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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一卷 幾頁歷史 三 路易-菲力浦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一卷 幾頁歷史

三 路易-菲力浦

「這是兩個不可多得的青年,也是兩個得不到的王子。」
充當平等君王,本身就載負復辟王朝和革命之間的矛盾,具有身為革命者令人不安,而身為統治者又變得令人心安的這種因素,因此在1830年,路易-菲力浦適逢其時;人和時勢從來沒有像這樣一拍即合,彼此交融,渾然一體,路易-菲力浦,這是1830年造出的人物。此外還有一個條件,王座非他莫屬,就是流亡。當年他被放逐,一貧如洗,四處流浪,要靠自己的勞動過活。法國這個擁有最富饒采邑的王公,在瑞士要賣掉老馬好填飽肚子。在賴謝瑙,他給人上數學課,而他妹妹阿黛拉伊德則刺繡和縫紉。一位國王的這種經歷,特別鼓舞資產階級。他親手拆毀聖米歇爾山最後那個鐵籠子;那是路易十一下令造的,路易十五還使用過。他是迪穆里埃的夥伴,是拉法耶特的朋友;他參加過雅各賓俱樂部;米拉博拍過他的肩膀,丹東叫過他:年輕人!1793年時他二十四歲,叫德·沙特爾先生,曾坐在國民公會一個幽暗的小隔間里,目睹審判那個讓人十分恰當地稱為「可憐的暴君」的路易十六。革命盲目的遠見,要在國王身上摧毀君主制,也將國王隨同君主制一併摧毀,幾乎沒有注意處於思想狂暴輾壓中的那個人,風暴席捲審判庭全場,公眾憤怒質問,卡佩無言以對,這個國王的頭無比驚愕,劇烈搖晃,眼看要被這陰風吹掉,而在這場災難中,無論判決者和被判決者,所有人都相對清白,這些情況,路易-菲力浦見到了,他觀望了這些驚心動魄的場景,看到幾個世紀押到國民公會的案前受審,看到從路易十六身後,從這個替罪羊身後的黑暗中,挺立起駭人的被告:君主政體,因而,他靈魂中始終保存一種敬畏情緒,敬畏幾乎跟天道一樣不問是誰的那種人民的普遍裁決。
不妨談一談。
當然,我們也不要過分吹噓。革命同樣會出錯,而且出過嚴重錯誤。
這就是路易-菲力浦的真實情況,毫不減損也毫不誇大。
這個錯誤是怎麼鑄成的呢?
話題還是回到1830年吧,1830年雖然偏離,但還是幸運的。那場革命突然中止,隨後建立起來所謂秩序,在那機構中,國王超過王位,勝任有餘。路易-菲力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
有什麼可指責他的呢?無非是王位。去掉國王這一名號,路易-菲力浦就只是個人,而他這個人是好的,有時好得令人讚歎。就是在最嚴重的憂慮困擾中,同大陸的整個外交使團鬥爭了一天之後,晚上回到房間,疲憊不堪,又十分睏倦,他做什麼呢?他往往拿起一份卷宗,連夜複查一樁刑事案件,認為同歐洲抗衡固然重要,但是從劊子手那裡奪回一條人命更重要。他常常固執己見,同司法大臣爭辯,同檢察長爭奪斷頭台前每寸地盤,而且叫他們「這些法律的長舌頭」。有時桌案上堆滿了卷宗,他總一一審閱,如果丟棄那些被判決的可憐人,他會深感不安。有一天,他對上面剛提到的那個見證人說:「昨天夜晚,我贏得了七顆頭。」在他統治的頭幾年,死刑幾乎廢除了,而重新建起的斷頭台,是針對國王的一種暴力。河灘法場隨同王族長房消失了,資產階級的河灘法場又建起來,稱為聖雅克城關法場;「務實的人」感到需要一個大致合法的斷頭台,這是資產階級陣營中,代表狹隘派的卡西米爾·佩里埃對代表自由派的路易-菲力浦的一個勝利。路易-菲力浦親手註釋過貝卡里亞的著作。在破獲菲埃斯齊的爆炸裝置之後,路易-菲力浦高聲嘆道:「這回沒傷到我還真遺憾,否則,我就可以赦免那個人了。」還有一次,關於我們時代一個最俠義的人,一個被判決的政治犯,路易-菲力浦針對內閣的阻力寫道:「同意赦免,只待我去爭取了。」路易-菲力浦跟路易九世一樣溫和,跟亨利四世一樣善良。read.99csw.com
他的大錯則是,代表法國時太謙虛了。
