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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關於凱特·斯威夫特

教師
——關於凱特·斯威夫特

霍普·希金斯安安穩穩窩在火爐背後的椅子里時,溫士堡只有三個人未曾睡覺。
另外一次,這教員跟小孩子講起本文那多·切利尼。這回他們大笑了。她竟把這老藝術家說成是一個吹牛、狂暴、大胆、可愛的角色!她也杜撰了一些關於他的軼事。她講起住在米蘭城裡切利尼樓上的一個日耳曼教師,使得孩子們哄然大笑。
報館辦公室里一陣手忙腳亂。凱特·斯威夫特轉身走向門口。她是個教師,但她也是個女人。當她瞅著喬治·威拉德時,要想被男子愛慕的那種熱烈的慾望,以前千萬次象暴風似的掃過她的肉體的,現在完全佔據了她的身心。在燈光下,喬治·威拉德看上去不再象是一個少年,而是一個準備做出男子漢模樣兒來的男子漢了。
喬治·威拉德吹熄窗邊的燈,鎖上印刷所的門,便回家去了。踏進旅館辦公室,經過神往于養雪貂的夢想的霍普·希金斯,他走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里。火爐里的火已經熄滅了,他只好在嚴寒中脫掉衣服。他睡到床上時,被褥象是干雪做成的毯子。
雖然溫士堡沒有人猜疑到這一點,她以前的生活倒曾經是十分冒險的。現在呢,也仍舊是冒險的。無論是在教室里上課或是在街上散步,悲哀、希望和情慾日復一日地在她內心戰鬥著。在冰冷的外表之下,最為奇怪的事情在她心裏起鬨。城裡的人認為她是個一成不變的老處|女,又因為她說話尖刻和剛愎自用,大家以為她缺乏種種人的感情,那在構成和敗壞他們自己的生活上頗起作用的感情。其實,她倒是他們中間最熱烈多情的人。自從她遠遊回來,在溫士堡定居、當小學教員以來,五年中她曾不止一次地不得不跑出屋子,在外面徘徊到深更半夜,以戰勝內心洶湧的鬥爭。有一天下雨之夜,她竟在外面待了六個鐘頭,回家時和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吵了一場。「幸虧你不是個男人,」母親厲聲說道。「我曾不止一次地等你父親回家來,不曉得他又鬧了什麼新的亂子。我自有我的一份不安,如果我不願看到你父親敗壞的品性再現在你身上,你也不能怪罪於我。」
九*九*藏*書無事可為,年輕的喬治·威拉德很高興,因為他今天不想工作。周報已經印好,星期三晚上送到了郵局,星期四便開始下雪了。八點鐘光景,早車開過了,他在口袋裡放一雙溜冰鞋,跑到自來水廠的水池去,卻沒有在那裡溜冰。他走過水池,取道於一條沿瓦恩河而行的小徑,直走到一叢山毛櫸樹之前。他在那兒的一根木頭旁邊生一個篝火,然後坐在木梢上沉思。天開始下雪颳風時,他連忙拾取生火的柴薪。
萱伽斯·麥克納茲是個臉頰紅紅的胖孩子,他笑得太厲害,竟昏頭昏腦地從座位上摔了下來,而凱特·斯威夫特還跟著他哈哈大笑哩。接著,她又變得冷酷嚴峻了。
他從木頭上跳起身來,開始把木柴堆在火上。他左顧右盼,弄明白確實是獨個子在那兒,他便大聲說話,假定是當著那女人的面。「啊,你只是在裝模裝樣,你自己知道的,」他說。「我就要弄明白你是怎麼一回事兒,你等著瞧吧。」
闖在街上的女人不記得醫生的話,即使記得,她也不肯轉身回來。她很冷,走了五分鐘后,又不在乎冷不冷了。起初她走到她家前面的街道盡頭,後來便橫過兩個放在倉庫前面地上的柴秤,向特魯霓虹峰走去。她從特魯霓虹峰走到內德·溫特的倉庫,向東轉彎,沿一條兩旁都是低矮木屋的街道走去;這街道越過福音山,銜接塞克路,這路下通淺谷,經過伊克·司米德養雞場,直達自來水廠水池。當她一路行來時,原來驅她出門的大胆而激動的情緒,消失了,然後又重新兜上心來了。
好幾個鐘頭過去了,他開始想到必定是又一天快要到來的時候了。四點鐘時,他把被子拉到他的頭頸附近,設法睡去。當他變得蒙蒙嚨嚨而閉上眼睛時,他擎起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有一些東西我沒有領會。我沒有領會凱特·斯威夫特竭力告訴我的一些東西,」他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語。接著他便睡熟了,他是這一冬夜全溫士堡最後一個睡熟的人。
這年輕的記者正想著曾做過他教師的凱特·斯威夫特。前天晚上,他曾到她家去借一本她要他看的書,單獨和她在一起待了一個鐘頭。已經是第四或第五次了,這女人以極大的熱誠同他說話,他可弄不明白她說話的用意。他開始相信,她可能愛上他了,而這個想法,是令人又高興又懊惱的。九九藏書
