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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四 貧窮一朵玫瑰花

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四 貧窮一朵玫瑰花

她那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說道:「我呀,我識字。」
她經過五斗櫃,發現上面有一塊在灰塵里發霉的乾麵包,就撲過去,抓起來邊啃邊說:「挺好吃嘛!真硬!要把我的牙硌壞啦!」
接著,她又開始用歡快的曲調哼唱這段歌詞:
二人同時想到一點上,姑娘微笑起來,馬呂斯臉卻刷地紅了。
小雅克!
寫罷擲下筆,說道:「沒有錯別字。您可以瞧一瞧,我和妹妹,我們受過教育。我們從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天生並不是……」
她真的拿著一封信,遞給馬呂斯。
她一把抓過紙袋,邊打開邊說:
「嘿!」她說道,「您還有鏡子呢!」
這工夫,她打開了一封寄給「高台階聖雅克教堂的行善先生」的求告信。
她失態地注視馬呂斯。
馬呂斯搜索所有衣兜,挖掘好一陣,終於湊了五法郎十六蘇,眼下這是他的全部財富。「夠今天吃晚飯的就行了,」他心想,「明天再說明天的。」於是,他留下十六蘇,將五法郎給那姑娘。
她又笑起來,補充道:「我們今天要是能吃上飯,您知道算什麼嗎?就算我們前天的午飯、前天的晚飯,也算昨天的午飯、昨天的晚飯,都留在今天上午一頓吃了。哼!少廢話!狗東西,你們還不滿意那就餓死!」
容德雷特
那姑娘還講個沒完,就好像忘了馬呂斯在跟前。
「咦!」她說道,「這封是給去做彌撒的那個老頭兒。對了,正是時候,我給他送去,也許他能給我們點兒錢吃飯。」
姑娘拍手嚷道:「我們到處找啊!」
這太陽好像能融化並在她頭腦里引起雪崩,她講出一連串黑話:「五個法郎!亮晶晶的!大頭幣!在這破洞里!可真邪門!您是個好娃子。我可以把我這老跳掏給您。寶貝兒真棒呀!夠兩天吃喝的啦!吃肉的穆升啦!吃燴大馬爾啦!可勁兒吃啦!窮得好舒服呀!」read.99csw•com
「馬呂斯先生,您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嗎?」
「有什麼事嗎,小姐?」他問道。
哆嗦吧,
「上帝啊上帝!我和妹妹好找啊!哪兒知道讓您撿去啦!是在馬路上撿的吧?大概是在馬路上吧?要知道,我們是跑的時候丟掉的。是我妹妹那死丫頭乾的蠢事。我們回到家裡才發現不見了。我們不想挨打,打也沒用,一點兒沒用,絕對沒用,所以我們回家就說,信全送到了,人家對我們說:『滾蛋!』這些可憐的信,原來在這兒!您怎麼看出來是我們的呢?哦,對啦!是看字體!這麼說,昨天傍晚,我們跑過時撞到的是您呀。這也不奇怪。沒有看見。我還對妹妹說呢:是位先生吧?我妹妹說:『我想是位先生!』」
她蘸了墨水,轉身對馬呂斯說道:
他摸摸坎肩兜,什麼也沒有摸到。
她未等馬呂斯回答,就在桌子中央的一張白紙上寫了:「沖子來了。」
「馬呂斯先生,您有時去看戲嗎?我呀,就常去。我有個小弟弟,他同藝術家交上朋友,時常給我門票。老實說,我不喜歡側面的條凳座。坐在那兒彆扭,不舒服,有時還很擠。那些人身上的味兒也真難聞。」
從昨晚起,馬呂斯就陷入迷魂陣里,看了這封信,如同地窖里有了燭光,頓時全明白了。
她未等主人發話就走進來,毫不遲疑,走進來又掃視整個房間和凌亂的床鋪,那泰然自若的神態看著真叫人難受。她光著腳,裙子有大洞,露出長腿和瘦膝蓋。她瑟瑟發抖。
我冷呀,媽媽。
小洛洛!
