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手——關於飛翼比德爾鮑姆


——關於飛翼比德爾鮑姆

跟著便發生了悲劇。學校里的一個魯鈍愚昧的孩子變得迷戀上了這年輕的教師。
飛翼比德爾鮑姆的故事是手的故事。雙手無休止的動作,象是被囚的鳥的雙翼的飛動,使他得了這個諢名。那是城裡一個無名詩人想出來的。這雙手嚇壞了它們的主人。他要把這雙手隱藏起來,同時他又驚奇地望著旁人的手,在田裡挨著他幹活的人們或是在鄉村大路上趕著瞌睡的牲口的人們的、安靜而毫無表情的手。
他站在一道柵欄的旁邊,象一隻巨大的啄木鳥般打擊著柵欄頂上的木板,他對喬治·威拉德大叫,責備他那過分受周圍人物左右的傾向。「你在毀滅自己,」他說道。「你有孤獨和做夢的傾向,而你又怕夢境。你想和這小城裡的人一樣。你聽他們說話,還設法模仿他們。」
夜間他在床上幻想不可言說的事情,早晨他把他的夢境當作實事講出來。奇怪的可怕的控訴,從他的沒遮攔的嘴裏落出來。全賓夕法尼亞州為之不寒而慄。隱藏在人們心中的、對於阿道夫·邁耶斯的朦朧懷疑,竟激變成了信以為真。
飛翼比德爾鮑姆渾身一震,跳起身來,雙手直插在褲袋深處。淚水涌到他的眼睛里。「我一定得回家了,我不跟你多談了,」他神經質地說道。
喬治·威拉德說對了。讓我們對這個手的故事略作探究。我們講到這雙手,或許會鼓舞詩人道出有關陶冶感化的隱秘奇迹,而那雙手只是為了陶冶感化而飄動著的信號旗而已。
阿道夫·邁耶斯孤獨地在溫士堡住了二十年。他只有四十歲,看上去倒象六十五歲了。比德爾鮑姆這名字是他匆忙地經過俄亥俄州東部一個小城時,在運貨站內的一隻貨物箱上看到的。他在溫士堡有一個姑媽,是個養雞的黑牙齒老婦人,他和她一起生活到她逝世為止。在賓夕法尼亞受過挫折之後,他病了一年,恢復健康后便在田read.99csw.com裡賣苦力作零工,他怯生生地走動著,並且竭力藏起他的手來。雖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總覺得他的手是有過失的。孩子們的父親一再提到手的事。酒吧間老闆曾經在校園裡暴跳如雷地怒喝道:「不許你伸出手來碰別人!」
阿道夫·邁耶斯是年輕人的天造地設的教師。他是那些稀有的、不為世人所了解的人們中的一個,那些人用過分溫和的力量來管教孩子們,溫和得竟象是一種可愛的弱點。他們對於自己管教所及的孩子們的感情,跟溫文爾雅的婦人對於男子的愛情毫無兩樣。
飛翼比德爾鮑姆變得渾身都是靈感。他暫時忘掉了雙手。慢慢地這雙手溜了出來,放在喬治·威拉德的肩上。某種新鮮而勇敢的東西,滲透進那說話的聲音。「你必須忘掉你所學到的一切,」老人說,「你必須開始做夢,從此你切勿聽信旁人夸夸其談。」
悲劇急轉直下。顫慄著的孩子們被從床上拉起來,受到盤問:「他用手臂抱我,」一個說。「他的手指老是摸弄我的頭髮,」另一個道。
飛翼比德爾鮑姆這雙手的故事,本身就值得寫一本書。同情地寫來,便可觸及無名小人物的許多奇異美麗的品性。這是詩人的職責。在溫士堡,這雙手之引起注意,只是由於它們的動作。憑著這雙手,飛翼比德爾鮑姆在一天中採的草莓,高達一百四十夸脫。這雙手成為他的顯著的特色和他的聲名的源泉。這雙手也使一個原來已經畸形和不可捉摸的個性更加畸形。溫士堡之以飛翼比德爾鮑姆的雙手自豪,其精神實質正如以銀行家懷特的新石屋自豪,以韋斯理·莫耶的在克利夫蘭秋季賽馬中創二分十五秒記錄https://read.99csw.com的栗色雄馬托尼·蒂普自豪,完全一模一樣。
