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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四卷 人助也許是天助 二 普盧塔克大媽自有說法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四卷 人助也許是天助

二 普盧塔克大媽自有說法

「房東不高興了。」
老人說完這番話,又做完這件事,便轉過身去,繼續悠然地散步。
普盧塔克大媽又說下去,老頭兒卻勉強答話。
老人受襲擊,立刻還擊,而還擊之猛烈,轉瞬間,攻擊者和被攻擊者就掉換了位置。
一天晚上,小伽弗洛什沒有吃東西,他還記得昨天晚飯就沒有吃,總這樣下去可受不了,就決定去找頓夜宵,便到婦女救濟院那一帶,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轉悠;在那裡會有意外收穫:沒有人的地方往往能找到東西。他一直走到幾戶人家聚居點,好像是奧斯特利茨村。
「你有力氣,身體又好,為什麼不幹活呢?」
怎麼辦?插手嗎?一個弱小去救助一個老弱!那隻能讓蒙巴納斯笑掉大牙!伽弗洛什明明知道,那個十八歲的強盜特別兇殘,那一老、這一小,兩口就會讓他吞掉。
那邊的籬笆腳下,離他兩步遠,恰好在他打算跨過豁口的著地點,平放著當凳子坐的一塊條石,園中的那個老頭兒坐在上邊,對面站著那個老太婆。老太婆絮絮叨叨。伽弗洛什也不管那一套,偷聽起他們的談話。
「他說要把您趕到街上睡。」
伽弗洛什考慮的頭一個結果,就是蹲在籬笆腳下,不想跨過去了。綠籬腳下枝條稀薄一點兒。
「說話正經點兒。能幫你什麼忙嗎?你想做什麼?」
「那您吃什麼?」
二人沉默片刻。老人彷彿在沉思,他一動不動,但是沒有放開蒙巴納斯。
「好吧。」
伽弗洛什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盡量用聽力加強視力,他覺得開心極了。
「馬伯夫先生!」老太婆說道。
「做強盜。」
伽弗洛什立即注意觀察。
被呼喚的老頭兒一動不動。老太婆又叫了一聲:
貓兒睡覺,只閉一隻眼。伽弗洛什一邊打盹兒,一邊窺伺。
「吃麵包。」
「老傻瓜!」蒙巴納斯咕噥一聲。
他來這兒遊盪過,有一次就注意到有一座老園子,只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出沒,園中那棵蘋果樹還說得過去;蘋果樹旁邊有個關不嚴實的鮮果箱,從裡邊也許能掏出個蘋果來。一個蘋果,就是一頓晚九九藏書餐;一個蘋果,就能救人一命。害了亞當的東西,也許能救了伽弗洛什。園子隔著一道籬笆便是小街,街沒有鋪路石,兩邊雜草叢生。
「普盧塔克大媽!」伽弗洛什想道,「又一個滑稽的名字。」
老人凝思了片刻,眼睛又盯住蒙巴納斯,在這昏天黑地,他聲調和藹,語重心長地規勸一番,字字都傳入伽弗洛什的耳中:
老頭兒眼睛沒有離地,終於決定應聲:
「再過三個月,就欠四個季度了。」
「麵包鋪老闆也要清賬,他說不拿現錢不賣麵包。」
「那吃什麼呢?」
「有太陽呢。」
「你是幹什麼營生的?」
老人放開蒙巴納斯,將錢袋放在他手上。蒙巴納斯托在手上掂了掂,然後像偷來似的,以機械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揣進燕尾服的后兜。
