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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二卷 愛波妮 一 雲雀場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二卷 愛波妮

一 雲雀場

一個人經常出門去胡思亂想,總有一天出門要去投水。
沙威沒有記住這個年輕人的姓名,認為他怕事避開了,抑或在那些人作案時,他根本沒有回家。不過,沙威還是設法尋找,但終未找到。
這種幻想,過後他雖然搖頭,卻終於有一束時而類似希望的光芒,射進他的靈魂。他不時提筆,尤其在最令思念者惆悵的夜晚,在只做這種用途的白紙簿上,寫下他頭腦里灌滿的愛情最純潔、最浮泛、最理想的幻夢。他稱這是「給她寫信」。
然而,一聽到「雲雀」這兩個字,馬呂斯就再什麼也聽不見了。有時一句話,就足以使夢幻狀態突然凝固;整個神思,驀地聚結在一個念頭的周圍,再也感受不到別種事物了。雲雀這個名稱,在馬呂斯憂傷的內心深處,早已取代了玉秀兒。「嘿,」他自言自語,處於痴迷狀態就好講這種沒頭沒腦的話,「這是她的場地。我一定能在這裏找到她的住所。」
一定程度的幻想有益處,如同適量的麻醉劑,能夠抑制活動中的神智興奮乃至過度興奮,讓頭腦產生一種輕柔舒爽的霧氣,用以抹平純理念的過於分明的輪廓,填補各處的空隙和裂縫,將各個部分彌合起來,抹掉思想的稜角。然而,幻想過分就要沉溺。腦力工作者,讓整個腦子沉溺於幻想就糟啦!他認為沉下去還容易浮上來,心想歸根結底,這兩者是一碼事。大錯特錯!
他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什麼也騙不過他;每時每刻,他都洞見人生、人類和命運的底蘊。一個人由上帝賦予一顆充滿愛情又飽受苦難的靈魂,即使在憂心如焚中,也還是快樂的呀!誰沒有憑藉這兩種光照觀察過世九*九*藏*書事和人心,誰就沒有看到一點真實的東西,也就一無所知。
思想是智慧的活動,幻想是慾念的活動。用幻想取代思想,無異於將毒物當成食物。
我們記得,馬呂斯就是從這一點開始的。愛情一產生便狂熱,將他推入沒有目標又無底的幻想中。現在他出門,只為了去胡思亂想。滋生懶惰。喧鬧而停滯的深淵。工作減少,需求則增加。這是一條規律。人處於夢想的狀態,自然無所顧忌而又怠惰,精神鬆弛,就承受不了緊張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好壞參半,萎靡不振固然有害,慷慨大度卻有益於健康。不過,窮人徒然慷慨而高尚,如不勞動就註定完蛋。生活來源枯竭,而需求卻湧現。
接著,他又補充一句:「就是在這裏,于爾巴克殺害了伊弗里的牧羊女。」
「什麼!」他心中常常念叨,「難道在那之前,我就不能再見她一面!」
一個月過去,接著又過了一個月。馬呂斯一直住在庫費拉克那裡。他從常去法院接待室的一名見習律師那裡得知,德納第關進了監獄。每星期一,馬呂斯都去強力監獄管理處,託人將五法郎轉交給德納第。
不要以為他理智混亂了。恰恰相反。他固然喪失了工作的能力,不能朝一個確定目標堅定地前進,但是他比以往更清醒,判斷更準確了。現在,馬呂斯則以冷靜而實際,又很奇特的目光,觀察眼前發生的事情,觀察最不關痛癢的事件和人;無論什麼他都能給予中肯的評價,顯出一個誠實而天真的人雖然消沉卻又無私的態度。他的判斷,幾乎棄絕希望,便能夠高瞻遠矚。
布貢媽深信,馬呂斯跟昨晚抓住的那些強盜有點牽連,她去九*九*藏*書找本街的那些看門女人,嚷道:「誰料得到呢?一個小夥子,看上去還像個大姑娘呢!」
第二天一大早,剛七點鐘,馬呂斯就返回老屋,向布貢媽付了房錢,雇來一輛手推車,將他的書籍、床、桌子、五斗櫃和兩把椅子全裝上車,沒有留下新住址就離去,等沙威上午再來向馬呂斯了解昨晚的情況,就只見到布貢媽,只得到她一聲回答:「搬走啦!」
話又說回來,一天天過去,卻沒有發現一點點新情況,他只是覺得餘下要他穿越的黑暗空間日益縮小,分明望見了那無底深淵的邊緣。
馬呂斯沒錢了,每次都向庫費拉克借五法郎。有生以來,他這是頭一迴向人借錢,這定期的五法郎,對出錢的庫費拉克和收錢的德納第雙方都是個謎。庫費拉克常琢磨:「這錢是給誰的呢?」德納第也常納悶:「這錢是誰給的呢?」
馬呂斯匆匆搬走,有兩個原因。首先,他在那裡看到了為惡的窮人,也許比為富不仁還可憎的一種社會醜惡。看到這種無比可恨、無比兇殘的醜惡在他眼前展示全過程,因此,現在他十分憎惡那老屋。其次,他不想捲入任何訴訟里,否則就很可能被迫出庭作證,不利於德納第。
這個念頭很荒唐,但是無法抗拒。
這是災難的斜坡,最誠實最堅定的人,也像最邪惡最軟弱的人一樣滑下去,一直跌進兩個深坑中的一個:自殺或者犯罪。