革命在他心上留下的痕迹是不可思議的,他的記憶彷彿是那偉大年代每分鐘的活的標記。有一個見證人是無可懷疑的,有一天,他當著那人的面,僅憑記憶糾九*九*藏*書正了制憲議會以A字母開頭的名單。
顯而易見,這一證詞無論怎樣,首先是無私的;已亡人寫的墓志銘自應坦率;一個亡魂可以安慰另一個亡魂;同在冥府,便有權稱頌;不必害怕有人指著流亡中的兩座墳墓說:這個吹捧了那個。
他父子二人,一個備受指責,一個備受尊敬,當然,歷史會向他父親提供減輕罪責的情節,而他則有全部私德和好幾種公德。路易菲力浦關注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形象、自己的事業;他了解一分鐘的價值,有時卻認不清一年的價值;他為人審慎、安詳、平和、寬容,是好好先生,也是好好王爺,跟妻子同房,王府中專有僕人引導有產者參觀他們夫婦的卧榻,在當年長房炫耀淫|靡生活之後,這樣展示正經的私生活就變得有益了;他會歐洲各種語言,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懂得並會講各種利益的話;他是「中產階級」的傑出代表,而且超越這個階級,至少比這個階級偉大;他珍視自己的血統,但又極為明智,特別倚重自身價值,即使在血統問題上,他也表現得十分特別,自稱奧爾良系,而非波旁系,他還僅僅是尊貴的殿下的時候,就儼然以正統大王爺自居,一旦成為國王陛下,他反而像個厚道的市民,在大庭廣眾說話啰里啰唆,在親隨密友中間說話卻簡潔明了;他有吝嗇的名聲,但未經證實,其實,他既節儉,又為豪興或職責而輕易揮霍;他有文學修養,但對文學沒有多大興趣;他有貴族氣派,卻沒有騎士精神;他樸實、沉靜,又很堅強,受到家人和族人的愛戴;他的言談特別吸引人;他是個憬悟的政治家,內心冷漠,遵從眼前利益,事必躬親,既不報恩也不結怨,用平庸瑣事無情地消磨高才俊傑。善於利用議會的多數,批駁在王座下面神秘而一致的隱隱怨聲;他感情外露,外露有時則失慎,但是失慎中又蘊含絕妙的靈巧;他點子多,臉變得快,臉譜也多,常借歐洲恫嚇法國,又借法國恫嚇歐洲;毫無疑問,他愛國,但他更愛家;他視治理重於威權,視威權重於尊嚴,這種傾向有糟糕的一面:凡事務求成功,有時就不擇手段,也不絕對擯斥卑劣行徑,但也有頂用的一面:避免政治激烈衝突,國家分裂和社會災難;他還特別細緻、準確、警惕、關注、精明,而且不知疲倦,有時自相矛盾,自己違令負約;他在安科納大胆地反對奧地利,在西班牙頑強對抗英國,還炮轟安特衛普,賠償普里查德,充滿信念高唱馬賽曲;他從不沮喪,從不疲倦,喜歡美好和理想、大胆的豪邁,喜歡烏托邦、幻想,也愛憤怒、虛榮和恐懼,具有堅忍不拔的全部個人素質,在瓦爾密當將軍,在熱馬普又當士兵,八次險遭毒手,臉上笑容常駐,勇敢賽似榴彈兵,膽量比得上思想家,僅僅擔心歐洲可能發生動蕩,絕不在政治上大冒風險,隨時準備犧牲生命,但絕不放棄自己的事業;常把自己的意志化為影響,以便讓人服從一個聰明人,而不是服從國王;善於觀察,卻不善於預測;不大注意才智,卻有知人之明,也就是說見到人才下結論;感覺敏銳洞徹,明智務實,能言善辯,記憶力驚人,不斷汲取這種記憶,他唯獨這一點像愷撒、亞歷山大和拿破崙;了解事實、詳情、日期、人名地名,卻無視趨勢、熱情、民眾的各種才能、內心的憧憬、靈魂隱藏不露的悸動,總之,無視可以稱作意識潛流的一切;為表層所接受,但與底層的法蘭西不甚融洽,能巧妙機變,但管理有餘而統治不足,委任自己當內閣總理,擅長利用現實的小東西阻擋思想的潮流,往文明、秩序和組織方面的真正創新才能中,摻雜莫名其妙的講求程序和吹毛求疵的精神;一個王朝的創始人兼代理人,某點像查理大帝,某點又像公證人,總之,形象高大而特殊,為王不顧法蘭西的不安而能確立政權,不顧歐洲的嫉妒而能求強盛,因此,路易-菲力浦將划入末世紀傑出人物之列,而且,他若是稍微喜愛點菜名,若是對實用和偉大一視同仁,那就可能躋身歷史上最著名的統治者之列。九-九-藏-書
