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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二十 陷阱

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八卷 壞窮人

二十 陷阱

她回頭將紙包交給丈夫。
邦灼,外號春生兒,又叫比格納伊,執行了德納第的命令。等捆住的人右臂解開之後,德納第便拿起筆,蘸了墨水遞給他,說道:
被縛的人放下筆,問道:「這信是送給誰的?」
被縛人想了一下,才拿起筆來寫道:
「先生,您錯打主意了,不該跳窗戶,那會摔斷腿的。現在,您若是允許的話,咱們就心平氣和地聊聊。首先我要告訴您,我注意到一個情況,就是您一聲也沒有叫喊。」
馬呂斯心想,再過幾秒鐘,就該是他干預的時候了,他舉起右手,槍口指向靠走廊一側的天棚,隨時準備開火。
「不割了這傢伙的脖子啦?」德納第婆娘問道。
他的話音未落,德納第婆娘果然衝進屋,她氣喘如牛,滿臉漲紅,兩眼冒火,用兩隻肥大的手掌同時拍著大腿根,嚷道:「假地址!」
「先生……」德納第開口了。
他隨即轉向比格納伊:「給先生的右胳膊鬆綁。」
白先生面無血色,顯然他明白自己落到什麼境地,便注意整個屋裡的動靜,頭在脖頸上緩緩扭動,注視他周圍的一顆顆腦袋,那神情又專註又詫異,但並無畏懼之色。他把桌子當作臨時防禦工事;這人,剛才還是一副和善老人的樣子,卻赫然變成一個威武鬥士,粗大有力的拳頭放在椅背上,那姿勢著實令人膽戰心驚。
白先生抓住這個時機,一腳踢開椅子,又一拳推開桌子,身形敏捷得出奇,不待德納第轉身,一個箭步就躥到窗口,打開窗戶,跳上窗檯,跨到窗外,只用一秒鐘的工夫,半截身子已經出去了,卻又被六隻有力的大手揪住,硬把他拖回破屋裡。撲上去抓住他的人,是那三個「通煙囪的」。德納第婆娘也同時上去揪住他的頭髮。
「連懷錶也沒有。」一個「通煙囪的」答道。
「不管怎樣,」他心中暗道,「如果雲雀就是她,反正德納第那老婆子一會兒就會把她帶來,我馬上就能弄清楚;到那時候,如果有必要,我獻出鮮血和生命,也一定要把她救出去!什麼也阻擋不了我。」
「見鬼!」他女人說,「你說能從哪進來呢?是從窗口飛來的。」
「小夥子停在那兒,跟你閨女聊天呢。」
圓月的一束亮光,正好射在他腳下旁邊的桌子上,似乎照見一張紙,上面有德納第家大姑娘早晨寫的幾個大字:沖子來啦!
在這寂靜中,忽聽樓門開閉的聲響。
「死倒沒死,他喝醉了。」比格納伊回答。
這破屋裡只剩下德納第和被縛人,以及五名強盜。這幾個人臉上戴著面具,或者抹了黑膠,裝扮成煤炭工、黑人或者鬼怪,藉以嚇人,然而他們那種樣子,又遲鈍又沒精神。讓人感到他們做案犯罪就像幹活計,不緊不慢,既不氣憤也不憐憫,只是有點無聊。他們擠在一個角落裡,一聲不吭,好似一群沒開化的人。德納第在烤腳。被縛者重又陷入沉默。這間破屋剛才喧嘩鼓噪,沸反盈天,現在忽然平靜凄清了。
「抓住他!」德納第嚷道。
「巴伯,幹嗎帶這麼多人手來?」德納第低聲問手持木棒的漢子,「沒必要。」
「怎麼不見蒙巴納斯?」
終於,他慢悠悠地,聲調特別惡毒地對被縛者說:「給個假地址?你想得到什麼?」
「你們站遠點兒,讓我跟這位先生談談。」
「我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納第!就是蒙菲郿的那客棧老闆!聽清楚了吧!德納第!現在,您認出我了吧?」
顯然,德納第故意不講出那姑娘的名字,他只說「雲雀」,只說「小姑娘」,就是不提名字。這是機靈人的謹慎,在同謀面前保守秘密;一講出名字,就等於把「整樁買賣」交給他們,告訴他們不該了解的事情。
「爭取時間!」被縛者聲音洪亮地嚷道。
「好啦。」那瘦子回答。
「把他捆到床腳上。」他說道。繼而,他瞧見挨了白先生一拳躺在屋中間不動的老傢伙,又問道:「布拉驢兒死了怎麼的?」
他指著白先生,又說道:
馬呂斯感到,現在阻止他行動的,不僅是上校的遺囑,還有他的戀情,以及他的意中人所面臨的危險。
白先生沉默不語。在這寂靜中,走廊里響起一個破鑼嗓子,開了這樣一句瘮人的玩笑話:「要劈木頭,看我的!」
白先生似乎放棄反抗。眾人上下搜他全身,只搜出一條手絹、一個僅裝六法郎的皮錢袋。
馬呂斯長出一口氣,她,「玉秀兒」或「雲雀」,不知該怎麼稱呼的姑娘,還是脫險了。
白先生面對面瞧著他。答道:「不認識了。」
被縛的人渾身一抖,抬眼看看德納第。
德納第好像急不可待,一把抓過那封信,喊了一聲:「老婆子!」
被捆住的人終於開口了:「這麼捆著,您叫我怎麼寫呀?」
「是在我指定的地點等著嗎?」
「哪一個?」
「知道。」那人回答。
「折信得用兩隻手,還是由我代勞吧。」
「從哪兒溜?」比格納伊也問道。
德納第婆娘服從了,嘴裏還咕噥兩句,就像母狼服從公狼一樣。
