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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十九 心系暗處

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十九 心系暗處

「他嗎?」容德雷特答道,「是個鄰居,不要管他。」
容德雷特婆娘受到稱讚深為感動,像妖魔受到愛撫一樣怪叫道:「你對我總是好得過頭,容德雷特先生!」
也許是偶然,也許是開始戒懼了,白先生看著看著畫,目光又移向屋子另一端。現在已經有四條漢子了,三人坐在床上,一個立在門框旁邊,四個全都赤臂,一動不動,全都抹成了黑臉。坐在床上的三人中,有一個合目靠著牆,好像睡著了。那是個老傢伙,白髮耷拉在黑臉上,形象十分可怕。另外兩個顯得年輕,一個鬍子拉碴,一個長頭髮。誰都沒有穿鞋,不是穿鞋套,就是光著腳。
「哦!我明白!」容德雷特一副殷勤姿態,邊結紐扣邊說,「您是瞧您這大衣吧?我穿著挺合身!真的,我穿著挺合身!」
「這是大師的繪畫,一件價值極高的作品,我的恩人!我就像對待兩個女兒一樣珍視它,它能喚起我許多往事!但是,我跟您說過了,說過就不改口,我的命太苦了,不能不把它賣掉!」
同時,他朝老婆聳了一下肩膀,但是沒讓白先生瞧見,接著又拿出誇張而動聽的聲調,繼續說道:
那人雖是溜進屋,卻沒法避開白九九藏書先生的目光。
容德雷特這樣嘮叨,眼睛並不看白先生。白先生定睛看著他,而他的眼睛卻盯著房門。馬呂斯一顆心懸著,目光來回注視他二人。白先生彷彿在考慮:難道這是個白痴嗎?容德雷特則變換聲調,有氣無力地哀求,重複兩三遍:「我只好投河自殺了,有一天,在奧斯特利茨橋附近,我朝水裡走下三個台階!」
「唉!」白先生說道,他直視容德雷特的眼睛,好像進入戒備狀態的人,「這是客棧的招牌呀,也就值三法郎。」
「對不起,剛才您對我說什麼來著,法邦杜先生?」
「她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容德雷特答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先生?這個女人呀,干起事來不要命!她哪兒是個女人,簡直是頭公牛。」
「這些全不著邊!您認出我來了嗎?」
「不好,」容德雷特又傷心又感激地笑了笑,回答,「很不好,尊敬的先生。她姐姐帶她上淤泥街醫院包紮去了。她們過一會兒就回來,您能見到。」
「法邦杜,又稱容德雷特,」丈夫急忙介面說,「藝術家的別號!」
直覺具有磁性,往往能警告視覺,白先生幾乎跟馬呂斯同時扭過頭去,不禁驚read.99csw.com抖一下,這沒有逃過容德雷特的眼睛。
「親愛的恩人,如果您不買我的畫,那麼我就沒路了,只好跳河自殺,」容德雷特說道,「我早就想讓兩個女兒學糊半精緻的紙盒,就是逢年過節的那種禮盒。想想哪那麼容易啊!要有設備,先得在屋子裡端放一張桌案,要帶一塊擋板,免得玻璃東西掉到地下;還得有個特製的爐子,一個裡面有三格的缽子,好裝三種黏度不同的糨糊,分別用來糊木面、紙面和綢面;此外,還得有一把裁紙板刀、一個校正的模子、一把釘鐵皮的鎚子,還有刷子,還要什麼鬼玩意兒,我怎麼知道?擺這麼一大攤子,只為每天掙四蘇錢!還得干十四個鐘點!每個盒子在女工手裡要經過十三道工序!把紙弄濕,又不準弄上臟點!還得用熱糨糊,不能冷掉!跟您說,真是鬼差使!每天掙四蘇,讓人怎麼活呀?」
容德雷特讚歎道:
他起身走過去,把我們提過的戳在牆根的那個畫板翻個面,仍戳在那裡。燭光多少照見一點兒,那確實像一幅油畫。但是,有容德雷特在中間擋著,馬呂斯根本看不清楚,只隱約望見那粗劣的畫面:一個主要人物色彩刺九九藏書眼,類似集市上兜售的畫或屏風上的繪畫。
