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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五卷 苦難的妙處 四 馬伯夫先生

第三部 馬呂斯
第五卷 苦難的妙處

四 馬伯夫先生

馬伯夫先生喜歡馬呂斯,因為馬呂斯又年輕又溫存,能溫暖他那顆老邁的心,又不會驚嚇他的膽怯性情。對老人來說,溫和的青年好似無風的太陽。馬呂斯腦子灌滿了軍人的光榮、大炮火藥、進攻和反攻,灌滿了他父親揮刀殺敵並受傷的各次大戰役,然後去看望馬伯夫先生,馬伯夫先生則從花卉的角度同他論英雄。
馬伯夫先生隨即沉入美妙的夢幻中。
普盧塔克大媽手捧小說,就是以這種勁頭閱讀。馬伯夫先生則聞而不聽。
普盧塔克大媽念到這句話,是關於一名龍騎兵軍官和一位美人的故事:「……那美人弗悅,而龍……」念到這裏,她停下來擦拭眼鏡。
大約1830年,他那任本堂神甫的兄弟去世,這對馬伯夫先生來說,好像黑夜忽然降臨,整個天地全暗下來了。公證人的一次背信棄義,剝奪了他應有的一萬法郎,這是他兄弟二人名下的全部財產。七月革命又引起圖書業的一場危機。困難時期,植物志這類書首當其衝,《科特雷地區植物志》頓時無人問津,幾周不見一名顧客。有時門鈴聲響,馬伯夫先生不禁一抖。「先生,」普盧塔克大媽愁眉苦臉對他說,「是送水的。」終於有一天,馬伯夫先生辭掉財產管理員的職務,脫離聖緒爾皮斯九九藏書教堂,離開梅齊埃爾街,賣掉一部分……不是他的藏書,而是他的版畫,這是他最容易撒手的……搬到蒙巴納斯大街的一座小房子;但是他在那兒只住了一個季度,這有兩個原因,一是那樓下住房和小園子租金三百法郎,而他用於房租不敢超出二百法郎,二是那裡靠近法圖射擊場,整天槍聲不斷,叫他無法忍受。
馬伯夫先生就是這樣,周圍逐漸昏黑,而希望一一破滅,他還始終泰然自若,雖說有點幼稚,但是非常深沉。他的思維習慣如同鐘擺來回擺動,一旦由幻想上了發條,即使幻想破滅了,還要走很長時間。一個座鐘,不會恰恰在上發條的鑰匙失落的時候,就戛然停擺了。
世上有那麼多青苔、芳草和綠樹,可供觀賞,有那麼多對開本和三十二開本的書可供瀏覽,他不明白世人為什麼要為憲章、民主、正統、君主制、共和制等空話而相互仇視呢。他特別注意自己別成為無用的人;擁有書籍並不妨礙他閱讀,成為植物學家並不妨礙他侍弄園子。他認識彭邁西的時候,和上校之間就產生一種好感,上校如何培育花卉,他就如何培植果樹。馬伯夫先生用播種方式結出的梨,同聖日耳曼梨一樣鮮美。如今非常出名的十月黃香李九-九-藏-書,同夏熟黃香李一樣香甜,據說就是他通過雜交培育出來的一種。他去做彌撒,與其說出於虔誠,不如說出於溫和的性情,也是因為他喜愛人的面孔,而厭惡人的聲音。只有在教堂里,他才能看到人聚在一起而靜默,感到自己應當擇業,於是選中了教堂財產管理員的生涯。他從來沒有像愛一個鬱金香鱗莖那樣愛任何女人,也從來沒有像喜歡一個埃爾澤菲爾版本那樣喜歡任何男人。他早已年過六旬,有一天忽然有人問他:「您一輩子就沒有結過婚?」他回答:「我把這事忘了。」也有過這種情況,這種情況誰沒有過呢?他說:「唉!當年我若是有錢!」他講這話的時候,絕不會像吉諾曼老頭兒那樣,盯著看一個漂亮姑娘,而是欣賞一本古書。他獨身生活,家中只有一個年老的女用人。他患輕度的手痛風,睡覺時僵硬的老手指在被裡總彎曲著。他編寫並出版了《科特雷地區植物志》,有彩色插圖,書頗受好評,他擁有銅版,並且自己銷售。每天總有兩三個人來買書,到梅齊埃爾街敲他的家門。每年售書能有兩千法郎的收入,差不多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雖說貧窮,他卻憑藉耐心、節儉和時間,得以收藏不少各種珍本。