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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冉阿讓 第九卷 最終的黑暗,最終的曙光 四 墨水卻還人清白

第五部 冉阿讓
第九卷 最終的黑暗,最終的曙光

四 墨水卻還人清白

馬呂斯驚抖一下。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認為,那個遇害的青年人是個外國闊佬,攜帶巨款,被冉阿讓誘入圈套。」
「這個人不得不躲藏起來,但不是政治原因,他把陰溝當作住所,並且還有一把門鑰匙。我再說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約晚上八點鐘,這人聽見陰溝里有響動,他十分詫異,便蜷縮在角落裡窺伺。聽似腳步聲,黑暗中有人朝他這邊走來。怪事,這陰溝里除了他,另外還有一個人。陰溝出水口的鐵柵門離此不遠,他藉著從門口|射進來的一點亮光,看見來人背著東西,彎著腰往前走。彎腰走路那人從前是苦役犯,他肩頭背的是一具死屍。一個不折不扣的現行殺人犯。至於搶劫,那是不言而喻的,誰也不會無故行兇。那個苦役犯要將屍體投進河裡。有一點需要說明:那苦役犯是從陰溝遠處來的,肯定遇到了可怕的泥坑,才來到這鐵柵門口,因此,他本可以將屍體丟進泥坑裡,可是第二天,工人疏通陰溝,就可能在泥坑裡發現遇害者,兇手不願意發生這種情況,寧肯背著重負趟過泥坑,他一定賣了死力氣,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至今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從那裡活著出來的。」
接著,他一把奪過德納第手裡舉著的布片,蹲下來,將布片拼在衣擺的缺口上,裂縫兒完全吻合,正好拼成一件完整衣服。
「您曾在蒙菲郿開過小客棧。」
「您說什麼呢?」
「這麼說有兩個原因。」
「我覺得在社交界,我已經同男爵先生幸會過,不可能無此榮幸。我想,尤其應當提到幾年前,在巴格拉西翁王妃府上,以及在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唐勃雷子爵大人的沙龍里見過面。」
繼而,他突然又提高嗓門兒:
德納第呆若木雞,他心中暗道:「這下我賠了老本兒。」
「受到夏多布里盎先生的接待?我從來沒有這份兒榮幸。簡單說吧,您有什麼事?」
「這麼說來,這個不幸者是個令人敬佩的人!這筆財富的的確確是屬於他的!他就是馬德蘭,是一方的保護人!他就是冉阿讓,是沙威的救命恩人!他是個英雄!一個聖徒!」
「今天我總得吃晚飯啊。跟您說,這是個異乎尋常的秘密,男爵先生。我說了,給我二十法郎吧。」
「您還是個無賴,拿著。」
「他是個老苦役犯。」
「第一,他沒有劫奪馬德蘭先生,因為,冉阿讓本人就是馬德蘭先生。」
「警—察—沙—威—被—發—現—溺—死—在—兌—換—所—橋—一—條—船—下。」
這真是天緣湊巧!他百般尋找的兩條線索之一,近來還花了大力氣,以為永無蹤跡了,現在卻自動送上門來。
說著,他像猴子一樣靈活,頭髮往後一拋,摘下眼鏡,從鼻孔里拔出兩根羽毛管,收了起來;這兩根羽毛管,我們在本書的另一頁已經見到。他就像摘下帽子一樣摘下面具。
這裡有必要講幾句題外話。
「德納第。」
恭頌
「男爵先生,為了您的利益,我深入調查了我那位冉阿讓。我說冉阿讓和馬德蘭是同一個人,還說沙威除了他自己,沒有別的殺害他的人,我這樣說,全有證據。不是手寫的證據,手寫的材料是可疑的,是為了幫忙特意定的,我這證據是印刷品。」
署名不假,只是縮短了。
馬車出發了。
「小客棧!絕沒有那事兒!」
馬呂斯打破沉默:
馬呂斯異常激動。他先是一驚,后又一喜。但願現在能找見他所尋覓的另一個人,他馬呂斯的救命恩人,他就別無希求了。
「哪兩個?說吧。」
「您是因為我榮幸地告訴您才知道的。」