德納第把桌子推到白先生跟前,又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墨水瓶、一支筆和一張紙,讓抽屜半敞著,露出一把雪亮的長尖刀。
「從我眼前飛過。」比格納伊附和道。
他立刻沖向窗口。
被縛者並不注意周圍發生的情況,他彷彿在遐想或祈禱。
德納第開始口授:「我的女兒……」
「走窗戶,」德納第答道,「既然愛波妮從窗口丟進這石塊,這就表明房子那面沒人圍著。」
軟梯一固定,德納第就嚷道:「走!老闆娘!」
德納第急忙把紙打開,湊到燭光下。
他擺了擺手,將幾個揪住白先生的強盜揮退。
眾人回頭看去:沙威來了。
「對。」
他擼起左衣袖,補充一句:「你們瞧。」
「聖多米尼克-唐斐街十七號,玉爾班·法伯爾先生寓所,法伯爾小姐收。」
有一陣工夫,白先生似乎密切注視德納第的一舉一動,而德納第卻被自己的狂怒弄得頭暈目眩,在那巢穴里走來走去,覺得穩操勝券:房門有人把守,他們有傢伙,逮住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而且九個對付一個,假如德納第婆娘也算一個人的話。德納第轉身呵斥手持大斧的人,正好背對著白先生。
德納第緩步走向桌子,拉開抽屜,取出尖刀。
被縛者在繩索中動了一下。
他剛要跨上去,比格納伊就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衣領。
他將紙放到白先生面前,說道:「寫吧。」
然後,德納第又回到白先生對面坐下。
「寫什麼?」被綁的人問道。
「放心吧。」比格納伊對德納第說,「他有一條腿還綁著那,跑不掉。我敢打保票,那蹄子是我給綁上的。」
「把他劈兩半!」
在天生偉大而崇高的人身上,肉體和感官因疼痛而產生的反應,往往促使靈魂顯露在眉宇間,如同士兵嘩變迫使軍官出面一樣。
「仔細看清楚了,先生,您由我們掌握,由我們支配,完全由我們支配,九-九-藏-書任何人力都不能把您從這裏救走,要是逼得我們採取極端的行動,造成不愉快,那我們的確非常遺憾。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不過我要事先告訴您,派去送您這封信的人不回來,絕不會給您鬆綁。現在,請寫吧。」
「套好了。」
隨即他又轉向白先生,倍加狂暴地說:
其他強盜聽到躥動聲,紛紛從走廊跑來。那個坐在破床上彷彿喝醉酒的老傢伙,也跳下床,手持養路工用的鐵鎚趕到。
他住口了,但被縛者仍不打破沉默,德納第接著說道:
他隨即將鋼鏨從傷口拔|出|來,揮臂拋出敞著的窗口;那燒紅而駭人的工具翻了幾個筋斗,消失在夜色中,遠遠落在雪地上熄火了。
「玉爾班·法伯爾。」被縛人答道。
燭光正好照見一個「通煙囪的」,那張臉雖然抹黑了,馬呂斯還是認出他是邦灼,外號春生兒,又叫比格納伊;那人拿著鐵棒兩端安鉛球的雙頭錘,舉在白先生的頭頂。
突然,德納第呵斥被縛者:
德納第緩過氣來,那雙血紅的眼睛又盯住白先生,低聲而乾脆地對他說:「在我們把你灌醉之前,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兩個「通煙囪的」用腳把醉鬼踢到廢鐵堆邊上。
「老闆娘回來了!」德納第說道。
她帶去的那個強盜也跟著進來,過去又操起板斧。
白先生剛才被掀倒在床上,現在任他們擺布。那是醫院用的破木床,四條粗腿幾乎沒有怎麼加工;強盜們讓他站在地下,把他牢牢捆在離窗口最遠、靠壁爐最近的床腿上。
「哼!胡扯!」德納第嘶啞的嗓子嚷道。「這場玩笑你還要開下去!老兄,你還垂死掙扎!嗯!你想不起來啦?你看不出我是誰!」
「兩匹好馬?」
他停下來,一時彷彿自言自語,火氣也消了,就好像羅訥河水流進地洞里;繼而,他又像要高聲講完他低聲自語的事情,一拳擊在桌子上,嚷道:「還擺出一副老好人的樣子!」
被縛人簽了名。
馬呂斯六神無主,眼睛四面掃掃,這種機械動作是人在絕望時的最後一招。
德納第住了口,他氣喘吁吁,那狹小的胸膛呼哧呼哧像拉風箱。他的眼神充滿了下流的喜悅,表現出怯懦而兇殘的小人終於能擊敗自己所畏懼的人,終於能凌|辱自己所恭維的人了,那是侏儒站到巨人頭頂的喜悅,也是豺狗遇到一頭病得不能自衛、但還有口氣兒能感知疼痛的公牛,開始撕咬時的喜悅。
德納第將那條手絹揣進自己兜里。