他出門腋下總夾九*九*藏*書著一本書,回來往往夾兩本書。他住在樓下,有四間屋和一個小園子,家中唯一的裝飾,就是鏡框里裝的植物標本和大師的版畫。他一看見刀槍之類的兵器就不寒而慄。他一生也沒有走到一尊大炮跟前,甚至到殘廢軍人院也是如此。他的胃還過得去,滿頭白髮,無論嘴裏還是頭腦里都沒牙齒了,渾身總顫抖,說話帶著庇卡底口音,笑起來像孩子,容易受驚嚇,一副老綿羊的模樣。他有一個當本堂神甫的兄弟,除此之外,在世人中只有一個常來往,名叫魯瓦約爾,是在聖雅克門開書店的老先生。他還有一個夢想,將靛藍植物移植到法國來。
再者,正如我們所指出的,頭腦鑽進一種智慧或一種妄想中,或者同時鑽進智慧和妄想中——這也是常有的事——對生活事物的反應就特別遲緩。他們覺得自己的命運還很遙遠。這種專心致志的狀態會產生出一種被動性,而這一被動性如果合乎理智,就類似哲學了。一個人衰退,下降,頹敗,直到頹敗還不大明白。當然,終有覺醒的一天,但是太遲了。在那之前,人在賭禍福的賭局中彷彿處於中立狀態。自身就是賭注,卻冷眼旁觀。
馬伯夫先生對馬呂斯說過:「當然,我完全贊同政治觀點。」那天他的確表達出他思想的真實狀態。對所有政治見解,他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不加區別而一概同意,只要讓他清靜就成,正如希臘人統稱復讎女神為「美麗的、善良的、可愛的」歐墨尼得斯。馬伯夫先生所持的政治觀點,就是酷愛花木,尤其酷愛書籍。他跟所有人一樣,也隸屬一個「派」,須知在那年頭,無派之人簡直沒法兒活;然而,他既不是保王派,也不是波拿巴派,既不是憲章派,也不是奧爾良派,更不是無政府派,他是書迷派。九-九-藏-書
「佛爺和龍,」馬伯夫先生低聲接話說,「對,確有其事。從前是有一條龍,住在山洞里,口中噴火焰燒天空,好幾顆星辰都燃燒了。那條怪龍還長著猛虎的利爪。佛爺走進龍洞,說服龍皈依了。普盧塔克大媽,您看的是一本好書。沒有比這更美的傳奇故事了。」
他帶走他的《植物志》、銅版、植物標本、活頁夾和藏書,又搬到婦女救濟院附近,住進奧斯特利茨村一座茅屋裡,年租五十埃居,共有三間屋和一座圍著籬笆帶水井的園子。他趁這次搬家,幾乎把傢具全賣了。他遷入新居那天特別高興。親自往牆上釘read.99csw.com釘子,好掛版畫和植物標本,餘下的時間又給園子翻土,到了晚上,他見普盧塔克大媽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就拍拍她的肩,微笑著對她說:「沒關係!我們有靛藍呢!」
他那女用人也是一個老天真,可憐而和善的老太婆還是個老處|女。她的老雄貓名叫蘇丹,能在西斯丁小教堂喵喵唱阿萊格里作曲的《上帝憐我》的聖詩,也佔據了女主人整個一顆心,足夠她寄託心中的全部感情。她的夢想沒有一個接觸到男人,她也始終未能超越她這隻貓。她跟貓一樣,嘴上都長了鬍鬚。她的光輪在她總保持潔白的軟帽里。星期天做完彌撒,她就點數箱子里的衣物消磨時間,將買來卻始終沒送出去做的衣裙料子攤在床上。她能看書,馬伯夫先生給她起個綽號叫「普盧塔克大媽」。
馬伯夫先生有些純真的樂趣。這些樂趣不需要什麼代價,往往意外得之,一點偶然的機會就能向他提供。有一天,普盧塔克大媽在房間角落看一本小說。她高聲念出來,覺得這樣能理解透些。高聲朗讀,就是確認自己所讀的東西。有些人念書聲音特別高,那神態就像為他們所讀的內容打保票。
他只准許兩個客人,聖雅克門那個書商和馬呂斯,來茅舍看望他,說穿了,他覺得奧斯特利茨這個村名就夠喧囂討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