暮晚天空的白光照白了大地,在兩排幽暗的荊棘之間,小街呈現出一條灰白線。
伽弗洛什朝園子走去,找到小街,認出那棵蘋果樹,看到那個鮮果箱,察看了一下籬笆:一道籬笆,抬腿就能跨過去。天色黑下來,小街連只貓都不見,正是好時候。伽弗洛什剛要起跳,猛地又停下。園中有人說話。伽弗洛什從籬笆縫兒往裡窺視。
「可是,先生,沒有錢,往下沒法兒活呀。」
「什麼事兒,普盧塔克大媽?」
「我沒錢。」
伽弗洛什往旁邊瞧了一眼,看清馬伯夫仍坐在石凳上,大概睡著了,他就從荊叢窩裡鑽出來,沿著黑地朝愣著不動的蒙巴納斯背後爬去,爬到身邊,蒙巴納斯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於是,流浪兒伸手,悄悄探進那優質黑呢禮服的后兜,抓住錢袋,抽回手來,又爬開了,像游蛇一樣溜進黑暗中。蒙巴納斯毫無理由警惕周圍,而且有生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思考問題,也就一點也沒有發覺。伽弗洛什回到馬伯夫老爹旁邊,從籬笆上邊把錢袋扔過去,撒腿跑掉了。
伽弗洛什這邊心裏還在犯合計,那邊已經開始兇猛的襲擊。那是猛虎襲擊野驢,蜘蛛襲擊蒼蠅。蒙巴納斯一下吐掉那朵玫瑰,撲向老人,揪住他的衣領,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伽弗洛什九九藏書差點兒喊出聲來。過了一會兒,一個就把另一個壓在下面,用堅如石頭的膝蓋頂住胸口,下面那個拚命掙扎,但是已經氣短力竭。不過,情況完全不像伽弗洛什預料的那樣。被打倒在地的,是蒙巴納斯;壓在上面的,是那個老頭兒。
那場面戛然靜止了。蒙巴納斯不再掙扎。伽弗洛什不免嘀咕一句:
「咦,」伽弗洛什心中驚嘆道,「一個小窩!」於是他蜷縮進去,後背幾乎靠到馬伯夫老爹的石凳。他聽到那八旬老人的呼吸。
「果品店老闆娘也要付賬,她不肯再賒給木柴了。今年冬天您拿什麼取暖?我們一點木柴都沒有了。」
錢袋落到馬伯夫老爹腳下,把他驚醒了。他俯下身拾起錢袋,一時莫名其妙,便打開看看。那錢袋分為兩格,一邊有點零錢,另一邊有六枚拿破崙金幣。
蒙巴納斯怔怔地望著他消失在暮色中。他這一呆望又倒霉了。
馬伯夫先生大吃一驚,趕緊送給老保姆。
那老人是誰?想必讀者已經猜到。
「為什麼?」
「我的孩子,你因為懶惰,就進入了最辛苦勞累的生涯。唉!你說你遊手好閒!那還是準備勞動吧。有一種可怕的機器,你見過嗎?那叫軋機。要特別當心,那可是個險惡的東西,它只要咬住你的衣襟兒,你整個人就會攪進去。那種機器,就叫無所事事。止步吧,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逃開!要不然,就完蛋了,不用多久,你就會給攪進齒輪里,一旦卷進去,就沒救了。那就要把你累個死,懶骨頭!再也沒有停歇的時候。苦役的無情鐵手死死抓住你。還是自謀生路,找一份活兒干,履行一種職責,你不願意!像別人那樣,你覺得無聊!那好吧!你就要成為另外一種樣子。勞動是法則。誰厭煩推開勞動,誰就要受勞動的刑罰。你不願意當工人,那就得當奴隸。勞動從這一端放開你,只為了從另一端抓住你;你不肯當它的朋友,那就要當它的黑奴。哼!