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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誠(第一節)——關於傑西·本特利

虔誠(第一節)
——關於傑西·本特利


傑西待她很嚴厲,就象他在這些日子里對待周圍每一個人一樣。她努力做著左右鄰舍的婦人們個個都在做的那種工作,而他也讓她做去,不加干涉。她幫忙擠牛奶,料理一部分家務;她為男人們整理床鋪,替他們預備食物。一年裡她每天從日出工作到深夜,產下一個孩子后便死去了。
當他走來走去時,他自身在某種神聖計劃中的重要性,便逐漸在他的心中增長。
除掉已經提到過的幾個老人外,還有許多人住在本特利農場里。有四個男佣人,一個管理家務的叫做卡麗·畢比大嬸的婦人,一個整理床鋪、幫忙擠牛奶的叫做艾利莎·斯托頓的傻大姐,一個收拾馬廄的小廝,還有傑西·本特利自己,他是主宰一切的主人。
吃飯的時候,這地方象一個蜂房。一忽兒之前,一切都是靜靜的,接著房門都開始打開了,腳步在樓梯上響了,一陣低微的喃喃聲升起來了,而人們也從十幾個晦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站在貨車的座位上,向星星大叫大喊。有時他們打架打得又長久又兇猛,有時他們放開喉嚨歌唱。有一回,孩子中年齡較大的一個叫做伊諾克·本特利的,竟用馬鞭子的柄,打他的父親湯姆·本特利老頭,打得這老頭看上去大概要死了。伊諾克有好幾天躲在馬廄頂上的麥秸里,如果他一時性起的行為,結果會變成謀殺的話,他就準備逃走。他能夠保持生命,全靠母親送來的食物,母親也告訴他受傷者的狀況。當一切平安無事時,他便從他躲藏的地方鑽出來,重新回去做開闢耕地的工作,彷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孩子們到南方去后的一個時期,老湯姆設法經營這個地方,但也沒有成功。四個弟兄中最後一個也死了時,他帶信給傑西說,他總得回來才是。
「我是擁有這許多田地的一種新人物,」他陳訴道,「請看看我,上帝啊,請你也看看我的鄰居以及此地先我而逝去的眾人!上帝啊,求你在我身上創造出另外一個傑西,象古代的傑西一樣,統治眾人,而且他的兒子們也要成為統治者。」傑西大聲說話時,愈來愈興奮,他跳起身來,在室內往來蹀躞。他幻見自己生活在古代古人之間。展開在他眼前的土地變得大有深意,藉著他的幻想,竟成為住滿了由他而生的新民族的地方。他彷彿覺得,在他這個時期,就象在別的遠古的時候一樣,憑上帝的力量,由上帝所挑選的僕人說教,便可以建立起王國來,並且便可以賦與眾生以新的虔信的熱誠。他極想做這樣一個read.99csw.com僕人。「我是到這土地上來從事上帝的工作的,」他用一種響亮的聲音申述道,他的矮矮的身子挺直了,他自以為有聖物臨頭,類似上帝的讚許的靈光。
傑西·本特利天生是個想象力豐富的孩子,內心又有偉大的精神饑渴,所以他全心全意地崇奉上帝。戰爭奪走了他的哥哥,他在其中看到了上帝的主宰。他的父親患病,不能再從事農場的經營時,他也認為這是上帝的指示。在城市裡接到信時,他夤夜在街上走來走去想著這件事;回到家裡把農場的工作整頓得上了軌道時,他又在夜裡穿過森林,翻過小山,想著上帝。
傑西覺得,他既然是上帝的忠誠的僕人,他一路經過的全部鄉村土地,就應該都歸他所有。他想起他的死去的哥哥們,並且責怪他們不曾工作得更勤奮、獲得更多的土地。在他的面前,小溪在月光中掠過石子向下流去,他開始想起古代的人物,想起象他一樣擁有牛羊和土地的古人。
