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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八卷 銷魂和憂傷 六 馬呂斯回到現實,住址給了珂賽特

第四部 普呂梅街牧歌和聖德尼街史詩
第八卷 銷魂和憂傷

六 馬呂斯回到現實,住址給了珂賽特

他答話的聲音極小,珂賽特幾乎聽不見:
「我們就舍掉一天吧,也許能換來一輩子呢。」
「你什麼時候回來?」
馬呂斯頭一句話就問道:「你怎麼啦?」
「我也準時來。」
「等後天再說吧。」
「一件事兒,我要去試試。」
馬呂斯出去時,街上闃無一人;當時,愛波妮正尾隨那伙強盜,一直跟到大馬路。
「這麼說您要去啦?」
他撲向旁邊的一棵樹,雙臂抱住頭,腦門兒頂在樹皮上,既感覺不到樹榦擦破皮膚,也感覺不到血衝擊太陽穴怦怦狂跳,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猶如一尊絕望的雕像,隨時會翻倒在地。
「你說的哪個人啊?」珂賽特問道。
「我有什麼辦法?」她合攏手掌說道。
珂賽特一雙秀目轉向他,神色惶惶不安,失態地答道:
「為什麼你又用『您』稱呼我?」
「噢!為什麼呀?」
「對,珂賽特。」
馬呂斯走到她跟前,跪下來,又慢慢俯下身子,抓住她探出裙擺的腳尖親吻。
「同你們一道走?你瘋了嗎?那得有錢啊,可是我沒有。去英國,現在我還欠人家錢呢,不知道多少,欠庫費拉克少說十路易金幣,那是我一個朋友,你不認識。喏,我有一頂舊帽子,值不上三法郎,這件外衣前邊紐扣還掉了,襯衣破爛不堪,袖肘都磨出了洞,靴子底下進水。這六個星期,我不想這個了,也沒有對你講。珂賽特!我是個窮光蛋。你只是在夜間看見我,把你的愛給了我;假如是在白天,你見了我會給一個銅子兒的!去英國!唉!連辦護照的費用我都付不起!」
他有氣無力地問道:
「在那之前,我怎麼辦呢?」珂賽特說道,「你呢,在外面,九_九_藏_書東奔西走。男人該有多幸福啊!而我呢,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裡。唉!我會多麼傷心啊!明天你做什麼,說呀?」
珂賽特沒有回答,抓起馬呂斯一隻手,緊緊握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呂斯又喃喃自語:
「那我就祈求上帝,在這段時間想著你,盼望你成功。既然你不願意,我就不再問了。你是我的主人。明天晚上,我就唱《歐里安特》曲,這是你愛聽的,有一天夜晚你在我的窗板外面聽我唱過。不過到後天,你要早點來。晚上九點鐘我準時等你,事先可告訴你了。上帝呀!天這麼長,真愁死人啦!聽明白了吧,九點鐘,我準時到園子里。」
「為什麼?」
「一整天見不到你!這可不能。」
「告訴我,你有什麼想法。馬呂斯,你有個想法,告訴我吧。哎!告訴我呀,好讓我睡個安穩覺!」
現在,馬呂斯完全清醒了。他又跌回現實中,高聲對珂賽特說道:
馬呂斯看看她,然後慢慢舉目仰望天空,答道:「沒什麼。」
六周以來,馬呂斯一點一點,緩緩地,逐步地,日益擁有了珂賽特。這種擁有純屬理想的,但又刻骨銘心。我們已經講過,初戀時,人先取靈魂而後要肉體;到後來,就先要肉體而後取靈魂,有時乾脆不顧靈魂了。弗布拉斯和普呂多姆之流甚至還補充說「因為不存在靈魂」;幸而這種論調是一種褻瀆。因此,馬呂斯擁有珂賽特,就像精九-九-藏-書靈那樣佔有,他用自己的整個靈魂將她裹住,以難以置信的信念,萬分小心地抓住她。他擁有她的微笑、她的氣息、她的芳香、她那藍色眸子的幽深光芒,他觸摸她手時也擁有她肌膚的溫馨,還擁有她脖頸上可愛的斑記、她的全部思想,他倆曾經約定,睡覺時必須夢見對方,而且還真信守諾言。這樣,他也擁有珂賽特的每場夢。珂賽特頸後有幾根短髮,他往往目不轉睛地觀賞,有時用氣兒吹拂,並聲稱每一根都屬於他馬呂斯。他也讚賞並喜愛她的穿戴服飾:緞帶花結、手套、套袖、短統靴,自認為是這些神聖物品的主人。他常想,他就是她插在頭髮上那把美麗的玳瑁梳的主子老爺,心裏甚至還念叨——這是情慾初動時含含糊糊的囁嚅——她衣裙上的每條線、襪子上的每個網眼、內衣上的每個皺褶,無一不是屬於他的。他待在珂賽特的身邊,就感到他是在自己財產的旁邊,在自己物品的旁邊,在自己的君主和奴隸的旁邊。他們二人的靈魂似乎完全交混在一起,若取回來都難以辨認了。「這靈魂是我的。」「不對,是我的。」「我敢說你弄錯了。肯定是我。」「哎,你把我當成你了。」馬呂斯成了珂賽特的組成部分,而珂賽特也成了馬呂斯的組成部分。馬呂斯感到,珂賽特就生活在他身上。擁有珂賽特,佔有珂賽特,這對他來說,跟呼吸沒有什麼分別。他在這種信念中正自陶醉,正自耽於這種聞所未聞的絕對貞潔的佔有,耽於這種絕對權力,忽然聽到拋來這幾個字:「我們要走了」,如同聽到現實粗暴的聲音沖他喊:「珂賽特不是你的!」