可悲的生靈,無名無姓,無年齡,無性別,也無善惡之分了,走出童年,在這世上就喪失一切,既無自由,無貞操,也無責任。這靈魂,昨天才吐放,今天就枯萎,宛如失落街頭的鮮花,沾滿了污泥,只等車輪輾碎。
馬呂斯聽了這話,read•99csw.com才想起不幸的姑娘來他這兒尋求什麼。
她放下書,又拿起筆,嚷道:「我也會寫字!」
啼哭吧,
這封信和另外四封信是同一出處:筆跡一樣,風格一樣,錯別字一樣,信紙一樣,連煙草味兒也一樣。
沒有穿的。
馬呂斯微微往後退一下,以冷淡而嚴肅的口氣說:「小姐,我這兒有一小袋東西,想必是您的,請允許我交還給您。」
馬呂斯站起來,神情愕然,打量眼前這個人,覺得她酷似穿越他夢境的那個身影。
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半打開房門站住。陋室的天窗正對著房門,慘淡的天光透進來,照到姑娘的臉上,只見她面色蒼白,身子羸弱枯瘦,只穿著一件單衣和一條裙子,赤條條的軀體在裡邊凍得瑟瑟發抖。一根繩子當作腰帶,另一根繩子就當髮帶;尖突的雙肩從襯衣頂出來,肌膚白里透黃,好似淋巴液色,鎖骨積了泥垢,雙手通紅,嘴半張開,黯然無色,裡邊牙齒不全,兩眼無神,又大胆又猥賤,整個形象是個先天不足的少女,而那眼神卻像個墮落的老婦人;五十歲和十五歲相混淆,這種人集軟弱和可怕於一身,叫人見了不落淚就會不寒而慄。
我餓呀,爸爸。
現在,他一目了然了,明白他這鄰居容德雷特生活艱難,就靠投機取巧,利用行善人的施捨謀生,搞來地址,用假名字給他認為有憐憫心的富人寫信,讓女兒冒險送去;須知這個當父親的到了窮途末路,不惜拿女兒冒險,當作賭注,跟命運進行一場賭博。馬呂斯還明白一點,從昨天傍晚她們氣喘吁吁,倉皇逃竄的情景,從她們講的黑話來判斷,這兩個不幸的女孩還可能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們墮落到如此地步,全是這一切造成的,她們在人類的現實社會中,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少女,也不是成年婦女,而是貧窮製造九_九_藏_書出來的又淫|盪又純潔的怪物。
說著,他把裝有四封信的紙袋遞給姑娘。
這工夫,馬呂斯以驚奇而痛苦的目光注視她,而姑娘則像幽靈一樣肆無忌憚,在破屋裡走來走去,毫不顧及難以蔽體的衣裙,有時,她那未扣好的破襯衫幾乎滑落到腰上。她搬動椅子,弄亂放在五斗柜上的盥洗用具,還摸摸馬呂斯的衣服,各個角落都搜索遍了。
她的聲音有意發得十分輕柔,結果只是變得十分輕微,有些字從喉頭到嘴唇的路上丟失了。如同在一個缺音的琴鍵上彈奏。
她湊上來,一隻手搭到馬呂斯的肩上。
馬呂斯拆信封,注意到用來封口的麵包糊又寬又厚,還是濕的,信不可能從很遠的地方送來。他念道:
「您沒有注意我,可我認識您,馬呂斯先生。我在這兒樓梯上遇見您,還有幾回,我到奧斯特利茨那邊溜達,看見您走進一個叫馬伯夫老爹的家裡。您頭髮亂糟糟的,這樣倒是很好看。」
說著,她出去了。
姑娘的聲音像醉鬼苦役犯:「這是給您的一封信,馬呂斯先生。」
「有時,我晚上出去;有時乾脆不回家。搬到這兒來之前,那年冬天,我們就躲在橋洞下面。大家緊緊擠在一塊,免得凍僵。我小妹妹凍得直哭。水,多麼凄涼!我想到投水淹死,可心裏嘀咕:不行,那太涼了。我一個人隨便亂跑,有時就在溝里睡覺。您知道嗎?半夜裡,我走在大馬路上,看見樹木像刀叉,看見漆黑的房子那麼高大,就像聖母院的鐘樓,在我的想象中,那白牆就是河流,我心裏嘀咕:咦!那兒也是水。星星好似彩燈,彷彿冒煙,要被風吹滅,我都看呆了,耳邊好像有許多馬呼呼喘氣;儘管大半夜了,我還聽見手搖風琴的聲音和紡紗機的聲響,是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以為有人向我投石子,我弄不清怎麼回事,趕緊逃跑,什麼東西都旋轉,什麼東西都旋轉。人沒有吃東西,就是這種鬼樣子。」