他很少去禮拜堂,根本不去打獵,也從不光顧歌劇院,絕不受神職人員、養狗官和舞|女的腐蝕,因此在資產階級中深孚眾望。他根本沒有扈從,出門腋下就夾把雨傘;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那把雨傘就是他的光環。他懂點泥瓦匠活兒,也懂點園藝,還懂點https://read•99csw.com醫道,給一個從馬上摔下來的馬夫放血。路易-菲力浦身上總帶著一把手術刀,正如亨利三世總帶著匕首那樣。保王派常常譏諷這個可笑的國王;而他卻是頭一個以放血方式治病的人。
歷史以令人肅然起敬的自由聲調說話的時刻,對他來說還未到來;時候未到,還不能對這位國王宣布最後判決;嚴厲而出色的歷史學家路易·勃朗,近來就緩和了他最初的判詞;路易-菲力浦是由所謂二百二十一和一千八百三十這兩個半拉子選出來的,也就是由半拉子議會和半拉子革命選出來的;不管怎樣,從哲學所應處的高度來看,我們今天評價他,必鬚根據絕對民主的原則有所保留,正如讀者在上文所見的那樣;從絕對的度看,首先是人權,其次是民權,除此而外,任何權利都是僭越;不過,有了這些保留之後,我們今天所能講的,總括起來說,不管從哪方面觀察,不管從他本人還是從人類善良的角度看,拿舊歷史的老話來說,路易-菲力浦都將是歷代最好的一個君王。
路易-菲力浦身為國王,還擺脫不了當父親的形象。一個家族通過孵化而成為一個王朝,總是前怕狼后怕虎,不敢輕舉妄動,因而處處過分畏怯,這就惹惱了既有7月14日的民權傳統,又有奧斯特利茨軍事傳統的人民。
路易-菲力浦受到的評價,有的很嚴厲,有的也許很生硬,而一個認識這位國王,如今已成為遊魂的人,來到歷史面前為他作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革命有威猛的胳臂和幸運的手;革命打得狠,選得好。即使不徹底,即使串種而不純了,像1830年革命那樣降到次等革命的地位,革命也幾乎無一例外,總有上天的保佑,能保持足夠的清醒,而不至於成為不速之客。革命一時黯然失色,但絕不會退位。
如同所有退出舞台的歷史人物,路易-菲力浦今天也接受人類良心的審判。他的案子還僅僅是一審。
歷史對路易-菲力浦的問罪,要扣除一部分。指控王國,指控政府,指控國王,這三筆賬各有一個總數。民主權利被剝奪,發展進步退居第二位,上街抗議遭粗暴彈壓,起義被武裝鎮壓下去,暴亂也以武力平息,特朗斯諾南街事件,軍事委員會問題,真正的國家為合法國家所吞沒,政府同三十萬特權人物均攤盈虧,這些算在王國的賬上;拒絕比利時,強行征服阿爾及利亞,跟英國人征服印度一樣,手段野蠻的程度大於文明的程度,對阿布德-埃勒-卡迪爾失信,收買德茨,賠償普里查德,這些算在政府的賬上;偏重於家庭式而不是國家式的政治,這要算在國王的賬上。https://read.99csw•com
不過,若是拋開應當首先履行的公職不談,路易-菲力浦對家庭一往情深,那家庭也受之無愧。他那家人很出色,德才兼備。他的一個女兒,瑪麗·德·奧爾良,將族名打進藝術家圈子裡,正如查理·德·奧爾良將族名捧上詩壇一樣。她將自己的靈魂雕成一尊大理石像,由她命名為貞德。路易-菲力浦的兒子,有兩個贏得梅特涅這樣一句頗具煽動性的恭維話:
可見這樣一算細賬,國王的責任就減輕了。
在歷史中,善良是稀有的珍珠,因而在我們看來,善良的人幾乎總要排在偉大的人前面。
路易-菲力浦年輕時很英俊,老來仍然風度翩翩,雖不能說總得到全國人的稱許,但總能受到大多數人的讚賞。他就是討人喜歡,有這種天賦:魅力。威儀,他倒是缺乏,身為國王而不戴王冠,人已老邁卻無白髮。他保持舊朝的舉止,卻有新朝的習慣,是貴族和資產階級的雜種,正合乎1830年,代表過渡政權;他保留了法語的古代發音和書法,拿來為現代思想服務;他喜愛波蘭和匈牙利,但是他寫成「波利人」,說成「匈牙蘭人」。他像查理十世那樣,穿一身國民警衛隊軍裝;又像拿破崙那樣,佩帶一條榮譽團勳章綬帶。
路易-菲力浦是明如白晝的國王。他統治時期,有新聞自由、集會自由、信仰和言論自由。九月的法律是寬鬆的。他雖然知道陽光對特權的侵蝕力,還是將王座放在陽光之下。他這種誠實態度,歷史會有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