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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八卷 銷魂和憂傷 一 充滿陽光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八卷 銷魂和憂傷

一 充滿陽光

「噢!珂賽特這名字好難聽,是我小時候別人隨便給起的。其實,我的真名叫歐福拉吉。歐福拉吉這名字,你不喜歡嗎?」
「你覺得比歐福拉吉好嗎?」
上帝保佑,珂賽特所遇到的,是一種福佑的愛。
馬呂斯崇拜讚賞她,是極其自然的。況且事實上,這個剛從修院磨鍊出來的小寄宿生,說起話來確實微妙而有穿透力,無論說什麼話,往往又真實又美妙,談話充滿天真幼稚的絮語。她看得准,無論什麼事都不會弄錯。女子感覺和說話,憑著一顆心溫柔的本能,總是萬無一失。誰也不如一位女子那樣,說話既溫柔又深刻。溫柔和深刻,這就是整個女性,這就是整個王國。
「歐福拉吉?不對,你叫珂賽特。」
還有一次,她定睛看著他,高聲說道:
「先生,你生得美,長得漂亮,人又聰明,一點兒也不笨,您的學問比我高多了,然而,要說『我愛你』這句話,我可敢跟您比一比!」
有一次,馬呂斯對珂賽特說:
再譬如,他咳嗽了一聲,她就輕輕拍他一下,說道:
(他倆滿懷超凡脫俗的童貞,在談話中,誰也說不清不知怎的又你我相稱了。)
「想想看,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你叫玉秀兒呢。」
在另一次交談中,他忽然高聲說:
「請不要咳嗽,先生。沒有我的同意,在我這裏不準咳嗽。咳嗽非常不好,還叫我擔心。我希望你身體健康,因為你身體若是不好,首先我就非常痛苦。你叫我怎麼辦呢?」
這種對話再伴隨她那粲然的笑容,真比得上天國林苑的牧歌。
此語只應天上有。
不過,他又戛然住口,沒有說下去。要說https://read.99csw•com就得向珂賽特提起吊襪帶,這是他絕難啟齒的。這涉及一個陌生的領域:肉體,而這個無比痴情的天真戀人,一涉及這個問題,就懷著一種神聖的畏懼而退卻了。
所有這些矛盾現象,不過是愛情的閃電遊戲,除此而外,他們倒是動不動就哭起來,那種無拘無束的樣子十分可愛,有時又那麼親密無間,幾乎像兩個小男孩。然而,儘管兩顆心沉醉在貞潔中,不容忘記的天性卻始終存在。天性就在身上,帶著它那又粗野又崇高的目的;即使在這種最顧羞恥的廝守中,兩顆靈魂再怎麼天真無邪,也能讓人感到有一種令人讚歎的神秘差異,能區別一對情侶和兩個朋友。
「嗯……對。」
珂賽特聽了就答道:
「你知道嗎?我叫歐福拉吉。」
夜晚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這園子就成了生機盎然的聖地,周圍鮮花怒放,送給他們陣陣芳香;他們也敞開靈魂,流溢到花間。草木情意濃濃,汁液飽滿而生機勃勃,圍著這兩個談情說愛的天真人兒,也不免醉意醺醺,微微戰慄。
這種傻裡傻氣的話,這種平淡無奇的話,誰從來沒有聽過,也從來沒有說過,那必是個蠢貨和惡人。
「從今天早晨起到現在,每過一刻,我就多愛你一分。」
