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沒有說出口的謊言——關於雷·皮爾遜

沒有說出口的謊言
——關於雷·皮爾遜

雷·皮爾遜立起身來,站著凝望。他幾乎要比黑爾矮一英尺,那年輕人走過來兩手按在比他年紀大的人的肩膀上時,形成了一幅圖畫。他們站在廣大而空虛的田野里,背後是一列列的平靜的玉米堆,遠處是紅色和黃色相雜的小山,而且他們從兩個互不關心的長工,變得熱情相待了。黑爾感到這一點便笑出來了,因為大笑是他的表達方式。「哦,老爹,」他尷尬地說道,「來吧,來替我出個主意吧。我害得內兒難做人了。也許你自己碰到過同樣的困境。大家所說的應該做的事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怎麼說呢?我應該結婚,就此安身立命嗎?我應該套上羈軛,象老馬一樣地鞠躬盡瘁嗎?你了解我的,雷。無人可以使我就範,可是我能使我自己就範。我應該這樣做去呢,還是告訴內兒滾她媽的蛋呢?來吧,你告訴我。無論你怎麼說,雷,我就依你的話做去。」
雷走進他自己的房子,在門背後的鉤子上取下他的大衣。大衣的袋子破了,領子發光了。他的妻子走進寢室又立刻走將出來,一手拿一塊臟布,一手拿三塊銀元。
當黑爾·溫特斯的形體消失在通向溫士堡的大路上的薄暗中時,雷轉過身來,慢慢地走回去,橫過田野,到他丟下破爛大衣的地方去。他行走之際,在小河旁破破爛爛的屋子裡跟腿腳瘦小的孩子們一起度過愉快黃昏的某種回憶,一定已兜上他的心頭,因為他在喃喃自語。「這樣也好。無論我告訴他什麼話,都會是謊言。」
他低聲說道,於是他的形體也消失在田野的黑暗中了。
卻說在十月下旬的一天,雷和黑爾在一塊田裡幹活。他們正在剝玉米,偶然說說笑笑。沉默接踵而來。雷,比較敏感而多所關心,生著坼裂的手,手在疼痛。他把手塞在外套口袋裡,越過田野眺望開去。他處在一種悲傷困惱的心境之中,並且為鄉村的美麗所感動。假使你熟九九藏書悉秋天的溫士堡鄉村,知道矮矮的小山上是怎樣的濺潑著一塊塊的黃色和紅色,你就會懂得他的情緒了。他開始想起很久以前,當他還是一個和他的父親(那時是溫士堡的麵包師)住在一起的小青年的時候,以及在這些日子里,他曾怎樣地逛到樹林里去,採集堅果,獵取兔子,或者只是抽著他的板煙,到處閑逛。他的結婚,就是肇端於他的閑逛的日子中的一天。他引誘一個在他父親店裡幫著做生意的女人,引她和他出去,事情這就發生了。當一種抗議的精神在他心裏覺醒的時候,他正想著那天下午的事,以及這事如何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忘記了黑爾在身邊,便自言自語起來。「上了上帝的當,上了人生的當,被愚弄了——我就是這樣,」他用一種低低的聲音說道。
雷·皮爾遜一直往前奔跑的時候,黑暗正開始籠罩田野。他的呼吸成了唏噓。
雷走出屋子,爬過柵欄,進入一片田疇里。天正在暗下來了,展開在他眼前的景色是可愛的。所有的小山都潑上了色彩,甚至柵欄旁邊角落裡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灌木,也美麗得生意盎然。在雷·皮爾遜看來,似乎整個世界,在互相輝映之下變得生氣勃勃了,就象他和黑爾站在玉米田裡相對凝視時,突然變得生氣勃勃一樣。
黑爾是這幫人中最壞的一個,老是做些邪惡的事。他有一回從他父親的廠里偷了一堆木板,在溫士堡賣掉了。他用這錢替自己買一套廉價的花花哨哨的衣服。接著他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父親咒罵著到城裡來找他時,他們在大街上一見面便伸出拳頭互毆,這就一起被捕,關到監牢里去了。
一個小孩在屋子裡什麼地方苦苦地哭泣,一隻在火爐邊睡覺的狗站起身來,打著呵欠。妻子又罵了。「孩子們要哭個不歇了。為什麼你老是懶洋洋的?」她責問道。
聽到他看中了女教九九藏書師,人人都斷定這事不會有好結果。「他只會使她吃苦頭,你們等著瞧吧,」便是到處在說的話。
「你老是懶洋洋的,」她說。「現在我要你趕緊了。屋裡做晚餐的東西什麼也沒有,你得趕快進城去,趕快回來。」