一天下午,在小城裡開酒吧間的亨利·布拉德福,來到學校門口。他把阿道夫·邁耶斯叫到了校園裡,便開始用拳頭打他。他堅硬的指關節打在那吃驚的教師臉上時,他的憤怒變得越來越可怕。孩子們嚇得直叫,象被驚擾的昆蟲一樣奔來奔去。「你竟染指我的孩子,我要教訓教訓你,你這畜生,」酒吧間老闆怒吼道,他打得厭倦了,便開始把教師在院子里踢來踢去。
然而那不過是粗略的說明。這種地方需要詩人來解釋。阿道夫·邁耶斯同他的學校里的孩子們,曾在黃昏里散步,或是坐在學校的台階上直談到薄暮,神往於一種夢幻之境。他的手伸來伸去,撫摩著孩子們的肩膀,把玩著頭髮蓬亂的腦袋。他講話的時候,聲音變得柔和而富於音樂性。聲調中也滲透著一種愛撫之情。在某種程度上,這語調和這手,這撫摸肩膀和摩弄頭髮,對於這教師之把夢送進孩子們的心靈,也盡了幾分力量。他藉助于手指的愛撫,表達了他自己的內心。有的人,其內在的、創造生命的力量,是散漫而不集中的;他便是這樣的人中的一個。在他雙手的愛撫下,孩子們心靈里的懷疑和眩惑消失了,他們也開始做夢了。
飛翼比德爾鮑姆說話時大做手勢。他那纖細的善於表現的手指,始終活躍而又始終竭力藏在衣袋裡或是背後的手指,伸出來了,成為他表情達意的機器上的活塞桿。
飛翼比德爾鮑姆在他那靠近幽谷的房子走廊上繼續往來蹀躞,直到太陽消失,田野外的大路泯滅在灰色的陰影里。他走進屋內,切幾片麵包,塗上蜂蜜。晚間快車載著全天收穫的漿果隆隆駛去,夏夜重新歸於寂靜時,他又到走廊上去散步。黑暗中他見不到雙手,而雙手也靜止不動了。雖然他仍舊渴望著少年的九-九-藏-書出現(那少年是他表達他熱愛人類的媒介物),那渴望卻又變成了他的孤獨和他的期待的一部分了。飛翼比德爾鮑姆點亮一盞燈,洗滌他簡單的一餐所弄髒的幾隻盆子;他在通向走廊的紗門邊搭好一張帆布床,準備解衣就寢。一些零星的白麵包屑,落在桌旁洗刷乾淨的地板上;他把燈移到一張矮凳上,開始拾起麵包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粒粒地送到嘴裏。在桌子底下、燈光的濃密黑影里,這跪著的人,看上去象是在教堂中做禮拜的神父。神經質的富於表情的手指,在亮光中或隱或現,很可能被誤認為信徒的手指在迅速地十個復十個地數著他的念珠哩。
飛翼比德爾鮑姆的說話頓了一下,他長久而誠懇地凝視喬治·威拉德。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又伸出手來撫摩那少年,而一瞥驚懼之色隨即掃過了他的臉。
飛翼比德爾鮑姆就這夢境為喬治·威拉德描出一幅畫圖。畫中的人物再一次生活在一種牧歌式的黃金時代里。越過一片蒼翠空曠的鄉村,來了手足潔凈的年輕男子,有的步行,有的騎馬。青年男子成群地聚集在一個老人足旁,老人坐在小小花園裡一棵樹下對他們說話。
有一次他快要問出口了。某一個夏天的下午,他們兩人正在田野里散步,在一條青草埂上歇息坐下。整個下午,飛翼比德爾鮑姆談天說地,象一個神靈感悟的人。
少男的腳在路上踢起一團煙塵,煙塵飄浮過落日的臉。越過那一長塊田地,傳來一串輕微的女孩子氣的聲音。「喂,飛翼比德爾鮑姆呀,梳梳你的頭髮吧,頭髮要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這聲音命令著這個禿頂的人,他的神經質的小手摸索著光禿禿的雪白前額,彷彿正理著一綹亂髮似的。
一棟小木屋,座落在離俄亥俄州溫士堡小城不遠的、一個幽谷的邊緣附近。一個胖胖的小老頭兒,在這木屋的半朽走廊上,神經質九_九_藏_書地往來蹀躞。越過一長塊種了苜蓿卻只生出濃密的黃色芥草來的田地,他可以看見公路,看見路上行著一輛滿載從田野里回來的采漿果者的運貨馬車。采漿果的少男和少女,騷騷然大笑大叫。一個穿藍襯衫的少男從車上跳下來,要把其中一個少女拉下車來,少女銳聲叫喊抗議。