永恆不變的東西依然存在。二人相愛,相視而笑,相對大哭,還噘起嘴唇,相互做出嬌嗔之態,手指相互勾在一起,而且你我相稱,這些並不妨礙永恆。兩個情人躲進夜晚,躲進暮色中,躲進看不見的地方,同鳥兒相伴,同玫瑰相伴,心意深情傾注在眼神里,在幽暗中彼此吸引https://read•99csw•com迷惑,他們唧唧噥噥,竊竊私語;就在這段時間,巨大搖曳的星體充斥太空。
珂賽特整個人兒,完全體現了天真、純樸、透明、潔白、率直、光亮。可以說,珂賽特就是明媚的,給人的感覺如見四月春光,如見拂晨曙色。她眼睛里有晶瑩的露珠。珂賽特是曙光凝聚而成的女人形體。
「啊!」馬呂斯喃喃說道,「你真美!我都不敢看你了,只能瞻仰。你是一位美惠女神。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只要看見你的衣裙下露出鞋尖兒,我就心慌意亂。再有,你的思想一微微開啟,就放射出多麼迷人的光芒!你講道理令人驚奇。有時我覺得你是夢幻里的人。說話呀,我聽你說,我讚賞你。珂賽特啊!多麼奇特,又多麼迷人,我真的如痴如狂了。小姐,您令人愛慕。我觀察研究你的腳要用顯微鏡,觀察研究你的靈魂要用望遠鏡。」
兩顆靈魂一吻訂了婚,從那幸福而神聖的時刻起,馬呂斯便每晚必到。珂賽特經歷生活的這一階段,如果愛上了一個輕率行事的浪蕩男人,也就肯定失足了,須知雅量高致的女子容易委身,而珂賽特正屬於這種天性。女子寬宏大量的一種表現,就是退讓順隨。愛到絕對高度時,就不知怎的多了一層超凡入聖的色彩,盲目地保持貞操。然而,心靈高尚的人啊,你們要冒多大危險啊!你奉獻的是一顆心,而別人索取的往往是肉體。你的心留下來,而你干看著它在暗地戰慄。愛情絕無第三種結果:不是福就是禍。人的整個命運就是這樣非此即彼。任何方面的命數都不像愛情這樣,最嚴酷地遵循這種非https://read.99csw.com福即禍的規律。愛情,不是生就是死;既是搖籃,也是棺木。同一種感情,在人心中可以說是,也可以說否。上帝創造的萬物中,唯有人心最能施放光明,可惜!也最能製造黑夜。
這條街沒有行人,況且,馬呂斯直到夜晚才鑽進園子,不可能被人瞧見。
「哈!有一天,在盧森堡公園,我真想把一個殘廢老兵的腦袋砸爛!」
「那我也更喜歡珂賽特。真的,珂賽特,挺美的。你就叫我珂賽特吧。」
馬呂斯正神遊太空,真以為聽到一顆星唱的情歌。
他倆為這事兒笑了一個晚上。
這種交談隨意問答,但是總能達到愛情的契合,如同釘住的接骨木小雕像。
他們相互敬若神明。
讀者已經明白,愛波妮受馬儂的派遣,去普呂梅街,透過鐵柵門認出住在那裡的姑娘,首先轉移那些匪徒的目標,再把馬呂斯帶去;馬呂斯神魂顛倒,在鐵柵門前張望幾天之後,就像鐵塊受磁石吸引一樣,這個戀人也被心上人所住的石樓吸引過去,終於鑽進珂賽特的園子,恰似羅密歐進入朱麗葉的園子。當年,羅密歐要翻越一道圍牆才能進去,而馬呂斯卻省勁多了,鐵柵門年久銹壞,鐵條鬆動搖晃,就跟老年人牙齒一樣,他一用力就拉開一根,瘦長的身子很容易擠進去了。
