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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傑

楊傑

「沒關係。別說沒關係,即使有關係,那又如何。假設你當兵時正好來了鬼子,讓你從豬圈裡出來去迎敵,你就不殺人了?」
她更喜歡叫他們外公外婆,洋氣,但是他們和媽媽一致認為不好,外公外婆是鶴頂的叫法,北京的叫法是姥姥姥爺。後來他們覺得姥姥姥爺也不好,該叫爺爺奶奶。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只有一個孩子,為什麼要往遠了叫?他們不叫她外孫女,叫孫女——「外」一下就遠了。兩頭都爺爺奶奶,點點經常分不清爸爸媽媽說的是哪一個,就自己發明了一種新叫法:北京爺爺,北京奶奶;鶴頂爺爺,鶴頂奶奶。
「後悔也晚了,你已經是孩兒她娘了。」
事情到此結束不失為好的結局,但楊傑決定再進一步,有些問題不徹底解決,後遺症會沒完沒了。他抓住崔曉萱的兩隻光胳膊說:
架總有吵完的時候。現在是後半夜,兩個人在享受劇烈運動之後的寧和,等待五月初的汗水一粒粒蒸發和乾涸。崔曉萱閉著眼,面帶微笑,安詳地說:
「我跟你講過我的第一桶金是怎麼來的沒有?」楊傑說。
社會他媽想了想,覺得這事有點意思。一個字不寫,忙活送信的呢。郵遞員搖了兩個月船到北京,就為了送四張白紙。讓你們家老陳查!她在圍裙上擦了把手,敲開前排馬列家的後窗戶。馬列他媽正在屋子裡擦身體。馬列他媽四十多了,幹了四十年農活兒,在泥土裡摸爬滾打,身上還是很白。社會他媽說:
崔曉萱可能都沒意識到,她的問題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問題,而現在的問題不具有任何的殺傷力。她的身份已經從情敵轉回到妻子和母親,她開始用妻子的手裝出氣急敗壞的樣子,撒嬌地拍打丈夫,「好啊,我就說我被你坑了,果然就是被你給坑了!」
李老師休假沒規律,半年一次有,八個月一次有,一年一次也有。一次休半個月。之所以只能休半個月,是參照了其他縣知青工作的管理辦法,因為知青總喜歡在農忙時請假,這樣就可以逃掉繁重的體力勞動。照棉花庄人的估算,李老師先坐船,再轉汽車,然後乘火車,來迴路上要花一周左右,她還能在北京待上一周。一周夠了。棉花庄沒人去過北京,但鶴頂有人去過。領導去過;鶴頂唯一的全國勞動模範去過,還被毛主席接見了;參加「大串連」的紅衛兵和紅小兵去過;根據他們的情報,從交通偏僻的鶴頂到北京,一來一回真要六七天。每次李老師的確都是半個月準時回來。但是,第一次探親她就被棉花庄人看見了。
「我知道您懂行。只要是好東西您一定能看出來。」
「檔案里是這麼寫的。」
「仰著。兩個鼻孔朝天。」
「每天晚上我都進來,」董師傅說,「打開燈,坐一會兒。不跟它們說說話我睡不著。」說鬼話的毛病是從這兒來的。「你再摸摸。閉上眼,用指尖,再用掌心。輕一點。」
「找啥人哩?」
「你怎麼不問問我,是不是真看了大和堂的房子?」
「為什麼?」崔曉萱一下子來了精神。
楊傑在背光的地方痛苦地笑了。正確的行程應該是這樣:崔曉萱和點點在南京下了飛機,楊澤,或者楊澤派去的人已經等在祿口機場的出口,幫她們把行李箱拎上車,開車的如果不是楊澤,一定也是最可靠的司機,三個半小時后,她們到達鶴頂。必須要最好的司機。此刻她們早應該吃過了父親做的淮海風味的晚飯,大煮乾絲一定會出現在飯桌上,點點最愛吃這道菜。但事實上是,她們在花街,崔曉萱站在姑媽家的雜貨鋪門口給自己打電話。弟弟及時地發來簡訊:
楊傑不想跟她頂,地方不合適。他只點點頭,表示完全正確。
「看房子。」
你們下崗了,老闆對他們說,為了讓大家有本錢自謀生路,每人發兩百公斤礦石;千萬別小看這些外表憨厚粗糙的礦石,它們大部分從上游的沙地里來,你們知道,十幾公裡外盛產水晶,把它們破開來,你很可能就會看見晶瑩剔透的水晶;水晶是什麼你們知道嗎?石頭?棺材?沒錯,毛主席的棺材就是用這個水晶做的;在做成棺材之前水晶的確也是石頭,但是,可是,它們是不一樣的石頭,是可以直接兌換成人民幣的石頭!毛主席用它來做水晶棺,你們就知道它是多麼珍貴了——不是好東西毛主席會用它來做水晶棺嗎!所以,發給你們的不僅是兩百公斤的石頭,也是兩百公斤的錢。當然,你們把石頭破開來,也有可能找不到水晶;這個我們也沒辦法,誰也看不到石頭裡面去,咱們摸黑分,摸黑抓,你抓到哪堆算哪堆;命好的伸手就發財,命不好的你也不能怨政府,能管天能管地,政府管不了你命不濟,是不?好了,肩挑手提找車運,想辦法弄回家吧,祝各位都能發財。散了吧。
「支書和陳會計政治審查審出來的。你不懂,涮你的屁股吧你。對了,別往外說啊!」
事後他堅持說,有人操縱了他的手,要不他怎麼會把一個嫁過人的女人往麥秸垛里拖呢?要搞也得搞個黃花姑娘。他從沒想過要跟一個寡婦好,打死他爹媽他們也不會同意他娶一個克夫的女人。金枝嫁到棉花庄一年半,男人得了血吸蟲病死了。明明是他愛吃螺螄,從小鬼汊的蘆葦盪里摸了一籃又一籃螺螄,不煮,用酒、鹽、辣椒和老醋生腌,每天從罈子里撈兩勺子,吸溜吸溜地吃,下飯,嘬了一肚子血吸蟲死了,但公婆堅持認為是金枝把他們兒子剋死了。來生(這個名字取得也詭異,怎麼看都不像在叫一個活人)吃了二十多年的生螺螄都沒事,娶了你就死了,不是你克夫是什麼!如果天津的男知青娶了金枝,這事就算了了,金枝也滿意,都在草窩裡被弄過了,嫁個城市裡來的知青,做文化人的老婆,不吃虧;問題是,自己的下半身被棉花庄人看了,天津的男知青還在革委會主任和民兵排長跟前一再說自己克夫,又神神道道地說,把她往草垛里拽完全是鬼使神差,什麼意思嘛!金枝想不開,第二天將圍巾甩到門框上,一蹬腿把自己弔死了。
楊傑回:明白。
「現在就去。」
福小說:「媽,不是外孫,是孫子。姓景,景天送。」
「兄弟,」楊傑說,「靠你了,給想個好名字!」他把所有庫存的優美和深沉的詞彙全用上,為的是完美地將晶體里包裹的景觀給表達出來,供初平陽參考。與此同時,他也把一肚子苦水和邪火對著初平陽撒了一通。
楊千里說:「我不姓付,我姓楊。」
哥,嫂子要先去花街,只好從命。不知葫蘆里要賣啥葯。
楊傑母親姓李,鶴頂人叫李老師,至於李什麼,年歲太久忘了。楊傑母親還在干農活的時候就被稱作「李老師」,因為有文化。1968年4月,清明節剛過,鶴頂最大的碼頭上出現四個知青。他們順水而下,從北方來,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十四歲。四個人提著被褥和臉盆,到鶴頂縣邊上的棉花庄報到。十七歲的那個是姑娘,下了船就去國營的向陽理髮店剪了頭髮。她讓理髮師剪得短一點,再短一點,她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頭髮短了,就可以把梳頭的時間省下來建設偉大的社會主義。一短再短,這種剛過耳垂下方的短髮,在鶴頂被稱作「二道毛子」,只有結了婚的婦女才剪。頭髮短了,人就顯成熟,棉花庄人就不敢貿然認為她只有十七歲。也因為頭髮短,你就不敢懷疑她見識也短,她能用一口北京話連著背誦二十多首毛主席詩詞,中間不打磕巴。之前棉花庄人沒人當面聽過北京話,現在有人帶來了首都的聲音,而且上來就是老人家的詩詞,全村人立馬肅然起敬。村支書兼村革委會主任頭一天還叫她小李,第二天把「小」字咽下去,叫「李老師」。在棉花庄,有學問的基本上都在小學校里,所以支書兼革委會主任習慣性地叫她老師。領導都叫李老師了,村裡人不敢造次,也跟著李老師這個李老師那個。
第二天他們又在鬼市遇上了。楊傑又問:「您要嗎?」
另外三個年紀稍小的男知青和女知青,分別從天津和石家莊來。李老師是領頭的,年齡擺在那兒,更重要的是,她從北京來。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棉花庄人想想都覺得振奮,毛主席呀派人來,雪山點頭笑啰彩雲把路開,一條金色的絲帶,把北京和棉花庄連起來。村支書兼革委會主任希望李老師進學堂教孩子,那活兒幹起來不累。李老師不答應,你們可以叫我李老師,但我不會去教書,我要下地幹活兒,有棉花摘棉花,沒棉花插秧割麥子,我還要種玉米大豆和高粱,我要在農村的大熔爐里百鍊成鋼,吃最多的苦,干最重的活兒!村支書想,那好吧,打壓革命積極性是犯法的。
「一瓶泡椒。」
賈凡的打火機伸過來,楊傑擺擺手,沒胃口。「崔老師打我手機,」賈凡說,「楊哥,我也沒辦法。」
「老田,那女的真是北京人?」
李老師的學校同事說話文雅,問:「千里同志,你幸福嗎?」
天送被景侉子的喊聲驚醒了,睜眼看見頭髮花白的老頭,有點蒙,咧開嘴就哭,抱住福小脖子直往她腦袋後面躲。景侉子繼續退,退到剛從門樓里出來的老婆身邊,指著天送的指頭直哆嗦,說:
景侉子還在指。秦素文用胳膊肘搗搗他,「老東西,咱們外孫回來了!」
「該這樣,有一說一。」既然問了,撒謊罪更大。楊傑把煙扔進雜貨鋪門前的垃圾桶里。「車開過來。」
他讓沒考上大學的孫子準備好鐵鍬、扁擔、繩索和筐;讓兒子給正在念大學的孫女打電話,不管她找什麼書,只要能查到長水晶的地方會發光就行,行話叫「出火」。孫子的一套傢伙還沒準備好,孫女坐在電腦前打來電話,咱家又要發財啦,很可能是水晶在搗鬼,那叫壓電效應,也叫壓電現象。互聯網上說:水晶受到一定壓力會產生電流,使水晶的兩端帶電,反過來,壓力一高就會產生振蕩,此之謂壓電效應,或者壓電現象。埋在地下的水晶在地應力的作用下,就容易產生壓電效應,讓附近地表的空氣發生變化。地應力越大,壓電效應越強,空氣變化越大;空氣變化到一定程度,就會發光,就是董師傅說的「出火」。出火多在陰雨天,排除了星光、人造光的干擾,空氣中潮濕欲滴的水分是「出火」的重要條件。
老太太笑了,說:「好。」歪了歪頭,咽了氣。身體僵了,笑還留在臉上。老太太死得很滿意。
「聽,聽懂了,李老師。」
「虛榮。」楊傑說,「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見到福小我就想起那把手術刀。天賜受驚嚇之前,我就說過,要給他們每人一把手術刀。我是老大,我有一個在醫院當婦產科主任的姑媽,我希望一把手術刀可以增加我的威信。我許了諾,一年多都沒有兌現,不是小姑媽沒回鶴頂,就是她忘了帶手術刀回來。你知道的,天賜是個驕橫的孩子,喜歡較真,老是當我面揭短,手術刀呢?比青龍偃月刀還好看的手術刀怎麼還沒來呀?過年吃餃子前我能不能看到我的手術刀啊?臉上掛不住。我都不好意思去花街了。然後他被嚇著了。小姑媽終於把手術刀帶回來了。給天賜的時候,平陽和長安都勸我別給了,擔心有危險,我堅持要給。我說都是哥們,當然要一視同仁。其實我是憋了口氣,我想讓天賜知道,大哥我說到做到。沒想到後來出事了。我也沒想到,平陽那把丟了,長安那把丟了,我自己的那把也丟了,四個人里,只有天賜一直保存著那把刀。他冷嘲熱諷是因為他的確很想要一把,他喜歡那把刀。他一直都喜歡關羽和他的青龍偃月刀。這些年我都覺得是我殺死了天賜。」楊傑說的聲音沉下來。「我的一點小虛榮害了天賜。」
「楊傑,我提醒你,要不是我,你補辦個身份證都得往鄉下跑!」
「也就是說,你找我是為了完成你媽給你下達的任務?」崔曉萱的口氣鬆動了,這個故事稀釋了她尖銳的問責。楊傑暗暗地感激初平陽。他讀過初平陽幾乎所有專欄文章,發現這小子總在談問題的時候講故事,沒故事說不了話?初平陽告訴他,老兄,這是說話和作文的技巧,你想兜圈子,最好的辦法不是一輪一輪地講道理,而是說故事。沒有任何一個道理可以用道理本身來說清楚。所以你要天馬行空地扯,故事是多解的,總有一種解釋會把你引到想要的那條道上去。現在崔曉萱已經上了岔路,而楊傑也發現,在這個故事的語境里,以母親為借口反倒有了別樣的可愛和親和力,如同夫妻間的賴皮和嬌嗔。