喬治·威拉德在床上轉輾反側,今天下午,他抱著枕頭,遐想著凱特·斯威夫特,也就躺在這床上啊。他以為是突然發瘋的牧師的話,在他的耳朵中迴響。他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室內。憤慨是受挫的男人的一種常情,如今憤慨消失了,他竭力要想明白到底發生了怎麼一回事。他弄不明白。他反反覆復地在腦子裡想著這件事。
巡夜人安坐在他的椅子里,他的頭腦里是一片空白。他並沒睡去。既不睡熟又不清醒的,坐在椅子上度過漫漫長夜,多年來他已習以為常了,到了早晨,他又神清氣爽,幾乎跟睡過覺一樣。
巡夜人霍普·希金斯是半醒半睡的。他是個跛子,拄一根粗大手杖。黑夜裡他提一盞燈。九點到十點之間,他巡邏一周。他在大街的積雪中來回地踉蹌而行,推著店鋪的門,試試是否關緊。然後他走進巷子試試各家的後門。發現家家戶戶的門都關緊關好了,他才急急忙忙轉過街角跑到威拉德新旅社去敲門。他打定主意在火爐旁邊度過餘下來的大半夜。「你去睡好了。我不會讓爐火熄掉的,」他對睡在旅館辦公室床上的男僕說道。
凱特·斯威夫特的性格,有點兒辛辣,令人不敢親近。大家都感到這一點。在教室里,她是緘默、冷淡而嚴峻的,卻又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和她的學生很親密。長時期中她難得有一次心血來潮,感覺快樂。教室里的孩子都體會得出她的快樂的效果。他們好一會兒不工作,只是靠在椅子上望著她。
三十歲的凱特·斯威夫特,在溫士堡不以美女聞名。她面色不好,臉上斑斑點點,顯示健康欠佳。在黑夜裡冬天的街上踽踽獨行,她卻是可愛的。她的背脊是筆挺的,她的肩膀是方的,而她的相貌,可擬之於夏天黃昏薄暗之中花園雕座上的小女神的相貌。
溫士堡街上積雪很深。早晨十點鐘光景開始下的雪,又起了風,颳得雪象雲霾似的在大街上直飛。通到城裡去的、結凍的泥路,平整光滑,有幾處冰覆蓋著泥濘。
在星期四風雪之夜的前夕,當柯蒂斯·哈特門牧師坐在教堂上等著瞧她的肉體時,年輕的威拉德曾到教師家裡去借一本書。使得這少年惶惶惑惑、莫明其妙的便是那時所發生的事。他把書挾在脅下,正預備走了。凱特·斯威夫特可又熱誠地談起來了。夜色四合,室內逐漸幽暗。當他轉身欲走時,她柔聲叫他的名字https://read•99csw.com,以一種衝動的姿態,抓住了他的手。因為這記者正在迅速地長大成人,他的某種男子漢的氣概,與少年的魅力混成一片,騷動了這孤寂的女人的心。一種要他懂得人生的意義,要他學習真實而又誠實地解釋人生的強烈的慾望,流貫她全身。她俯身向前,她的嘴唇刷了一下他的面頰。與此同時,他第一回感到了她體態的驚人之美。他們兩人全窘了,她為了解脫自己的感情,變得粗暴而專橫。「有什麼用呢!十年以後,你才會開始懂得我同你說話時我心裏的意思哩。」她激動地大聲說道。
在寂無人影的積雪的街上行走的那天冬夜,小學教員的生活里發生了一個危機。
凱特·斯威夫特想著喬治·威拉德,心中如焚。在他作學生時所寫的東西里,她以為她發現了天才的火星,她有意要把這火星吹旺。夏天一日,她到《鷹報》館去,看見他沒有事情,便帶著他走過大街,走到集市廣場上,兩個人就在青草埂上坐下談話。小學教員竭力要讓少年懂得做一個作家必然遇到的各種困難。「你得了解人生,」她說,她的聲音因真心誠意而顫抖。她抓住喬治·威拉德的肩膀,把他轉過身來,讓自己可以緊瞅著他。過路人可能誤會他們在準備擁抱了。「假使你想做一個作家,你得摒絕文字遊戲,」她解釋道,「在你的創作準備未曾成熟的時候,你最好是放棄動筆的念頭。現在是去生活的時候。我並不想嚇唬你,我只是要讓你明白你想努力的事業的重要意義。你千萬不可以只成為一個文字販子。你要明白的是人們想什麼,不是人們說什麼。」
這天下午,小學教師曾到韋林醫生處去檢查身體。醫生責備她,並且指出她有失聰的危險。所以凱特在風雪中跑出去是傻的,不但傻,而且或許是危險的哩。
她在報館里火爐旁邊坐了一個鐘頭,談著人生。她用全副熱誠談著。驅使她到大雪中來的衝動,湧進了談話。她變得靈感橫溢,就象她有時候在學校里孩子們面前一樣。對於這個曾經是她的學生,她認為具有理解人生的天才的少年,她滿心懷抱著極為迫切的熱望,要為他開啟人生的門。她的感情是那末強烈,竟變得帶幾分肉體上的意味了。她的手又抓住他的肩膀,扳他旋過身來。在暗淡的燈光中,她的眼睛灼灼發亮。她站起身來,一面大笑,不象慣常那麼聲色俱厲,卻是古https://read.99csw.com怪而遲疑的神志。「我得走了,」她說道。「要是我待下去,我一忽兒就要吻你了。」
這天晚上九點鐘時,街上積雪很深,天氣嚴寒。行路可就艱難了。店鋪里墨黑一團,人們都悄悄溜到家裡去了。從克利夫蘭來的晚車到得很遲,可是也無人關心晚車的到達。十點鐘時,城裡一千八百個居民中,除掉四個人之外,都已上床睡覺了。