確實是德納第,他詫異到了極點,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會驚慌失措。他前來是要讓人大吃一驚,不料自己卻吃了一驚。他丟了面子,也得到五百法郎的補償,不管怎樣他認栽了,但他還是大惑不解。
這是無賴慣用的伎倆,裝作認識一個不相識的人。
他講話帶點權威的語氣了,還補充一句:「咱們得冷靜下來。」
他氣憤地走向德納第,同時伸手摸衣兜兒,抓出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的票子,握成拳頭舉到他面前,幾乎碰到他的臉:
馬呂斯站起來,他渾身顫抖,既汗顏無地,又喜形於色。
馬呂斯站起身,他臉色蒼白,幾乎停住呼吸,一言不發,眼睛盯住黑呢布片,一步步退至牆根,右手伸到身後,摸索牆壁,尋找壁爐旁邊櫃櫥鎖眼上插的鑰匙,摸到鑰匙便打開櫃櫥門,不用看就伸進手臂,而他驚愕的目光始終不離德納第抖開的布片。
「他是誰?」
「我知道。」
陌生人從領帶里探出脖子,極像禿鷲的動作,他又加倍微笑回答道:「怎麼,男爵先生沒有看到我的信嗎?」
此外,信中不知所云,又別字連篇,終於暴露無遺。身份證已經齊備,無可懷疑了。
「你說得對。」珂賽特對他說。
「殺人兇手和盜賊。要注意,男爵先生,我在這裏說的不是過時的、失效的舊事,不是在法律面前一宣布,在上帝面前一懺悔,就能一筆勾銷的,我說的是近來的事,目前的事,此刻還沒被司法發現。我說下去。這個人溜進您的信任圈兒里,幾乎溜進您的家庭,他用的是假名,真名我可以告訴您,而且分文不取。」
「我的名字?」
碰到危險,箭豬會渾身豎起尖刺,金龜子會裝死,老看守會拉開架勢,而那人卻哈哈大笑。
這封信署名為「德納」。
九九藏書再說一遍,您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您要說什麼我知道。」
「我否認。」
「你這無恥的傢伙!你說謊,誹謗,無惡不作。你來誣告這個人,反而為他洗脫罪名;你要陷害他,反而讚揚了他。你才是盜賊!你才是兇手!我見過你,德納第·容德雷特,就在濟貧院環城大道的那間破屋裡。關於你,我所了解的情況,足以把你打發到苦役場,甚至更遠的地方,如果我願意的話。這是一千法郎,拿著,你這惡棍!」
「男爵先生真是明察秋毫,」他說道,而聲音當即清晰,毫無鼻音了,「我就是德納第。」
「是你父親,珂賽特!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該是你的父親。珂賽特,我猜想出來了。你對我說,你根本沒有收到我派伽弗洛什給你送的那封信。信肯定落到他手中了。他去街壘就是為了救我。他既然發願要修成天使,也就順便救了別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從深淵里拖出來交給你。他背著我走過可怕的陰溝。噢!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珂賽特,他保護了你,然後又保護了我。想想看,那陰溝有一段可怖的窪地,有上百條命都可能淹死在泥水中,珂賽特,他卻把我背過去了。當時我昏迷不醒,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麼危險境地。我們去接他,接回來和我們住在一起,他願意不願意,也不能再離開我們了。但願他在家裡!但願我們能找到他!從今往後,我要終生敬重他。對,事情就應該這樣,明白嗎,珂賽特?伽弗洛什把信交到他手裡了。全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馬呂斯聽那人說話的時候,越來越注意觀察他了。
還是馬上把這人的事情交代完畢。上述事件發生之後兩天,在馬呂斯的安排下,他更名改姓,揣上到紐約兌現的兩萬法郎的匯票,帶著阿茲瑪啟程去美洲去了。德納第這個失意的資產者道德淪喪是不可救藥的。他從歐洲到美洲,還依然故我。同一個惡人打交道,好事往往辦成壞事。德納第用馬呂斯這筆錢去販賣黑奴了。