「談什麼?」
影像資料上的不算,有生以來他頭一回看見水晶在生長。菜花般貼著石壁生長的珊瑚狀水晶;髮絲一樣精細,吹彈可斷地生長的水晶;膽怯地僅僅冒出點針尖的水晶,彷彿剛剛萌生了面對世界的意識;這些纖弱細微的小東西,正在緩慢以致靜止地生長。億萬年後,它們才能長成。楊傑的頭腦里拉出一個黑暗的縱深,億萬年,這個抽象的數字在水晶洞里突然變得無比的具體。億萬年就是一分鐘一秒鐘逐漸疊加累積到了接近於無限的長度,他聽見手腕上歐米茄手錶邁著小碎步前進的聲音。此情、此景、此感喟和此幽思,讓寫文章的初平陽來描述,會是一番怎樣的篇章?楊傑的嘴裏只能蹦出來幾個乾巴巴的關鍵詞:歷史,時間,生命。然後他站起來,重新成為一個拿水晶開刀的商人,他想到的是,決不浪費任何一點可以利用的水晶,堅決把小佛像掛件事業進行到底。
端酒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楊千里粗大的指關節,因為長年砍竹子、劈竹子、編竹器,指關節像竹節一樣堅硬結實。毫無疑問,他是鶴頂縣國營竹器廠最好的工匠。
「閨女在呢,說正經的。」
「你覺得我媽下達的任務有問題?」
「那好,半夜了,咱們談談。」楊傑雙手攤開,手掌向下壓一下,再壓一下。小點聲。
明白了。董師傅摸著從八條路回來的路上扎在腳底板上的一根刺,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過去很多年裡他倒是見過幾次「出火」的,沒敢往發財路上想,當成鬼火給浪費了。也好,蹬腿之前弄懂了,朝聞道,夕死可矣,也算沒白挖一輩子水晶。當晚祖孫三代動了手,摸黑挖了整整一夜。被兩隻鞋畫地為牢,綠水晶沒跑掉,天亮的時候,在五米深的地方膽怯地現身了。孫子把水晶捧到地面,董師傅舉著它對著太陽看,他在表面還沾染污泥的水晶里,看見了一片沉靜浩渺的湖水。老頭子眼淚就出來了,一把將水晶揣進懷裡,咕咕噥噥地說:
「這事交給你了,他是你朋友。」
楊傑難堪地擺擺手。此情況完全屬實,他在北戴河的沙灘上,脫了鞋子追崔曉萱,就為了得到她一句準話,同不同意做他女朋友。他擺手不是賴賬,而是不想讓姑媽和姑父聽見。活大半輩子了,什麼情啊愛啊,聽見了老兩口會臉紅。老兩口本來站在櫃檯外面,現在退回到櫃檯里了,還裝出專註清點貨物的樣子。
「來了也不看看姑媽,小心老歪姑父不高興。」
「那您要嗎?」楊傑問。
這個會說漢語的朴先生帶著觀賞石回了首爾,倒手賣給了韓國一個做電子產業的資本家。那人好水晶,一件合人民幣十二萬,兩件二十四萬。朴先生從此開始了水晶工藝品的收藏。楊傑是他最重要也最信得過的貨源,因九九藏書為他們成了朋友。有了朴先生的這十萬,楊傑這隻名叫西緒福斯的猴子,也得以將志願堅持了下來,不停地從花街、從江蘇東海、從新疆緬甸非洲和美洲搬來水晶,切割、打磨、雕刻、拋光,直至現在把事業的重心轉移到佛像小掛件的批量生產上。
「媽,我會把水晶再賣出好價錢的。」
楊家奶奶不管,是不是北京人有什麼所謂?我看李老師跟俺們家千里般配。老太太踩著小板凳把脖子伸過牆頭,一天要關心李老師幾十次。渴了送水,餓了遞饅頭,不渴不餓就把孫子在竹器廠用下腳料編的竹籃、竹枕頭、竹狗、竹貓、竹子編的觀音菩薩送給李老師。千里這孩子不愛說話,就是手藝好,李老師你看這菩薩,眉眼都編出來了,放廟裡一準有人跪下來磕頭;李老師這可不是封建迷信,俺家千里說了,這是藝術,藝術是個啥東西我老婆子聽不懂,李老師你是文化人,肯定是明白的。你要喜歡,讓俺孫子編出個毛主席都行,就是你得給千里證個明,他編毛主席也是藝術,不是為了反革命。
吃過晚飯,唐文革他爸也出了門。棉花庄人繼續擊鼓傳花。李老師寄往北京的信越來越多,信封里的白紙越來越厚,整個棉花庄除了李老師本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最後一個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李老師每天寄往北京的白紙多得可以抄半本《艷陽天》;李老師的收信人是全中國最大的收信人,她在信封上用鐮刀和斧頭一樣形狀的美術字寫道:
「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楊傑沒防備,有點蒙。難道她發現了婆婆的可疑之處?
「點點。」
失眠是必然的,眼睛紅得能吃人。這一夜他都在想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在他年輕的想象里,已無處可去,剩下這唯一的路。敗軍之將的最後出征。他的確有深刻的失敗感,從念書時就根深蒂固地在了。他知道他的任何一份成績單都不能讓母親滿意,但李老師從不聲嘶力竭地指責他,她只是說:我希望你可以,你是我兒子,你叫楊傑出。她的期望里有沉重的「北京人」的尊嚴,他的高考落榜,冒犯和傷害了這個尊嚴,他不是一個好學生,也不會再是一個好學生,所以李老師讓他復讀高三,他逃掉了,他說他想當兵。李老師用她最大力量讓他當上了兵,那時候當兵也是一個好前途,他卻被分去養豬。還好因禍得福,他當了司機,但誰能料到,轉業幾天就下了崗呢。
此後董師傅學乖了,挖水晶只在夜間,外人一律不讓靠前;超過三十斤的,挖出來連夜搬上船,朝外地送。等公安局、文物局啥的得了消息,水晶早在別的城市倒了好幾手。楊傑的「水晶坊」開張后,還從董師傅手裡進了一塊單體綠水晶,重兩公斤。這種塊頭的綠水晶極為罕見,把運河南岸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幾塊。2002年,正是此次楊傑回鶴頂的時節,他在北京陪福建來的雕刻大師喝茶,七十二歲的董師傅從西大街給他打來電話。
這個比喻顯然不恰當。只有一個好妻子才會在這種時候慌不擇辭地做這樣不恰當的類比。「不一樣,」楊傑說,他深陷在自責和悲傷里,「在戰場上我會殺人。可是如果不在前線,一個敵人從後面拍拍你肩膀,說,哥們,借個火,我下不了手。那不是殺人的地方,那也不是殺人的時候。」
老歪用手拽了一下腮幫子。「不再想想?」
楊傑頭皮開始發緊。「我不是告訴你,平陽家的房子我不要了嗎?」
「還有,」崔曉萱得理不饒人的勁兒又上來了,「當年可是你脫了鞋子追我的!」
「那倒也是。」崔曉萱說,「這下好了,以後你要欺負我,我就告訴你媽。你媽和我是一頭的!」
目光上移,因為脖子除了皮肉稍顯鬆弛、喉結相對突出外,沒有大的毛病。這是年齡和萬有引力的結果,潘安、呂布和國家領導人都逃脫不了。頭髮!頭頂是片悲哀之地。額前的美人尖不見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髮際線開始悄悄地撤退,一種緩慢的、習焉不察的潰敗。有一天早上起床后,他一邊想當天的工作安排一邊梳頭,總覺得右手有點彆扭,盯著鏡子看了半天,終於在重複的動作里看出了玄機:他的動作如此審慎和輕柔,過去梳頭一向大刀闊斧,三下五除二。現在三下五除二的只能是拿梳子和放梳子的時候,落到腦袋上突然變得惠風和暢、步步驚心。美人尖不見了,髮際線亂了隊形,他左手揪了一下頭髮,一小撮黑色的絲線劃過鏡子,捻開來看,還有兩根是白的。
屈原楊傑知道,西緒福斯是個外國人,他不知道。初平陽跟他談到希臘神話,談到加繆,談到哲學。這麼高深的解釋楊傑很滿意,覺得兩個名字取得好,都「形而上」了。「到底是文化人。」他說,「我說點俗的,回來請你吃盱眙的十三香龍蝦。」
「沒有,」崔曉萱說,「咱倆認識的時候,你已經是草台班子的小老闆了。是你想弄出一份滿意的《奔月》雕刻圖紙,你隆重地邀請的我!」
「老公,跟你沒關係。」崔曉萱把楊傑攬到懷裡,把他的腦袋往乳|房上摁,哄點點一樣哄丈夫。「天賜那種情況,不是那把手術刀也會是別的什麼刀。你別自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跟你沒關係。」
「你聽說沒有,文革他爸,李老師每個星期往北京寄四張白紙!」
「成交!」
「幸福,當然幸福。」楊千里說,「幸福就得喝酒,對吧?我喝。」
人家玉雕作坊老闆就是開個玩笑,楊傑也把它當成個玩笑,但是笑完了他又把它當真了。三倍,那兩塊石頭現在就該值十二萬。楊傑感到正頭頂出了汗,開始心動過速。成敗在此一舉。回到十里河他就給初平陽打電話。那時候初平陽的宿舍里還沒裝電話,一棟男生宿舍樓只有一部電話,在樓下傳達室里,誰的電話來了,師傅就打開誰的宿舍的小喇叭,用鎮江口音的普通話叫誰的名字。那天初平陽正躺在床上,看以色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格農的小說《大海深處》,小喇叭說:
李老師的學校同事說:「我是問你,覺得生活幸福嗎?」
崔曉萱還想再問,問什麼不必問,但已經問不出來了。他把她的蕾絲內褲徹底脫掉,像頭野獸撲到她兩腿之間。她只會壓抑著啊啊啊。她在想,孩子在旁邊啊,乖乖;別這樣乖乖,孩子會看見的;但是乖乖,用力啊乖乖。後來,他把身體上移,直到兩個人的各部位可以恰當地重合,他果斷地把她空曠的部分給填滿了。他的身體緩慢地下沉,同時局部地向前深度掘進,他感到了自己三十五歲的力量,發現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臉時,實在悲觀得過分,至少在有些事情上,三十五歲的的確確就是一個十足的年輕人。當他們可以相互把握至無限充實和結實的時候,她覺得如果不大喊一聲肯定會憋死掉。她就張開嘴大喊了一聲。然後她愧疚地說:
「你姑媽和我說的是同一個意思。」李老師說,「你姑媽比我了解點點她爸。這些年,他在花街待的時間比在家還多。」
楊傑學董師傅的樣子,像抒情的荷馬,把兩隻手緩慢地放到水晶上。他對水晶不陌生,念書時來花街玩,沒事就和平陽、長安和天賜扛著鐵鍬往野地里走,大大小小也挖出過一些。洗凈了,放在手心,貼著皮膚,或者直接放進嘴裏。水晶是涼的,沁人心脾的涼,如同三伏天進肚的冰鎮啤酒。但這一次,他不僅摸到了清冽的涼,還摸到了透明的涼,透明到似乎不存在;你想象你光著身子一個猛子扎進清澈的運河裡,河水包容你又敞開你——那透明的水,在又不在。某個不合適的晚上,楊傑對崔曉萱描述過這次奇妙的感受,他心醉神迷的表情,在崔曉萱看來充滿了色情意味。崔曉萱問,是不是覺得在摸一個女人?楊傑搖搖頭,女人是女人,水晶永遠是水晶。這個含混的判斷讓崔曉萱有點失落。她向以皮膚姣好得意,在風沙粗糲的北方,她那樣的皮肉只能認為是上輩子修來的。
這樣的對話方式,是楊傑父母多年來夫妻生活的基本格局。聽懂沒?聽懂了,李老師。
「猴子那塊呢?」
「不是說明天就過來看嘛。」
對李老師身份的質疑,多少讓她跌了身價。儘管如此,某一天楊家奶奶踮著小腳見人就笑,神神秘秘地宣布二十五歲的楊千里要娶媳婦時,還是沒一個棉花庄人敢往李老師身上想,雖然大家都知道,楊家幾年來一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美,天鵝掉了價那也是天鵝!鞭炮響起來,穿上大紅的新衣服的姑娘就是李老師,她和土著楊千里站在毛主席的畫像前連鞠九個九十度深躬。九是最大的數,圓滿之前的喜不足,又代表了對老人家的崇敬綿延無窮。棉花庄的小夥子們哭了。女人們也掉了眼淚。什麼世道啊,北京人嫁給了棉花庄的竹器匠了!掉完眼淚又忍不住邪惡地想,哼,別以為得了個元寶,是不是個北京貨兩說呢!