「上帝呀!您本來可以喊一兩嗓子『捉賊呀』,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妥!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喊『抓兇手啊!』在我看來,也絕不是無理取鬧。誰落到信不過的一幫人當中,都要叫喊一陣,這是非常自然的事兒。您若是喊起來,不會有人制止,甚至不會把您的嘴堵上。讓我來告訴您為什麼吧。這間屋非常隔音,它只有這一點好處,但好處終歸是好處。這是個地窖,哪怕丟一顆炸彈,離這裏最近的巡警也會以為是醉鬼打鼾。在這裏,大炮也只是噗的一下,打雷也不過嘭的一聲。這住房很實用。總而言之,您沒有叫喊,這樣很好,令我敬佩;我也要告訴您,我從中得出的結論:親愛的先生,您一叫喊,會喊來誰呢?喊來警察。跟隨警察而來的呢?是司法。而您沒有喊,可見您跟我一樣,也不想看到司法警察前來。可見,這一點我早有覺察,您要隱藏什麼,這對您挺重要。就我們而言也同樣重要。因此,咱們能夠談得攏。」
這時,馬呂斯聽見在他下方牆根竊竊私語,但因靠隔壁牆太近而看不見,只聽他們說道:「只有一個辦法了。」
他將大斧放在一個角落,便跟德納第婆娘往外走。
被縛者一句話也不講。德納第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什麼!沒有錢包嗎?」他問道。
「什麼東西掉下來啦!」德納第婆娘嚷道。
「誰?」白先生問道。
「不錯,對不起!」德納第說道,「您說得太對了。」
「有什麼辦法呢?」手持木棒的漢子回答,「他們都要入夥。現在是淡季,沒什麼生意。」
「慈善家先生!你還應當了解這一點:我不是個形跡可疑的人,我!我不是個沒名沒姓、拐人家小孩的人!我是個法蘭西老軍人,本應該榮獲勳章!我呀,參加了滑鐵盧戰役!在戰鬥中,我還救了一個叫什麼伯爵的將軍!他倒是向我報了名字,但那鬼聲音太微弱,我沒有聽清楚,只聽見『美謝』。謝不謝沒關係,我寧願知道他的姓名,好能找到他。你看見的這幅畫,是大衛在布魯克塞爾畫的,你知道畫的是誰嗎?畫的是我。大衛打算讓這一功績流芳百世。我背這個將軍,穿過槍林彈雨。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那個將軍,按說什麼也沒有為我做,他也不比別的將軍強什麼!可是,我照樣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一命,我口袋裡裝滿了這類證件。我是滑鐵盧的一個士兵,上帝他祖宗的!我好心把情況全告訴你了,現在就把這事了結,我要錢,要很多錢,要一大筆錢,不給錢,就要你的命,我以天雷發誓!」
「寫上『我親愛的女兒』吧。」德納第說道。白先生照寫了。德納第繼續口授:「你馬上來一趟……」
德納第這回毫不做作,起身走向壁爐,挪開擋板,把它立在一旁的破床邊上,顯示一鐵爐子旺火,而被綁縛的人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火中有一根鋼鏨燒到白熱化,周圍散布點點小紅星。
馬呂斯沒有聽見這句回答。此刻,誰若是瞧見,就會發現他在黑暗中那麼驚愕、怔忡而震悚。當容德雷特說「我叫德納第」的時候,馬呂斯渾身抖起來,只覺一陣心寒,彷彿利劍刺進去,他趕緊靠在牆上,準備開槍打信號的右臂也緩緩放下,當容德雷特重複「聽清楚了吧?德納第!」的時候,馬呂斯手指一軟,手槍險些失落。容德雷特揭示自己的身份,並沒有觸動白先生,卻大大震動了馬呂斯。德納第這個姓名,白先生似乎不認識,馬呂斯卻認識。讓我們回想一下,這名字對他究竟意味什麼!這名字,寫在他父親的遺囑里,更銘刻在他的心上!這名字,他銘刻在思想深處,記憶深處,在這神聖的遺囑中:「一個名叫德納第的人救了我的命。吾兒若遇見他,望儘力報答。」我們記得,這名字是他靈魂的一個敬仰,同他父親的名字並列受他崇拜。怎麼!這人就是德納第,這人就是他久尋不見的蒙菲郿那個客棧老闆!現在終於找到了,怎麼會是這樣!他父親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個強盜!馬呂斯渴望效命的這https://read.99csw.com個人,竟然是個魔鬼!彭邁西上校的這個搭救者正在行兇,雖然馬呂斯還看不清楚是什麼方式,但是很像要謀財害命。天主啊,要害誰的命呀!真是劫數啊!命運的嘲弄多麼慘苦啊!父親在棺木里命令他全力報答德納第,而且四年來,他也一心想償清父親的這筆債,誰料,他正要協助法律逮捕一個行兇的強盜時,命運卻向他大喝一聲:這是德納第!在滑鐵盧的英勇戰場上,人家把他父親從槍林彈雨中救出來,他終於能夠報答了,卻報答人家一個斷頭台!他曾許下心愿,一旦找見那個德納第,他一定要跪拜,而現在果然找到了,卻要把人家交給劊子手!父親對他說:「要救助德納第!」而他卻要毀掉德納第,以這種行為來回答那至愛神聖的聲音!這個人冒著生命危險,把他父親從死亡中搶出來,他馬呂斯卻告發父親託付給他的人,讓父親從墳墓里觀賞將這人押赴聖雅克廣場受刑!多少年來,他心中牢記父親寫下的遺願,現在卻背道而馳,這該有多麼荒唐可笑啊!然而,從另一方面說,目睹發生一場命案而不加以制止!什麼,坐視不管有人受害,讓兇手逍遙法外!對這樣一個歹徒,難道還能一味知恩圖報嗎?馬呂斯四年來的全部念頭,彷彿被這意外的打擊徹底攪亂了。