那地方不知怎的逸出清新的生趣,一片青草地上拉了幾根繩子,迎風晾著破衣爛衫,菜農的一座古老房舍,建於路易十三時代,大屋頂上怪模怪樣鑽出幾個頂樓窗,木柵欄已經殘破,白楊樹之間有個小水塘,幾個女人,歡聲笑語;遠處望得九-九-藏-書見先賢祠、聾啞院的樹木、恩惠谷醫院那黝黑低矮、怪誕有趣的出色建築,更遠處則是聖母院鐘樓肅穆的方頂。
更糟的是,貧困又來了。這股寒氣,他感到逼近了,從身後襲來。他沉浸在憂思苦惱中,長時間中斷工作,而中斷工作比什麼都危險:喪失一種習慣。習慣,喪失容易恢復難。
他只留下一個甜美的念頭,就是她愛過他,她那眼神告訴他了,她不知道他的姓名,卻了解他的心,而現在,她在那地方,不管那地方多麼神秘,也許她還愛他呢。說不准她在思念他,正如他思念她一樣吧?每顆愛戀的心都會經歷無法解釋的時刻,本來只有理由痛苦,卻隱隱感到一種喜悅的戰慄;馬呂斯有幾次逢這種時刻,就不禁想道:「是她的思念傳到我這裏!」接著他又補充一句,「我的思念也許同樣傳到她那裡。」
愛戀而痛苦的靈魂,總達到崇高的境界。
正因為那地方值得一看,才沒有人前往。每隔一刻鐘,難得有一輛小車或一輛大板車經過。
那行人回答:「叫雲雀場。」
馬呂斯將那次圖財害命的線索告訴沙威,並目擊了出乎意料的結局,可是等沙威一離開破屋,將俘獲的罪犯押上三輛馬車,他也從老屋溜走了。當時剛到晚上九點鐘,馬呂斯去找庫費拉克。庫費拉克已不是拉丁區堅定的居民了,鑒於「政治原因」,他早就搬到玻璃廠街,那是當時容易發生暴動的一個街區。馬呂斯對庫費拉克說:「我到你這兒來過夜。」庫費拉克將床上兩條褥墊抽出一條,鋪到地上,說道:「就睡在這兒吧。」
此後,他天天去雲雀場。
而馬呂斯則十分傷心。眼前重又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生九*九*藏*書活重又陷入這片迷霧中,只好摸索彷徨。不久前,他所愛的那位年輕姑娘、約莫是她父親的那位老人,在這世上他唯一關心並寄予希望的兩個陌生人,從黑暗中倏忽再現一下,而且近在眼前,他正以為要抓住他們的時候,一陣風又將兩個身影吹走了。甚至這次驚心動魄的衝突,也沒有迸發出一點能照亮真情實況的火星。根本無法推測。連他原以為知道的名字,現在也不知道了。可以肯定她不叫玉秀兒,雲雀也只是個綽號。又該怎麼看那位老人呢?難道他真的躲避警察嗎?馬呂斯腦海里又浮現他在殘廢軍人院附近碰見的白髮工人,現在想來,那工人和白先生可能就是一個人。難道他喬裝打扮嗎?這人,既有大義凜然的一面,又有曖昧可疑的一面。為什麼他不呼救呢?為什麼他逃跑了呢?他究竟是不是那姑娘的父親?說到底,他真的是德納第以為認出的那個人嗎?德納第有可能認錯了。這麼多疑問找不到答案。然而這一切,卻絲毫無損於盧森堡公園那姑娘天使般的魅力。真是柔腸百轉,馬呂斯心中一片痴情,眼前卻一片黑暗。他被一股力量推著,牽拉,卻又無法移動。除了愛情,一切都化為泡影;即使愛情,對他來說也喪失了能激發本能反應和靈悟的動力。愛情這種火焰,通常能燃燒我們的心,多少照亮我們的眼睛,往外射出一點有益的光芒。可是,就連痴情這種暗中的導引,馬呂斯也聽不見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盤算過;我去那兒看看怎麼樣?我這麼試試怎麼樣?他不能再稱為玉秀兒的那個姑娘,顯然還住在什麼地方,但是毫無線索,馬呂斯不知往哪兒去尋找。現在,他的全部生活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九-九-藏-書在茫茫迷霧中完全無所適從。重新找見她,他始終這麼渴望,卻不抱這種希望了。
想入非非,就會步艾斯庫斯和利勃拉的後塵。
行人沿著聖雅克街上坡,從城關旁邊過去,再往左拐,走一段老內馬路,便到健康街,往前便是冰庫,離戈伯蘭小溪不遠,就會看到一片空場,那是巴黎又長又單調的環城大道內,唯一能吸引雷斯達爾坐下來的地方。
馬呂斯獨自漫步,有一次信步走到那裡的小水塘附近。那天,千載難逢,大道上有一個行人。那地方有幾分野趣,馬呂斯見了不禁怦然心動,便問那行人:「這地方叫什麼名字?」
馬呂斯眼睛盯著那個望不見的姑娘,順著這斜坡慢慢滑下去。我們這樣描述,看似怪異,實則千真萬確。思念一個不在眼前的人,就會在內心一片漆黑中點燃光亮;那人越無蹤影,就越放射光芒;黝黯而絕望的靈魂,能望見那天邊的亮光:內心夜空的明星。她,就是馬呂斯的全部念頭,心中再也沒有別的事情。他隱約感到那身舊裝無法穿了,那身新裝也變成舊裝,襯衣破爛了,帽子破爛了,靴子也破爛了,這就是說他的生命全破爛了,他心中暗道:「死之前哪管再見她一面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