後來他和崔曉萱領了結婚證,從民政局出來給家裡打電話,李老師在千里之外突然就哭了。楊傑聽得出母親克制之後的哽咽。李老師說,媽也不知道值還是不值。這句話的複雜程度,除了楊傑沒人明白。「北京」是他們一家心尖上的腫瘤,是歷史遺留問題。這些年它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歷經虔信、榮耀、質疑、想往、腹誹、詛咒、維護等反反覆復的諸多階段。別人羡慕了他們就自己懷疑;別人懷疑了,他們又人為地確信,堅定地維護一個「北京」的神話。真相是什麼?楊傑一直很想弄清楚,但站在民政局門口,他忽然發現了真相的無意義。或者說,假如必要找一個真相,那真相是現在這個:他娶了一個北京姑娘,將長遠地待在北京,代替母親成為一個真正的北京人。
「你知道那手術刀是我給他的嗎?」
「來日方長。」朴先生說,「倘若我真對水晶有了收藏興趣,就算從你這裏開了頭,下次來北京我還找你。這活兒適合你,只要心正,你會越做越好。」
她從來都把鶴頂稱作鄉下。的確是鄉下,一個小縣城的郊區。但是你已經在淮海了,你就不能換個說法,「你補辦個身份證都得往鶴頂跑」?他是因為和她結了婚,戶口才從鶴頂遷到了北京,變成了一個有北京身份證的人。在他們家的戶口簿上,崔曉萱是戶主,寫在戶口簿的最前面;第二頁是點點的;楊傑最後進京,第三頁才是他的。所以,哪天楊傑惹點點不高興了,崔曉萱就跟女兒說,閨女,你爸要再惹咱娘兒倆生氣,我們就把戶口簿的最後一頁撕掉,好不好?點點說,好。當然這是玩笑,不過玩笑說出的是真相。
「我不藏水晶,」朴先生說,「但我對你這個人有興趣。真沒想到你盯得還挺緊,而且不為賣,只要證明這是兩件好東西。你跟我在北京見過的所有玉石販子和古董商人,都不一樣。」
「不必問。」他從濃密的毛髮里抬起頭,趁機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用問他也知道,她只是說說,根本沒去大和堂,否則他也不可能看到那篇寫了十五張臉的專欄,它已經在初平陽或者初醫生夫婦的手裡了;而且,如果她去了,平陽知道他今天回來,肯定會和他聯繫的。
「看啥房子?」
縣長喝完喜酒,坐著吉普車回去,頭腦里總是出現楊千里酷似竹節的指關節。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縣長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他問同行的教育局局長:
楊傑指著那片既像人又像樹還像石頭的地方,給河南人看。河南人也撅起屁股看,還沒看清楚就直起身。「當然是要像人。」他說,「像啥都沒有像人值錢。看不清?這個好辦,找個人給開了,再拋上光,你想看多哩清楚都行。」
的確是個謎。這事沒人弄得清楚。李老師咬死了自己就是北京人:我不是北京人,那能是哪裡人?她把北京的兒化音咬得飽滿、充分,質疑者立馬耷下腦袋。他們沒聽過正宗的北京話,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麼好聽的聲音只能是北京話,因為它是來自北京的聲音。婚禮一個娘家人沒有。沒法有,李老師說,爹媽都死了,你讓我到哪兒找他們?兄弟姐妹?李家就我一根獨苗。親戚?全世界無產階級都是我親戚,全招呼來嗎?至親?我可沒錢讓他們從新疆、呼倫貝爾和西雙版納跑過來。李老師壓低聲音對楊千里說:
「開車好!」
「奶|子都掛到褲腰上了,還臭美!」社會他媽說,「你以為你十八啊?」
晚上他們沒在老歪雜貨鋪住,崔曉萱執意要回鶴頂,理由正當:回來先看父母。其實是存了小心眼,在她看來,婆婆比姑媽對她更好。婆婆是北京人,姑媽是淮海人;北京人對北京人好,胳膊肘都是往裡拐的。楊傑還沒見過哪對婆媳的關係好過母親和崔曉萱的。
「那倒也是。不過,」崔曉萱摸摸鼻子,「還是覺得聲音的底子里哪個地方不地道。」
夜半危機到此該結束了。點點閉著眼,覺得這一次的危機比上次並沒有精彩多少。當然,所有的危機終將會解決,所有夜間的矛盾都會在黑暗裡化解。她覺得眼皮開始沉重,躺在床上像坐在氣球上,飄飄悠悠地浮上了天。
「哦,」崔曉萱說,「順便一送就五百公里。真是送君千里啊。」點點跑到楊傑身邊,想抱住楊傑的腿,被崔曉萱一把拉到她跟前。「點點,咱娘倆坐飛機,你爸開車,你說,坐飛機好還是開車好?」
「當然有什麼!」崔曉萱涼颼颼地說,「我說假如我提出離婚,結果會怎樣。大姑媽的回答是:你不會離婚的。她說我不會離婚的。媽說的就很好聽,媽說你不會離婚的。楊傑,如果我要離,你會同意嗎?」
「天,天,天——」
「現在就開車過來,夜長夢多。」
「快到家了。」
「你看你,沒政治覺悟了吧。」二蛋他媽說,「寄了四張白紙!一封信四張!四張白紙寄到北京,寄給誰呢?你慢慢想吧,我回去了。別傳出去啊!」
「不知道。一個星期四張呢!」
「想完了。」
馬列他媽搓了一把胳肢窩,問:「那紙有我白不?」
「楊傑,」她走到老公身邊,家常地挎住了老公的胳膊,聲音像妻子一樣溫柔甜蜜。「我都想好了,咱們裝修大和堂時,要請老邱,他可是清華美院搞設計的最牛的教授。」
北京收
老太太滿頭白髮,她的婆婆已經死去多年。楊傑正準備去當兵,李老師因為身體不好,已經從棉花庄小學提前內退。
「我媽六八年來鶴頂,三十多年,北京都換了個世界,老北京人自己出門都迷路,哪還有地道的北京話?就是有,你也聽不出來,你那北京話也不知道被篡改過多少回了。」
「那你是哪裡人?」
韓國老頭開口大笑的時候灌進了涼風,咳嗽了半天。停下笑和咳嗽,他板著臉說:「從現在開始,離我五米之外。」
「不應該給天賜的,我知道給了會有危險,但我還是給了。」
「我跟你講過景天賜的故事嗎?」
「好了好了,」楊傑說,「崔老師,我全認。我就奇怪了,你下了飛機不回鶴頂,跑花街來幹什麼?」
「好吧。」老頭說,都追到酒店了,這瘟神真難送啊。「在這兒?」
「我在燕山大酒店門口給家裡打了電話,我媽接的。我告訴她,有這十萬,我可以在北京待下去了。我媽說:好,給媽找個北京姑娘。」
「那你跟你爹媽、你奶奶、你兄弟姐妹說清楚,隨別人九_九_藏_書嘰歪去,別聽點風吹草動就把耳朵豎起來。我是北京人,從今天開始,我是淮海市鶴頂縣臨水公社棉花庄人,是你楊千里的老婆。聽懂沒?」
不成功便成仁,聽上去有點誇張,他當時還真是這麼想的。養豬得罪了長官,改當司機;司機當得不錯,就是跑長途有點累,不過昏天黑地地睡一覺也就緩過來了;他還想繼續不錯地當下去,兵役結束了,複員回到鶴頂。一家瀕臨倒閉的碎石廠被迫接收了他,沒辦法,政府有義務為轉業軍人解決就業問題,政府指派下去,任何單位都沒權力拒收。這家負責生產鋪路和建築的碎石頭的原國營小廠,只有一輛破吉普可以給楊傑開,就這輛破吉普也是個搶手貨,他還得和原來的司機一三五和二四六輪著開,所以他不能拿全額工資。看在他曾是英勇的人民解放軍的份兒上,給他全額工資的三分之二。就這三分之二也沒拿滿一年,廠長和總經理兩人合夥把廠子買下了,國有變成了私有。
「416,初平陽電話!」
點點已經睡著了。和所有聽話的孩子一樣,她總能在該醒來的時候及時醒來,在該睡著的時候及時睡著。在她睡著的這張床上,爸媽還有漫長的架要吵;如果說她醒著時聽見的架耗費的是情感和智商,那麼現在的這一架需要的是情感和體力。在相當大的意義上,這一架是個體力活兒。
所以你看,婆媳關係不好都不可能。崔曉萱頭一回到鶴頂見公婆,棉花庄只剩下個名字。村莊的建制取消了,成了毗鄰縣城鶴頂的棉花庄高新技術開發區,拆遷后的農民早就農轉非,拿到了城鎮戶口,原來前後左右的街坊,現在不是你住我頭頂上,就是我把你踩在腳底下。崔曉萱跟著楊傑一路爬上六樓,開門走出來個小老太太,跟一至五樓所有人的口音都不同,老太太說:
「談你被我毀了啊。談咱們是不是該離婚啊。」以他對崔曉萱的了解,躲是沒用的,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以進為退。
剩下的水晶也斷斷續續地往外賣,就是價錢上不去,照這個架勢,賣完了等於兩個月啥也沒幹。還是剩了兩塊,買家們都認為這兩塊有毛病。
「福小?那會兒她在哪兒我都不知道。再說,她又不會設計圖紙。」
頭一個月賣出去四塊水晶,價錢只能說湊合。實在沒辦法,房租得交,一天三頓飯得吃,不能抱著一堆水晶餓死在北京。第二個月,楊傑從平房裡搬出來,換了一間房東在院子里私自搭建的違章房(幾年後,初平陽在未名湖邊租了一間類似的小屋),單磚跑到頂,上頭苫了幾塊樓板和石棉瓦,為的是一個月能省下來兩百二十塊錢。入了秋天就開始冷,小屋裡感覺比外頭低好幾度;好在凌晨最冷的時候他已經起床了,要趕在天亮之前到潘家園佔個攤位。屁股大的攤位也是攤位,晚了你拿根針都沒地方插,人太多。
去北京的一大早,楊傑照了鏡子。
福小聽見秦素文夾在鍋碗瓢盆里的聲音:「你又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不知道。文革他爸,別亂傳啊,政治審查查出來的!」
楊傑摸了一支煙叼在嘴上。「你說的?」
「想起來了,剛結婚你就莫名其妙地帶我去燕山大酒店住了一夜,就為了紀念你的『第一桶金』?」
「也行。」
「車過門口也不停?」
「回來了?」
楊傑想,放鬆。他對著鏡子讓自己放鬆。這張臉力求風平浪靜。但他知道,這張臉里其實藏了不少小秘密。三十五年來,他虛榮過、功利過、虛偽過、算計過,甚至噁心過,他也辛苦過、煎熬過、焦慮過、絕望過、堅忍過。是不是所有白手起家、有著傳奇乃至荒唐的發家史的商人都這副尊容?
