼下,他雖是律師,也不管吉諾曼老頭兒怎麼看,他卻既不接大案,也不為人打小官司。他沉于夢想,就遠離了辯論。糾纏公證人,隨庭聽審,尋找作案動機,這些事實在煩人。何必這樣呢?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改變現在的謀生方式。這家不知名的印書館終於給他一份穩定的工作,正如我們解釋過的,他干點活兒就足夠了。
以後還要見到馬伯夫先生,因此有必要交代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