1832年整個5月份,在這野趣盎然的小園子里,在這日益芬芳繁茂的荊叢,每天夜晚,總有兩個人在黑暗中彼此發光照亮;他們無比貞潔,又無比天真,心中洋溢天大的幸福,簡直飄飄欲仙,他們顯得那麼清純,那麼篤厚,滿面春風,陶醉在情愛之中。珂賽特看馬呂斯彷彿戴了一頂王冠,而九九藏書馬呂斯看珂賽特就像罩在光環里。他們相互撫摩,四目相對,手拉著手,偎依在一起,然而,他們中間有一段距離沒有超越,並不是多麼遵守,而是不知道有這樣一段距離。馬呂斯感到有一道屏障,即珂賽特的貞潔;珂賽特也感到有所依賴,即馬呂斯的忠誠。頭一吻也是最後一吻。從那以後,馬呂斯只限於用嘴唇拂拂珂賽特的手、她的圍巾或髮捲。在他看來,珂賽特是一股香氣,而不是一個女子。他只是呼吸她這香氣,她無所拒絕,他也別無所求。珂賽特喜不自勝,馬呂斯也心滿意足。他們處於銷魂的狀態,這種狀態可以稱為迷魂,兩顆靈魂相互迷惑。這是兩個童貞在理想中永世不忘的初次擁抱。兩隻天鵝在少女峰上相逢。
珂賽特對馬呂斯說:「你知道嗎?……」
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什麼事也沒有。他們傾心相戀。
在這相愛的時刻,陶醉顯示巨大威力,慾念也就絕對緘默了,馬呂斯,純潔高尚的馬呂斯,就是去找一個青樓女子,也絕不肯把珂賽特的長裙撩到腳腕上邊。有一回在月光下,珂賽特彎腰去拾地下一個什麼東西,領口裂開一點兒,露出頸窩,馬呂斯就立刻移開目光。
馬呂斯想象同珂賽特一起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事情,每天晚上來到普呂梅街,移開法院院長那扇鐵柵門上一根成人之美的舊鐵條,並排坐在這張石凳上,透過枝葉仰望入夜閃爍的星空,自己膝部的褲子褶紋跟珂賽特肥大的衣裾同居,撫摩她拇指的指甲,跟她說話以你相稱,二人輪流聞一朵鮮花,就這樣地久天長,永無盡期。在這種時刻,雲彩從他們頭上飄過。每一陣風吹走天上的九_九_藏_書雲彩,也吹走更多的人世幻夢。
在這種銷魂的時刻,他們隨時都會流淚。一隻踩死的金龜子、從鳥巢掉下的一片羽毛、折斷了的一根山楂樹枝,他們見了就要傷心,沉浸到微微的惆悵中,那出神的情態真好像要潸然淚下。愛情極度的癥狀,就是容易觸景傷情,往往控制不住。
他們講什麼話呢?不過是些氣息。僅此而已。但是這種氣息就足令整個這片景物激動不已。這種談話好似輕煙薄霧,讓枝葉下的風吹散,如果是在書本上讀到,很難理解這話語的巨大魔力。從這對戀人的竊竊私語中,如果去掉像豎琴伴奏一樣發自心靈的韻律,那就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陰影了。你會怪道:什麼!不過如此!不錯,就是一些孩子話,說了又說,無來由的歡笑,就是一些廢話、傻話,但又是人間最崇高最深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講一講,也值得聽一聽的東西!
「怎麼不喜歡……可是,珂賽特並不難聽。」
這一貞潔的愛情近乎樸拙,絕不是毫無殷勤獻媚的表現。「恭維奉承」自己所愛的女人,是愛撫的最初方式,是五分膽量的試探。奉承,頗似隔著面紗親吻。慾念藏匿其間,伸出溫柔的指尖。為了更好地愛,心在慾念面前退卻了。馬呂斯的甜言蜜語充滿了幻想,可以說是天藍色的。天上的飛鳥同天使比翼時,可能聽見這種話。然而,話里話外也有生活、人情,以及馬呂斯的整個務實方面。這是在岩洞里講的話,是卧室中情話的前奏曲;這是內心柔情的抒發,歌與詩的混淆,斑鳩咕咕聲的親熱誇張,熱戀崇拜的錦心繡口插成的一束花,吐放沁人心脾的天香,也是唧唧噥噥的兩顆心難以描摹的二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