看著她在屋裡亂沖亂闖,或者說打轉轉,就好像見九*九*藏*書了陽光驚飛或折了翅膀的小鳥,這場面比什麼都慘不忍睹。但是這又能讓人感到,如果換一種命運,受了教育,那麼,這個少女歡快活潑的舉動,倒會給人以溫柔可愛的印象。在動物中間,生而為白鴿,絕不會變成白尾海雕。這種情況只有在人類中間才會發生。
馬呂斯這樣想著,由著她做去。
她話說半截住了口,無神的眸子盯著馬呂斯,繼而又哈哈大笑,說了一聲:「算啦!」那聲調包含了極度恬不知恥所壓抑的極度惶恐。
這張臉並不完全陌生,馬呂斯恍惚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
她一把抓起錢幣,說道:「嘿,出太陽啦!」
沒有吃的。
口人,連一快(塊)麵包也沒有,我老半(伴)有病了。如果說我在思想上毫不決(絕)望,也是因為我相信可以指望您康(慷)概(慨)之心,您看到這種沉(陳)述,一定會有人道之舉,並渴望保護我,大肚(度)布失(施)給我一點點恩會(惠)。
她剛唱完這一段,又馬上嚷道:
她停下來,說道:「啊!滑鐵盧!這我知道。當年在那裡打過仗。我父親參加了。當時我父親在軍隊服役。我們一家人不含糊,全是波拿巴派,真的!滑鐵盧,就是打英國人。」
接著,她一副怪樣子,端詳馬呂斯,對他說:
我向您致以人類的恩人應得的祟(崇)高的敬意。
她將襯衫拉上肩頭,朝馬呂斯深施一禮,又親熱地打了個手勢,邊說邊朝門口走去:「您好,先生。說什麼沒關係。我得去見老人家了。」
這個姑娘生來並不醜,卻落到這種醜樣,叫人見了格外痛心。她幼年時期,模樣兒一定還很美。青春的光彩尚在抗拒因墮落和貧困而未老先衰的醜態。殘存的美,在這十六歲的臉上奄奄一息,猶如冬天早晨的白日,就要在猙獰的雲霧中消失。
她叫出馬呂斯的名字,那就無疑是找他來的;然而,這姑https://read.99csw.com娘是誰?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呢?
馬呂斯住進這棟破房子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們說過,他極少有機會看見,乃至瞥見他那寥寥無幾的鄰居。他心不在焉,目光也隨神思而轉移。應當說,在走廊里或樓梯上,他不止一次同容德雷特家人擦肩而過;但在他眼裡,那不過是些人影,他根本不注意,因而昨天晚上在大馬路撞見容德雷特家姑娘,卻沒有認出來,那顯然是她們姐兒倆,而這一個剛才進屋來,他在厭惡和憐憫中,也只是恍惚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
「……博端將軍接到命令,要他率所部旅的五營人馬,攻佔位於滑鐵盧平原正中的烏戈蒙古堡……」
她的聲調表達出能炫耀點什麼的那種高興勁兒,任何人聽了都不會無動於衷。
我知道您為我做的好事,半年前替我付了一季度房錢。年輕人,我為您祝福。我大女兒會告訴您,進(近)兩天來,我們四
「您想看一看嗎?喏,我來寫幾個字給您瞧瞧。」
又及:我女兒等待您的分(吩)付(咐),親愛的馬呂斯先生。
五封信,五個故事,五個名字,五種署名,卻只有一個署名者。西班牙上尉堂·阿爾瓦雷茲、不幸的母親巴利扎爾、詩劇作家尚弗洛、老戲劇家法邦杜,四個人全叫容德雷特,假如容德雷特本人真叫容德雷特的話。
她急忙抓起在桌子上攤開的一本書,相當流利地念道:
她旁若無人,哼唱鬧劇中的唱段、輕佻的小曲,那沙啞的嗓音實在慘不忍聞。然而,這種毫無顧忌的行為,卻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窘迫、不安和屈辱的意味。無恥即可恥。
姑娘走到桌前,說道:「嘿!這些書!」
可愛的鄰居,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