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一卷 幾頁歷史 一 善始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一卷 幾頁歷史

一 善始

王朝復辟時期是個過渡階段,難於下定義,其間有疲憊、怨艾、物議、沉睡、喧擾,這僅僅表明一個偉大民族趕完一段路程。這類階段非常獨特,往往讓那些想從中漁利的政客上當。開頭,整個民族只有一種要求:休憩;大家只有一種渴望:安定;大家只有一種野心:當小百姓;換句話說,就是過安穩日子。大事件、大機遇、大冒險、大人物,謝天謝地,這些見得多了,已經煩透了。人們寧願捨棄愷撒,而要普呂西亞斯,寧願捨棄拿破崙,而要伊夫托國王。「那個小國王多好啊!」從天亮就趕路,艱難跋涉了一整天,一直走到天黑:頭一程跟隨米拉博,第二程跟隨羅伯斯庇爾,第三程跟隨波拿巴,人人疲憊不堪,都想要一張床。
到了19世紀,波旁王室便一副慪氣相了,每逢全民族興高采烈,它就怒形於色。我們在這裏用一個粗俗的字眼兒,即通俗而實在的字眼兒,它總呱嗒著臉。人民早就看出來了。
它垮得合情合理。然而應當指出,它並不是絕對敵視一切形式的進步。但是,重大事件發生的時候,它卻袖手旁觀。
這種保證是時代的需要,非同意不可。這種保證,表面上由王公們「賜予」,而其實,乃是事物的力量所給予的。這一條富有教益的深刻真理,斯圖亞特王室在1660年渾然不覺,而波九*九*藏*書旁王室在1814年甚至一無所見。
人權和事實的這種鬥爭,從人類社會之初延續至今。結束決鬥,讓純潔思想和人類實際相融合,以和平方式讓人權和事實相互滲透,這就是賢哲的工作。
復辟王朝垮了。
緊接著七月革命的1831年和1832年這兩年,是歷史上最特殊也最驚人的一個時期。這兩年好似兩座高山,聳立在前前後後那數年之間,顯示革命的高峻,懸崖峭壁赫然可見。各種體制、狂熱信仰和理論風雲變幻,文明基礎的社會民眾、利害相關並依存的牢固群體、法蘭西古老結構的舊貌,在這期間隨時忽現忽隱。這類顯現和隱沒,都被稱為抗拒和運動。不過,時而也能看見真理閃光,看見人類靈魂的這顆太陽放射光芒。
王朝復辟時期,全國習慣了心平氣和地討論,這是共和時期所缺乏的;全國也習慣了在和平中求強盛,這也是帝國所缺乏的。自由而強盛的法蘭西,成為鼓舞歐洲各國人民的景象。在羅伯斯庇爾統治時期,革命有了發言權;在波拿巴統治時期,大炮有了發言權;在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統治時期,就輪到才智發言了。大風止息,火炬重又燃起;只見寧靜的頂峰上,閃爍著思想的純潔之光。那美妙的景象,又有益又迷人。這十五年間可以看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信仰自由、言論自由、新聞自由、任人唯賢等,這些對思想家已十分陳舊、而對政治家卻極為新鮮的偉大原則,在和平環境並在公開場合發揮作用了。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1830年。波旁家族不過是文明的一個工具,在上天的手中折斷了。
七月革命是人權擊垮事實的勝利。這真是光輝燦爛的事物。
它自以為強大,只因帝國像舞read•99csw•com台上一個布景,從它面前給搬走了,殊不知它本身也是那樣給搬來的。它沒有看到,它也握在搬開拿破崙的那隻手掌里。
對法蘭西而言,波旁家族只是它歷史上的血腥突出的節疤,已不是它命運的主要因素和它政治的必要基礎了。人們可以拋開波旁家族,而且拋開了二十二年,持續的問題已經解決,波旁家族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熱月九日還想象路易十七當政,在馬倫戈大捷那天還想象路易十八在統治,怎麼可能意識到這一點呢?有史以來,王公們還從來沒有如此無視事實,無視事實所包含並頒布的那部分神聖權威。所謂國王權力的這種下界的妄念,還從來沒有如此否認上天的權力。
這就是七月敕令的臭名昭著法案的實質。
拿破崙垮台時,返回法國的那個命定的家族,不幸天真到極點,竟認為是他們家族賜予的,而且可以收回所賜予的東西;還認為波旁王室擁有神聖的權利,而法蘭西則一無所有;路易十八憲章中讓出的政治權利,不過是那神聖權利的一根枝杈,由波旁家族折下來,恩賜給人民,直到有朝一日,國王心血來潮就奪回去。按說,波旁王室在贈予時既感不快,就應當意識到這並不是它的贈予。
它是過去的東西,也就自認為有根基,其實不然;它是過去的一部分,而整個過去是法蘭西。法國社會的根須絕沒有深入波旁家族裡,而是長在民族當中。這些看不見而又生機勃勃的根須,絕不構成一個家族的權利,而構成一國人民的歷史。這些根須四處伸延,唯獨不到王座下面。