他渾身戰慄,全取決於他了。眼前這些氣勢洶洶的人,卻不知道全控制在他手裡,他一開槍,白先生就會得救,德納第就完蛋了;如不開槍,白先生就要遭殃,而德納第,誰知道呢?也許會逃之夭夭。拋棄這一個,還是讓另一個倒下?左右為難,都要受良心的責備。怎麼辦呢?何去何從呢?背棄刻骨銘心的記憶,背棄從內心深處許下的諾言,背棄最神聖的職責,背棄最為珍視的遺書!違背父親的遺囑,還是縱容犯罪?兩難之間,他彷彿聽見這邊他的「玉秀兒」為她父親懇求他,那邊上校則叮囑他照顧德納第。他感到自己要發瘋了,兩條腿發軟,站立不穩。眼前的事態直轉急下,根本不容他仔細斟酌。這真像一場旋風,他自以為處於主動,卻身不由己裹卷而去,眼看就要昏倒了。
「把他掃到角落去。」德納第又說道。
馬呂斯心頭一亮,有主意了,這正是他要尋找的辦法,解決一直折磨他的這個難題:既姑息兇手,又搭救受害者。他跪到五斗柜上,伸手臂抓起那張紙,又從夾壁牆上輕輕剝下一個小灰泥塊,裹在紙里,從牆洞投到隔壁破屋中央。
白先生還是一聲不吭。德納第繼續說道:
他手拿帽子,微笑著舉過去。
德納第呵斥道:「你們瘋啦!神經出毛病啦!真是一幫蠢貨!白耽誤工夫,對不對?抽籤,對不對?猜手指頭!抽草莖!寫上我們的名字!放進帽子里!……」
戴面具並用腹音說話的那個人,把大鑰匙往上一扔,朝空中舉起雙臂,一句話不講,雙手迅速合攏三下。這好比向海員發出起航的信號。按住被縛者的那兩個歹徒,也都放開手;眨眼間,軟梯就從窗口放下去,由兩個鐵鉤牢牢卡在窗台上。
「快!準備軟梯!把肥肉留在老鼠籠子里,咱們快溜吧!」
「樓下有出租馬車嗎?」
「我老婆快回來了,您不要著急。我想,雲雀真的是您的女兒,您把她留在身邊,我也認為是極其自然的。不過,聽我說兩句。我老婆帶著您的親筆信,一定能找到她。我早就告訴老婆換上衣裳,這您也看到了,好讓您家小姐不難跟她走。她們二人登上出租馬車,那後邊有我的夥計。在城關外不遠處,還停著一輛套兩匹好馬的雙輪小馬車。您家小姐乘車到了那兒,就下車,同我那夥計上小馬車,我老婆回到這兒,對我們說一聲:辦好了。至於您家小姐,不會有人傷害她的,雙輪馬車把她帶到地方,就讓她安安穩穩待在那兒;等您一把區區二十萬法郎交到我手,我們就把她還給您。您要是讓人抓我,我那夥計就會動那雲雀一手指頭。情況就是這樣。」
「是從哪兒來的?」德納第問道。
他一把操起燭台,啪地往壁爐上一撂,用力極猛,燭芯差點震滅,蠟油也濺到牆上。
沒有一點響動,唯聞熟睡的那老醉鬼平和的呼吸。
「是什麼?」她丈夫問道。
「你們這些可憐蟲,」他說道,「我不怕你們,你們也不必怕我。」
這時,展開了一場惡鬥。白先生當胸一拳,把那老傢伙送到屋子中央打滾,隨即又反手兩掌,將另外兩個襲擊者打倒在地,兩個膝頭各按住一個,像石磨盤一般,壓得兩個壞蛋喘不上氣來;然而,其餘四個傢伙抓住這令人生畏的老人臂膀和脖頸,把他壓在兩個倒地的「通煙囪的」身上。這樣一來,白先生既制人又為人所制,把人壓在身下,而身上又被人死死壓住,使盡全身力氣也擺脫不掉,完全讓一幫可怕的強盜給糊住了,就像一頭野豬被一群狂吠的獵犬糊住一樣。
「很好。」容德雷特說道。
她又說道:「一個人也沒有!聖多米尼克街十七號,根本就沒有玉爾班·法伯爾先生!人家不知道他是誰。」
還未過一分鐘,便傳來鞭聲,而且聲音漸弱,很快就聽不見了。
等他們出去,德納第又從門縫兒探出頭,沖走廊喊道:
「千萬別把信丟啦!別忘了,你身上帶著二十萬法郎!」
「棒極了。」
「不要傷著他!」他重複道。可他卻沒有想到,這話的頭一個效果,就是制止了欲發的一槍,喝住了馬呂斯。馬呂斯覺得,緊急情況已過,出現新局面,再觀望一下也未嘗不可;況且誰知道呢?也許會出現轉機,把他從兩難境地解脫出來,不必眼睜睜看著「玉秀兒」的父親遇害,也不必毀掉上校的救命恩人。
「現在,請簽名吧!」德納第接著說。
「你呀,別摻和了,」德納第說道,「你的圍巾要撕破了。」
「很好!」德納第咕噥道,「他們走得好快,照這樣趕路,只要三刻鐘,老闆娘就能返回。」
兩名強盜按住他的肩膀,戴面具並用腹聲說話的那個人,衝到他面前,等他動一動,就用大鑰匙敲碎他的腦殼。
「還用問!」德納第說道,「那小姑娘,雲雀呀。」
後來法院調查戈爾博老屋謀財害命案,就記錄了警察進入現場之後,在床上發現半片經過特殊加工的大銅錢。那是一種精巧的奇物,是在苦役監獄黑暗中,耐心磨製出來的,為了在黑暗中使用,不過是越獄的工具。那種奇異的藝術品,又醜惡又精緻,放到珠寶店裡,猶如黑話隱語納入詩歌。在苦役監獄中有邦伏努托·塞利尼之輩,同樣,文壇上也有維庸一類人。獄中不幸的囚犯渴望自由,便千方百計,用木柄小刀或舊砍刀,有時根本沒有工具,把一枚大銅錢鋸成兩個薄片,將中間挖空,但毫不損壞幣面的花紋,兩片錢幣的邊沿又刻上螺紋,可以隨意旋扭扣合和開啟,成為一個小盒,小盒裡藏一條懷錶的彈簧,而彈簧加了工,能鋸斷鐵鏈環和鐵條。別人以為這個不幸者不過擁有一個大銅錢;其實不然,他擁有自由。事發后警察檢查現場,在那巢穴靠窗的破床下,找到兩片這樣的大銅錢。他們還發現一根藍鋼小鋸條,能藏在銅錢裏面。估計當時情況是這樣:那幫歹徒搜身時,受害者暗中將身上的大銅錢握在手中;後來,他的右手鬆了綁,就乘機擰開銅錢,取出鋸條,割斷綁縛的繩索,正是這個緣故,才有窸窣的聲響和不易覺察的動作,引起馬呂斯的注意。https://read.99csw.com