晚上八點二十到花街。一路上楊傑和賈凡換著開,兩小時倒一次班。有時候不到兩小時,天送要尿尿,從服務區出來楊傑就直接坐到駕駛座上,頻繁的換駕賈凡都煩了,哪像一個前專業司機乾的事,我才二十齣頭,昨夜睡得也好,你對我的信任就不能一次性超過兩個小時嗎?楊傑當然相信賈凡的能力,但淹死的都是會水的,絕大多數車禍也都是精力過剩者整出來的;車上有福小和天送,他必須把「萬一」也排除在外。忍忍吧,他對賈凡說,有你開不動的時候。車到淮海,下高速有兩個口,一個通往廠房所在的鎮子,一個通往花街,楊傑指指花街。福小建議先去廠房看看,免得楊澤著急,楊傑說,一年到頭他沒有不急的時候,別耽誤天送睡覺。他們穿過南大街,麥當勞巨大的黃色「m」懸在夜空里,相當的囂張。寬敞的南大街水泥馬路停下來,花街的石板路一下子收緊了,燈光照在石頭上,明亮間著幽暗,緩慢的起伏和顛簸,福小覺得車像行駛在一個陳舊的夢上。她看表,八點二十,天送又睡著了。
「大半夜的我聽什麼故事我有毛病啊?我就要知道,是還是不是!」
賈凡幫景侉子往下拎箱子。楊傑在接電話。崔曉萱電話追得緊,他都抽不出空來跟叔叔阿姨打招呼,只能向他們擺擺手。崔曉萱簡直是掐著點打來的。
「有關係。」
董師傅咳嗽一聲。楊傑說:「我干。」
「哪個老邱?」
韓國老頭笑出了聲,「你這孩子,可以去搶銀行了。」楊傑還想說可以再商量,老頭打著手電筒走遠了。估計是給楊傑的價錢氣的。這個價聽上去是有點不厚道,出了口楊傑自己都嚇了一跳,長這麼大沒見過擺成一摞的三萬五千塊錢人民幣。那得多厚啊。但他硬生生就是說出來了。昨天早上韓國老頭雲母、綠簾一白話,楊傑立馬意識到吃了沒文化的虧,下了鬼市就往西單圖書大廈跑,買了一本《水晶指南》,在十里河的小屋裡研究了一天。書上說,跟其他玉石一樣,水晶最近也出現了單供審美的觀賞石,叫水晶觀賞石。遺憾的是,書中只簡單提到了幾類觀賞石,晶簇觀賞石、晶洞觀賞石、包裹體觀賞石、原石觀賞石,進一步詳細的信息沒有了,可能作者的研究也尚在進行中,等著看他的下一本書吧。但對楊傑來說,這點信息夠了:肯定是存在這麼一個水晶物種了,就是給你看著玩的;其次,手頭上的兩塊,稱之為包裹體觀賞石,應該不算科學事故吧。師出有名了底氣就硬,玉石的價炒到了天上去,為什麼水晶就不能長點臉?他一激動,價就開上去了。
「那就好。我給你講個故事。」
「講過啊。頭腦被閃電嚇壞了,拿手術刀割了自己的手腕,流血流死了。」
出了門,楊家人提到孫媳婦、兒媳婦和媳婦時,都是「俺們家李老師」。一家人都聽懂了。聽懂了和不懷疑又是兩回事。楊傑奶奶,也就是楊千里他媽,二十年後躺在自家的床上進入彌留之際,臨死前最後一件事是,把李老師叫到跟前,說:
「你可看清楚了,剛到肚臍眼兒呢!你哪隻眼瞅見人家李老師寄白紙了?」
楊傑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去了花街。沒別的路。喇叭里整天宣傳退伍軍人光榮,轉業政策要落實,其實沒幾個單位願意接收,像樣的地方都是僧多粥少。碎石廠爛成那樣,也是武裝部、民政局、統戰部等一堆衙門都蓋了戳,硬著頭皮壓下去,他們才答應給楊傑個飯碗。現在碎石廠也歇菜了,兩百六十二個平方公里的鶴頂是沒地方讓他待了。這一年:初平陽在南京念中文,因為背包里總裝一本《聖經》,經常遭到同學的嘲諷;易長安在師大學英語,一口地道的美式發音讓女同學著迷,他不停地和女孩子談戀愛,因為身邊女生更換過於頻繁,兩次被取消享受獎學金的資格;天賜死去多年;福小出門在外,天南海北地遊走和謀生,讓人覺得她正打算從這個世界上沉默地消失掉;除此之外,花街沒有任何變化,該活著的都活著,正在死掉的跟他也沒關係。老歪扯了扯偏癱的臉,帶他去了西大街董師傅家。
「你怎麼能這麼說!長安怎麼說?」
「他媽,他媽,快!快來!」
韓國老頭一直把車打到中關村大街邊上的燕山大酒店,當代商城後面。等老頭下了車楊傑才下。進了酒店大廳,除了門衛和前台服務員,一個人沒有。韓國老頭回房間了。楊傑發現自己太老實了,五米真是害死人。他在大堂的沙發上坐下,能進去他就能出來,不信堵不著。門衛見他頭髮凌亂,一臉隔夜的倦容,生了疑心,拎著警棍過來問。楊傑說,等人,韓國人;接著嘰哩哇啦亂說了一通,最後以「思密達」收尾,門衛被唬得咽了口唾沫,拎著棍走了。楊傑在椅子上睡了一覺,突然驚醒,心想完蛋了,睡過去了,看看前台牆上的石英鍾,竟然只睡了一刻鐘。大堂里出出進進的人多起來,楊傑從口袋裡掏出清涼油抹到太陽穴上,一定要把眼睛睜大。八點半鍾,韓國老頭西裝革履地出來了,楊傑迎上去。
「千里,高興不?」
比她小四個月的天津男知青過去兩年一直喜歡她,有一回喝了點酒,在玉米地里想抱她,被扇了一個耳光,從此像只瘟雞,頭低毛耷,見她就躲著走。這一年除夕夜,他偷了鄰居一隻雞,拿鹽水煮了,躲在自己屋裡喝酒,一瓶糧食燒酒下肚,頭抬起來了,腰也挺直了,踩著小雪出了門。他本來打算破門而入進李老師的屋裡,半路上見到棉花庄新寡的媳婦金枝,兩隻手沒來由就伸過去,把金枝拖進了麥秸垛里。要在平常也沒事,半夜三更誰會往麥秸垛里看呢,偏偏那晚是除夕,爆竹聲聲辭舊歲,一個二踢腳落草垛上,把麥秸點著了。火燒在那頭,天津男知青抓著金枝在麥秸垛肚子里忙活,只覺得渾身淌汗,以為動作大熱的;耳邊嗶嗶剝剝地響,以為是人撞擊了麥秸,頭上的血管也在亂蹦。等他們聽見救火的隊伍圍住了麥秸垛,身上忽的一冷,有人扒開了麥秸,馬燈照見了他的白屁股。
上午崔曉萱在幼兒園門口等點點下課,為打發時間,到路邊的報刊亭買了份報紙。隨便什麼報都行,只要能看。老闆就給了她這一份。看到平陽的專欄才發現過期了。要在平常,崔曉萱會把報紙直接砸到老闆臉上,再把一塊錢討回來——沒這麼做事的,報紙賣半個月前的。看在平陽專欄的面子上,她忍了,正好帶回去給平陽看。她喜歡他寫的那十五張臉。她讓楊傑看,她覺得楊傑的臉在花街上很不好看。誰都藏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也不好看,所以更要讓楊傑看那專欄。
這是個謎。
「寄白紙幹啥用?」
這個姓朴的韓國老頭後來跟楊傑成了忘年交。他是首爾一所大學的歷史學教授,研究中國的先秦和兩漢,對玉格外有興趣。收藏多了,就在首爾的一條古玩街上租了個門面,專門賣玉。朴先生每年都會來中國幾次,每次數度出入潘家園、大鍾寺等古玩市場,淘寶撿漏兒,古玉、仿古玉和新玉買上一大堆,帶回首爾的店裡去賣。據說首爾那條街上的諸多古玩店,出售的真假古董百分之八十五都來自北京的潘家園。
「馬列他媽,知道么,李老師每個月往北京寄了四張白紙!」
「到哪兒了?」她問。
「就看看。」楊傑說,「我說過它們是好東西。」
「多少錢?」
其實他沒那麼明白,但說一點不明白也不對,這事肯定跟福小有關。鑒於老婆對福小的敵意,楊傑決定迴避,別在花街上給自己找不痛快。他不記得是否跟崔曉萱說過,開車回淮海會捎帶上福小,但他的確是先徵求了她們娘兒倆意見,確認她們要飛才帶上福小的。問題是,崔曉萱怎麼知道車上還坐著另外一對娘兒倆?
「我就想請您看看。兩分鐘。」
八條路這地方沒做過墳地,四條街還算鄉下的時候,八條路是水稻田,再往前推百八十年還是。鬼火長了腿會跑,但跑這麼遠還是有點奇怪。董師傅點上第四根煙。綠光一直亮著,光影里好像有個小動物在跳舞,他脫了鞋赤腳往前湊。正打算一腳踝住的時候,綠光不見了。董師傅赤著腳在旁邊坐下來,又是四根煙,天地更黑。潮寒之氣順著光腳板往上爬,董師傅決定先回家。他把一隻鞋丟在附近,拎著另外一隻鞋赤著腳回了西大街。第二天晚上他又去,遠遠地看見了那光,盯准了方向走過去,綠光消失了,果然在昨天的那隻鞋旁邊。他把第二隻鞋放在第一隻鞋的對面,如果他的估算沒錯,綠光就在兩隻鞋之間閃動。第三天晚上董師傅還來,綠光時有時無,但他確信綠光就在那裡。他用兩隻鞋尖分別畫了一個圈,兩道圈困住了發綠光的地面。
「你不也來了嗎?」崔曉萱說。
「好啊,原來你娶了我就為了找個廉價勞動力!」
在棉花庄,喝多了拽著哪個女人睡一覺,大不了被人打折條腿,揀好東西多送點,上門賠個禮道個歉,不至於出大亂子。現在有了人命,想捂都捂不住,天津男知青被鶴頂公安局帶去法辦了。偷雞,流氓強|奸罪,提了褲子不認賬致當事人自殺;判二十年。
果然崔曉萱靜下來。她把手放到光溜溜的大腿上,蕾絲邊的黑內褲配上豐腴白|嫩的大腿,她知道自己有多性感。「我問你一個問題,」她說,「如實回答。你是不是因為我是北京人才和我結婚的?」
白手起家的那一天,他長的是怎樣的一張臉?頭一回離家去北京的早上,楊傑的確狠狠地照過一次鏡子,為的是要一種悲壯的儀式感。就是這張臉,那個早上,他發現,還算年輕:當兵時訓練和出車曬出來的黑,已經逐漸回復到原來的白,他唇紅齒白,英氣勃發;但作為一個當了若干年兵、混過社會的人,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理由再失敗地生活下去了。
「還有一個叔叔跟蔣介石跑到台灣了,要不叫他來?」
他把一萬七千塊私房錢換成水晶,裝進兩隻帶輪子的行李箱。先船再汽車,再火車再汽車,到了北京的潘家園。天津的戰友跟他提過這地方,在朝陽區,東三環邊上,玩石頭倒玉搞收藏的人都知道,天南海北的全往這裏跑。戰友的舅舅沒事會從天津來這裏淘老物件,唐代的佛像、宋代的燭台、元末的油燈、明清的夜壺啥的,偶爾也會買兩張「文革」時期保存下來的大字報,他喜歡看泛黃的紙上退了色的紅x。