這年輕人站起身來,循著小徑向城裡走回去,丟下篝火在樹林中燃燒著。他在街坊中走過時,溜冰鞋在他的口袋裡鏗鏘發響。在威拉德新旅社他自己的房間里,他在壁爐里生了一個火便在床頭上躺下。他開始動了慾念,他拉下遮光簾,閉上眼睛,面壁而卧。他拿一個枕頭抱在手裡,起初當它是小學教師,她的話激起了他內心的情慾,後來又當它是海倫·懷特,城裡銀行家的苗條的女兒,他和她象是戀愛似的已有好久了。
柯蒂斯·哈特門牧師闖著的,便是這一紛擾。當他撞進來時,喬治·威拉德以為全城都瘋了。牧師在空中揮動著一個流血的拳頭,竟宣布那剛才還抱在喬治懷裡的女人,倒是上帝的一個工具,帶來了真理的啟示。
小學教員讓喬治·威拉德把她抱在懷裡。這溫暖的小辦公室里,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她變得渾身無力了。她倚在門口一條低櫃檯上等待。當他走過來,伸出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時,她轉過身來,一任她的身體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在喬治·威拉德那一面,慌亂之情立刻增加了。有一會兒,他抱著這女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接著,她的身體便挺得直僵僵的了。兩個猛烈的小拳頭開始打他的臉。

凱特·斯威夫特出去時,十點已敲過了;她這次散步,事先沒有考慮過。彷彿是因為那一老一少正想著她,才把她驅策到冬天的街上去似的。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大媽為了跟她所投資的事業的抵押有關的事,到本縣縣府所在地去了,要到第二天才回來。在屋內起坐間里,一個叫做「大暖爐」的大火爐旁邊,那女兒坐在那裡看書。突然她跳起身來,在大門口架子上抓了一件大衣,奔出屋子去了。
小學教員跑了出去,丟下他一個人時,他在辦公室里往來蹀躞,惡狠狠地咒罵著。
喬治·威拉德在《鷹報》館里假裝致力於小說的寫作,其實卻繼續沉浸在早晨樹林里篝火邊的那種情緒里。https://read•99csw.com在長老會教堂的鐘樓上,柯蒂斯·哈特門牧師正坐在黑暗中,準備接受上帝給他的啟示;而小學教師凱特·斯威夫特正離開她的家,在風雪中散步。

「滑起雪橇來真好,」威爾·亨德森站在埃德·格里菲思酒吧間的賣酒櫃檯旁邊說道。他走出酒吧間,遇見藥劑師西爾威斯特·韋斯特穿著一種叫做「阿蒂克斯」的禦寒防水厚套鞋踉蹌行來。「大雪會引得大家在星期六進城來的,」藥劑師說。兩個人站停了談論他們的事情。威爾·亨德森,只穿一件薄大衣,套鞋也沒穿,冷得右腳尖踢著左腳跟。「大雪對於小麥倒是有益的,」藥劑師賢明地評論道。
霍普·希金斯在火爐旁邊坐下,脫掉他的鞋子。男僕去睡覺時,他開始想起他自己的事情。他要想在春天油漆他的房子,便坐在火爐邊計算著油漆和勞務要花多少錢。這引起了別的打算。巡夜人六十歲了,他想退休。他在內戰中當過兵,所以有一小筆養老金。他盼望能找到新的謀生方法,極想做一個專門養雪貂的人。他在家中地窖里,已經養了四隻這種奇形怪狀小野獸,那是獵人用來追逐兔子的。「我現在有一隻雄的和三隻雌的,」他想。「假使我運道好,到了春天我就可以有十二隻或者十五隻了。再過一年,我便可以在體育報紙上登廣告,開始出售雪貂。」
這小學教員兩手反握在背後,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很快地講話。她心中想到什麼題材,似乎是無關緊要的。有一次她跟小孩們講起查爾斯·蘭姆,對那已故作家的生活,臆造了許多新奇而親切的小故事。她講故事的神氣,竟象是在查爾斯·蘭姆家住過,熟悉他的私生活里一切秘密似的。小孩子們被她弄得有點糊裡糊塗,以為查爾斯·蘭姆一定是在溫士堡住過的什麼人了。
風雪之夜,牧師坐在教堂里等待凱特之時,凱特到《溫士堡鷹報》館去了,想和那少年再作一次談話。在雪中長途跋涉之後,她是寒冷、孤寂和疲倦的。她走過大街時,看見印刷所的窗子里透出燈光照在雪上,她一陣衝動之下,便推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