這話說中了幾分。信的內容,還真從馬呂斯眼前滑過去了,他只顧注意筆跡,卻忽略了寫的什麼,幾乎想不起來了。這會兒,一個新情況又喚醒他,引起他的注意:我妻子和女兒。他以敏銳的目光審視這個陌生人,比法官看得還仔細,簡直不放過一絲一毫,他只是回答一句:「說明白點兒。」
一照面最初的印象,就是這人衣裳太肥大,雖然整齊扣上了紐扣,還是不合他的身。
德納第從外套大兜里掏出一個灰色大信封,裏面好像裝有一些摺疊成大小不等的紙張。
「說吧。」
接著,他又用手指彈去衣袖上一點灰塵。
「那青年就是我,衣裳就在這裏!」馬呂斯嚷道,把一件血跡斑斑的黑色舊衣服扔到地板上。
他喘不過氣來,用手捂住心口,要抑制心跳。他大步走來走去,抱住珂賽特親吻:「噢!珂賽特!我真是個不仁不義的人!」他說道。
至於彭邁西這名字,我們還記得在滑鐵盧戰場上,德納第只聽到最後兩個音,他一直輕蔑這簡單的一聲道謝,也是理所當然的。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的法則。無產的僱農看見驛車駛過,就要回頭望去,而在自己田裡幹活的農婦就不回頭張望。窮人的狗對富人叫,富人的狗對窮人叫。人人為己嘛。財貨是人追求的目的。黃金,就是磁石。」
馬呂斯還在思考。他終於抓到了德納第。他萬分渴望找到的這個人,現在就在眼前。他可以履行彭邁西上校的遺囑了。這位英雄欠了這個匪徒的情,馬呂斯感到恥辱,而且至今沒有兌現他父親從墳墓里給他開出的匯票。他面對這個德納第,思想也處於複雜的狀態,他認為上校不幸被這樣的壞蛋所救,在報恩的同時也應為上校雪恥。不管怎樣,他還是高興的,終於能使上校的幽魂擺脫這個卑鄙的債權人,他也覺得能將對父親的懷念從債務的牢籠里解救出來了。
我們還記得,德納第雖然曾與馬呂斯為鄰,卻從未見過他,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當初,德納第恍惚聽女兒提起過,樓里還住一個很窮的青年,名叫馬呂斯;我們知道,他還給那青年寫過信。然而在他的思想里,怎麼也不可能將那個馬呂斯和這個彭邁西男爵扯在一起。
「一個秘密。」
這工夫,馬車繼續行駛。
就在這同一天,說得更準確些,在這同一天晚上,吃罷晚飯,馬呂斯剛回到辦公室要審閱一份案卷,巴斯克就送來一封信,並說:「寫這封信的人就在候客室。」
馬呂斯一接近信,就聞到一股煙葉味,一種氣味,比什麼都更能喚起人的記憶。馬呂斯記想起這種煙味,再看封面上寫的:「呈送先生,彭邁西男爵先生啟。他的公館。」他辨認出煙味,也就認出筆跡了,可以說,驚詫能閃光。就是這樣一道閃光,馬呂斯豁然開朗。
「謝謝!對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盜賊、殺人兇手這些字眼,馬呂斯以為消失了,不料又捲土重來,好似一盆冷水澆在他頭上。
馬呂斯又是一驚:進來的人完全是陌生的。
德納第告辭出來,心中莫名其妙,身子受這金錢的甜美壓力,頭頂受這鈔票的轟擊,他真是又九-九-藏-書驚又喜。
回答沒有好氣兒。那人仍然媚態可揖,堅持說道:
等德納第一走,馬呂斯就跑到花園,見珂賽特還在散步。
「一張真的大票子!」
「啊!太叫人高興啦!」珂賽特說道,「我都不敢向你提這事兒了。我們去看望讓先生。」
不過,2月16日那天,他讓阿茲瑪跟蹤新娘夫婦,還親自搜索,終於了解不少情況,從他那黑暗的深處不止抓住一條秘密線索。他耍盡手腕才發現,至少極盡推理才推測出,那天他在大陰溝里碰到的是什麼人。他從那人很容易推測到名字。他知道彭邁西男爵夫人就是珂賽特,但在這方面,他還是要謹慎從事。珂賽特是誰呢?他還說不準,彷彿是個私生女,他總覺得芳汀的身世可疑,可是何必講出來呢?他保持沉默希圖報酬嗎?這算什麼,他掌握,或者自以為掌握賣價更高的秘密。可想而知,毫無證據就跑來向彭邁西男爵披露「尊夫人是私生女」,這樣的告密者,只能招來那位丈夫的一頓拳腳。
「什麼婦人?」
「這並不難,男爵先生,我榮幸地在給您的信中署上,還當面對您講了:德納。」