這句話好像開場白,接著要澄清事情了。馬呂斯傾耳細聽。德納第繼續說道:
燭芯結了個大燭花,爐火也暗淡了,昏光難以照亮空蕩蕩的破屋子,牆壁和天花板上映出那些魔頭鬼腦的怪影。
馬呂斯焦慮的情緒稍能控制住了,他側耳細聽,心中最後一點疑雲消散了:此人確是遺囑所說的那個德納第。聽他譴責父親忘恩負義,馬呂斯不禁渾身顫抖,真覺得責無旁貸,應當承認人家言之有理。他越發首鼠兩端,不知如何是好了。再說,有一種像罪惡一樣可憎、像真情一樣揪心的東西,體現在德納第的每句話里,體現在他那聲調、手勢和使字字迸出火花的眼神里,體現在那種火暴性子一吐為快的噴發中,體現在那種大吹大擂和卑鄙下流、高傲和渺小、狂怒和愚妄的混雜中,體現在真怨恨和假感情的糅合里,體現在一個惡人品嘗肆虐快|感的那種粗鄙中、一顆醜惡靈魂的那種無恥暴露中,體現在全部痛苦和全部仇恨交織的競相宣洩中。
德納第像貓一樣,一伸爪子,從兜里掏出剛才從白先生身上搜來的手絹,尋找標誌,湊近燭光。
那女人衝過去,拾起紙包的灰泥塊。
「全準備好啦?」容德雷特問道。
德納第婆娘的沙啞聲音回答:「放心吧,我把信放進肚子里了。」
話音未落,門口出現一張黑不溜秋、毛髮豎起的大寬臉,笑口咧得嚇人,露出滿嘴獠牙。
「對不起,先生,」白先生回答,那禮貌的口吻在此刻顯得既有力又特別,「我看出您是個強盜。」
「德納第先生!這老傢伙讓你白等啦!你心腸太好了,知道吧!要是換了我,我先就把他那張嘴撕成四瓣!他要是再逞凶,我就活活把他煮熟!他必須講出來,說他女兒在哪兒,那猴子在哪兒!換了我,就這麼干啦!怪不得有人說,男人比女人蠢呢!一個人影也沒有!十七號!那是一道通車的大門!聖多米尼克街,根本沒有法伯爾先生這個人!趕這趟快車,給車夫小費,還有全部花銷!我問了門房夫婦,那女的倒長得又結實又漂亮,他們都不認識這個人!」
白先生毫不動容,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白先生拿起筆。
是那對夫婦在商量。
「來不及了。」
德納第說到這裏,朝守住門口的那幾個跨了一步,顫抖著補充一句:「一想到他跑到這兒來,竟敢像對待補鞋匠的那種口氣跟我講話!」
容德雷特同那個拿包鐵皮棒子的人對完話,又轉向白先生,伴隨他那低沉、克制而又可怕的笑聲,重複問道:「您認不出我了嗎?」
這時,被縛者朗聲說道:
這工夫,德納第——此後我們不再用別的名字稱呼他了——在桌子前走來走去,神態失常,得意到了瘋狂的程度。
「假地址?」德納第重複道。
白先生便劃掉這四個字。
「好吧,」一個強盜說,「咱們抽籤,看誰頭一個下。」
破屋的門猛地打開,出現三條漢子。他們身穿粗布藍罩衫,臉戴黑紙面具:頭一個精瘦,手操一根包鐵皮的長木棒;第二個彪形大漢,手握斧柄中間,倒提一把屠牛斧;第三個膀闊腰圓,不像頭一個那麼瘦,也不像第二個那麼高大,手中攥一把大鑰匙,不知是從哪個監獄偷來的。
就這樣約莫過了半小時,德納第彷彿沉浸在晦暗的思索中。被縛者一動不動。然而,有好一陣工夫,馬呂斯似乎斷斷續續聽見輕微的窸窣聲,是從被縛者那邊傳來的。
這個被擒獲的人保持沉默,有生命危險也不喊叫,採取了一種謹慎的態度,抵制本能的反應,我們應當指出,馬呂斯一注意到這種情景,就感到不對頭,又驚訝又難以接受。這個由庫費拉克拋給綽號的白先生,是個嚴肅而奇特的人,本來就藏匿在厚厚的神秘中,又經德納第指出這一確鑿的事實,在馬呂斯看來,他就更加神秘莫測了。然而,不管他是什麼人,現在他被繩索綁縛,又陷於劊子手的重圍,可以說半截身子陷入坑中,每時每刻都往下沉,但是面對德納第咆哮也好,和顏悅色也罷,他始終毫不動容,在這種時刻,那張面孔還神情憂鬱,儀態非凡,不能不令馬呂斯暗中讚歎。
馬呂斯等待著,這裏發生的一切,無不加劇他的焦灼心情。這個謎團更加解不開了。那個「小姑娘」,德納第還稱為「雲雀」,究竟是誰呢?難道是他的「玉秀兒」嗎?被縛的人聽到「雲雀」這稱呼,似乎毫不動容,而是極其自然地回答一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另一方面,U.F.這兩個字母有了解釋,是玉爾班·法伯爾的簡寫,「玉秀兒」不叫玉秀兒了。只有這一點,馬呂斯看得最清楚了。他觀察俯瞰整個場面,受到極大的迷惑,釘在原地不動,彷彿看到眼前的惡行,精神一時極度沮喪,幾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根本集中不起來思想,茫然失措,只是立在那裡等待,企盼發生點情況,無論發生點什麼情況都好。