「大和堂啊。」崔曉萱說,「我去看了,位置不錯。風光帶要是搞大了,大和堂裝修一下,賣水晶產品穩賺。」
十幾年前的鏡子早碎了,房子也換了兩茬。楊傑站在一面裝飾漂亮的鏡子前細懷了過去和現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切都將從頭再來。努力去自然,努力去坦蕩,努力去從心欲,好吧,在三十五歲這一年,讓楊傑出回到楊傑,讓楊傑也回到楊傑。打開衛生間的門,他聽見崔曉萱在客廳里說:
誰都知道晶體越乾淨純度越高,要的就是往水裡一扔,你看見的水晶也是水、水也是水晶,但那兩塊含了雜質,晶瑩剔透的晶體里噩夢般地包裹了形狀和顏色都莫名其妙的粉塵和礦物質。這相當於白玉有瑕,看那些買家挑剔的眼神,楊傑恨不能把手伸進晶體里將雜質給掏出來。從董師傅那裡進貨時,楊傑就對這兩塊石頭有疑問。董師傅也不敢肯定這東西是好是壞,就是覺得不一樣,放在手頭有年頭了,再放下去也是乾耗著,沒準帶到大地方,被哪雙慧眼看上了,草雞變鳳凰也說不好,價錢嘛,看著給。買下這兩塊,楊傑的確沒花幾個錢,但剩下它們賣不出去,讓他覺得九_九_藏_書是已然失敗的北京之行的尤其失敗處,把它們體面地賣出去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事關他的自尊。被拒絕的次數越多,他的反彈就越大,決意跟它們死磕下去了。
「想明白了,李老師?」
「找人。」
崔曉萱又開始拍床,好你個楊傑,我好端端八年青春砸在你手裡,轉臉不認賬了。點點閉上眼裝睡,沒人看見她醒了。這些話不新奇,她希望媽媽能說點她沒聽過的。「我連出國都放棄了!」崔曉萱說,「我爸都跟我斷絕關係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前面一句點點聽過,通常接著媽媽還會說,要不是為了設計你那些破爛水晶,我他媽早就是國際一流的設計師了,那些當年比我差得沒譜的同學,一個個都成了國際名流,我還得整天擺弄那些破爛雜誌,還有你那些碎石頭,我生生讓你給毀了你知道嗎楊傑!后一句倒新鮮,北京爺爺跟媽媽斷絕過關係嗎?他們既疼我也疼媽媽,一點都不像斷絕過關係的樣子。她對斷絕關係的理解是:經過家門都不能進,一輩子不見面,電話都不打。這肯定有問題。每周她都要去北京爺爺奶奶家,不去都不行,他們說想她;每天晚上都要給她電話,她還得在電話里分別親一下北京爺爺和奶奶,聲音要大。
兩次探親都變成了週遊世界。你若是上了心,那它還真是個事。她為什麼不回北京呢?北京可是全天下、全銀河系、全宇宙、開天闢地以來最最美好、最最偉大的地方。質疑出現了:她是北京人嗎?棉花庄人無法證偽;除了戶口記錄和一口北京話,李老師本人似乎也不能證實。這就有意思了。
「你怎麼在這裏?」老頭問。
「這事好辦哩很。」河南人說,「我有個哥們搞了個玉雕作坊,在西二旗。兩包煙錢,你想咋哩開他就給你咋哩開,你想咋哩拋他就給你咋哩拋。」
「寄給誰收呢?」
陳會計的老婆,二蛋他媽,踮著小碎步敲開隔壁的院門,腦袋從門縫裡伸進去說:「社會他媽,俺們家老陳和支書政治審查了李老師寫的信,你猜信里寫了啥?毛主席萬歲?不是,她沒寫毛主席萬歲,也沒寫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她什麼都沒寫!」
「不像?」
楊傑走過去,幫著父親擺碗筷。「媽,你們說啥呢?」
「想明白了,」她說,「語文、算術、音樂、美術,我都能教。」
「看來姑媽那頓飯沒讓你吃飽,」楊傑說,「餓昏頭了你。別扯那些沒用的,帶孩子吃飯。」
這回楊傑小心了,把兩塊水晶連底座用能找到的最柔軟的布包好,裝進斜挎的書包里,黑咕隆咚又來到鬼市。佔了個屁股大的地方,但他啥都沒擺出來。兩邊的人很生氣,沒佔到好地勢的商販更不高興,這小子玩的是哪一出,佔著茅坑不拉屎。楊傑拍拍書包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不見兔子不撒鷹。他等韓國老頭來。他根本不知道韓國老頭還會不會再來,但他決定等,一天等不來等兩天,兩天等不來等三天——兩個月都下來了,不差這一哆嗦。他像個亢奮的傻子,硬生生在鬼市上站了三個大清早,第四天黎明時分,韓國老頭來了。楊傑見了就衝到他面前,問是否還記得他。韓國老頭當然記得,但他搖搖頭,禮貌地對他微笑,說對不起,繞過楊傑就要走。楊傑追上去,說:
「對水晶我是外行。」朴先生帶著手套反覆欣賞那兩塊水晶。「《天問》,《一隻名叫西緒福斯的猴子》,名字取得好,真好。屈原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名和景,絕配。關於包裹體水晶觀賞石,我的資訊不多,只知道1990年,貴國江蘇省東海縣,有一塊只有兩百余克的小鈦晶,經過打磨修飾,取名『哈雷彗星』。據說最開始被帶到東南亞珠寶展覽會上,標三百元都沒人要,後來竟以十四萬元的高價被一個珠寶商買走,接著又被高價轉手至一個台灣收藏家。因為『哈雷彗星』,水晶觀賞石才在業界逐漸興起。這幾年,我也只是當個看客,沒動過心。不過這一次,小夥子,我還真有了興趣。《天問》,《一隻名叫西緒福斯的猴子》,我倒覺得你就是那西緒福斯啊,把石頭都抱到酒店裡了。十二萬,不能少?」楊傑沒料到朴先生要買。「如果您是真心喜歡,您覺得多少合適就多少!」
「就清華大學的那個呀。特愛吃芥末鴨掌的那個。」楊傑有很多愛吃芥末鴨掌的朋友,但這些朋友里沒有一個姓邱的。
「看看這些臉。」她說,「後悔在花街上沒給你面鏡子。」
「棉花庄人。」
楊傑對著老歪的雜貨鋪咧了咧嘴,連個自嘲的笑都擠不出來。大姑媽站在店門口開始招呼:「曉萱,幫姑媽看這黃鶴樓煙的商標真的假的。這年頭人都爭著抽貴的,就跟真有了錢似的。燒的。」崔曉萱只好過去。楊傑沒使任何眼色,但姑媽會了意。這也是楊傑多年來一有空就往花街跑的原因之一,姑媽比母親更了解他。小時候姑媽對他說,你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粗話就是實在。
崔曉萱一旦開始陰陽怪氣地說話,楊傑就覺得極其的沒意思,好像生活突然變了質。這個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呢。如果不是動輒就陰陽怪氣,如果不是死守著她那點狹隘的北京人的傲慢和優越感,這女人堪稱完美。現在,就在眼前,她站在花街昏暗的燈光里,你也能看出她的漂亮和風韻,她衣服的剪裁和做工和別人不一樣,隨便從花街上找個人,問他這女人是幹什麼的,他一定會說,要麼是演員,要麼是藝術家。答對了,這是個藝術家,搞美術的;也是個演員,在朋友的電影和電視劇里客串過幾回女三號或者女四號和女五號。她站在這裡有讓花街蓬蓽增輝之感,但是,你就不能不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嗎?還有——果然,她又把舊賬翻出來了:
楊千里一飲而盡。
「好,那就叫《天問》。那人叫屈原。他腳前的水不是運河,是汨羅江。」
「《一隻名叫西緒福斯的猴子》。」初平陽說,「他不是滾石頭,是抱石頭。頂不住也得死頂著,手一松就會砸爛自己的腳。」
「敲碎后墊路吧。要做水晶生意,讓你老歪姑父找我。」
「沒錯,你們是一頭的。」不管事實如何,楊傑想,北京已經成了他的真相,李老師用她堅強的一生坐實了這一點。
從西二旗的玉雕作坊里出來,楊傑很滿意,只花了四百塊錢,又花了兩百塊錢買了兩個雕木底座讓水晶坐上去,兩塊水晶就徹底告別了過去,像棉花庄人農轉非變成了城鎮戶口,從裡到外都光鮮起來。拋光師是老手,知道詳略得當,該平面的地方很平,該素麵的地方很素。開過了,拋了光,猴子果然是猴子,沒有比猴子更像石頭裡這隻苦命的猴子了;另一塊水晶里,站著的只能是人:你看這個瘦高個長袍大袖、峨冠博帶,就是個從古代里走出來的衣服架子,風大一點能把他吹倒——這人站著幹什麼呢?這是條河嗎?遠處好像還有蘆葦。
楊傑當時就呆掉了,人才啊,隨口說兩句都在點子上,看來用人民幣捲煙抽是有道理的。他趕緊從兜里掏出「中南海」遞給河南人,來一根,可是到哪兒去開石拋光呢?
「明天吧。這一路坐得,屁股都成木頭了。」
「你就沒想過娶秦福小當老婆?」
「死了也值了!」
楊傑側了側身,一隻手握住老婆的乳|房,說:
偉大的紅太陽毛主席和林副統帥工作忙,全世界人民都尊敬的周總理和朱老總也應該會寫信來啊;周總理和朱老總也忙,她家裡人也應該寫封信來啊。一封都沒有,陳會計對天發誓。私下裡他曾拆開過兩封李老師寄往北京的信,一封寄的是兩張白紙,另一封寄的也是兩張白紙。陳會計沒有勇氣拆第三封了,李老師的信封封得十分謹慎,粘好了之後又在封口處寫了兩個字:李緘;像大隊部開證明時蓋的騎縫章。拆開后再封上,讓兩個字重新完美地騎縫,難度太大。陳會計也讓支書兼革委會主任對天發誓,這事絕對不能傳出去;私拆信件是犯法的。支書說,屁,咱這是政治審查!陳會計鬆了一口氣,說,政治審查好啊!接著感嘆,支書就是水平高,偷看別人信件滿足一下好奇心,也可以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他回到家對老婆說,本人政治審查了李老師的信件,二蛋他媽,你猜怎麼著——李老師往北京寄了四張白紙!對了,這是政治審查,不許到外頭亂講!