如果上帝給我才能,我本可以成為克(科)學院院士、德納男爵,然而我不是。我僅僅和他同姓,提起此人,我如能得到你的照佛(拂),那就不剩(勝)心(欣)喜。您對我的會(惠)顧必得回報。我掌握一個人的秘密。此人又與您有關。我打算將這秘密提共(供)給您,希望能有幸對您有所幫助。我向您提共(供)這一簡便方法,將此人從貴府赴(趕)走,此人無權住在貴府,男爵夫人出身高貴,道德的聖地長期和罪惡共處,就不能不糟(遭)受捐(損)害。
「我要說,沙威是自殺的。」
「同我有關?」
「那就是在夏多布里盎的府上,我見過先生!我同夏多布里盎過從甚密。他非常和氣,有時對我說:德納,我的朋友……您不想同我干一杯嗎?」
他儘管化了裝,還是頭一次見到彭邁西男爵,卻讓彭邁西男爵認出來,而且讓人家完全掌握了底細。這位男爵不僅了解德納第,似乎還了解冉阿讓的情況。這個還沒有怎麼長鬍子的青年,究竟是什麼人?他如此冷淡,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別人的名字,知道別人所有名字,能夠慷慨解囊,痛斥騙子儼如法官,而賞給他們錢又像上當的傻瓜。
他說著,就把一千法郎的鈔票擲給德納第。
「男爵先生,一條陰溝可不是演武場,那裡什麼都缺,連地方都缺。兩個人在裏面,就得狹路相逢。這情況果然發生了。住戶和過路人雖不情願,還是不得不彼此問好。過路人對住戶說:『你瞧,我背著東西,總得出去,你有鑰匙,給我用一用。』這個苦役犯力大無比,可不敢拒絕他。不過,拿鑰匙的人討價還價,只為了拖延時間;他察看死者,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出那是個青年,穿戴講究,像個富人,滿臉是血,面目模糊了。他一邊談話,一邊設法撕下死者外衣的一塊后擺,而沒有讓兇手覺察。一個物證,您明白吧,用這可以重新抓住線索,證明兇手有罪。他將那個物證揣進兜里,然後打開鐵柵門,放出那人及其背上的重負,又關上門就逃開了,不想進一步牽連到這個案件中,尤其不想在兇手往河裡扔屍體時成為目擊者。現在您應當明白了,背死屍的人,正是冉阿讓,而有鑰匙的人,此刻正在同您談話,撕下來的那片衣襟……」
「說吧。」
一個男子走進來。
「這秘密同其他秘密一樣,我全知道。」
「躲不開,」德納第又說道,「冉阿讓沒有劫奪馬德蘭,但照樣還是盜賊;他沒有殺害沙威,但照樣還是殺人兇手。」
「男爵先生,我全告訴您,酬勞多少全憑您賞賜了。這個秘密可值大量黃金呢。您會問我:『為什麼你不去找冉阿讓?』這原因很簡單,我知道他放棄了這筆錢財,轉交給您了,我覺得這事策劃得很巧妙,可是他一個銅子也沒有了。我去找他,也只能看到一雙空手,然而,我前往若雅需要旅費,找他還不如找您,他一無所有,而您什麼都有了。我有點兒累,請允許我坐一坐。」
「什麼秘密?」
「對。」
「我不明白,男爵先生。」德納第說道。
「我也有材料。」他平靜地說道。
「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這時,德納第繼續說:
「男爵先生,咱們走入歧途了。」
珂賽特以為他瘋了,但還是順從了。
馬呂斯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鈔票,摔到他臉上。
「您究竟要說什麼?」馬呂斯從失望到失去耐心,打斷他的話。
德納第認為,他同馬呂斯的談話還沒有開始。剛才他不得不退卻,改變戰略,放棄一個陣地,換個戰線;其實,主力還沒有損失,他兜里已經有五百法郎墊底了。再者,他還有舉足輕重的話要講,即使對付深知內情又全副武裝的彭邁西男爵,他也感到自己是強者。在德納第這類人看來,任何對話都是一場較量。在即將展開的這場較量中,他的處境如何呢?他不知道談話的對手是誰,但是知道自己要談的事情。他在心中迅速地檢閱了自己九*九*藏*書的力量,說了一句「我就是德納第」,便等待對方的反應。
「我對您說,您就是德納第。」
他真像遭了雷擊,暈頭轉向,但也心甘情願,如果頭上有個避雷針,他反倒深感遺憾了。