在傑西這一代之前,本特利家住在北俄亥俄州已有好幾代了。他們從紐約州來,購置了土地,那時鄉村正值初創,土地可以賤價購得。跟其他一切中西部人相仿,他們著實窮了好久。他們定居的土地是森林繁密的,而且布滿了折斷的木頭和下層林叢。清除這些東西,斫伐木材,花了長期的艱辛勞動,這之後還得清除殘枝樹樁。
他漸漸變得貪婪了,農場只有六百英畝,他感到躁急。他跪在牧草地邊上一個柵欄角落裡,把他的話送入寂靜之中,他抬頭看見星星正向他照耀著。
在室內,在那望得見傳給他的土地的窗邊,傑西坐著思量他自己的事情。在廄房裡他能聽見他的馬匹跫跫踏步聲和他的牛群不安的動作聲。在外邊的田野里,他能看見別的牛群漫遊過青山。人的聲音,替他幹活的人們的聲音,穿過窗子傳到他的耳邊。從牛奶棚里響起了傻大姐艾利莎·斯托頓調弄攪乳器的一成不變的錚錚之聲。傑西的思想回溯到《舊約》時代的人物,那些人也擁有許多土地和牛羊。他記得上帝曾經從天上下來,同那些人說話,他要上帝也關注他,同他說話。一種熱病似的孩子氣的渴望佔據了他的心靈,他想以某種方式,獲致在自己的生活中嘗味那曾經降臨在那些人身上的光榮。他是一個善於禱告的人,他大聲地把這事說給上帝聽,而他自己說話的聲音卻又增強和培養了他的渴望。
後世的男女要了解傑西·本特利,也許是多少有點困難的。近五十年來,我們人民的生活起了極大的變九九藏書化。其實是發生了一場革命。工業主義的到來,隨之而起的種種事件的一切喧嘩和吵嚷,由海外來到我們中間的無數新聲音的尖銳叫喊,火車的來來往往,城市的興起,穿越城鎮、經過農舍的城際鐵路線的敷設,以及近年來汽車的發明,都在中部美洲我們的人民的生活與思想習慣上,引起了巨大的變化。
他回到本特利農場后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弄得那裡的人個個有點怕他,他的妻子總該象他的母親一樣接近他吧,可她也怕他。他來了兩個禮拜后,老湯姆·本特利把這地方的所有權交給他,便退隱到背後去了。人人都退隱到背後去了。雖然年輕而沒有經驗,傑西自有竅門收服他的傭人的心。他對他所做所說的事,件件過分認真,以致大家都不了解他。他使農場上人人做著空前的工作,然而工作中毫無愉快。要是事情進行得好,那是為傑西進行得好的,絕不是為了靠他吃飯的人們的。就象後期來到美洲此間小天地中的許多強人一樣,傑西只強了一半。他能夠控制別人,卻不能控制自己。前所未有地經營農場,在他是輕而易舉的。當他從他上學的克利夫蘭回家來時,他避開他左右所有的人,開始籌劃一切。他日夜想著農場,這種想法使他成功。他附近農場上的人們,工作得太辛苦,疲倦得不能再想什麼念頭了,但,想著農場,永遠為農場的成功籌劃著,卻是傑西的一種安慰。這部分地滿足了他的狂熱的天性中的某些東西。他回家后立刻在老屋的旁邊造起一間邊房,在朝西的一間大屋裡,他開了幾扇看得到禾場的窗子,還開了幾扇望得見田野的窗子。他坐在窗子邊思索。一個鐘頭復一個鐘頭,一天復一天的,他坐在那裡看望著大地,悟出了他在人生中的新地位。他天性中熱烈的燃燒著的東西,揚起了熊熊的火焰,而他的眼睛變得嚴厲了。他要使農場的產量,比以前本州任何農場的產量多,此外他還有別的抱負。使他的眼睛動搖不定的,使他當著人的面越來越緘默的,便是他內心的無法闡釋的饑渴。他願以大犧牲獲取安寧,而他心中又生怕安寧是他所無法獲得的東西。
經常有三四個老人在本特利農場的房屋門廊里閑坐,或是在園子里散步。老人中三個是婦人,都是傑西的姐姐。她們是沒精打採的、柔聲低語的一群。還有一個是緘默的老頭兒,頭髮稀少雪白,他是傑西的叔叔。
