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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五卷 結局不像開端 六 老人往往走得好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五卷 結局不像開端

六 老人往往走得好

兩個人都渾身戰慄,他們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對視。夜涼,石凳冷,泥土潮濕,青草也濕漉漉的,他們都渾然不覺,只顧四目相對,心中千言萬語。他們早已手拉著手,同樣渾然不覺。
珂賽特站立不穩,但是沒有叫一聲,只覺得受他吸引,便緩緩後退。而他卻一動不動。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卻能感到那目光,感到包圍過來的難以名狀的憂傷情緒。
她來到石凳跟前。
她羞紅的臉,趕緊埋在這個得意而陶醉的青年懷裡。
這時,她聽見他的聲音,這種聲音,她確實從來沒有聽到過,是竊竊私語,比樹葉微顫的聲響大不了多少:
她要出門嗎?不是。
他光著頭,臉色顯得蒼白,人消瘦了。幾乎分辨不出他的衣裳是黑的。暮色中,他那俊美的額頭映得發青,眼睛蒙上黑影。他身披無比柔和的霧紗,真有點兒像夜間出沒的亡魂。他的臉上殘留白晝熄滅的餘暉和read.99csw.com魂魄臨走的一念。
「請原諒我來這兒。我的心難受極了,再像這樣活不下去,就來到這裏。我放在凳子這兒的東西,您看了吧?您認出我一點兒了吧?不要怕我。您還記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嗎?已有很久了,那是在盧森堡公園裡,在角鬥士雕像附近。還記得您從我面前走過的那天嗎?那是6月16日和7月2日。過去快有一年了。有很長時間我見不到您的面了。我問過公園出租椅子的那個老婦人,她說也見不到您了。當時您住在西街的一棟新樓里,是臨街四樓上,您瞧我知道吧?我呀,跟隨您來著。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後來,您又消失了。有一回,我在奧德翁劇院柱廊下看報,忽然瞧見您走過,趕緊追上去,一看不對,是一個跟您戴同樣帽子的人。夜晚我到這兒來,別害怕。誰也沒有看見我。我走近您的窗戶read.99csw.com觀望。我的腳步很輕,不讓您聽見,您聽見也許會害怕。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身後,等您回過頭來,我就逃走了。還有一次,我聽見您唱歌,心裏高興極了。我隔著窗板聽見您唱歌,對您有什麼妨礙嗎?對您一點兒妨礙也沒有。沒有吧,對不對?要知道,您是我的天使,讓我來看您來吧。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您哪兒知道啊!我呀,多麼崇拜您!請原諒,我跟您說話,卻不知所云,也許我惹您生氣了,我惹您生氣了嗎?」
他的帽子扔在幾步遠的雜草中。
馬呂斯的膝蓋不時觸碰到珂賽特的膝蓋,兩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她坐下來,將又白又嫩的手放到石頭上,彷彿要愛撫並感謝它。
珂賽特抓住他一隻手,把它按在她的心口窩兒上。他感到放在裏面的那疊紙,便結結巴巴地說:「看來您愛我啦?」
她要接待客人嗎?也不是。
她轉過九_九_藏_書頭去,隨即站起來。
「噢!母親啊!」珂賽特說道。
她回答的聲音極低,好似一股清風,幾乎聽不見:
忽然,她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雖然看不見,卻能覺出背後站著一個人。
「我叫馬呂斯,」他回答,「您呢?」
「別問啦!你明明知道!」
「我叫珂賽特。」
一吻,一切都迎刃而解。
隔一會兒,珂賽特就訥訥說一句話。她的靈魂在唇邊顫動,宛如花朵上的一滴露珠。
他們傾訴完了,全都講出來了,她就把頭偎在他的肩頭,問他一句:「您叫什麼名字呀?」
她從樹下走過去,有些枝杈很低,不時要用手撥開。
珂賽特沒有問他,連想都沒有想問他是從哪兒進來的,是怎麼闖進這園子里的,她覺得他到這兒來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他們慢慢交談起來。體現心滿意足的沉默過後,又開始傾吐衷腸了。頭上的夜空靜謐而燦爛。這兩個像精魂一樣純潔的https://read.99csw.com人,現在暢所欲言,彼此談了美夢、陶醉、思念、幻想,以及心慌意亂,談了他們如何遙相渴慕,如何遙相祝願,見不到面之後又如何痛不欲生。他們推心置腹,親密無間到了無以復加的理想程度,各自將內心最隱蔽最秘密的東西,也都和盤托出。他們懷著在幻想中所具有的天真的信念,相互講述愛情、青春和幾分孩子氣使他們產生的種種念頭。這兩顆心彼此傾注交流,僅過了一小時,小夥子就有了姑娘的靈魂,姑娘也有了小夥子的靈魂。他們彼此滲透,彼此誘惑,彼此迷戀了。
那塊石頭仍在原地。
他身子一沉,坐到石凳上,她挨著坐下。二人再也不說話了。天上的星斗開始閃閃發光。他們的嘴唇是如何相遇的呢?鳥雀如何鳴唱起來,冰雪如何融化了,玫瑰如何開放了,五月如何呈現萬紫千紅的景象,曙光又如何在蕭瑟的丘崗上黝黯樹木後邊泛白的呢?
天黑下來,她下read.99csw.com樓到園子里。都聖正在廚房幹活,而廚房對著後院。
她說著身子一軟,彷彿要死去。
正是他。
珂賽特往後退,碰到一棵樹,趕緊靠住,否則就要癱倒了。
黃昏時分,冉阿讓出門了。珂賽特開始梳妝打扮,她把頭髮梳成最合自身的式樣,又換上一件衣裙。這件衣裙的領口多裁了一剪子,能露出頸窩,照姑娘的說法「有點不正經」;其實根本談不上正經不正經,只不過比原先更漂亮了。她這樣打扮起來,卻不知道為什麼。
他那形象尚未成鬼,但已非人了。
他急忙上前攙扶,見她身子癱軟下去,就乾脆抱住,摟得緊緊的,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抱住她,自己身子卻搖搖晃晃,頭腦也暈暈乎乎;一道道閃光從他睫毛之間射出,而意念全都化為烏有;彷彿自己要完成一項宗教儀式,反而犯了褻瀆神靈之罪。不過,他胸口感到這美妙女郎的形體,心中沒有一點慾念。他愛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