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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力量——關於柯蒂斯·哈特門牧師

上帝的力量
——關於柯蒂斯·哈特門牧師

這個精神錯亂的人,自頂至踵,渾身都在發抖,一部分是由於寒冷,一部分是由於內心的掙扎。幾個鐘頭過去了,一陣寒熱侵襲他的身體。他的喉嚨開始作痛,他的牙齒上下磕碰。他踏在書房地板上的一雙腳,凍得象兩塊冰。他仍舊不肯半途而廢。「我一定要看看這女人,一定要想想我從來不敢想的念頭,」他對自己說,抓著書桌邊緣等待著。
長老會對溫士堡其他教會保持若即若離的態度。比較起來,它的教堂大些,莊嚴些,牧師的薪俸也高些。他甚至有一輛自備馬車,夏天晚上,時常和他的妻子一起乘了車子,在城裡兜風。他馳過大街,往返于白克埃街上,莊重地向人們鞠躬,而他的妻子心裏燃著秘密的驕傲,從眼角里瞅著他,擔心馬兒萬一會受驚溜韁。
他對自己說道,甚至聽任自己踏進教堂的大門時,他還堅決否認那促使他來到那兒的原故。「我偏不修補這個窗洞,我決意鍛煉自己,夜間要到此地來,坐在這女人面前,卻不抬起眼睛看她。在這件事情上,我決不會失敗。上帝設下這誘惑,來考驗我的靈魂,我決心要在黑暗中摸索出路來,走向光明正大的地方。」
牧師堅決地驅除他心裏對那躺在床上的女人的遐想,並且開始在他的妻子面前作得象個情人似的。有一天晚上他們一起駕車出遊時,他策馬馳離白克埃街,在自來水廠水池之上,福音山的黑暗之中,他的手臂摟住了薩拉·哈特門的腰。他早晨吃過早飯,預備到房子後面書室里去時,他繞過桌子來吻他妻子的面頰。每逢關於凱特·斯威夫特的種種遐想兜上心來時,他總是微笑,抬頭仰望蒼天。「主啊,求你為我開脫,」他喃喃禱告道:「使我堅守小路一心為你服務。」
在這正月之夜,他幾乎凍得要死,他的腦子當真再三滑進了古怪的恍惚之境,他得運用意志的力量,才能迫使自己恢復意識。在他落到了這種地步之後,凱特·斯威夫特可出現了。鄰室內點起了一盞燈,這等待著的男人兩眼緊瞅著她的空床。就在他的眼https://read.99csw.com前,一個赤|裸裸的女人和身倒在床上。她臉龐向下,躺著哭泣,還用拳頭打著枕頭。在最後一陣放聲大哭之後,她半坐起了身子,就在這等著看她的、胡思亂想的男子面前,這罪惡的女人開始禱告了。在燈光下,她的身影,苗條而健壯,看上去象是窗子上鉛鑲嵌成的、站在耶穌面前的孩子。
這夜在教堂里苦苦等待的結果,柯蒂斯·哈特門凍得差點兒死去,可是他在所發生的事情中,也發現了他認為是他自己的生活之路。他在別的晚上等待的時候,穿過玻璃上的小洞,他只能看見小學教員放床鋪的地方,房間里其餘的部分都看不見。他在黑暗中等待,直等到那女人突然出現,穿著她的白睡衣坐在床上。燈擰亮了,她引身向上,靠在一堆枕頭上看一本書。有時她吸一支煙。僅僅看得見她的赤|裸的肩膀和頸子。