「要。」楊傑說,價都沒問。董師傅是他的長期貨源,他像信任父老鄉親、街坊鄰居一樣信任他。董師傅地道,幾年前就定下規矩:老子當你是花街老歪的兒子,按輩分,你得叫我大爺;大爺不欺負侄子,侄子也別算計大爺。
「不一一太像。」
「起碼三倍。」
「快到家是到哪兒了?」
「那長袍大袖的人臉仰著嗎?」
「有點樣子了,」作坊老闆轉著水晶看,「原石,包裹體水晶觀賞石。取個好名字。名字取好了,價錢成倍往上翻。」
「買不買都無所謂,我就是想請您再看一看。」韓國老頭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楊傑繼續追。被追急了,老頭只好問:「現在多少錢?」
楊傑想,啥意思?他往北看,花街南北向,基本上是單行道,小車要在巷子里掉頭得有相當的技術,他這樣的大賓士,想都別想,只能一條道跑下去。老歪雜貨鋪在福小家北邊。沒有奇迹,只有意外,就算花街的夜晚很黑,就算遠處的燈光漫漶形同虛設,他也看得出一百多米外老歪雜貨鋪門前站著的那個人是崔曉萱。楊傑放下手機,向崔曉萱走過去。
「傑出他媽,有句話不問出來我死不了。你跟媽說說,你到底是不是北京人?」
從南邊來了一群人,秦家四口和賈凡。天送只要媽媽抱。景侉子和秦素文哪知道中間的彎彎繞繞,上來就感謝。感謝楊傑,感謝崔曉萱,感謝點點,連老歪兩口子都感謝上了。福小向崔曉萱和點點問好,向老歪夫妻倆問好;讓天送也向他們問好,天送只用鼻子哼了哼。崔曉萱連哼都沒哼。她行事素來果決,看不上的人正眼不瞧一下;若是你不幸喜歡她,她會真誠地告訴你:你喜歡我哪一點,我改還不行嗎?問題是,她並非看不上福小,而是憋了一肚子邪火。搶先收養了天送,這一條崔曉萱肯定一輩子都過不去。楊傑對福小莫名其妙的心疼和照顧,崔曉萱沒敵意也不可能;她拿不出他們曖昧的證據,但她以女人的直覺擔保,他們的關係三兩句話絕對說不清楚。搞不清對方是敵是友的時候,崔曉萱習慣的做法是,先視其假想敵。她不能讓福小好看。
看完報紙,楊傑站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初平陽若是拿鏡子里的這張臉下手,這第十六張臉會是什麼樣子?一張疲憊的、略顯浮腫的、標準的中年男人的臉?眼角開始鬆弛,眼袋逐漸擴大、下墜,雙眼皮的眼睛也有了強烈的三角傾向;眉毛沒過去密實,但有一根算一根,根根粗壯,眉梢有幾根異軍突起,長度是同伴的兩倍,這是傳說中的長壽眉嗎?吃素之後,臉上的橫肉平息了,顴骨聳立出來;即便排除臉上分泌出來的油光,皮膚也顯見地變厚了,而且右臉的比左臉的厚。根據崔曉萱淵博的美容知識和豐富的實踐經驗,這是沒事亂擠的惡果。楊傑有這毛病,焦慮和不焦慮的時候都愛對臉皮動手,把臉皮重疊、對摺、擠壓,直到感覺了疼,再繼續擠。沒準就是為了疼才擠,那種疼讓他清醒,彷彿在潛意識裡提醒他,你是誰。
「還是媽好。大姑媽才偏心眼呢!」
在董師傅家堂屋隔壁,大白天都關門上鎖的耳房裡,楊傑見到了有生以來最多的水晶。此後很多年他對水晶一直放不下,不願改行做玉石買賣或者像崔曉萱建議的那樣,去開一家文化公司,源頭就在董師傅家的耳房裡。董師傅突然打開了狹窄房間里的四盞燈,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顏色,堆滿了大大小小水晶的房間恍如流動的夢境,光與光交叉、渲染、融合、漂移,彷彿那些水晶都是活的。
秦素文說:「福小?你回來了?」
當然,死磕憑的不是蠻力和小脾氣,他懵懂地就覺得這兩個小東西不尋常。你看,往桌子上和床頭一放,轉著圈圍著它們看,透過原石稍顯粗糙的表面,那裡頭是有像模像樣的東西的。具體像什麼他又說不好,就是像。他也是這麼跟一個韓國收藏家說,你看這是一個人吧?你看,這一塊,像不像個猴子?韓國老頭笑笑,普通話說得差點比楊傑還好,可是我要的是水晶啊。不過,他又說,的確跟一般的雜質不太一樣,那黑色的是黑雲母片嗎?那綠的是綠簾嗎?那鮮紅色的,是礦物染色體嗎?楊傑知道遇到高手了,他哪知道什麼黑雲母片、綠簾和礦物的染色體。他對水晶的了解完全是日常生活型的,沒事就看見了,知道有這麼個東西而已。
崔曉萱聽見丈夫在抽|動鼻子,越發心疼起來。她把丈夫往自己睡衣里揉,一隻手摸索著解開睡衣的紐扣;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更好的安慰丈夫的辦法。她沒戴胸罩,楊傑的臉完全埋在她的雙乳之間。她把他的嘴往乳|頭上移,吃吧吃吧,她感覺到乳|頭在他悲傷、溫熱的舌頭的撥動下膨脹起來,像哨兵一樣站直了。悲傷是催情劑,絕望也是催情劑。她感到丈夫的胳膊從後面抱住了自己,她的睡衣掉落在床邊,她是一個光著上身的女人。「關燈。關燈。」她說,伸手滅了床頭燈,然後縮回來抱住丈夫。他的正在往下梳理的嘴唇。她遵從兩個人的意願,在席夢思上躺平了。他的嘴在往下遊動,悲傷裡帶著破壞的力量。這個男人的確有殘暴的時候。他打算對著她的肚臍眼兒一直鑽探下去嗎?對,繼續,往下。這麼好的肚皮竟然沒能用來懷孩子,真是可惜了。它只是恰到好處地豐腴,三十四歲的女人,整個下半身都處在她一生最好的時間里。他的嘴埋進狂飆一般茂盛的倒三角時,她劇烈地抖了兩下。她說:
感謝完了,寒暄結束,秦家的人回去了。賈凡捏著車鑰匙問:「楊哥,怎麼說?」
楊傑放下茶碗就去找車,猛跑了一夜,一大早趕到董師傅家。見到那塊綠水晶,楊傑覺得再跑一千里也值。去掉邊邊角角的瑕疵,那塊綠水晶就是一個勾魂攝魄、世上最純潔的綠色幽靈。董師傅手捧著它,傷風落淚的兩隻老眼一直在淌眼淚。「要不是給老婆子治病,」董師傅說,「我就把它帶進棺材。」董師母患了肝腹水,過些天肚子就像孕婦一樣大起來。關於價錢,董師傅伸出挖水晶挖變形的五個手指晃了晃,楊傑說沒問題,外加一萬給董師母治病。交易完畢,董師傅的孫子對楊傑說,這塊綠水晶對他爺爺一輩子都是件大事。
三十多年,誰都無法知道李老師內心裡是否曾翻江倒海,但她的確是貌似怡然地生活在鶴頂。她和楊千里的婚姻圓滿,不離不棄,沒有像淮海另外四對知青與當地人的婚姻,到頭來全是悲劇。知青大規模返城后,那四個成家的知青,男知青要走,女知青也要走,終至勞燕分飛,半城半鄉的孩子都成了單親的半個孤兒。而李老師留下來了,始終是楊千里的老婆、他和弟弟楊澤的媽媽。楊傑對著電話說:「媽,不管是什麼,都值。」他決定,從此將「北京」放到一邊。
楊千里耳朵嗡地充了血,「千萬別,」他說,謹慎地朝門外看看,「李老師,求你小點聲。這要被人知道了,咱們一家別過了。」
晚飯點點read.99csw.com吃得很歡樂,在她看來,鶴頂爺爺楊千里是全世界最棒的廚師。吃得好心情就好,睡得也好,但還是被崔曉萱拍席夢思的聲音驚醒了。崔曉萱有大多數女人的愛好,喜歡在床上跟老公理論;不高興了,也喜歡砸床板。點點睜開眼,看見崔曉萱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衣冠不整,胳膊像兩隻喘不過氣的翅膀在亂撲騰。
楊傑把包放到沙發上,打開最柔軟的兩塊布。燕山大酒店的燈光穿過兩塊水晶,突然具有了無數的方向,屈原和猴子也彷彿突然醒了過來。老頭從皮包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慢悠悠地說:
「我這麼說怎麼了?這房子我想要了,犯法嗎?他沒怎麼說。告訴完他我們想留著,我就把電話掛了,他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李老師問崔曉萱和點點北京的事情。北京的所有事情。作為一個前北京人,李老師有權知道北京任何角落裡的消息,包括中南海的。楊千里在布置飯桌,大煮乾絲最先上桌,接下來是生敲鱔絲(鱔魚是野生的,從沒吃過避孕藥。聽說北京菜市場賣的鱔魚都是人工養殖的,為了讓它們吹氣一般飛速增長,飼料里拌了避孕藥)、砂鍋豆腐、竹葉蒸雞、酒風豬肝、金絲瓜卷、臘腸炒青蒜、白燒四寶、清蒸白大雁(白大雁這種魚必須再提一次,因為只有運河裡才有,而運河裡只有花街至鶴頂這一段水中才有)。多年來楊千里出入廚房,早已經練就了縣城四星級酒店裡大師傅的手藝。楊傑在看報紙,崔曉萱從北京帶過來的一份過期的《京華晚報》,上面有初平陽半個月前寫的專欄《我看見的臉》。
進了門,崔曉萱逮著空問楊傑:「你媽這聲音南腔北調的。是北京人嗎?」
「說,你和秦福小還有什麼秘密?」
「一塊兩萬。如果兩塊都要,便宜點,三萬五。」
雜貨鋪的燈光鋪滿了路面,點點從油膩的櫃檯後面冒出腦袋,喊爸爸爸爸。楊傑對女兒招招手,讓她過來。
景侉子總算把腦子裡的紅燒肉扒拉到一邊,搓著手呵呵地笑,說:「孫子,對,孫子。天送,來,讓爺,爺,爺爺抱。」景侉子只在做夢和幻想的時候念叨過「爺爺」這個詞,現在說出來,舌頭的動作很生疏。
與此同時另一個消息也在擊鼓傳花。算不上新聞,天津知青沒把金枝拖進麥秸垛之前大家就知道了。只是現在因為空白信紙,又重新回到人們的記憶里:李老師所謂的探親,其實就是到別的地方轉了一圈,根本沒往北京去。
「有好貨,」董師傅說,「純綠的。」
因為這句話,楊傑回到北京,從晶體上裁下一塊,參照董師傅多年前挖出的五百二十四公斤的水晶的照片,讓雕刻師做了一個袖珍模型掛件,當禮物送給了董師傅。楊傑本是預計綠水晶有正大莊嚴的用途,可澳門的老闆出價實在離譜,高得你都不好意思拒絕,他就從了,把它做成了貔貅。公司還在草創,嗷嗷待哺,錢是親娘。貔貅是異獸,傳說中龍的兒子,天生沒肛|門,只吃不拉,被當成聚財的象徵。該老闆開賭場,門口張貼了啟事,佩有貔貅圖樣的掛件和首飾之客人謝絕入內,要不都被你賺了,賭場豈不都賠進去了。他卻私下裡做了個綠水晶貔貅,打算只進不出。價高當然是喜歡,意也在封口,咱們都悶頭大發財;他把貔貅藏在了賭場的一個隱秘處。
「高興那就喝。」一杯酒遞過來。
多年的默契合作,始於鶴頂碎石廠發給楊傑的遣散費,那兩百公斤礦石。董師傅用中年的胳膊舉起小錘,在每一塊石頭的邊邊角角敲一遍,拿強光手電筒對著石體深入地探照和端詳,末了對楊傑說:
又走了一個。李老師想到二十年後天津男知青可能會變成啥模樣,突然淚流滿面。她二十一歲了,坐在馬紮上聽見門外有人踢踢踏踏地走動。新的一年開始了,她感到孤獨,彷彿被世界拋棄了,扔在一個陌生的小地方。革命就是像牲口一樣只知道埋頭幹活嗎?她覺得四年裡用崇高的精神克服掉的身體上的勞累,攢一塊兒爆發了,骨頭裡都疲憊泛酸。她想就地躺下來,睡他個地老天荒。她終於覺得應該找個更體面的事做了。二里長的麥趟子哪天割到頭啊,三十畝的玉米地,哪天才能將雜草拔得一根不剩啊。就算勞動是偉大的,但最偉大的肯定不是最舒服的。也許,還得找個人嫁了,不過這個倒不急,她等得起。她開門去找村支書。她說,我有知識,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我想為人民教育服務,千秋萬代地紮根在棉花庄。支書兼革委會主任從下巴上揪了一根鬍子,說:
「別回頭呀,待會兒就給他電話。」
「各讓一步,十萬。」
「知道。你小姑媽從醫院帶回來的,你給了平陽、長安和天賜每人一把。」
馬列他媽低頭聞不到胳肢窩裡的酸味了,穿上衣服去了後街的唐文革家。唐文革他爸和她是一個互助組的,幹活兒時總愛靠著她,為了幹完自己手上的事以後來幫她。除了床上那點事,什麼都談,馬列他媽有時候覺得唐文革他爸其實是她的閨密。