阿道夫·邁耶斯在夜間被逐出賓夕法尼亞。有十二、三個人,手中拿了燈,走到他獨住的屋子門前,命令他穿了衣服走出來。天正下著雨,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根繩子。他們原來想弔死這教師的,但他身體上的某些東西,那麼小,那麼蒼白,那麼可憐,觸動了他們的心,他們便放他逃走了。當他逃到黑暗之中時,他們又懊悔自己的心腸太軟了,便跑上去追他,罵他,向那一面叫喊一面越來越快地奔向黑暗中去的身形,擲木棒和大爛泥塊。
在青草埂上,飛翼比德爾鮑姆竭力再強調這一點。他的語調變成柔和而追懷式的,他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開始散漫的長談,象一個幻游夢境的人在說話。
至於喬治·威拉德,他好幾次想問起這雙手的事。有時,一種幾乎是壓倒之勢的好奇心慫恿著他。他覺得這雙手的奇怪的活動和老是要藏起來的傾向,必定自有道理,只是出於對飛翼比德爾鮑姆逐漸增進的尊敬,使他沒把時常縈迴心頭的問題脫口說出來罷了。
在年輕的時候,飛翼比德爾鮑姆曾在賓夕法尼亞的一個小城裡當學校教師。那時他不叫飛翼比德爾鮑姆,卻以音調較差的阿道夫·邁耶斯為姓名。作為教師阿道夫·邁耶斯,他受到學校里孩子們極大的愛戴。
同喬治·威拉德談話的時候,飛翼比德爾鮑姆捏緊了拳頭,打在桌子上或是打在他家的牆上。這動作使他更加舒暢。兩人在田野里散步時,要是他想談天的話,他就設法找一段樹樁或是柵欄頂上的一條木板,兩手忙著砰砰地猛擊,說話九九藏書便重新從容自在了。
也不回頭瞧瞧,老人匆匆趕下山坡,橫過草原,丟下喬治·威拉德惶惑而驚訝地在青草埂上。這少年恐懼得戰慄起來,站起身,沿著通達城市的大路走去。「我決不問他那雙手的事了,」他想,記起他在老人眼中看到的恐怖,頗有感觸。「一定有什麼委屈的事,可是我不想搞清真相了。他怕我,怕每一個人,是同他那雙手有些關係的。」
二十年來,飛翼比德爾鮑姆一直是小城裡的一個謎。面前有個喬治·威拉德,比德爾鮑姆的懦弱便減少幾分,而他那朦朧的個性,原來沉沒在狐疑的海中的,也冒出來見識世界了。有年輕的記者在他身邊,他敢於在大天白日走上大街,或是在他自己家的歪歪斜斜的門廊里大步徜徉,激動地說著話兒。原來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變得尖銳而響亮了;彎曲的身體也挺直了。象是在漁夫身旁回到小河裡去的一尾魚,身體一扭一擺,緘默者飛翼比德爾鮑姆開始說話了,竭力把沉默的漫長歲月里在他心中累積起來的思想化為言語。
飛翼比德爾鮑姆永遠誠惶誠恐,被種種狐疑所困擾;他在城裡住了二十年了,卻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是這小城生活的一部分。在溫士堡所有的人中間,只有一個人跟他是接近的。他對喬治·威拉德(他是威拉德新旅社的業主湯姆·威拉德的兒子)產生了類似友誼的感情。喬治·威拉德是《溫士堡鷹報》的記者,有時他在晚上沿著公路散步,走到飛翼比德爾鮑姆的家裡來。現在,老人在走廊上往來蹀躞,雙手神經質地挪動,他正盼望著喬治·威拉德會來和他一同消磨黃昏。載著采漿果者的運貨馬車過去之後,他在高高的芥草中間穿過田疇,攀上鐵路的柵欄,沿著通向城市的公路急切地凝望。他這樣站了一會兒,搓著雙手,朝大路上望來望去;接著,他為恐懼所壓倒,又跑回家去,在自己的門廊上徘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