除了這一職責,他還有一個責任,如果可能的話,要弄清珂賽特財產的來源。機會似乎擺到面前。也許德納第了解一點內情。有必要探探這個人的底。就從這裏下手。
「他既不是聖徒,也不是英雄!」德納第說道,「他是殺人兇手,是盜賊!」
馬呂斯突然把椅子往德納第這邊靠了靠。德納第注意到這個動作,於是他慢條斯理,就像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抓住對方,並感到對方聽著他的話時的悸動:
他那駝背也伸直了。
「我知道您這異乎尋常的秘密,就像我早就知道冉阿讓這個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樣。」
珂賽特一句也沒聽明白。
「男爵先生,給一萬法郎吧,我就說出來。」
馬呂斯扶珂賽特上了車,自己也跟著跳上去。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戲劇家法邦杜,詩人尚弗洛,西班牙人唐·阿爾瓦雷茲,又是婦人巴利扎爾。」
此人不僅年老,還長了個大鼻子,下巴插在領帶里,戴一副綠色眼鏡,還加上雙層綠綢的遮光檐兒;頭髮光滑,直齊眉梢兒,頗似英國「上流社會」車夫的假髮。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他從頭到腳一身黑色穿戴,相當破舊,但是很乾凈;一條帶小裝飾物的鏈子從坎肩兜里出來半截,令人猜想兜里裝著懷錶。他手裡拿著一頂舊帽子,走路駝著背,深深一躬下去,背彎得更厲害了。
他的眼神亮起來,起伏不平,疙里疙瘩的額頭也露出醜陋的皺紋,鷹鉤鼻子又恢複原狀,這個悍匪便現出兇殘狡詐的真面目。
「滑鐵盧!」德納第咕噥一聲,他將五百和一千法郎揣進兜里。
「我很想去若雅那裡去落腳。我們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女兒,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旅途很長,旅費又貴。我缺點兒錢。」
那人要回答先咧咧嘴媚笑一下,酷似鱷魚的諂笑:
大安
馬呂斯注意聽這人講話,捕捉他的口音和動作,但是越發失望了:這濃重的鼻音,同他預料的尖刻的嗓音截然不同。他如墜五里霧中。
「這是幻象。我有幸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就有責任指出這一點。首要的是真相和正義。我不願意看見不公正地指控別人。男爵先生,冉阿讓根本沒有竊取馬德蘭先生的錢財,冉阿讓也根本沒有殺害沙威。」
「在我家裡?不會。」他說道。
「我說殺人和搶劫,男爵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指的是近來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情況,絕對沒人知道,也從未聽說過。也許您能發現,冉阿讓以高明的手段贈給男爵夫人財產的來源;我說手段高明,就是因為他通過這樣的贈款,就鑽進一個高貴的家庭里來享福,享受搶來的錢,隱藏起自己的罪惡,隱姓埋名,為自己建起一個家庭,這種做法不能算太笨拙。」
巴斯克便通報:「德納先生。」
馬呂斯看了報。事情很明顯,日期確切,證據也確鑿無疑,這兩份報紙印出來,並不是特意為了證明德納第的說法;而且,《公報》上所刊登的消息,又是警察總署官方提供的。馬呂斯不能懷疑。那個出納員所提供的情況是假的,他本人也弄錯了。冉阿讓赫然變得高大起來,高出雲端。馬呂斯禁不住歡叫一聲:
這兩份報紙讀者都知道。一份更舊的,是1823年7月25日的《白旗報》,我們在本書第三卷第一百四十八頁看到的報道,證實了馬德蘭先生和冉阿讓是同一個人。另一份是1832年6月15日的《公報》,上面登了沙威自殺的消息,還援引了沙威向警察署長所作的口頭彙報,說他在麻廠街街壘里被俘,但是多虧一個暴動者的寬宏大量才保住命,那人把他押出去執刑,並沒有瞄準他的頭,而是朝天開了一槍。