農舍是木頭造成的,就在木頭架子上蓋一大塊木板屋頂。事實上還不是一座家宅,只是雜亂無章地任意湊合起來的一群房https://read•99csw•com子而已。屋子內部,充滿了出人意外的地方。從起坐間到飯廳得走台階,從一個房間到另一一個房間,往往得上下台階。
當傑西·本特利回到家裡的農場上,並且開始管理事情時,他是一個瘦弱的、看上去很敏感的二十二歲的男子。十八歲時他離家上學,希望由學者而終於成為長老會的牧師。在他的整個童年時期里,他是我們鄉下所謂「孤僻的羊」,同他的哥哥們也合不來。全家中只有他的母親了解他,而她現在已經死了。當他回來負責農場時,農場那時已增至六百多英畝,他竟有意思要設法執掌他的四個強壯的哥哥所乾的工作,附近農場上和溫士堡城郊,人人都在好笑。
家家戶戶都有書,儘管是在我們這時代的匆促之中寫得很差的、想象力又貧乏的書;雜誌的流通,數以百萬計;新聞紙到處皆是。今天站在鄉村店鋪里火爐旁的農民,腦子裡塞滿別人的字句,都快溢出來了。新聞紙和雜誌替他打足了氣。好多從前的粗野無知(其中也含有一種美麗而孩子氣的天真爛漫),現在永遠消失了。火爐旁邊的農民和城裡人是難兄難弟,要是你聽他說話,你就會發覺他講得和我們最高明的城裡人一樣的流暢,一樣的沒有意義。
一個分成四節的故事
當傑西·本特利的父兄買下這地方時,大部分艱苦的披荊斬棘工作已經做好了,但他們墨守成規,象被鞭策的牲口般苦幹。他們實際上和當時一切莊稼漢生活得一模一樣。春天和大部分冬天,通到溫士堡城裡去的大路是一片泥濘。家中四五個年輕人整天在田裡拚命幹活,當然羅,他們狼吞虎咽地吃粗糲油膩的食物,夜間象疲倦的野獸般睡在麥秸鋪上。滲進他們的生活里來的,很少不是粗暴和獸|性的,而且在外表上,他們自己也是粗暴和獸|性的。星期六下午,他們套一群馬在一輛三個座位的貨車上,向小城駛去。在城裡,他們站在店鋪里火爐旁邊,跟別的農民或是店主們談著話兒。他們都穿工裝褲,冬天里穿厚而重的外套,外套上斑斑點點都是污泥。當他們伸出手去在火爐上烘烘時,他們的手坼裂而且發紅。對於他們,說話是困難的,所以他們大多保持緘默。他們買了肉、粉、糖、鹽出來時,便走進溫士堡的一家酒吧間去喝啤酒。在酒力的影響下,被開墾新土地的英雄勞動所抑制住的、天然強烈的慾望,便得到了解放。一種粗魯的、野獸般的詩意狂熱,風魔了他們。
事實上,傑西的妻子不久便降低了身份。那九九藏書或者是傑西的過失。內戰後艱苦日子里的北俄亥俄州的農場,不是柔弱的女人待的地方,而凱瑟琳·本特利是柔弱的。

一陣狂熱的衝動,一半是害怕,一半是貪婪,佔據了傑西·本特利的心靈。他記起《聖經》故事中上帝怎樣出現於那一個傑西的眼前,叫他把他的兒子大衛送到掃羅暨以色列人正在和非利士人戰爭的以拉谷去。傑西的心裏產生一種信念,以為那在瓦恩河流域中擁有土地的一切俄亥俄人,全是非利士人和上帝的仇敵。「如果,」他低聲自言自語道,「他們之中出來一個人,就象迦特的非利士人歌利亞那樣,能夠打敗我,並且搶去我所有的一切,」他在幻想中感到了令人厭惡的恐怖,他以為這恐怖在大衛到來之前,一定也是沉重地壓在掃羅的心上的。他跳起身來,開始在黑夜中奔跑。他一面跑一面向上帝呼號。他的聲音遠遠地傳過那些不高的小山。「萬軍之耶和華啊,」他呼號道。「今夜從凱瑟琳的子宮裡賜給我一個兒子吧。求你賜恩在我身上。賜給我一個兒子叫做大衛,他將幫助我終於從非利士人的手中把這一切土地奪過來,使土地為你效勞,在世上建立你的王國。」