當然也有例外,2008年8月,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楊傑去了墨西哥,參加一個國際玉石工藝交流展,順便參觀了一個當地意外發現的水晶洞。洞內極盡曲折,灌滿了高達49-50攝氏度的熱水,能抽乾的水全抽干,洞里的溫度也在40度以上。如同扭曲的蠶蛹般的水晶洞里,生長了無數的巨型水晶柱、水晶石,其洞之大,其石之多,其形狀之怪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完全在你的想象力之外。那既是一間巨大的鏡子屋,也是一個讓人犯暈的詭異迷宮。即使排除掉其間的高溫,只那剔透叢生的水晶本身也讓楊傑氣短,不過他還是在洞內待到了參觀時間的極限才出來。作為商人,他沒法不感嘆那些數十米長的巨無霸水晶柱,他無須心算也明白其驚天價值,純粹的錢的意義上的價值。這個從事水晶交易的商人,低頭又看見了布滿四壁的瑣碎小水晶,慢慢地蹲下身來。
「好了好了,是我比錯了。我就想跟你說,天賜的死跟你沒那麼大關係。沒有人會怪你。他在天上會好好的。希望他安息。你也別對福小有那麼大的負罪感,以後我不提她了還不成嗎?」
人都要老,人都會放不下。董師傅年紀大了挖不動水晶,喜歡滿野地轉悠,口中念念有詞,不知道跟自己說話還是跟水晶說話。上個月,他順著南大街往南散步,一路鬼話走遠了,一抬頭到了八條路。很多年前,「八條路」是一條路的名字,現在成了一片野地,通往南京的高速公路從八條路穿過。董師傅在高速路邊的鐵絲網前歇過腳,慢慢悠悠往家走,走幾步天就黑了。點火抽煙時覺得遠處有亮光閃動,抬眼找,夜幕四合,天是陰的,隨時都可能落下雨來。只有自己的煙頭在閃爍。他又低頭,那亮光又出現了,彷彿擦著眼皮閃過去。再低頭再出現,認真去找卻一片空茫。董師傅站住了用心想,覺得這事年輕時經歷過。據說人之將死,過去的生活會海市蜃樓一般讓你在瞬間重溫,難道大限真要來了?董師傅不信,只挖了一塊五百二十四公斤的水晶就死了,不甘心。他在原地坐下來,連抽了三根煙。終於十步之外看見了那團綠光,它不是閃在他眼皮上,而是在地面上,碧玉一樣的光,有時候含糊,有時候清晰得如同火焰,有時候僅僅是一個囫圇的圓圈。這樣的光他見過,二十年前在運河邊,以為鬼火,那地方埋過死人。小日本坐船到花街,用麻繩拴了一百多號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上的人牽到那裡,舉起機槍對著腦袋掃,一百多條無頭屍就地埋在河邊。鬼火有紅的有綠的,還有銀白的和藍幽幽的,跟夏天裡的閃電差不多。他見過兩次,都沒當回事。
交易主要也在清早之前進行,到了天大亮,一不小心城管就來了,工商局的就來了,文物局的、稽查隊的都來了。誰喊一聲「狼來了」,所有人都跳起來,買的和賣的,卷了東西就跑。那時候潘家園不像現在這麼威風:不到五萬平米的院子,仿古建築富麗堂皇地立著,店面和攤位給你劃分和打理得好好的,每天可以悠悠閑閑地出入八萬人,節假日更多,眼看成了跟故宮、長城、頤和園齊名的重要景點了。據說芬蘭總統哈洛寧來過,斯里蘭卡總統庫馬拉通加夫人來過,希臘總理西米蒂斯來過,美國眾議院議長哈斯德、羅馬尼亞總理納斯塔塞、美國國務卿希拉里·柯林頓、俄羅斯總統普京夫人、泰國公主詩琳通、「歐元之父」蒙代爾、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的夫人等等近百個國家、一萬多人次的各國政要和使節都慕名來過。那時候的潘家園叫「鬼市」,新《文物法》還沒頒布,倒賣文物是犯罪,他們只能在天亮之前像鬼一樣從各個衚衕里鑽出來,在街道兩邊的空地鋪上麻袋或者蛇皮口袋,掏出東西往上一擺就算開張了。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人人攥著把手電筒,燈光在各個攤位上夢遊一般凌亂地划動,看上的沒看上的都可以咬著耳朵咕咕噥噥竊竊私語,那情景很像墳場上的大Party。楊傑入市第一天就感嘆,這「鬼市」誰取的名,真他媽有才。
「告訴了啊,你說長安想要。」崔曉萱說,「我給易長安打電話了,我說對不起,房子我們還是打算留下來。」
「沒什麼。」
石家莊那個比她小半歲的女知青回老家探親,走的時候活蹦亂跳,回來后,人像林黛玉一樣捧著心口窩,從印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黃軍包里摸出一張河北省人民醫院的診斷書。主治醫生的簽字十分沉痛:竇性心動過速,心律不齊,建議立刻回家調養。石家莊的女知青留給她三卷本的《艷陽天》,拎著自己的柳條箱上了船,原路往北走。
「一個六萬,兩個十二萬。」
他在鏡子里看見了絕望,也看見了決絕,當然也看見了野心。他半閉被失眠、金錢和慾望燒紅了的眼睛,上下眼皮之間的縫隙里射出兇猛的光。這個人年輕,表情剛毅,頭髮濃密,眉毛斜插|進鬢角,你無法想象緊閉的嘴唇負載了多大的力量。他有銅牙利齒,如果鏡子里跳出來一頭獅子,他確信能夠生生地咬下它的皮肉。他把嘴唇打開,牙齒整齊,還那麼白。他如此年輕,已經老了。牙齒如此之白,已經是最後的白。最後的、唯一的年輕。他感到力量重新回到內心,渾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勁兒。
「沒想好。」韓國老頭搖搖頭,攥著手電筒走了。
楊傑點頭。他的北京生涯從燕山大酒店開始。
老頭隔著手套摸了摸水晶,用包布蓋上它們,合上楊傑的包,說:「跟我來。」
「回頭再說。」
水到渠成的要求,李老師還是說出了口。她擔心兒子二十多年來都不能領會自己的意思?楊傑對著話筒的回答是:
「檔案里寫了,那就是嗎?」
摸完了,楊傑讓董師傅滅了燈。他們在昏暗中站了三分鐘,再打開燈,水晶在燈光開啟的同時重新蘇醒過來,這個擁擠逼仄的房間瞬間開闊,再次變成了一個流動的夢境,仿如天上人間。此後的很多年裡,楊傑看到的水晶以千噸萬噸記,花街的水晶,新疆的水晶,東南亞的水晶,巴西的水晶,非洲的水晶,南美的水晶,規模、成色、純度都遠在董師傅的存貨之上,但沒一個讓他有醍醐灌頂之感。它們沒法通過他的觸覺和視覺自然地融入他的生活和生命,無法在相遇的一刻就為他建立起充沛的身體性和精神性。
「不是。」李老師端坐在楊千里編出來的一把竹椅上。
「你先聽。我剛到北京的時候——」
楊傑還小,小得只能叫楊傑出,根本不知道北京在哪裡。但他知道北京有個紅太陽,有天安門、故宮、長城、顧和園、圓明園、中南海、恭王府、什剎海,還有炸醬麵、麻豆腐、驢打滾、茯苓餅和北京烤鴨。他使勁兒點頭,心裡頭卻煩得要死,李老師跟他說得實在太多次了,多得他煩十個來回都不算過分。他還知道北京大學。1977年恢復高考,李老師不顧楊千里和公公婆婆反對,執意參加高考,報的就是北京大學。當然,沒考上。第二年,楊千里說,想考你就再考一年吧,念了大學我在家帶孩子。李老師摸摸自己的肚子,已經懷上了楊澤,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傑出,你要替媽回到北大去。楊傑沒替成,高考落榜參了軍,成了一名光榮的養豬士兵。但他幫李老師找了一個純正的北京兒媳婦。
天津知青話少,但李老師的探親假詭異得他憋不住要說,就跟另外兩個知青講了。不管如何千叮嚀萬囑咐,都只可能有唯一的結果,那就是像雞瘟一樣最終傳遍整個棉花庄。當然,李老師永遠是最後一個知情者。
事實上,對李老師籍貫的懷疑不只領導,棉花庄人沒事也琢磨。運河南岸的棉花庄人不自卑,不過對面站一個從北京來的人,那就不一樣了。北京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首都。毛主席和他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就在北京,住在中南海,旁邊是天安門,還有周總理和朱老總。李老師從北京來。誰也不會輕易地從北京來的,這個想必你一定明白。一個人北京人更不會輕易地離開北京,到另外一個地方紮下根的,想必這個你也明白。就算這些你都能想明白,那你告訴俺們棉花庄人,為什麼這個北京人在棉花庄待了六年,從來沒見著一封北京來信呢?
「不是聽說你要來么。」
「就讓我看看?」
她在海陵火車站邊上一個早點鋪上吃早飯。海陵市與淮海相隔兩百公里,那地方通火車,沿隴海線可以直達北京。但按時間掐算,在那次探親假中,這一天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該出現在海陵市,她應該在北京。那個棉花庄人看見李老師吃了一碗豆腐腦、兩根油條和一塊小燒餅,然後心滿意足地付了賬,斜挎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黃軍包離開了火車站。那人在她斜對面的桌子上吃早點,第二天他回到棉花庄,李老師還沒回來。他向村裡人炫耀,看見李老師了,想打招呼時李老師又走了。他確信那姑娘是李老師。接著他又否認了,說沒看見;怎麼可能看見呢,他根本就沒去過海陵;因為有人問他為什麼去海陵。很多年後,他重新向身邊的人證實,他去過海陵,正好看見李老師;他當時去海陵,是去倒賣從花街收購到的水晶,他相信換了個城市就會有人對那些水晶出大價錢。當年,他先是顯擺,接著矢口否認,完全是因為擔心倒賣水晶被揪出來批鬥和遊街,把他當資本主義的尾巴給割了。
「你怎麼到這兒了?」
李老師在棉花庄的頭兩年,的確是以一塊好鋼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話少,悶著頭幹活,那股咬牙切齒的勁兒,簡直在跟土地復讎。看得棉花庄人都心酸,納悶這女伢子是不是家裡遭了事。關心她的人問(這其中以楊傑的奶奶問得最勤。李老師住楊家隔壁,老太太隔著牆頭經常看見她坐在屋門前的馬紮上發獃),她不說;的確也沒什麼事,大隊部專管郵件收發的陳會計向村支書報告,李老師只往北京寄信,沒見北京回她信,要有事,就算不拍電報來,信件起碼是有的。陳會計常年跟錢財和數字打交道,心細,自信哪怕公社裡的郵遞員交給他一隻蒼蠅,他也不會讓它飛掉。又一年過去,李老師兩手兩腳都長滿了老繭,農活兒里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連趕九*九*藏*書牛套車扶犁都會了,兩里地長的麥趟子直三次腰就能割到頭,比棉花庄人還棉花庄人。這時候,她突然感到了累,脾氣開始變壞。
這話說得聰明、放曠又深情,其實已經偷換了概念:跟設計圖紙的確是沒關係,問題是,娶個老婆顯然不單單為了畫幾張圖紙。不過這話對崔曉萱有效。或者說,所有丈夫說出的類似的話,對老婆通常都有效。崔曉萱知道她的圈子兜不下去了,再兜把自己也兜進去了,索性直說了:
這一天因為城管出現,鬼市早早散了。楊傑抱著兩塊「包裹體水晶觀賞石」回了小屋,撅著屁股繼續盯著石頭看。他在想象里把兩塊水晶粗糙的表面全剝掉了,想象兩塊水晶像固體的水一樣(不是冰,冰的純度跟水晶沒法比)透明,那麼,兩塊水晶里的圖案究竟會是什麼模樣呢?小的那一塊比較清晰,很像一個一身黑毛的猴子抱著一塊大石頭。大的那一塊難度就大了,說像人你也可以說他是一棵老枯樹,還可以說它是一塊立在地上的形狀不規矩的長條石,但旁邊連綿蒼茫的灰黑色是什麼呢?楊傑的想象力跟不上了。院兒里住著個倒賣和田玉的哥們,河南南陽的,叼著煙到他屋裡來。這哥們生意不錯,總能將做舊的新玉當成老玉給賣掉,賺了一堆錢。聽院兒里的另一個租戶說,有天半夜這老兄煙癮犯了,煙沒了,屋裡連張捲煙的報紙都沒有,他就把地上的煙頭撿起來,煙絲集中到一起,用張五十塊錢的鈔票捲起來抽了。河南人很奇怪,最近老看見楊傑撅著屁股圍石頭轉圈,你這是找啥哩?