教堂鐘樓上的小室只有一扇窗子,星期日早晨牧師總到這裏來禱告,祈求自己心內上帝的力量得以增進。這窗子長而狹,裝有鉸鏈,象門一樣向外開。窗子上有用鉛鑲嵌的小玻璃組成的圖畫:基督伸出手來按在一個孩子的頭上。夏季里一個星期日早晨,牧師坐在小室里書桌旁邊,面前攤開著一本大型《聖經》,散置著幾張佈道的稿箋,他出於意外地看到鄰居樓上房間內,一個女人躺在床上,一面吸煙一面看書。柯蒂斯·哈特門踮著腳走到窗口,輕輕地把窗關上。他想到一個女人居然抽起煙來了,不禁誠惶誠恐,想到自己的眼睛剛剛從《聖經》上抬起頭來,竟看見一個女人赤|裸裸的肩膀和雪白的頸子,也就不寒而慄了。腦子裡昏昏然的,他走下樓去,跑上講壇,作了一個長長的佈道,一次也沒想到他的姿勢和聲音。這次佈道引起了異常的注意,因為講得明白有力。「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靜聽著,我的話是否給她的靈魂帶來啟示,」他想,他開始盼望自己在將來的禮拜日早晨佈道時,能講得感動這個顯然秘密犯罪已深的女人,使她覺醒過來。
得以從「窺視」的肉|欲中拯救出來,牧師歡喜得幾乎淚下,便跑到家裡頌讚上帝。心慌意亂之際,他可忘卻了把窗洞補好。窗上打破的一角玻璃,恰好弄掉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用喜悅的眼睛凝視耶穌面容的那個孩子的赤|裸腳踵。
牧師的心裏激起了一場鬥爭。他要講道給凱特·斯九九藏書威夫特聽,以教義滲透她的靈魂,因此便起意要再看看靜卧床上的雪白的肉體。一個星期日早晨,他胡思亂想,不能成眠,便起了床,到街上去散步。當他走下大街,快近老理契蒙家時,他停下來拾起一塊石子,馬上奔到鐘樓上的小室里。他用石子打破窗子的一角,然後鎖起房門,坐在攤開《聖經》的書桌前等待。凱特·斯威夫特房間里窗子上的遮光簾拉起時,他便可以從那打破的窗洞里,直望到凱特的床上,可是她不在那裡。她也已經起身,出去散步了,拉起遮光簾的乃是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的手。
那個星期日的早晨,柯蒂斯·哈特門忘掉了他的講詞。他跟他的會眾談話,談話中他說大家把他們的牧師當做與眾不同的人,天性生得要過無疵無垢的生活,那是錯誤的。「我從我自己的經驗上知道,擾亂你們的誘惑,也一樣使我們這些傳上帝之道的人受到困擾,」他說。「我曾經被誘惑過,並且曾經屈服於誘惑之下。而拯救我起來的,全賴上帝托住我頭腦的手。上帝既然會拯救我,也就會拯救你們。不要失望。在你們犯罪的時光,抬頭仰望上蒼,你們就會一再得到拯救。」
柯蒂斯·哈特門牧師是溫士堡長老會的牧師,任職已有十年了。他四十歲,天性沉默寡言。站在講台上當著眾人佈道時,對於他總是一大難事,所以從星期三早晨到星期六晚上,他只想到星期日他必須講的兩篇佈道。星期日大清早他便到教堂鐘樓上一間叫做書房的小室中去祈禱。他的祈禱里有一種始終佔優勢的基調。「主啊,請你賜給我力量與勇氣來為你服務!」他雙膝跪在沒有地毯的地板上,為了擺在他面前的任務低首下心,向上帝祈求。
哈特門牧師關於女人的經驗是相當有限的。他是從印第安納州門西市來的板車商的兒子,半工半讀地讀完了大學課程。有個內衣製造商的女兒,就住在他讀書時所寄宿的一所房子里;經過了一個正式的長期的求婚階段(大體上是女方親自安排的),他便娶了她。在他結婚的日子里,內衣製造商給他的女兒五千元陪嫁;並且答應在遺囑里留給她至少兩倍於此的遺產。牧師以為他的婚姻是幸福的,從來不讓自己想另外的女人。他也不願意再想另外的女人。他所盼望的是安靜認真地做上帝的工作。
他站在一棵樹的旁邊,仰望流雲遮蔽的天空。他九*九*藏*書開始懇切而親密地同上帝說話。「天父啊,求你不要忘記我,賜給我力量,讓我明天到書房裡去補好窗洞。求你使我抬起眼睛,重睹蒼天。當你的僕人最需要保佑的時候,求你與我同在。」
