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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關於伊麗莎白·威拉德

母親
——關於伊麗莎白·威拉德

湯姆·威拉德對他的兒子期望甚大。他總以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者,儘管他搞的事,從來沒有一件做成功過。然而,他看不見威拉德新旅社和不怕碰到他的妻子時,他便大模大樣地走路,開始裝腔作勢,扮演小城裡數一數二的領袖人物。他要他的兒子成功。替孩子在《溫士堡鷹報》謀得一個位置的,正是他。此刻他正用熱切的語調,作著關於某些為人之道的教誨。「我同你說,喬治,你得抖擻精神才是,」
寂靜落在孩子與婦人坐在一起的房間里。象別的黃昏一樣,他們又覺得尷尬了。
七月的一個黃昏,把威拉德新旅社當作臨時寓所的短期旅客減少了,只點著捻得很暗的煤油燈的走廊,沉浸在幽暗之中,伊麗莎白·威拉德作了一件冒險的事。
湯姆·威拉德輕快地沿著走廊,走下樓梯,直到辦公室。在黑暗中的婦人能夠聽到他笑著和一個旅客講話,那人正打算在辦公室門口的椅子上打個瞌睡,以消磨這無聊的黃昏。她回到她兒子的房門前。彷彿是奇迹似的,軟弱已在她體內消失,她勇敢地一路走過去。千萬個念頭在她頭腦中閃過。她聽見椅子的摩擦聲和鋼筆寫在紙上的沙沙聲,這時她又轉過身來,沿著走廊走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坐在他母親旁邊的一隻椅子上,開始談話。「我要離開此地了,」他說。「我不曉得我將要到什麼地方去或是去做什麼事,但是我要走了。」
伊麗莎白·威拉德是喬治·威拉德的母親,又高又瘦,臉上透著天花的疤痕。
過了一會兒,孩子又竭力要講些話。「我料想這一兩年我還不會走,但是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他說,站起來走向房門。「父親說的一些話,使我確信我是非走不可了。」他模索門上的把手。婦人已受不了房間內的寂靜。她歡喜得想哭出來,因為從她兒子的嘴裏終於說出了這樣的話;可是歡喜的表情,在她已是不可能的了。
雖然她不過四十五歲,但是某種原因不明的疾病卻已經奪去了她體內的生命之火。
她病倒在床上好幾天了,她的兒子卻不曾來探望過她。她驚惶。殘留在她體內的微弱的生命之火,被她的焦急煽成了熊熊火焰,她爬下床來,穿上衣服,沿著走廊向她兒子的房間匆匆趕去,誇大了的恐懼折磨得她全身顫慄。她一面走,一面用手扶穩自己,沿著大廳紙糊的牆壁悄悄潛行,連呼吸也困難。牙齒縫間噓噓的直喘氣。
她內心的不平靜還有第二種表現。這樣表現時,她暫時覺得輕鬆和愉快。她並不責備九_九_藏_書同她散步的人們,後來也不責備湯姆·威拉德。總是那一套:以接吻開始,在奇怪和狂野的激|情之後,以平靜和嗚嗚咽咽的懊悔結束。當她嗚咽時,她把她的手蓋在男人的臉上,而且老是想著同樣的念頭。即使那男人是魁梧而生鬍子的,她也覺得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並不也嗚嗚咽咽。
伊麗莎白和她的獨子喬治之間,自有一種深刻的、不可言喻的感情上的聯繫,這是以一個早已消失了的、她那少女時期的夢幻為基礎的。在兒子面前她是羞怯而緘默的,但有時候,當他在小城裡急急忙忙東奔西跑採訪新聞之際,她便走進他的房間,關上門,跪在一隻小寫字檯旁邊。那寫字檯是用廚房裡的桌子改製成的,放在靠窗的地方。在房間里這隻寫字檯旁邊,她向蒼天作著一種儀式,一半是禱告,一半是要求。她極想見到那快要被遺忘的、曾經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的東西,再現在孩子的身上。禱告就是關於這件事的。「即使我死了,我也要想法使你不致失敗,」