你不願意要老實人的疲勞,那就得下地獄去流汗。在別人唱歌的地方,你只能哀號哭泣。你在底層遠遠望見別人勞動,就覺得他們是在休息。耕地的人、收割的人、水手、鐵匠,都在光明裡,在你看來就像天堂中快樂的人。鐵砧放射多美妙的光芒!扶犁,捆麥子,又是多麼快樂。船在風中自由九九藏書行駛,該有多麼痛快!而你,懶傢伙,你就刨吧,拖吧,滾吧,行進吧!戴上你的籠頭,你成了地獄里拉重載的牲口!哼!什麼也不幹,這就是你的目的。好吧!你就要每一周,每一天,每一小時都累得精疲力竭。你搬起什麼東西都要戰戰兢兢。熬過的每一分鐘,都會讓你的筋骨咯咯作響,對別人輕如羽毛的東西,對你就要重如岩石。最簡單的事情,就要變得比登天還難。你周圍的生活將變成惡魔。走一步路,喘一口氣,無不變成沉重的勞動。你就覺得自己的肺承受百斤重負。走這邊還是走那邊,也要變成極難解決的問題。任何人想出去,推一下門就行了,跨出門檻就到了戶外。而你呢,若想出去,你就得在牆壁鑿開洞。要想上街,大家都怎麼辦呢?走下樓梯就行了;而你,還得撕開床單,一段一段擰成繩子,再從窗口下去,你抓住繩子吊在深淵上面,還要在黑夜裡,趁著狂風暴雨,飛沙走石的天氣,萬一那根繩子太短,你就只有一個辦法下去,鬆手往下掉,盲目掉進深淵,究竟有多深,究竟掉在什麼上面?反正掉在下面,掉在未知的東西上。要不然,你從煙囪爬出去,冒著燒死的危險,或者從排糞溝爬出去,冒著淹死的危險。我還要告訴你,挖出的洞必須掩蓋起來,洞口的石頭,每天不知有多少回取下再安上,挖出的灰土要藏在草墊里。門上有一道鎖,市民兜里有鎖匠給打的鑰匙。可是你呢,若想通過,就不得不造出一件驚人的傑作;你得弄一個大銅錢,剖成兩個薄片,用什麼工具呢?你自己發明去吧,這是你的事兒。然後,你將兩片的裏面挖空,要小心別損壞表面,再把周邊刻出螺紋,兩片合起來能嚴絲合縫,就跟盒底盒蓋一樣。上下兩片擰緊,誰也看不出來。你雖然受監視,但是看守會以為是枚大銅錢,而對你來說卻是個小盒。盒裡裝什麼呢?裝一小段鋼條。懷錶的一段發條,你已經在上面鑿了許多齒,成為一把小鋼鋸,有別針那麼長,藏在銅錢里,可以用來鋸斷鎖舌、門插銷、掛鎖的梁、你窗上的鐵條、你腳上的鎖鏈。這件傑作完成了,這件奇物造出來了,在藝術、技巧、靈活、耐心方面顯示這麼多奇迹,可是一旦讓人發現是你乾的,你會得到什麼報酬呢?關進地牢。這九_九_藏_書就是前途。懶惰,追求享樂,多麼兇險的懸崖峭壁!無所事事,就是要自討苦吃,你知道嗎?依賴社會物質,遊手好閒地生活!做個無用的人,也就是有害的人!那隻能把人直接引到悲慘的絕境。要當寄生蟲,就要遭大難!就要成為蛆。哼!你不喜歡幹活!哼!你只有一個念頭:吃好,喝好,睡好。到那時你只能喝涼水,吃黑麵包,睡木板,手腳還要戴上鎖鏈,讓你夜晚皮肉感到冰涼!你要掙斷鎖鏈,要逃跑,那很好。可是,你得在荊棘叢中爬行,像森林野人一樣吃草,最後還要被抓回去。那樣一來,就要把你投進地牢關幾年,用鐵鏈拴在牆上,你得摸黑找水罐喝水,啃一塊連狗都不吃的噁心的黑麵包,吃那種蟲蛀的蠶豆,你變成地窖里的甲蟲!唉!可憐你自己吧,不幸的孩子,小小年紀,斷奶還不到二十年,母親一定還活著!我勸你,聽聽我的話。你要穿優質黑呢子衣服,穿薄底皮鞋,要燙頭髮,給鬈髮塗上香噴噴的髮蠟,要討女人喜歡,要英俊漂亮。可是到那時,你就得剃成光頭,戴紅囚帽,穿木鞋。這會兒你要戴戒指,到那時你脖子上得戴枷鎖。