「是U.F.正對。玉爾班·法伯爾。好吧,簽上U.F.吧。」
他放棄了武器。
這正是手持著牛斧那漢子的嘴臉。
白先生沒有打斷他的話,等他住了口才對他說:「我不明白您要說什麼。您認錯人了,我是個很窮的人,根本不是什麼百萬富翁。我不認識您。您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
只聽肉烙得吱吱響,破屋裡登時瀰漫刑拷室的氣味。馬呂斯唬得魂飛魄散,站立不穩,歹徒們也都不寒而慄,只見紅鏨嵌進肉中,而那怪老頭兒若無其事,一副凜然的神態,臉上的肌肉僅僅微微抽搐,那雙並不噙恨的秀目,緊緊盯住德納第,痛苦完全化入威嚴肅穆的神色中了。
他又轉向手持大斧的人:「你呢,既然取下了面罩,那就陪老闆娘去一趟。你上去站在車後面。車停在哪兒你知道嗎?」
這樣險惡的形勢已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而且變幻莫測。但是,馬呂斯仍有勇氣,做出種種撕肝裂膽的推測,絞盡腦汁,也看不到read.99csw.com一線希望。他腦海中的喧騰同這魔窟的死寂,恰成鮮明的對比。
「您瞧,就是這麼簡單。您不想出事,就不會有事。我都交代給您,事先說明白,好讓您心中有數。」
「你幹嗎拿下假面具?」德納第怒氣沖沖地對他嚷道。
「你們耍小孩子脾氣,」德納第說道,「我們這是耽誤工夫,冤家對頭跟上來了。」
幾個強盜起初驚慌失措,現在又鎮定下來。
「您完全清楚,」德納第答道,「送給小姑娘的。剛才不是跟您說了嘛。」
這場景馬呂斯不忍看下去,他心中暗道:「父親啊,寬恕我吧!」同時他的手指摸向手槍扳機,正要開槍時,忽聽德納第又喊了一聲:「不要傷著他!」
「我接著講,」他說道,「咱們能談得攏。和和氣氣把這事解決了。剛才我不該發火,一時犯糊塗,未免過分,說了過頭的話。例如,因為您是百萬富翁,我就說向您要錢,要許多錢,要大筆錢。這樣講不合情理。我的上帝,您有錢也不行,還有負擔呢,哪個人沒有負擔呢?我並不想把您搞得傾家蕩產。說到底,我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也不是那種得勢不讓人而顯得可笑的人。喏,我讓一讓,從我這方面做出點犧牲。我只要二十萬法郎。」
「別急,哎,老滑頭!讓我們先走!」
就在他老婆氣急敗壞,大喊大叫的時候,德納第坐到桌子上,搖蕩著右腿,一副粗野的沉思神態望著火爐,半晌沒有講一句話。
「就這麼干。」
等最後一個結打好,德納第搬來一把椅子,幾乎面對著白先生坐下。轉瞬間,德納第變了個人,那副面孔由氣勢洶洶轉為溫和狡猾,剛才還唾沫橫飛、近乎野獸的那張嘴上,忽然浮現辦公室人員那種禮貌的微笑,馬呂斯簡直認不出了,他注視這種令人不安的幻變,心中駭然,那種感覺就像目睹一隻猛虎搖身一變而為律師。
白先生額頭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紅暈,他的聲音既不發抖,也沒有提高,仍像平時那樣沉著地回答:「還是認不出來。」
「也沒什麼關係,」那個戴面具手拿大鑰匙的人,用腹部發音咕噥道,「這是個老滑頭!」
容德雷特稱為「通煙囪的」那三個赤臂漢子,也都從廢鐵堆里操起傢伙:一個拿了一把大剪刀,另一個揀了一根鐵槓桿,第三個挑了一把大鎚;他們全都一聲不吭,擋住出門的路。那老傢伙仍坐在床上,只略睜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婆娘坐在他旁邊。
德納第嘴上這麼說,眼睛則緊緊盯住白先生,眸子里彷彿射出兩支利箭,要穿透他這俘虜的意識。再者,他使用的語言,也塗了一層險詐放肆的色彩,但很有分寸,幾乎字斟句酌,讓人感到這壞蛋剛才還是一副強盜的嘴臉,現在完全像個「受過教育要當神父的人」了。
讀者已然猜出,他要賣給白先生的那幅所謂名作,大衛的繪畫,只不過是他那車馬店的招牌,我們還記得是他自己畫的,也是他在蒙菲郿破產後唯一保留下來的殘物。
她停了一下,緩了口氣,才又說道:
他停下來,問道:「平時您是以『你』稱呼她的,對吧?」
他搬一把椅子,挨壁爐坐下,叉起胳膊,朝鐵爐子伸出兩隻帶泥的靴子。
說著,他伸出左手臂,右手握著木柄,將灼|熱的鋼鏨壓到赤臂的肉上。
「大閨女。」