「是,還是不是?」
「點點也知道開車好啊?」崔曉萱說,「開車當然好啦!」
「好,給媽找個北京姑娘。」
「能翻幾倍?」楊傑怯怯地問。
「這就對了嘛。我就說你是李老師嘛。」李老師就進了棉花庄小學校當了老師,語文、算術、音樂和美術都教過。三年後和楊傑的父親,竹器廠的楊千里,結了婚。結婚那天縣長和教育局局長都來了。一個北京知青在鶴頂永遠地安了家,是大事,入縣誌也不為過。他們也想看看鶴頂縣啥樣的小夥子,降得住了咱首都來的姑娘。楊千里老實巴交,誰敬酒都喝。別人問:
楊傑目測五米的距離,忽快忽慢地跟著他。現在他只想讓他看一看,它們已經不再是四天前的那兩塊水晶了,現在它們是兩塊打磨精良的原石包裹體水晶觀賞石,一個叫《天問》,一個叫《一隻名叫西緒福斯的猴子》。他一直跟著他,看他在不同的玉石攤子前挑選把玩,看他跟不同的玉石販子交流和討價還價,看他把中意的玉石放進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里。在舊貨市場,淘到滿意的寶貝叫「撿漏兒」。眼看著韓國老頭撿了四個漏兒了,天亮了。韓國老頭穿過半截衚衕,到了馬路上,招呼了一輛計程車。幸虧那時候上班高峰沒到,空車多,楊傑也叫了一輛出租。跟上,他跟師傅說,盯緊了。車在三環上疾馳,楊傑有點後悔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韓國老頭要去哪裡,計程車計價器上的數字不要命地往上跳,啪啪的能聽見聲,跳得他心驚肉跳;兩個月了,起步價之外的計程車他就沒捨得打過,沒公交就步行。但他硬扛著,半路下去丟不起那人,再說三環上也不讓兩條腿的走。
貔貅之於澳門老闆的意義,等於袖珍掛件之於董師傅。一塊被強征的大水晶,一塊「出火」的綠幽靈,幹了一輩子水晶出土工作,全在這掛件上了。董師傅決定進棺材時就戴它。
楊傑沒吭聲。
福小說:「天送。爸,我兒子天送。」
李老師坐船他也坐船,李老師換汽車他也換汽車,李老師乘火車他也乘火車,李老師半路上攔下一輛牛車,他也隨後搭上一輛馬車。一路尾隨,發現李老師去了韶山,毛主席的老家。天津知青跟迷糊了,這哪是探親呀,分明是朝拜革命聖地。好吧,這個跟屁蟲也在韶山衝轉了幾圈,吃了一碗毛氏紅燒肉。很久沒這麼大葷過,腸胃降不住,他上吐下瀉,離開偉大領袖的故鄉時,兩條腿直打擺子。接下來李老師去了長沙,瞻仰了湖南第一師範,吃了米粉和擔擔麵,又到橘子洲頭打了個來回。等天津知青發現她坐上去江西的火車時,他在火車站停下來,坐到簡陋的椅子上直喘粗氣。車站的大廣播在播報列車消息的間隙,反反覆復播送同一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我國剛剛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她的假期已經過了九天,他扳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如果她去井岡山(猜得沒錯,李老師的革命之旅的下一站正是點燃革命的星星之火的井岡山。若干年後,她的兒子楊傑夥同初平陽、易長安和呂冬,四個小男人也到了井岡山,不為朝拜革命聖地,而是去找離家出走的福小),回到棉花庄假期正好滿了。他沒力氣跟蹤下去了,買了車票往鶴頂跑。
是,還是不是。非要讓楊傑給個答案,答案就是:是,還是不是——是,也不是。他去北京,因為李老師是「北京人」;要在北京混出個樣兒來,固然基於自己的志氣與野心,弄不出名堂無顏見江東父老,究其根本還在李老師,這在心理學上不複雜。至於見到崔曉萱就不撒手,我們可以讓楊傑回憶出他在初嘗成功后與母親通的電話,他站在燕山大酒店門外的公用磁卡電話機前,告訴母親,那兩塊水晶觀賞石賣掉了,人民幣十萬。他可以在北京繼續待下去了,他要在北京永遠待下去。李老師高興之後沉默了半天,說:
李老師又一次被發現假借回北京探親之名在外地瞎逛,是天津知青在玉米地里被扇耳光的三個月前。天津知青內向,喜歡上李老師也不敢吭聲。不過越是膽小怯懦,越可能幹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否則你沒法理解這個見到老太太都臉紅的人,在玉米地里竟然要強抱李老師,喝了酒就敢把寡婦往草垛里拽。且說天津知青聽聞李老師請假探親,也跟支書請了假,要回天津看看父母。李老師前腳離開棉花庄,他後腳跟上。他想知道喜歡的姑娘家究竟住在北京的哪條衚衕里。
這是他唯一的路:逃跑,然後成功。李老師不相信兒子有多大商人的天賦,但「去北京」讓她眼睛一亮。就這麼轉瞬的一亮,楊傑看到了,儘管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你想試試,我和你爸都支持,他還是看出了母親對他抱有的最後一絲希望。他完全可以去比北京更近的玉石交易市場,比如上海的城隍廟古董市場,蘇州的觀前街白玉城、拙政園玉器市場,揚州的玉石交易市場,安徽蚌埠古玩城,或者西安八仙庵古董市場、朱雀大街古玩城,成都送仙橋古董市場、河南安陽古董市場、河南南陽鎮平市場,也可以去別的省份,廣東的四惠和揭陽玉石市場,昆明花鳥玉器市場,瀋陽南湖公園和盛京古玩市場,以及河北、湖北、江西等地的玉石、古玩市場,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但他決定去北京,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路,對他,對母親,都是。
李老師對楊傑可不是這麼說的。從楊傑懂事開始,她就把楊傑叫到一邊,說:「兒子,你叫傑出。媽靠你了,別給北京人丟臉。」
景侉子聽見敲門聲走出來,打開門半天沒敢認福小,昨天她把頭髮剪短了。景侉子看著昏黃的燈光里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還抱著個孩子,為了看清楚,他把眼睛眯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仰。這個女人的短髮包住了兩腮,傾斜梳理的劉海遮擋住大半個額頭,她半遮半掩地像一個人。吃多了紅燒肉的景侉子覺得自己需要足夠的時間才能把對方認出來,他把目光轉向她懷裡的孩子,眼睛陡然睜大,受了驚似的雙腳起跳,向後蹦了一步,他扭頭對著門樓里喊:
楊傑把兩百公斤的礦石運回家,托姑父老歪從西大街請了個懂行的到鶴頂,叮叮噹噹邊敲邊琢磨,究竟有幾塊石頭裡已經孕育出了水晶。師傅姓董,楊傑很多年前就熟,他和平陽、長安和天賜他們去看過他在「黃金海岸」南邊的野地里挖水晶。「黃金海岸」是淮海人對運河邊一段金黃沙灘的美好命名。此人挖水晶絕對是好手,眼神好,一眼就能盯住胭脂泥。這種泥往往伴隨水晶出現,顏色越深越黏,水晶質量就越高。董師傅在「黃金海岸」挖水晶,先挖到了胭脂泥,黃泥中突然現出隱隱的胭脂粉紅,他大喜,撅著屁股在地下五米深的洞里跟著胭脂泥掘進,周圍一群董家的人拉著手圍成一圈警戒線,防止外人破了他們家的財道。胭脂泥里常有零散的小水晶,過十來分鐘,董師傅就從洞里扔上來一塊裹著胭脂泥的水晶,他小兒子趕緊從褲腰上拽出一條紅綢線,攔腰捆住那塊水晶,為了不讓整條礦脈逃掉。挖水晶的信這個,水晶跟人蔘一樣,不拴著會跑。最後,董師傅弄到了一個大傢伙,五百二十四公斤的水晶被他在地下七米深處逮到了。當然最終的結果是,公安局來了輛小車,又來了輛大車,十個彪形大漢把大水晶弄到卡車裡拉回市文物局了。領頭戴大蓋帽的說,這個罕見規模的水晶,屬於國家財產,必須上繳,小水晶你們就留下吧。董師傅跳著腳罵,老子起五更睡半夜幹了兩個月,光手套就磨壞了十二副,你們踩踩油門就弄走?強盜也得講點道理吧?大蓋帽說,都國有財產了你還廢什麼話!這樣吧,一會兒給你寫張條子,明天去供銷社領十二副新手套,再到銀行支五百塊錢,買兩爿豬肉打幾斤洋河大麴,好好休養幾天。你為國家和人民做出了貢獻,你要感到光榮,榮譽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社會他媽說:「啥都沒寫有什麼好說的!」
現在白頭髮開始成幾何級數增長。歲月留痕,一個中年男人糾結地站在衛生間里的鏡子前。長久地站在鏡子前不是因為他自戀,而是因為震驚,好像突然看見了一個新的自己。
可是,在花街此刻頗具朦朧美感的古老街道上,福小還真的挺好看。(後來崔曉萱又否認了花街之美,哪有什麼美感,她說,整條街就是個沒封蓋的棺材。)福小抱著孩子站在那裡,臉上掛著糖果店售貨員一般訓練有素的微笑(在福小漫長曲折的求職生涯中,的確賣過糖果,不過不在糖果店,而在河南一家商場的糖果櫃檯上。商場的老總要求所有售貨員面對顧客都要微笑,如同見到親人),香甜,寧和,篤定,有種滄桑閱盡之美。這種美跟容貌和服飾無關,它從內心裡抽象出來,然後瀰漫在五官和眉眼裡,舉手投足,動作的節奏和幅度都忠實地傳達出此種美的氣象。崔曉萱對此當然不陌生,她就是干這個的。即使抱著孩子,一臉長途跋涉的風塵和疲憊,福小讓花街的夜晚亮起來的美,她看得一清二楚,比在北京時看得更清楚。要命的是,福小的美是亞光的,底子厚實,彷彿有深遠的來路。崔曉萱又不高興了。
「不到花街看看?」
楊傑聽明白了崔老師的意思。他剛到北京那幾年,海淀、朝陽、東城、西城、通州、石景山、平谷、順義、懷柔、密雲、昌平、延慶、丰台、大興、門頭溝全去了,連北京周邊河北的幾個縣都跑了,一邊聽當地人說話,一邊回憶母親最初的聲音。他像語言學家那樣深入到方言的內部去辨析:如果真要挑最接近的一個聲音,那隻能是河北燕郊的口音;準確地說,帶著燕郊口音的普通話。
北京收。這說明什麼呢?
「這就對了。我都快三十了。要是移民到倫敦,我媽現在肯定是一口倫敦郊區音。」
「大半夜的坐床上,我往哪兒繞圈子?我就是告訴你,我能在北京待下去了,需要考慮將來的生活了。然後無比幸運地、隆重地邀請到了崔老師。崔老師的設計我十二萬分滿意,然後一次次花重金繼續隆重邀請,為了能經常看見你。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其實對我來說,你是不是北京人,跟為我設計圖紙沒任何關係,只要你待在北京就行了。」
「還能到哪兒?路上唄。」
——連一個正經的北京姑娘都不認識,滿眼見的基本上都是不法商販。套用個濫俗的說法:兩個月來,除了睡覺,他不是在以潘家園為主要陣地的幾個玉石古玩市場上,就是在去這些古玩市場的路上。大鍾寺的,亞運村的,報國寺的,亮馬河的,楊傑每天拖著幾塊水晶從這個市場竄到那個市場,他想把箱子里的石頭都賣出去。住旅館肯定是奢侈了,他在十里河租了一間平房。這地方是城鄉結合部,租金便宜,靠潘家園也近,抬腿就到,玉石商人、古董販子、倒賣字畫、民間工藝品和舊貨的個體戶扎著堆住在這裏。事實證明楊傑和董師傅的預期太樂觀了,好價錢賣不出也就罷了,順順噹噹地賣掉都難。收購水晶的那幫傢伙賊得像狼,打眼就知道你是個生瓜蛋子,價碼壓得幾近無恥,經常搞得楊傑兜不住火,就是塊砌牆的石頭,你他媽的也不能就給這個價吧?那些水晶販子用鼻子冷笑,要是砌牆的石頭,你八抬大轎請老子,老子都沒時間看一眼!
「脫了鞋在北戴河追你,既不是隱喻也不是象徵,」楊傑說,「僅僅是因為我涼鞋帶子斷了,沙灘上又很難走。你跑在前面,不也是赤著腳?」
楊千里說:「高興。」
鼻子不高,但也沒那麼低,幸虧在酒糟鼻出現之前就慢慢戒酒了。聽說商人最顯著的特徵是鼻子,這輩子你能掙多少錢、能做到哪一步,全長在鼻子上。楊傑看不出現在的鼻子和他窮困潦倒的時候有什麼區別。難道這徵兆是長在鼻孔里,非得耳鼻喉科醫生拿著專業的小鉗子撐開來才能看到?他的嘴,就算初平陽站在他面前,恐怕也找不到下筆的地方。如果說它有什麼特色,那它唯一的特色就是沒特色:實在太中規中距了。父親嘴唇厚實,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母親有一道天然優美的唇線,作為兒子,說母親的嘴唇性感可能不太合適,但確實很好看,李老師一生不曾塗唇膏,但頭一次見到她的人都會誤以為她提前在嘴唇上下了一番功夫;如此說來,在遺傳的時候,嘴唇這一塊完全被父母給忘了。戀愛時,和崔曉萱接過漫長的吻之後,崔曉萱經常會捧著他的臉端詳他的嘴唇,咂摸幾下嘴疑惑地說,剛才我是親你這地方的嗎?現在,嘴唇四周長滿鬍子,一天不刮就像一座廢墟。廢墟打開時,一口牙露出來。謝天謝地,這口牙在戒煙之後,經過牙科醫生多次耐心的超聲波震蕩和拋光,目前看上去還比較健康,遺憾的是他不喜歡見人就笑,否則這口整齊的白牙,足以證明他已經不是一個陰鬱的男人了。隨著吃素的習慣進一步養成,下巴變尖了。這是好事,幾乎所有圓下巴、雙下巴乃至三下巴的中年男人都面露庸俗之相,下巴保留了他的一點清雅高潔之氣。崔曉萱說,得感謝這個下巴,否則兩口子一起出門,她都沒法跟朋友解釋,堂堂一個藝術家怎麼找了這麼個俗物。
現在,北京爺爺和北京奶奶在北京朝陽區三里屯的一套三居室里肯定睡著了。要在平常,楊傑會讓崔曉萱以暴烈的方式把她的革命家史痛說完拉倒;今天不行,因為鶴頂爺爺和鶴頂奶奶也睡著了,鶴頂奶奶覺輕,噴嚏打大一點都會驚醒;還有點點,就在身邊;還因為,他知道崔曉萱不是沖他來的,她想把一肚子酸水往福小身上倒。
「福小想回家,我順便送送她。」
「楊傑,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還繞圈子!」「第一桶金」已然化解了崔曉萱正面強攻的大部分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