他要強調這句話,特意將飾物鏈掄了一圈。
「他叫冉阿讓。」
「兩件事實,兩個證據。」德納第說著,就把兩份打開的報紙遞給馬呂斯。
「第二,他並沒有殺害沙威,因為,殺死沙威的人,正是沙威自己。」
德納第說完這番話,便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從衣兜里掏出布滿暗斑的黑呢布片,舉到眼睛一般高。
「您要說什麼?」
「我先無償提供點情況,」陌生人說,「看看能不能引起您的興趣。」
我在候客宮(室)等侍(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怎麼又來啦!」他說道。
信如其人,也會有惡俗的外表。紙張粗糙,摺疊笨拙,這類信一看就令人反感。巴斯克拿來的就是這樣一封信。
他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拿出幾張鈔票,推上抽屜就拉鈴。巴斯克將門打開一條縫兒。
「一位上校!」馬呂斯又怒氣沖沖地說,「若是一位將軍,我一個銅子兒也不給。你來這裏,專門血口噴人!告訴你,什麼罪行你都犯過。滾!滾得遠遠的!但願你能幸福,這是我的全部希望。哼!魔鬼!這還九-九-藏-書有三千法郎,全拿著。明天你就動身,帶你女兒去美洲,其實你老婆死了,可惡的騙子!我要監視你啟程,強盜,到那時,我再給你兩萬法郎,滾到別的地方找死去吧!」
那人感到有必要降點價:
「還有什麼?快點收尾。」
陌生人鎮定自若,用臂肘撣撣帽子,接著說道:
他又補充說道:
馬呂斯冷淡的口氣,兩次「我知道」的回答,話語簡短而顯得不願交談,這不免煽起陌生人的一點暗火。他那悻悻的目光偷偷瞥了馬呂斯一下,隨即又熄滅了。這種目光不管多麼短促,只要見過一次的人就能認出來,自然也沒有逃過馬呂斯的眼睛。某種火光只能發自某些靈魂,而思想的通風口——眼珠就會燒紅,眼鏡根本遮掩不住,無異往地獄門前放一塊玻璃。
「我既不認識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認識唐勃雷先生。」他說道,「我從未踏進過這兩位的府門。」
德納第將「大票子」深藏到坎肩兜里,幾乎帶著幾分溫情注視馬呂斯。
「五百法郎!」他驚訝地又說道,隨即又結結巴巴地咕噥一句:
不大工夫,出租馬車來到門前。
「讓他進來。」馬呂斯說道。
「男爵先生,大約一年前,1832年6月6日,在暴動的那天,在巴黎大陰溝里,就是在殘廢軍人院橋和耶拿橋之間,大陰溝在塞納河的出口處,有那麼一個人。」
馬呂斯繼續說:
馬呂斯的椅子又靠近一點兒。德納第趁機長出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
「是一位將軍。」德納第說著,又揚起頭來。
「有點兒關係。」
「男爵先生,請耐心聽我說。在美洲巴拿馬附近的地方,有個叫若雅的村子。全村只由一座房子構成。一座四層的方形大樓房,用太陽晒乾的土坯建造的,每一邊五百尺長,每上一層縮進十二尺,這樣,每層周圍都有平台,正中是內院,囤積糧食和武器,沒有窗戶,但有槍眼,也沒有門,但有梯子,爬梯子從地面上到二層平台,再從二層上到三層,從三層上到四層,然後再順著梯子下到內院;房間沒有門,只有翻板,房子里沒有樓梯,只有梯子;夜晚關死翻板,撤走梯子,土槍和馬槍都架在槍眼上,根本無法進入;白天是一座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壘,全村八百居民,就是這樣生活。為什麼這樣小心呢?因為那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有許多吃人的人。那麼,人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呢?因為那是寶地,能開採出黃金。」