「哼!我總算找到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衣爛衫的百萬富翁!送布娃娃的好先生!老傻瓜!哼?你認不出我來啦!怎麼,八年前,1823年聖誕節那天晚上,不就是你到蒙菲郿,到我的客棧嗎?不就是你從我家帶走芳汀的孩子云雀的嗎?不就是你穿一件黃外套?不是嗎?手裡還拎一大包破爛衣裳,就像今天早晨一樣到我家來!你說說,老婆子!看來,他有這口癮,到別人家去,總帶著裝滿毛線襪子的包裹!老慈善家,算啦!難道你是開衣帽襪店的嗎,百萬富翁先生?你這聖徒,專門把店底貨送給窮人!真會耍把戲!哼!你認不出我啦?好吧,我卻認出你,我呀,一見你這牛鼻子伸進這裏,我當即就認出你來。哼!這回瞧瞧吧,就這樣隨便闖進別人家裡,不是什麼好事,借口那是客棧,穿著破衣爛衫,裝出一副窮相,好像讓人給一個銅子錢也是好的,瞞騙人家,再擺出慷慨的派頭,把人家飯碗奪走,還在樹林子里威脅人,賴著這筆賬,等人家破落了,才送來一件太肥的大衣、兩條醫院病床用的破毯子,老無賴,拐騙兒童的老賊!」
那七人還未省過神兒來撲上去阻擋,他已經俯過身去,手伸向壁爐中的火爐,接著又直起身;這下子,德納第和他女人,以及那七名歹徒,全都嚇得退向破屋裡邊,驚愕地望著他,只見他幾乎掙脫,將一根燒紅而凶光逼人的鋼鏨舉在頭頂,那姿勢好不嚇人。
白先生寫完,德納第又說道:「哦!劃掉『放心來吧!』,這句話可能讓人猜想事情不簡單,還可能產生戒心。」
「我說您寫。」
當時,被縛者怕暴露,不敢彎腰,也就沒有割斷左腿上的繩索。
顯而易見,這樣一顆靈魂不會恐懼,也不知驚慌失措為何物。這種人善於駕馭出乎意料的絕境。形勢再怎麼危急,災難再怎麼不可避免,他也絕不像要淹死的人那樣,在水下睜開惶恐萬狀的眼睛。
是那個手持屠牛斧的漢子在尋開心。
德納第婆娘趕緊跑來。
宗教裁判所大法官見了他那笑臉,也要艷羡不已。
「等我老婆一回來,跟我說一聲:雲雀上路了,我們就放了您,您可以隨便回家睡覺。您瞧,我們並沒有惡意。」
這老人面臨巨大危險,仍然如此堅定而勇敢,彷彿天性如此:勇敢和善良一樣,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我們愛一個女子,絕不會把她父親視為路人;同樣,馬呂斯也為這個尚未結識的人感到驕傲。
「您就往下寫吧。」德納第說著,又繼續口授:「你馬上來一趟,缺你不可。送這便函的人,是我派去接你的。我等著你。放心來吧。」
「法伯爾先生,聽著,乾脆現在就向您挑明了吧。」
「要用我的帽子嗎?」有人在門口喊道。
馬呂斯攥緊了手槍圓柄,為難到了極點。兩種聲音在他頭腦里縈繞了一小時,一個吩咐他遵從父親的遺囑,另一個呼籲他救那被縛的人。兩個聲音爭鬥不休,將他置於極度苦惱的境地。他一直隱隱抱著一線希望,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卻沒有出現一點可能性。然而,現在千鈞一髮,觀望已經超過極限,德納第手持尖刀在考慮,離被縛者只有幾步遠。
「強盜!對,我知道,富有的先生們,你們就這樣稱呼我們!嘿!不錯,我破了產,躲藏起來,沒有麵包,身上連一個銅子也沒有,我是個強盜!我一連三天沒吃飯了,我是個強盜!哼!你們那些人,腳上穿得暖暖的,穿薩哥斯基製造的薄底皮鞋,像大主教那樣穿著棉大衣,你們住在有門房的樓房的二樓,你們吃塊菰,1月份吃四十法郎一把的蘆筍,吃豌豆,總之你們肥吃肥喝,而你們要想知道天氣冷不冷,還得看報上登的舍瓦利埃工程師的寒暑表記錄。我們呀!我們本身就是寒暑表!我們就用不著跑到河濱路的鐘樓腳下,看看冷了多少度;我們覺得出身上的血液凝結了,冰塊鑽進心裏,於是我們說:這世界沒有上帝!現在,你來到我們的洞穴,對,來到我們的洞穴,管我們叫強盜!好吧,我們要吃掉你!好吧,我們這些窮小子,要把你吞下去!百萬富翁先生!告訴你一個情況:當初我是有經營的人,也有執照,也是選民,也是個紳士,我!可你呢,很可能就不是!」read.99csw.com
眾所周知,醜類也有觸怒的地方,魔怪也有怕癢的部位,聽到「強盜」這個字眼,德納第婆娘騰地跳下床;德納第也一把抓住椅子,好像要把它弄個稀巴爛。「別動,你!」他沖老婆喊道,然後又轉向白先生:
「那輛車套好牲口了嗎?」
他突然一抖。
被縛者又說道:「你們隨便怎麼處置我吧。」
德納第走到門后角落,拿起一盤繩子,扔給他們。
他打了個手勢,老婆趕忙過去,他指著紙上寫的那行字給老婆看,又低聲補充道:
隨即一轉身,面目猙獰,沖白先生狂叫:
接著,他又走起來,同時大肆發泄,如雷吼道:
「你們都是窮苦人,其實我的命也一樣,保不保不吃勁兒。你們以為一動硬的,就能逼我說話,就能逼我寫我不願意寫的,說我不願意說的話……」
說到這裏,德納第頓了頓,朝小火爐拋了個笑臉,一字字加重語氣說道:「先告訴您,我不能允許您說不會寫字。」
他們終於把他拖到靠窗戶的那張床上,掀翻了按住。德納第婆娘揪住他的頭髮不放。
他又說道:「簽字吧。您叫什麼名?」
「讓我們先走!」那幫強盜吼道。
「我腳冷了。」他說道。
德納第說得對,情況的確如此,只是馬呂斯心慌意亂,沒有看出來。白先生僅僅說了幾句話,並未提高嗓門,甚至在窗口同六名強盜搏鬥時,他也一聲不吭,實在怪得很。