「他們是朋友,是鄰居。」他說道,「他們的臉那麼黑,是因為整天在煤堆里幹活。他們是通煙囪的,您不必管他們,我的恩人,還是買我的畫吧。可憐可憐吧,我這麼窮苦。我不會向您賣高價。您估一估,多少錢?」
「剛才我對您說,先生,我親愛的保護人,」容德雷特接著說道,同時雙肘撐在桌上,用蟒蛇似的溫和而凝注的眼睛盯住白先生,「剛才我對您說,我有一幅畫要出手。」
「那人是誰?」白先生問道。
「哦!沒的說,這個可憐的人和我,我們總是非常和睦!我們若是沒有這種情分,還剩下什麼呢!我可敬的先生,我們太不幸啦!人家有胳膊有腿兒的,就是沒活兒干!人家有勇氣,就是沒有工作!我不知道政府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講老實話,先生,我不是雅各賓派,先生,也不是民主派,我不想攻擊政府,不過,假如我是大臣,我以最神聖的東西發誓,局面肯定不一樣。喏,比方說,我本想讓兩個女兒去學糊紙盒的手藝。您會對我說:什麼!學手藝?對呀!一門手藝!一門簡單的手藝!掙口麵包吃!淪落到什麼地步,我的https://read•99csw•com恩人!跟我們從前的狀況比較,降低到什麼層次啦!唉!當年我們興旺的時期,什麼也沒有留下來!只剩下一樣東西,是一幅油畫,我特別珍視,但又不得不割捨,人總得活下去!還是這句話,人總得活下去!」
「這是什麼呀?」白先生問道。
白先生瞧了瞧身穿奇裝異服的容德雷特女人,只見她站在他和房門之間,彷彿守住出口,擺出一副威脅的、近乎要搏鬥的架勢,緊緊盯著他,於是又問道:「看樣子,法邦杜太太身體好多啦?」
房門輕微響了一下,又進來一個漢子,坐到容德雷特婆娘身後的床上。他跟頭一個人一樣,也赤|裸著手臂,臉上塗了墨或者抹了煙灰。
容德雷特和氣地答道: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目不轉睛,看著那些人。
白先生剛坐下,目光便移向那兩張空了的破床。
容德雷特顯然語無倫次,但毫未損減他那面目的審慎而精明的表情。在他東拉西扯的時候,馬呂斯抬起目光,忽然發現屋子裡端有個人,是他沒有見過的。那漢子剛進來,而且開門極輕,誰也沒有聽見響動;他穿著紫色針織舊坎肩,又破又臟,每一條皺褶都張著口,下身穿一條肥大的棉絨褲,腳下穿一read.99csw.com雙墊木屐的鞋套,沒有穿襯衣,脖頸裸|露,兩條赤臂紋了圖案,滿臉抹了黑灰。他叉著手臂,坐在靠近的那張床上一聲不響,正好在容德雷特婆娘身後,因而僅僅隱約可見。
那鄰居樣子很怪。不過,聖馬爾索城郊區有不少化工廠,許多工人的面孔都可能熏黑。況且,白先生整個人兒都體現出一種憨厚而無畏的信賴。他又說道:
「錢包您帶了吧?我只要一千銀幣。」
「您不必理睬,」容德雷特說道,「他們都是這裏的房客。剛才說,我還剩下一幅畫,一幅珍貴的畫……就是這個,先生,您瞧瞧。」
「容德雷特!」白先生說道,「我還以為您叫法邦杜呢!」
白先生站起來,背靠牆壁,目光迅速掃視整個房間,左側靠窗戶一邊有容德雷特,右側靠門一邊有容德雷特婆娘和那條漢子。那四人沒有動彈,甚至就像沒有看見他;容德雷特又訴起苦來,那眼神極為迷惘,那聲調極為凄慘,白先生簡直以為,眼前這個人只不過是窮得發了瘋。
他那暗淡的眼神突然亮起來,射出凶光,這矮個子男人挺起胸膛,變得氣勢洶洶,朝白先生逼進一步,雷鳴般的聲音沖他喊道:
「那可憐的小姑娘受了傷,現在怎麼樣啦?」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