同旅客散步時,同他們在一起,跟後來她同湯姆·威拉德在一起,那是截然不同的。他們似乎總是了解而且同情她的。在村裡的小街上,在樹木下的黑暗中,他們握住她的手,她覺得不言而喻的感情發自她的內心,化作他們心中不言而喻的感情的一部分了。
他厲聲說道。「關於這件事,威爾·亨德森跟我提過三次。他說,人家跟你說話,你好幾個鐘頭聽而不聞,行動象個傻大姐。你有什麼病痛嗎?」湯姆·威拉德溫和地笑了。「哦,我想你會克服這個缺點的,」他說。「我跟威爾也這麼說。你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女人。你是湯姆·威拉德的兒子,所以你會抖擻起精神來的。我不擔心。你說的話,把事情澄清了。如果當了報人,使你心裏有了想做作家的念頭,那是對的。只是我想你也得抖擻精神來干啊,是不是?」
湯姆·威拉德熱心鄉村政治,幾年來一直是共和黨勢力很強烈的一個地區中的主要民主黨人。他跟自己說,有朝一日,政治形勢會變得有利於我,而幾年徒勞無益的服務,在論功行賞時就大有關係。他夢想進入國會,甚至想當州長。有一次,黨內一個年紀比較輕的成員在一個政治會議上站起來開始自誇服務忠誠時,湯姆·威拉德就氣得臉色發白。「閉嘴,你!」他怒目而視,咆哮道:「你懂得什麼服務?你不過是個娃娃罷了!瞧瞧我在這裏乾的事。民主黨員犯禁時九_九_藏_書我就是溫士堡的民主黨員了。從前他們簡直是用槍杆子追捕我們的啊!」
兒子搖搖頭。「我想我不能使你了解。但是,啊,我希望我能使你了解,」他熱切地說道。「我對父親甚至連提也不能提這件事。我沒有試試。試也沒有什麼用。我不曉得我要做什麼事。我只是要出門看看人家,然後自己想想。」
伊麗莎白·威拉德生怕在旅館里被客人看見,旅館以前屬於她的父親,現在的所有權仍舊用她的名字在縣法院里登記。旅館由於破破爛爛,不斷地失掉光顧的客人,而她以為她自己也是破破爛爛的了。她自己的房間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當她覺得有力氣工作時,她自動收拾收拾床鋪,情願做一些趁旅客出去找溫士堡商人兜攬生意時可以做好的工作。
坐在椅子里的婦人,等待著,渾身顫抖。一陣衝動襲上心頭。「我想你最好抖擻起精神來,」她說。「你想到這點嗎?你要到城市裡去發財,是不是?做一個商人,眼快手快,精明活躍,你以為,這樣於你更好嗎?」她等待著,渾身顫抖。
病婦從房門口黑暗的走廊里站起身來,重新走向她自己的房間。她生怕房門打開,孩子便會撞見她。當她走了一段路感到平安無事以後,正要轉入另一條走廊時,她停下來,等待。她用雙手支撐自己的身體,想擺脫襲來的一陣虛弱的顫慄。孩子確實是在房間里,這使她高興。躺在床上,在這段孤寂悠長的時間里,縈迴在她心頭的小小憂懼已經變成龐然大物。現在憂懼可全消散了。「我回到我房間里時,我要睡覺了,」她感激地低語道。
伊麗莎白·威拉德要回去睡覺可不成。當她顫慄著站在黑暗中時,她兒子的房門打開了,孩子的父親湯姆·威拉德走了出來。他站在門裡瀉出來的亮光中,手握著門上的把手說話。他說的話激怒了婦人。
她沒精打采地在亂七八糟的陳舊的旅館中走來走去,瞧瞧褪色的糊壁紙和破爛的地毯,當她走得動時,便充當女僕,收拾肥胖的旅客們睡髒了的床鋪。她的丈夫湯姆·威拉德是個細長優雅的男子,寬肩膀,一種軍人式的快步,一抹捻得兩頭直翹起來的黑鬍髭。他竭力要把他的妻子忘個乾淨。有這幽靈般的高個兒慢吞吞地穿過走廊,他覺得是自己的恥辱。他一想起她,就生氣咒罵。旅館無利可圖,永遠瀕於絕境,他但願自己能脫卻干係。他把那陳舊的房子和跟他一起住在那裡的女人,看作是失敗和潦倒的事物。他那麼充滿希望地在那裡開始生九_九_藏_書活的旅館,現在變得很不象樣,只是勉勉強強算得上一家旅館而已。當他衣冠楚楚煞有介事地在溫士堡街上行走時,他時常停步,迅速地轉過身來,彷彿怕旅館和婦人的精靈會跟他到街上來似的。「這該死的生活,該死的!」他唾沫飛濺地胡言亂語。