獻身精神已疲軟,英雄主義已衰老,野心饜足壯志已酬,富貴榮華已到手,那麼還尋求、索求、懇求、乞求什麼呢?一個安九_九_藏_書樂窩。這東西得到了,擁有了安定、寧靜和閑適,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與此同時,有些事實又冒出頭,也開始敲門,要求得到公認。這些事實從革命和戰爭中產生出來,是活生生的存在,有權在社會上定位,而且在社會上安頓下來了;但這些事實通常是中士和先行官的角色,只為各種原則準備住處。
天大的謬誤,導致這個家族又伸手取回1814年「賜予」的保證,取回他們所稱之為的讓步。實在可悲!他們所說的他們的讓步,正是我們贏得的成果;他們所謂的我們的侵佔,也正是我們的權利。
於是,政治哲學家們面前就出現這種情況:
這是英國在護國公之後,對斯圖亞特王朝的要求,這也是法國在帝國之後,對波旁王朝的要求。
疲憊的人們要求休息,同時,既成事實也要求得到保證。保證之對於事實,正如休息之對於人民,可以說是一碼事。
波旁家族下台時氣度恢宏,但不是他們,而是人民表現出來的。他們離開寶座時神態嚴肅,但已喪失威望了。他們步入黑夜,並不是那種隆重的引退,而能給歷史留下巨大的傷懷,既不像查理一世那樣保持幽靈般平靜,也不像拿破崙那樣發出雄鷹般長嘯。他們離開了,僅此而已。他們放下王冠,也沒有保住光環。他們神氣十足,卻毫無威儀。在一定程度上,他們違背了遭逢厄運時所應有的莊嚴。查理十世在去瑟堡的途中,命人將一張圓桌改成方桌,看來,他特別關心別壞了禮儀,而不在乎要傾覆的君主制。這種萎縮退化,足令熱愛他們本人的那些效忠者傷心,也足令讚賞他們家族的嚴肅者傷心。人民,卻是值得欽佩的。忽然一天早晨,國民遭到王室叛亂的武裝襲擊,但國民感到無比強大,並沒有動怒。他們自衛,而且有節制,讓事物各歸其位,將政府置於法律的軌道,將波旁家族置於流放的路上,可惜呀!到此就止步了。他們把老王路易十世從遮蔽過路易十四的華蓋下拉出來,卻輕輕地放在地上。他們觸到王族成員的軀體小心翼翼,心中唯有悲凄。當年,在街壘巷戰那日之後,紀堯姆·德·維爾說:「那些慣於博得大人物歡心的人,那些像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樹枝的鳥兒,從厄運跳到旺運的人,要顯示膽量,反對處於逆境中的君王,是非常容易的事;然而在我看來,君王的命運,尤其遭難的君王的命運,始終應當受到敬重。」憶起這番話並在全世界面前付諸實踐的,似乎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幾個人,而是法蘭西,整個法蘭西,勝利了並陶醉在勝利中的法蘭西。九*九*藏*書
人權擊垮事實。正因為如此,1830年革命放射光芒,也正因為如此,革命顯示了寬容。獲勝的人權,根本不需要使用暴力。
七月革命伊始,在全世界敵友就分明了。有些人歡欣鼓舞,前來投奔,另一些人則轉過身去,這要由各自的天性而定。在這一拂曉的最初時刻,歐洲的君主們又驚詫又傷了自尊心,好似貓頭鷹閉上眼睛;等再睜開便射出凶光了。驚懼可以理解,氣惱也情有九_九_藏_書可原。這場奇異的革命只引起輕微的震動,連視為敵人並使其流血的那份光榮,都沒有給予戰敗的王朝。專制政府總希望自由力量自我謗毀,認為七月革命不該來勢那麼猛,進行得又那麼溫和。況且,也沒有發生任何企圖破壞這場革命的事件。最不滿的人、最惱火的人、最害怕的人,最後也都歡迎這場革命。我們不管有多大私心和怨恨,在這場事變中也能感到,有個合作者在人之上效力,不能不油然而生一種神秘的敬意。
人權的特性,就是永褒美好和純潔。既成事實,如果極少包含或者根本不包含人權,那麼即使表面上最為需要,即使最為當代人所接受,隨著時間的延伸,也必定要變成畸形的、醜惡的,甚至怪誕的。要想一下子就驗證,既成事實能達到何等醜惡的程度,只需隔著幾世紀,看一看馬基雅弗利就夠了。馬基雅弗利絕不是個凶神惡煞,不是魔鬼,也不是無恥下流的作家,他僅僅是個事實而已。不僅僅是義大利的事實,還是歐洲的事實,16世紀的事實。他似乎十分可憎,以19世紀的道德觀念來看的確如此。
人權,就是正義和真理。
這個令人矚目的階段相當短,過去已有一段時間,現在我們再回顧反思,就能抓住主要脈絡了。
我們試論之。
復辟王朝自以為戰勝了波拿巴,在全國有根基,也就是說自認為力量強大,根深蒂固,覺得時機一到,就突然打定主意,孤注一擲了。一天早晨,它挺立在法蘭西面前,提高嗓門,否認集體的名分和個人的名分,否認人民的主權和公民的自由。換句話說,它否認了人民之所以為人民,公民之所以為公民的本原。
波旁家族帶走了尊敬而不是惋惜。正如剛才講的,他們的不幸大於他們本身。他們在地平線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