接著,病了一年的母親突然死去,父親便變得十分氣餒了。他說起要變賣農場,搬到城裡去住。他整天徘徊搖頭,喃喃自語。田裡的工作疏忽了,穀物中間莠草長得高高的。老湯姆雇傭了長工,卻不會聰明地使用他們。早晨他們到田裡去時,他蹓躂到樹林里,坐在一根木頭上。有時他夜間忘記回家,女兒中總得有一個去找他。
耕田時犁碰在隱藏的樹根上,到處是石子,低下的地方瀦積著水,青苗變得黃了,枯了,死了。
在傑西·本特利的時代,在內戰過後幾年裡整個中西部鄉區,情況可不是如此的。人們勞動得太辛苦了,疲倦得不想讀書。他們心裏對於印在白紙上的文字毫無興趣。他們在田裡幹活時,朦朧的還沒有頭緒的思想,佔據了他們的心靈。他們信仰上帝和上帝的力量,以此控制他們的生活。禮拜日他們聚在新教的小教堂里,聽牧師講上帝和上帝的工作。教堂是當時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上帝的形象在人們的心裏是龐大的。
他的父親去世幾個月後,他的妻子凱瑟琳隨時可望卧床生產,一天黃昏,傑西離家作一次長途散九_九_藏_書步。本特利農場座落在瓦恩河所灌溉的一個小山谷中,傑西沿河岸而行,直到他的田地的盡頭,然後再向前穿過他的鄰居的田地。他一路行來,山谷闊了又狹了。廣闊的田地和樹林躺在他的前面。月亮從雲朵後面出來,他爬上一座低低的小山,坐下來思索。
傑西·本特利渾身是勁。在他的矮小的身體里積聚著長長一列強人的力量。當他是農場里的一個娃兒以及後來是學校里的一個少年時,他總是非常活躍的。在學校里,他曾全心全意地研究和思索著上帝和《聖經》。日積月累,他逐漸益發了解人們時,他開始以為自己是一個非常之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拚命要使他的一生能夠建樹豐功偉業,他看看他的同輩,發現他們生活得真象土塊木頭時,他覺得決不能容忍自己也變成這樣的土塊木頭。雖然他專心致志於自己和自己的命運,因而注意不到他的年輕的妻子正做著強壯婦人所做的工作,甚至懷孕以後還在拚命替他幹活,不過他倒沒有虐待她的意思。當他的年邁的、辛苦得彎腰曲背的父親,把農場的所有權交給他,彷彿心甘情願地爬到角落裡去等死時,他聳聳肩膀,隨即把老人丟在腦後了。
那時美國的內戰剛過了二十年,北俄亥俄州本特利農場所在的那一部分,已開始從拓荒生涯中草創起來。當時傑西擁有收穫穀物的機器。他建築了許多新式的穀倉,而且大部分土地也已經藉著仔細地用瓦片砌起來的排水渠弄乾燥了,但是要懂得這個人,我們還得追溯到一個較早的時期。
事實上也大有可笑之處。依當時標準衡量,傑西看起來根本不象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他是小個子,身材苗條象女人,而且墨守年輕牧師的成規,他穿了一件長長的黑色外套,打一個狹狹的黑色領帶。他在外面待了好幾年,鄰居們看見他時,覺得他有趣;看見他在城裡娶的女人時,他們更覺得有趣。
至於傑西·本特利——他雖是體質柔弱的人,但他的內心自有不是輕易可以扼殺的東西。他生著棕色的鬈髮和灰色的眼睛,眼神有時嚴厲直率有時動搖不定。他不但是細身材,而且是矮個子。他的嘴象一個敏感而十分堅決的孩子的嘴。傑西·本特利是一個狂熱的人。他是一個不合時宜、不得其所的人,他因此自己受苦,並使別人受苦。他所需求於人生者,他一向得不到,而他也不知道他所需求者為何物。
內戰給本特利家的命運帶來截然的轉變,最小的兒子傑西也就應運而起。本特利家的伊諾克,愛德華,哈里,威爾都入了伍,並且都在長期戰爭結束之前陣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