德納第折好信,又說道:
看來,容德雷特就等著這幾個人,他同拿木棒的那個瘦子迅速地對了幾句話。
「火燒的!煙熏的!千刀萬剮!扒皮抽筋!」
「你們幾個,搜搜他的身。」德納第又說道。
「笑起來痛快。」那人回答。
「這是愛波妮的字。見鬼啦!」
「您瞧,我這酒里摻了不少水了。我不了解您的財產狀況,但是我知道您不在乎錢,況且,像您這樣一位慈善家,拿出二十萬法郎,給一個境況不好的戶主,是完全可以的。不用說,您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總不會認為我像今天這樣勞神,組織晚上這件事,而且這些先生會一致同意安排得很好,費了這麼大勁兒,您總不會認為是要向您討點小錢,好去德奴瓦耶店,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紅葡萄酒,吃吃小牛肉吧。二十萬法郎,值這個數。這點小意思,只要從您口袋裡掏出來,我向您保證完事兒,您不必擔心誰碰您一根毫毛。您會對我說:可是,我身上沒帶二十萬法郎啊。唔!我可不是沒有分寸的人。我沒有要求這樣,只要求您一件事:勞駕照我說的寫下來就成了。」
「給你信。你知道該怎麼辦。樓下有馬車,快去快回。」
真玄啊。德納第已經克服了最後的恐懼或顧慮,正朝那被縛者走去。
「有。」
同時,他抖開已然割斷的繩索,唯有一條腿還綁在床腳腿上了。
德納第繼續說道:
「寫上地址。法伯爾小姐,您家的地址。我知道您的家離這兒不遠,在高台階聖雅克教堂那一帶,雖然您每天都去那裡做彌撒,但我不清楚在哪條街。看來您明白自己的處境,在名字上沒有說謊,想必也不會說個假地址。還是您自己寫上吧。」
於是,容德雷特一直走到桌子前,俯身湊到蠟燭上面,叉起雙臂,那稜角突出的兇狠的下巴,伸向白先生那張平靜的臉,盡量逼近,但沒有嚇退白先生,他就保持猛獸要捕食的這種姿勢,吼道:
「當然嘍,從前你耍了我!你是我這全部苦難的根源。你花了一千五百法郎,把在我那兒的一個女孩帶走;她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當時已經給我掙來不少錢,本來我可以靠她過一輩子;那姑娘本來可以把我開店賠的錢全撈回來。在我那可惡的大車店裡,別人大吃大喝,我卻像個傻瓜,把全部家當吃進去了!哼!但願他們在我店裡喝的全是毒藥!算了,沒關係!說說看,當初你把雲雀帶走,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那時在樹林子里,你拿一根短木棍,可以逞凶。現在一報還一報,王牌攥在我手裡啦!你完蛋了,我的老兒!哈,今天該我笑了,真的,我要開懷大笑!這回他可落入圈套啦!我跟你說,我是演戲的,我叫法邦杜,曾經跟馬爾斯小姐、穆什小姐同台演出,我說明天2月4日,房東要收我房租,你卻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是1月8日,而不是2月4日到一個季度!愚蠢透頂!給我送來這可憐巴巴的四枚金幣!惡棍!心腸真狠,連一百法郎都不肯湊足!我那一陣恭維,還真把他給迷惑住了!叫我好不開心。我心裏想:傻瓜蛋!嘿,這回讓我逮住了。今天早晨,我舔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就要啃你的心!」
這時,德納第不再遮擋馬呂斯的視線,馬呂斯可以仔細觀賞那塗抹的東西,還真看出畫的是戰場,背景硝煙瀰漫,畫上一個男人背著另一個男人。那二人正是德納第和彭邁西,救命恩人中士和被救者上校。一時間,馬呂斯彷彿喝醉了,覺得他父親在畫上活了,那不再是蒙菲郿客棧的招牌,而是復活的場面,一座墳墓裂開,一個幽靈從墓穴里站起來。馬呂斯聽見太陽穴上脈搏的跳動,耳畔迴響著滑鐵盧的炮聲,他父親滿身鮮血,模模糊糊畫在這兇險的畫板上;令他膽戰心寒,那醜陋的身影彷彿定睛凝視他。
受害者這種絕望的掙扎,非但沒有激怒德納第,反而令他平靜下來。他身上有兩個人,一個兇殘,一個精明。直到這一刻,面對束手就擒的獵物,他得意忘形,是兇殘的人得了逞;而他看到受害者要拚死一搏,身上那個精明人又出來佔了上風。
馬呂斯腦海中掠過一幕幕可怖的景象。什麼!那位姑娘,他們要劫走,而不是帶到這兒來?這些魔鬼中有一個要把她劫持到陰暗的角落?何處?……萬一就是她呢!顯而易見,那肯定是她!馬呂斯感到心停止跳動了。怎麼辦呢?開槍示警嗎?將所有這些惡棍繩之以法嗎?可是,拿板斧那個悍匪挾持那姑娘,還照樣逍遙法外。馬呂斯想到德納第講的這句話,覺出其血腥意味:「您要是讓人抓我。我那夥計就會動那雲雀一手指頭。」
眾人退向門口。他接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