現在,由於在門口的幾句話,他變成她所憎恨的東西的化身了。她在自己那黑暗的房間里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著眼睛東張西望。她走近掛在牆上釘子上的布袋,從中取出一把裁衣的剪刀,握在手裡象一把匕首。「我要刺死他,」她出聲說道。「他既然作出選擇,要做罪惡的代言人,我就一定要殺死他。我殺掉了他,我心也碎了,我也就死了。這將是我們大家的一個解脫。」
在她做姑娘的時期,和湯姆·威拉德結婚之前,伊麗莎白在溫士堡的名聲不怎麼好。有好幾年她一心想當演員,穿著過分花哨的衣服,跟她父親的旅館里的旅客一起在街上招搖而過,他們來自大城市,她硬要他們把大城市的生活講給她聽。有一回,她穿上男裝騎一輛自行車駛過大街,使全城為之震驚。
黃昏時分,兒子跟他的母親一起坐在房間里,緘默使他們兩人都感到尷尬。黑暗來臨,晚車也進了車站。樓下大街上,沉重的腳步在木板人行道上來往。晚車開走之後,車站廣場上一片沉寂。或許捷運代理人斯金楠·利遜,正把一輛運貨車推過車站的月台吧。大街那邊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哈哈大笑著。捷運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喬治·威拉德站起身來,穿過房間摸索著門上的把手。有時他撞在一隻椅子上,撞得椅子在地板上直擦過去。靠窗坐著的病婦人,一動也不動,沒精打采。可以看得出她的長長的手,蒼白而沒有血色,垂在椅子把手的兩端。「我想你最好出去和小青年們玩玩。你在室內待得太久了,」她說,努力減輕分別時的窘迫。「我想我去散散步吧,」喬治·威拉德答道,他覺得又尷尬又心煩意亂。
「要是我死了,看見他變成一個象我一樣沒價值的、乏味的角色,我一定要重新活過來的,」她聲明道,「現在我懇求上帝給我這個特權。我要求這個特權。我情願為這個特權償付代價,上帝不妨用他的拳頭打我。我心甘情願承受任何可能遭到的打擊,只要允許我的孩子為我們兩個人有所表現。」婦人躊躇地頓了一下,瞪著眼掃視小青年的房間。「可是也別讓他變得精明而發跡啊,」她含含糊糊地補充道。
在她那縮在威拉德旅九-九-藏-書社陳舊的屋子角落裡的房間內,伊麗莎白·威拉德點一盞燈,放在靠近門的一張梳妝台上。一個念頭襲上心來,她走到壁櫥前,取出一隻小方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盛著化妝品,是從前流落在溫士堡的一個戲班子把它和其他東西一起留下的。伊麗莎白·威拉德曾料定她自己會變得美麗的。如今她的頭髮仍舊烏黑,一大片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行將在下面辦公室里發生的景象,開始在她心裏逐漸形成。幽靈一樣憔悴的人是沒法和湯姆·威拉德對抗的,除非她干出萬分出人意外和令人驚愕的事。一個人形兒,身材高大,雙頰灰黑,頭髮大堆地從肩上直披下來,大步跨下樓梯,來到旅館辦公室里驚愕的遊手好閒者的跟前。這人形兒得一聲不響——她得行動快速、形狀可怕。她要象仔虎受到了威脅的雌老虎一樣出現,悄然潛行,手中握著長長的邪惡的剪刀,從陰影中走將出來。