巴黎博特萊伊街兵工廠附近,有一個臭名昭著的舊宅子,當時住著一個精明的猶太人,他的行業就是將一個壞蛋化裝成好人。不用花多長時間,否則壞蛋會感到難堪。換上一套類似體面人的服裝,外表明顯變了,可以喬裝打扮一兩天,每天付三十蘇錢。這個出租服裝的人名叫「變換商」,巴黎扒手們不知他的真名實姓,就送給他這個綽號。他的化妝室服裝相當齊全,給人喬裝打扮的衣裳也還像樣,適合各種職業和等級,分別掛在店鋪的釘子上,雖然已經破舊了,卻能代表一定的社會地位:這兒是行政長官的服裝,那兒是神甫的教袍,那兒又是銀行家的服裝,在一個角落裡掛著退伍軍人的便服,而另一處則是文人的服裝,再遠一點有政界人士的服裝。此人是騙術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戲劇的服裝師。他的破屋正是竊賊和騙子上下場的後台。一個衣衫襤褸的壞蛋走進來,放下三十蘇,按照他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挑選一套服裝換上,再下樓時,壞蛋搖身一變而成為人物了。第二天,一套行頭又原物送回。這個「變換商」什麼都可以交給竊賊,卻從來沒有被拐跑過。這些服裝有一個缺陷,大小都「不合身」,既然不是定做的,穿上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沒有一個人穿著合身的。凡是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壞蛋,穿上「變換商」的衣服都感到不舒服。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變換商」只考慮普通身材,他隨便找一個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的乞丐來量體裁衣。因此,要求合身有時很難,「變換商」的那些主顧就只能盡量將就了。特殊身材,那就活該倒霉!就拿政界人士的服裝來說,上下一身衣,倒是合乎規矩,然而皮特穿上嫌太肥,加特爾西卡拉穿上又嫌太瘦。在「變換商」的目錄中,稱作政界人士服裝的說明,我們照錄如下:「黑呢上衣一件、黑呢皮褲一條、絲綢坎肩一件、皮靴和襯衣。」旁邊還註明:「從前的大使」。還有說明,我們也照錄出來:「在另外一個盒子里,裝有一副燙得整齊的假髮、一副綠色眼鏡、一條帶小飾物的錶鏈、兩根裹著棉花的羽毛寸管。」這一套行頭符合政客,從前大使的身份。可以說,這套服裝相當舊了:線縫兒已發白,臂肘有個扣子大小的破洞,隱約可見,而且,胸前還缺一顆扣子;不過,這是小小不言的事,須知政客的手總放在胸前,就是要遮住禮服上缺扣子的地方。
那人大驚失色,急忙鞠躬,抓住鈔票看個仔細。
德納第瞥了馬呂斯一眼,那神氣就像一個戰敗的人又抓住勝利的機九九藏書會,轉眼間把喪失的地盤奪回來。而且,他又立刻恢復笑臉,但是像下級對上級那樣,得意的神情有所節制,德納第只對馬呂斯說了一句:
德納第邊說邊從信封里掏出兩份破舊發黃、有刺鼻的煙草味的報紙。其中一份顯得更舊,折紋全斷裂,還往下掉碎片兒。
「我知道。」
「我聽著呢。」
「好吧,我們就放鬆放鬆吧。」
德納第坐到一張軟墊椅子上,拿起那兩份報紙,又裝回信封里,同時用指甲敲著《白旗報》,小聲咕噥道:「這一份,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接著,他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二郎腿,這種姿勢正是說話把握十足的人所特有的,然後才進入正題,一本正經又字字加重語氣地說道:
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園裡散步。
「我還要無償告訴您他是誰。」
「我本可以在這裏打斷您的話,」馬呂斯指出,「不過,您還是講下去吧。」
「車夫,」馬呂斯說道,「武人街七號。」
那人眼裡又掠過一道閃光,他高聲說道:
德納第又一字一頓說了一遍,就像朗誦十二音節的古詩:
「您是不是指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偷竊案?」馬呂斯問道,「就從您這報紙也能看出,他一生痛悔,克己利人,修德贖罪了。」
他急不可待,拆開信念道:
「拿出證據!拿出證據!」馬呂斯怒不可遏地嚷道。
那人聽這口氣更加生硬,就更加深鞠一躬。
「德納第,我說破了您的姓名。您掌握的秘密,您來告訴我的事情,現在要我對您說一說嗎?我也有我的情報。您馬上就會看到,我了解的情況比您多。冉阿讓,正如您講的,是個殺人兇手和盜賊。說他是盜賊,是因為他搶劫了一個富有的廠主馬德蘭先生,把人家弄破產了。說他是殺人兇手,是因為他殺了警察沙威。」
「拿出證據來!」
「什麼?」馬呂斯又說道,「您想反駁嗎?這可是事實。」
「對,殺人兇手!你在那兒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哼!容德雷特·德納第,你這狗東西!這回讓你好好受一次教訓,出賣機密的舊貨販子,兜售秘事的奸商,專門搜尋黑暗東西的傢伙,無恥之徒!拿著這一千五百法郎,從這兒滾出去!滑鐵盧保了你。」
馬呂斯坐下,並示意他也坐下。
「這就讓您明白。聽著。大約在1822年,在加來海峽省的一個地區,有個叫馬德蘭先生的人。從前同司法機構有點過節,後來改過自新,恢復了名譽。這個人成為一個十全十美的義人。他靠技藝生產人造墨玉,使整個城市富起來。當然,他本人也發了財。但這是附帶的,可以說是偶然的。他是窮人的衣食父母。他創建醫院,開辦學校,探望病人,給姑娘嫁妝錢,救濟寡婦,收養孤兒,他就像那地方的監護人。他謝絕了授給他的勳章,他被任命為市長。一個刑滿釋放的苦役犯知道這個人從前判過刑的隱私,便揭發了他,並讓人把他抓起來,然後乘機來到巴黎拉斐特銀行——這是出納員本人向我提供的情況,——模仿簽字,冒名取走了馬德蘭先生的五十多萬法郎的存款。竊取馬德蘭先生錢財的苦役犯,正是冉阿讓。至於另一件事實,您也沒有什麼可向我提供的。冉阿讓殺了警察沙威;他是用手槍把人打死的。我敢對您說這話,當時我在場。」
「男爵先生,貴府上有個盜賊和殺人兇手。」
那陌生人將兩手插|進坎肩兜里,抬起頭來,但是並不挺起脊背,他那透過眼鏡的綠目光也在端量馬呂斯。
馬呂斯的神情越來越嚴峻:
「這又怎麼樣?」
「豈有此理!怎麼這麼說呢?」
馬呂斯萬分激動,他恍惚看見,冉阿讓變成無比高大的悲苦形象。一種前所未聞的美德在他眼前顯現,至高無上而又十分溫和,高大中又透出謙卑。這名苦役犯聖化為基督了。馬呂斯被這奇迹弄得眼花繚亂,他說不準看見了什麼,只知道非常偉大。
「這同我有什麼關係?」馬呂斯問道。
「是這樣,男爵先生。我這個干累了的老外交官,厭惡了陳舊的文明,想過過野蠻人的生活。」
「我不敢駁斥男爵先生。不管怎麼說,您應當明白,我是了解內情的。現在我要告訴您的情況,唯獨我知道。這事關係到男爵夫人的財產。這是一個異乎尋常的秘密,準備出售。首先找您這個買主。價錢便宜。兩萬法郎。」
「一個秘密!」
「第。」
陌生人微笑著又說道:
「好吧,男爵先生,我說明一下。我有個秘密向您出售。」
男爵先生:
「珂賽特!珂賽特!」他喊道,「來!快來!一道出去。巴斯克,叫一輛馬車!珂賽特,來呀,噢!上帝啊!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鐘也不要耽誤,快戴上你的頭巾。」
「男爵先生,」德納第一躬到地,說道,「一生感謝不盡。」
如果馬呂斯熟悉巴黎的這種神妙的變身術,他就會當即看出,巴斯克帶進的客人那身政客裝束,正是從「變換商」挂鉤那兒租來的。
馬呂斯看見來者並非他所期待的人,不禁感到失望,態度便轉而冷淡了。就在來客深深鞠躬的時候,馬呂斯從頭到腳打量他,口氣生硬地問道:「您有什麼事?」
「什麼?」
嗅覺,這神秘的備忘錄,一下子就在他身上喚起一個天地。正是這種紙張、這種折信方式、這樣淡淡的墨水,正是這熟悉的筆跡,尤其是這煙味,他眼前就出現了容德雷特的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