他垂下目光時,看見https://read.99csw.com珂賽特沖他微笑。心愛女子的微笑能發光,黑夜裡瞧得見。
「別哭了。」馬呂斯勸道。
「什麼主意?」
「我們多傻!馬呂斯,我有個主意。」
他拉起姑娘的手:
「哎呀,這太可怕啦!」馬呂斯大聲說道。
「這個人絕不會改變習慣,天黑才接待客人,絕不破例。」
「你呢,你愛我嗎?」她也問道。
珂賽特抽泣著說:「我可能要走,而你又不能一道去!」
珂賽特用雙手抱住他的頭,踮起腳好同他齊高,想從他眼神里看出有什麼希望。
「現在,聽我說,」馬呂斯說道,「明天你不要等我了。」
珂賽特沒聽明白,但是感覺到這句話的含義。她大驚失色,在黑暗中臉頓時慘白。她訥訥問道:
「到時候就明白了。」
人的生命要完結的時候,死就叫作走;人在剛開始生活的時候,說走,就表明死。
在這場美夢中,這是第一片烏雲。
「你一定要這樣?」
「我們走,你也走啊!回頭我告訴你什麼地方,你去那裡找我呀!」
「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我的想法,是這樣:上帝不可能要拆開我們。後天,你等著我吧。」
「你到底有什麼指望呢?」
「後天再等我吧。」
此刻在馬呂斯的頭腦里,任何濫用權力的行為,任何暴力,最大的暴君的任何惡行,布西里斯、提比略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舉動,無疑都比不上這件事殘忍:割風先生要辦事,就帶女兒去英國。
這個人面母狗守住鐵柵門,一個姑娘嚇退了六名強盜,而在這read.99csw.com工夫,馬呂斯則守在珂賽特身邊。
是珂賽特在哭泣。
接著,她坐到台階旁邊的長凳上,等馬呂斯渾身顫抖著挨她坐下,她才繼續說道:「今天早晨,我父親要我做好準備,他說要去辦事,我們也許就要走了。」
她邊抽泣邊回答,而這句天堂麗語只有透過眼淚才無比美妙:「我崇拜你!」
「這麼說您要去啦?」
他又問道:「你愛我嗎?」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英國吧?您去嗎?」
她哭了有兩個多小時了,而馬呂斯一直在旁邊冥思苦索。
他摸摸衣兜,掏出一把摺疊小刀,用刀尖在石灰牆皮上刻了「玻璃廠街十六號」。
馬呂斯頭抵樹榦冥思苦索那工夫,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唉!連他自己都認為荒唐而不可能。他還是決定貿然走一趟。
這天晚上,星空格外燦爛,格外迷人,樹木格外震顫激動,青草芬香格外沁人心脾,睡在枝頭的鳥兒的啁啾格外甜美,整個天宇靜謐和諧,也格外應和了愛情心聲的音樂;馬呂斯也格外痴情,格外幸福,格外陶醉,可是,他卻發現珂賽特神色憂傷。珂賽特哭過,眼睛還發紅。
馬呂斯站起身,又冷淡地問道:
「如果我父親要去呢?」
馬呂斯接著說:
兩個人雖然沒有言明,但是受到同一思想的推動,受到促使情人不斷交流的那種電流的牽引,甚至在痛苦時還陶醉在愛情的快|感中,相互擁抱在一起,不知不覺嘴唇接觸了,眼睛滿噙淚水,仰望星空,一時心醉神迷。
「對了,我想,應當把我的住址告訴你,可能出現意外情況,很難說,我住在一個叫庫費拉克的朋友那裡,在玻璃廠街十六號。」
「問我嗎?我什麼也沒有read.99csw•com說。」
「好吧,」馬呂斯說,「那我就去別的地方。」
「珂賽特,我害怕發誓,也從未向任何人發過誓言。我覺得我父親就在我身邊。好,現在我向你發下最神聖的誓言:如果你走了,我就一死。」
他這樣待了許久。墜入這種深淵,很可能永無出頭之日。他聽見身後一陣傷心的細微的飲泣聲,終於轉過身去。
「你什麼時候動身?」
他講這話的聲調憂傷,但十分莊嚴而沉靜,珂賽特聽了不寒而慄,感到就像真有一個陰魂經過時帶來的寒氣。她這樣一恐懼,就不再哭了。
「我問您去不去?」
這工夫,珂賽特重又注視他的眼睛。
馬呂斯從頭到腳一陣戰慄。
「今天早晨,我父親要我收拾日常衣物,準備妥當,他要把他的衣服交給我,好裝進箱子里,還說必須出一趟遠門兒,不久我們就動身,要給我弄一隻大箱子,給他弄一隻小的,一周之內全準備好,也許我們要去英國。」
他以無法形容的一種愛撫聲調繼續說:「別哭了。唉,你能為了我不哭嗎?」
「去哪兒?」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珂賽特卻回答:「沒怎麼。」
「珂賽特,您去嗎?」
珂賽特又說道:
她默默地由他做去。有時,女子就像一位憂鬱隱忍的女神,接受愛的膜拜。
他無言以對。不過,珂賽特覺得他的手冰涼,反過來問他了:「你怎麼啦?」
馬呂斯驚醒了。我們說過,六周以來,馬呂斯脫離了生活;走!這個詞又狠狠地把他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