喬治·威拉德和他母親感情上的交流,表面上毫無意義,只是一種形式。當她病了坐在她室內窗旁時,他間或在黃昏時分進來探望她一下。他們坐在窗旁,從這窗口望出去,越過一棟小木屋的屋頂,可以見到大街。轉過頭來,透過另一扇窗子,他們能沿著一條橫在大街店鋪背後的小巷望過去,直望到艾布納·格羅夫麵包店的後門。有時候,他們這樣坐著,一幅鄉村生活的圖畫呈現在他們的眼前。艾布納·格羅夫出現在他店鋪的後門口,手裡拿著一根棒或是一隻空的牛奶瓶。長期以來,這麵包師和藥房老闆西爾威斯特·韋斯特的一隻灰色|貓兒,結下了仇恨。小青年和他的母親看見這貓兒溜進麵包店的門又立刻竄了出來,麵包師追出來,破口大罵,揮動他的手臂。麵包師的眼睛又小又紅,他的黑頭髮黑鬍子上全是麵粉。有時他憤怒極了,雖然貓兒早已逃走,他卻仍舊擲著木棒、碎玻璃片,甚至把他手頭幹活的工具也扔了出來。有一回他還打碎了辛寧五金鋪後門的玻璃窗。那隻灰色的貓兒躲在巷裡幾隻大桶後面,桶里塞滿碎紙片和碎瓶子,桶上飛著黑壓壓的一群蒼蠅。有一次,伊麗莎白·威拉德獨自一人,瞧著麵包師毫無結果地大發脾氣之後,她把頭俯在自己纖長的白手上,哭起來了。從此她不再沿著小巷看望了,卻竭力要忘掉那留鬍子的人和貓兒之間的鬥爭。這彷彿是她自己的生活的排演,活龍活現得可怕。
溫土堡旅館老闆的經受挫折的妻子,終於下定了決心。這決心是長年平靜而頗為無效的思索的結果。「https://read•99csw.com現在,」她對自己說,「我要採取行動了。某些事物正威脅著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擋開它。」湯姆·威拉德和他兒子的談話十分平靜自然,彷彿他們之間已存在諒解,這事把她氣昏了。雖然她憎恨她的丈夫已有好幾年,但她以前的憎恨,總是完全不針對人而發的。他只是她所憎恨的事物中的一部分而已。
她匆匆前行時覺得她自己多麼愚蠢。「他關心的是小青年的事,」她告訴她自己,「也許他現在已經開始和小姑娘在黃昏里散步了。」
母親跪在兒子房門口地板上,諦聽著室內有沒有聲音。當她聽到小青年一面走一面用低沉的調子講話時,一絲微笑出現在她的唇邊。喬治·威拉德有出聲自言自語的習慣,聽到他自言自語,常常給予母親一種特殊的愉快。她覺得,他這習慣加強了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秘密聯繫。她曾無數次地跟自己低聲說到這件事。「他正在摸索,試圖發現自己的能力,」她想。「他不是一個糊塗蛋,口才和頭腦都很好。他的內心自有一種秘密的東西正在掙扎著成長起來。這便是我內心的、讓人殺害了的東西。」
「我想你最好出去和小青年們玩玩。你在室內待得太久了,」她說道。「我想我還是去稍為散步一下吧,」兒子答道,窘迫地走出房間,並且關上了房門。
在那些日子里,這又高又黑的姑娘的腦子裡是亂糟糟的。她心裏極不平靜,這表現在兩方面:第一是一種心神不定的慾望,盼望變化,盼望她的生活有某種巨大而明確的變動。使她愛上舞台的便是這種感情。她夢想參加一個戲班子,漫遊世界,永遠看到新人物,自己也演出一些東西來給一切人民觀賞。她有時在夜裡想得如痴如狂,但,當她設法和來到溫士堡、住在她父親的旅館里的戲班中人談起這件事時,她卻什麼結果也得不到。他們彷彿不懂她的意思,即使她當真表達出了一些她的熱烈嚮往之情,他們也只是哈哈大笑。「不是那個樣子的,」他們說。「就跟這裏的事一樣無聊和乏味。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她嚷道,她的決心是這麼大,全身都顫動了。她的眼睛灼灼閃光,她捏緊了拳頭。
喉嚨里發出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嗚咽,伊麗莎白·威拉德吹熄了桌上的燈,軟弱無力地站著,在黑暗中顫抖。她身體內奇迹似的力量已經消失,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手抓住了一隻椅子的靠背。就在這椅子上,她曾度過了那麼多悠長的日子,越過白鐵皮屋頂,凝望著溫士堡大街。走廊里有腳步聲,喬治·威拉德走進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