正月里的一夜,天氣嚴寒,溫士堡的街上積雪很厚,柯蒂斯·哈特門向教堂鐘樓上的小室作最後一次的訪問。他離開自己的家時,已經九點多鍾,倉卒出門,套鞋也忘記穿上。大街上除巡夜的霍普·希金斯外,寂無一人,而且除了巡夜人和坐在《溫士堡鷹報》館辦公室里想寫一篇小說的年輕的喬治·威拉德之外,全城的人都早已睡熟了。牧師沿著通往教堂的街道,踏著積雪,向前跋涉,心裏想這一回他可要完全屈服於罪惡了。「我要看看這女人,並且要遐想吻她的肩膀,我要讓自己愛想什麼便想什麼,」他硬著頭皮說道,淚水湧上了眼睛。他開始想到他會辭去牧師的職務,設法另外干別的營生。「我要到城裡去做生意,」他說。「假使我天性如此,無法抵制罪惡,我老實不客氣地為非作歹就是了。至少我不致做一個偽君子,嘴裏空講著上帝的道理,心裏卻想著一個不屬於我的女人的肩膀和頸子。」
柯蒂斯·哈特門牧師轉過身來,奔出報館。他跑到門口又站住了,上下打量了寂無人影的街道之後,又回身面向喬治·威拉德。「我得救了。不用害怕了。」他舉起一個流血的拳頭給那年輕人看。「我打碎了窗上的玻璃,」他大聲喊道。「現在這窗子得整個兒重新換過了。我心裏有了上帝的力量,我便用拳頭把它打碎了。」
哈特門牧師是個高大身材、棕色鬍子的人。他的妻子,一個肥胖的、神經質的婦人,是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內衣製造商的女兒。牧師本人在城裡的人緣很好。教會長老們喜歡他,因為他文靜謙恭,而銀行家太太懷特夫人,以為他有學者風度,文質彬彬。
柯蒂斯·哈特門到溫士堡好幾年以來,諸事順利。他不是激起會裡信徒們熱烈感情的人,但在另一方面,他也不是樹敵的人。事實上他頗為誠篤,往往長期自怨自艾,因為他不會到城裡大街小巷中去高唱上帝的福音。他懷疑聖靈之火是否真的在他內心燃燒,他夢想那一天會到來,其時一股嶄新的強大優美的力量,會象一陣大風似的吹進他的聲音和他的靈魂,使聽眾在顯現於他身上的上帝的聖靈面前戰戰兢兢。「我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可憐的呆木頭,這種奇迹才不會出現在我身上呢,」他沮喪地沉思默想,然後臉上透出一絲甘心忍受的微笑。「哦,算了吧,我想我現在也作得夠好的了,」他富有哲學意味地補充道。
那一年的初秋和冬天,柯蒂斯·哈特門三次從家裡溜到鐘樓上的小室里,坐在黑暗中,望著躺在床上的凱特·斯威夫特的身影,然後到街上去蹀躞祈禱。他對自己也莫明其妙。有好幾個星期,他竟一點也不想那小學教員,他對自己說是已經克服了偷看她的肉體的情慾了。接著卻又出了點事。當他坐在自己家裡的書室中,致力於草擬講稿時,他往往變得心神不寧,開始在室內往來蹀躞。「我要到街上去,」
牧師在岑寂的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多少天多少星期,他的靈魂都被騷擾著。
柯蒂斯·哈特門簡直不記得他怎樣走出教堂的了。他大叫一聲,站了起來,把笨重的書桌在地板上一拖。《聖經》落下來,在寂靜中發出了砰然巨響。鄰居屋裡的燈熄滅了,這時他踉蹌走下樓梯,跑上街道。他沿街跑去,奔向《溫士堡鷹報》館的大門。喬治·威拉德正躑躅于辦公室內,經歷著他自己的內心的鬥爭;牧師便對他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上帝之道可不是世人所能了解的啊!」他嚷道,他馬上奔進室內,隨手把門關上。他開始逼近年輕人,眼光灼灼,聲音中響著熱情。