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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團——關於里菲醫生

紙團
——關於里菲醫生

里菲醫生的頭腦里,思想一個復一個地湧現出來。就這許多思想,他構成一種真理,這真理在他頭腦中成為龐然大物。這真理遮掩了世界。這真理變得可怕,然後便消隱了,於是零星的思想便東山再起。
她的父親死時,傳給她一個肥沃的大農場。那姑娘嫻靜,高大,黝黑,有好些人以為她十分美麗。溫士堡的每一個人都不明白她為什麼嫁給這醫生。婚後不到一年她便死了。
姑娘和里菲醫生的求偶,始於一個夏天的下午。那時他四十五歲,已經開始將紙片塞進衣袋,紙片變成硬紙團時又把它們擲掉了。他坐在灰色駑馬後面的馬車裡,慢吞吞地沿村路而行時,養成了這個習慣。紙上寫著思想,思想的結尾,思想的開端。
那高大、黝黑的姑娘來找里菲醫生,是因為她懷了孕,心中驚惶。她搞到如此地步,是由於一連串也很奇怪的情況。她的父母亡故,一大塊富饒的土地落到了她手裡,這就招致了一大群九_九_藏_書求婚者追隨不舍。兩年來她幾乎每天黃昏接見求婚者。除了兩個人以外,其餘的全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向她訴說熱情,在他們的語調中有一種緊張的迫不及待之情,當他們凝望她時,他們的眼中也有這種神情。那與眾不同的兩個人,彼此也是大不相同的。其中一人是個兩手雪白、身材修長的少年,他是溫士堡一個珠寶商的兒子,嘴上不斷地講到處|女之貞。他和她在一起時,他老是離不了這個話題。另一個大耳朵、黑頭髮的少年,根本不說什麼話,只是設法拖她到黑暗中去吻她。
有好幾個星期,這高大、黝黑的姑娘幾乎每天與醫生在一起。使她去找醫生的事在一場病痛中過去了,但她象發現歪斜不整的蘋果味道甜美的人一樣,再也不能使自己的心愛上那城市公寓中所吃的圓整完美的水果了。在她和他的交誼開始之後的秋天,她嫁給了里菲醫生,下一年春天她便死了。冬天里,九*九*藏*書他曾把記錄在紙片上的、他的思想的鱗爪讀給她聽。他讀後哈哈大笑,把紙片塞在衣袋裡,讓它們去變成圓而硬的紙球。
至於里菲醫生向那高大、黝黑的姑娘求婚,她成了他的妻子,死後又把錢遺留給他的故事,倒是一個十分稀奇的故事。這故事聽起來是津津有味的,就象吃那生在溫士堡果園裡的歪斜不圓整的小蘋果一樣。秋天,人們在果園裡散步,腳下的土地凍得發硬。樹上的蘋果被采果人摘去了。蘋果裝在大桶里運到城市裡,蘋果將在充滿書籍、雜誌、傢具和人們的公寓里被吃掉。樹上只剩下采果人不要的一些隆然有節的蘋果。它們看上去象里菲醫生的指關節。有人咬嚼那種蘋果,蘋果吃起來是津津有味的。蘋果的全部甜味,都集中在旁邊隆起的地方。人們跑遍冰凍的土地,一棵棵地找過去,摘取著隆然有節的、歪斜不整的蘋果。只有少數人知道歪斜不整的蘋果的甜味。
他是一個https://read•99csw•com大鼻子、大手的白鬍子老人。早在我們認識他之前,他已當了醫生,騎一匹白色駑馬,從這家到那家的,往來於溫士堡街坊。後來他娶了個有錢的姑娘。
有一個時候,高大、黝黑的姑娘覺得應該嫁給那珠寶商的兒子。他同她說話時,她默默地坐在那裡靜聽好幾個鐘頭,隨後她有點兒害怕了。她開始覺得:在他的關於處|女之貞的談吐下,隱藏著比所有其他的人更厲害的情慾。有時她覺得他說話之際彷彿正在把她的肉體抱在手裡。她想象他將她的肉體放在他白皙的手裡慢慢轉動把玩,定睛凝視。夜間她夢見他咬她的身體,他的口中滴著血。這個夢她做了三次,於是她便同另一個人有了孕,那人根本不說什麼話,只是在他情慾勃發之際當真咬她的肩膀,他的齒印竟致數日不退。
在醫生的診室里有一個婦人,那是溫士堡書店老闆的妻子。象所有老式的鄉村醫師一樣,里菲醫生也拔牙齒,那候診的婦人九-九-藏-書把手帕按在牙齒上呻|吟。她的丈夫陪她在一起,當牙齒拔|出|來時,兩個人都叫了起來,血往下流在婦人的白衣服上。那高大、黝黑的姑娘對此毫不注意。當那婦人與男子走了,醫生微笑。「我要帶你一起驅車到鄉間去,」他說。
里菲醫生是個高大的男子,一套衣服,竟穿上十年。袖子磨損了,膝與肘處露出了小破洞。在診室里,他也穿一件麻布的防塵外衣,衣上有大口袋,袋中不斷地塞些紙片。幾星期後紙片變成了堅硬的小圓球;袋中塞滿紙團時,他便把它們倒在地板上。十年來他只有一個朋友,是另外一個老頭兒,叫做約翰·司班尼亞德,他是苗圃主人。有時候,里菲老醫生以一種玩笑的神情,從衣袋裡掏出一把紙團,擲在苗圃主人身上。「那要弄得你頭昏腦脹的,你這多說多話、多愁善感的老傢伙,」
那個高大、黝黑的姑娘終於了解里菲醫生以後,她似乎覺得她永遠不想再離開他了。一天早晨,她走進他的診室九九藏書;也不用她說什麼,他似乎已經明白她所遭遇的事情了。
醫生的指關節特別大。雙手緊握時,指關節看上去象一簇用鋼針串在一起的、胡桃般大的、未經油漆的木球。他用柯勃煙斗吸煙,他的妻子死後,他便整天坐在空空如也的診室里,靠近一扇布滿蛛網的窗子。他從不開窗。有一次,在八月里炎熱的一天,他想開窗了,卻發現窗子軋得緊緊的,打不開了,過後他便把這事統統忘記乾淨。
他喊道,捧腹大笑。
溫士堡已忘記這老人,但里菲醫生內心自有某些十分優良的種子。孤獨地在海甫納街區巴黎綢緞布匹公司樓上他那充滿霉味的診室里,他無休無止地工作,把他親手毀壞的東西再建立起來。他建立起小小的真理金字塔,建立成了,就把它們打倒,這樣便可有真理另建別的金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