你若是瞧一眼女人,就得挨一棒子。你二十歲進去,五十歲才能出來。你進去時非常年輕,面色紅潤,皮膚細嫩,眼睛炯炯有神,牙齒雪白,一頭少年的美髮;可是出來的時候,人垮了,背駝了,皮膚皺了,牙齒掉了,頭髮白了,樣子難看極了!唉!我可憐的孩子,你走錯了路,懶惰給你出了壞主意;最艱苦的勞動,就是搶劫。相信我,不要幹當懶漢那種苦差使。成為一個壞蛋,並不怎麼舒服,還不如做誠實人那麼自在。現在你走吧,想一想我對你說的這番話。對了,剛才你要我什麼東西?我的錢袋,給你吧。」
「欠了人家三個季度房租。」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普盧塔克大媽說道。
這兩個行人,顯然有一個要對另一個圖謀不軌。伽弗洛什處於有利位置,便於觀察事態的發展。這個小窩恰好成了掩蔽體。
作為旁觀者,他的擔心得到了報償,能捕捉住他們的對話;而這場對話藉助于黑暗,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劇腔調。老人盤問,蒙巴納斯回答:
「我們這棵樹上還有蘋果。」
第二個是細高挑兒,身子挺拔,正按前邊那個人調整自read.99csw•com己的步伐,有意放慢速度,但能讓人感到他的動作靈活敏捷。不知為什麼,這個身影顯得兇險而令人不安,他整個儀錶正是當時所謂的時髦青年:帽子是好式樣,緊身燕尾服剪裁得體,大概是上等料子的。他的頭高揚,既健壯又高雅;那頂帽子下面,少年的一張蒼白側臉,在暮色中隱約可見。那側臉嘴上叼著一朵玫瑰。第二個身影伽弗洛什熟識,那就是蒙巴納斯。
「我覺得無聊。」
「你多大年齡?」
就這樣,他想用睡覺代替晚餐。
蒙巴納斯爬了起來,但仍被老人揪住,他又羞又惱,那狼狽樣子,恰似被綿羊咬住的一條狼。
關於另外那個人,伽弗洛什只看出是個老頭兒,此外一無所知。
「他死了吧?」
「好一個勇猛的老將!」伽弗洛什心中贊道。
「遊手好閒。」
「馬伯夫!」伽弗洛什想道,「這名字好滑稽。」
忽然,在灰白帶上出現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相隔不遠。
那年輕的歹徒又健壯又敏捷,像一隻被捕獸器夾住的野獸,不時亂蹦幾下。這時,他猛然一掙,來個勾腳,雙手拚命扭動想掙脫。老人全然不覺,只用一隻手抓住他的兩個手腕,就像掌握了一種絕對力量那樣毫不在意。
「走就走。」
「肉店老闆也不肯賒賬,不願賣給肉了。」
「起來。」
那老人一句話未講,一聲也未喊,他直起身來,伽弗洛什聽他對蒙巴納斯說:
「來了兩個人。」伽弗洛什咕噥道。
這一場面,就發生在離伽弗洛什幾步遠的地方。
「馬伯夫先生!」
蒙巴納斯在這樣時刻,到這種地方打獵,那是非常危險的。伽弗洛什這個流浪兒感到心生憐憫,暗暗為那老人叫苦。
老人那邊走遠,伽弗洛什這邊卻湊近了。
老太婆走了,老頭兒獨自留下,他開始考慮。伽弗洛什也考慮起來。天幾乎全黑了。
「不賣正好。吃肉我消化不良。太膩了。」
他不由得鼓起掌來,但是掌聲單弱,傳不到相搏的兩個人那裡:二人氣喘吁吁,正全力拚搏,聽不見周圍的動靜了。
頭一個身影像個老市民,弓背低頭沉思,衣著十分簡樸,因上年紀而步履緩慢,披著星光夜遊。
「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