「我找到了光明了,」他喊道。「我在這城裡待了十年,上帝才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對我顯聖。」他的聲音降低,開始悄聲耳語。「我以前不明白,」他說。「我以前認為這是對我的靈魂的一種考驗,原來這不過是精神上嶄新而更加美麗的熱烈虔信的一種準備。在裸體跪在床上的小學教員凱特·斯威夫特身上,上帝已對我顯示了他的聖靈了。你認識凱特·斯威夫特嗎?儘管她自己不知不覺,然而她便是上帝的工具,給我帶來了真理的啟示。」
生著棕色鬍髭的牧師的靈魂里,現在可開始真正的鬥爭了。他碰巧發現凱特·斯威夫特有一個習慣,晚上總要躺在床上看書。一盞燈放在床邊桌子上,光線流在她雪白的肩膀上和裸|露的頸子上。在發現這個習慣的那天晚上,牧師在小室內書桌旁邊,從九點鐘一直坐到十一點鐘,她的燈光熄滅時,他才踉踉蹌蹌走出教堂,而在街上散步和禱告,竟又花了兩個鐘頭。他倒不想吻凱特·斯威夫特的肩九九藏書膀和頸子,他也不許可他的心裏動這個念頭。他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我是上帝的孩子,他一定會把我從自身的腐敗中拯救出來的,」在街上遊盪之際,他在樹下蔭影中喊道。
他弄不明白那襲擊他的誘惑是什麼,而襲擊他的緣故,他也無從推測。他有點兒開始責備上帝了,他跟自己說,他一向竭力站定腳跟,遵循真理的道路,從來沒有離經叛道追逐罪惡。「在我年輕的日子里,以及住在這兒的所有的歲月里,我一直安安分分地進行我的工作,」他說。「為什麼我現在倒要受到誘惑呢?我作了什麼孽,非要我背上這種負擔不可呢?」
在這正月之夜,教堂鐘樓上的小室里是寒冷的,柯蒂斯·哈特門幾乎一進門就知道,他若待在這裏,便會生病的。他在積雪中跋涉過來的腳是濕透了的,而室內又沒有火爐。毗鄰的房子里,凱特·斯威夫特可還沒有在室內出現。這人狠狠地下定了決心,坐下來等待。他坐在椅子里,抓著放置《聖經》的書桌邊緣,凝視著黑暗,想著平生最黑暗的念頭。他想起他的妻子,此時此刻,他幾乎有點恨她了。「她總是以情慾為羞恥,而且欺騙了我,」他想。「男子有權利希望女人具有活潑的情慾和美麗。男子沒有權利忘記自己是一個動物,我本人就有點兒希臘人的氣味。我寧可拋棄我的妻子,追求別的女人。我要圍攻這小學教員。我要做得肆無忌憚;假使我是個肉|欲的動物,那末,我就要為我的肉|欲而生活。」
長老會教堂毗鄰的樓房裡——透過它的窗子,牧師看到了使他心煩意亂的景象——住著兩個女人。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是個頭髮灰白、樣子能幹的寡婦,在溫士堡國立銀行里存著款子,她和她的當小學教員的女兒凱特·斯威夫特一起住在那裡。那小學教員三十歲,模樣兒乾淨整飭。她幾乎沒有朋友,是個出名的快嘴利舌的姑娘。當柯蒂斯·哈特門開始想到她時,記起她到過歐洲,在紐約城裡住過兩年,「也許她的吸煙根本算不了什麼,」他想。他開始記起他在大學作學生時,偶爾也看些小說,說也奇怪,有一回落到他手裡的一本書內,竟也描寫著見過世面的善良女人抽煙的事情。懷著湧上來的新的決心,他把一星期的工夫,都花在準備講經上面,熱心地要打動那個新聽講者的耳朵與靈魂,他把講壇上的窘迫,星期日早晨必須在書房裡禱告等等,統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