雷是一個完全嚴肅的人,他的妻子面貌尖削,聲音也是尖銳的。這夫妻倆和六個腿腳瘦小的孩子,住在一所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里,那房子就在雇傭雷的威爾斯農場後面一條小河旁邊。
雷·皮爾遜和黑爾·溫特斯,都在溫士堡北方三英裡外的一個農場上當長工。
那天下午四點半鍾,他的妻子沿了傍著小巷的小徑走來喚他時,他正在倉前空場上閒蕩。跟黑爾談過話之後,他不曾回到玉米田裡去,只是在穀倉附近幹活。他已經做好晚上的雜事,並且看見黑爾穿戴好了,準備到城裡去狂歡一夜,他看見他從農舍里出來,走上大路。他沿著回家的小徑,在他妻子背後疲憊而行,望著大地,思索著。他想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每次他抬起眼睛,看到殘照中的鄉村美景時,他總想做些他從來沒做過的事,大嚷或尖叫,或是用拳頭打他的妻子,或是同樣出人意外的嚇人的事情。他沿小徑而行,抓著頭,竭力要想出那不對的地方。他拚命注視他的妻子的背影,可是她彷彿一點也沒有不對的地方。
在那一個秋天的晚上,溫士堡附近的鄉村美景,對於雷是太誘人了。只是如此而已。他簡直無法消受。突然,他忘記了作一個安分的老長工的一切本分,丟下破爛的大衣,開始奔過田野。他一面奔跑,一面喊出了抗議,對於他的生活,對於眾人的生活,對於一切使人生醜惡的東西的抗議。「沒有約定的諾言,」他向著展開在他前面的空間叫喊,「我什麼也沒有允諾我的明妮,黑爾對內兒也不曾作過什麼諾言。我知道他不曾。她同他到樹林里去,是因為九*九*藏*書她要去。他所需要的也就是她所需要的。為什麼我要作出犧牲?為什麼黑爾要作出犧牲?為什麼有誰要作出犧牲?我不要黑爾衰老和心力交瘁。我一定要告訴他。我不願聽之任之。我要在黑爾到達城裡之前追上他,我一定要告訴他。」
黑爾到威爾斯農場去工作,是因為那邊附近有一個鄉村女教師引起了他的遐想。
雷是個文靜的、頗為神經質的五十歲模樣的人,生著褐色的鬍鬚,因為勞動過分繁重辛苦,肩膀發圓了。他的天性和黑爾·溫特斯截然不同,兩個男子間能有多大的不同,他倆就有多大的不同。
當他來到大路邊柵欄跟前時,他碰到了黑爾·溫特斯,對方穿得體體面面,抽著一支板煙,意氣洋洋地走過來,他就沒有法子把他所想的或是他所要說的話告訴他了。
黑爾並不要等待一個回答,卻跳起身來,在一堆堆的玉米之間徘徊。他是愈來愈激動了。突然俯下身去,他撿起一根黃色的玉米穗,擲在柵欄上面。「我害得內兒·岡瑟難做人了,」他說。「我是告訴你了,你可要閉嘴不說出去才是。」
雷笨拙地奔跑,有一回,他腳一絆便跌倒了。「我必須追上黑爾告訴他,」他繼續想著,雖然氣喘吁吁,卻仍舊愈來愈猛烈地奔跑著。他奔跑時,一面想著多年不曾湧上心頭的事情——他結婚的時候曾計劃向西跑到俄勒岡州波特蘭他的叔父那裡——他不肯做長工,卻想在他到達西部時出海去當一名水手,或是在牧場里找一個職業,騎匹馬到西部的市鎮上去,嚷著笑著,以他的粗獷的聲音叫醒屋子裡的人們。接著,在他奔跑時,他記起了他的孩子們,在幻想中感到他們的手在抓住他。
「你來告訴我的吧?」他說。「哦,不必費神告訴我什麼了。我不是懦夫,我已經打定了我的主意了。」他又是哈哈大笑,重新跳過溝去。「內兒不是傻瓜,」他說。https://read.99csw•com「他並不要求我娶她。是我要娶她。我要安身立命,生兒育女。」
黑爾·溫特斯象是懂得他的心事似的,開口道。「那末這事值得嗎?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結婚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怎麼樣啊?」他問道,隨即大笑。黑爾要想不斷地笑下去,然而他也處於一種誠摯的心境之中。他開始誠懇地說話。「一個人總得這樣做嗎?」他問。「他總得套上羈軛,象一匹馬似的終生奔波嗎?」
溫士堡位於俄亥俄州的北部,由於老溫德彼得異乎尋常地慘遭死亡,從北部來的人們都會記得他的。一天晚上,他在城裡喝醉了酒出發,沿著鐵道駕車回佑寧維爾的家裡去。住在那條路上的屠夫亨利·勃拉頓堡,在城邊攔住他,告訴他準會碰到下行火車的,可是溫德彼得卻用鞭子抽打他,仍舊驅車而行。火車撞過來,輾死了他和他的兩匹馬時,一個農夫和他的妻子在鄰近的一條路上駕車而行,親眼目睹了這場慘禍。他們說,老溫德彼得站在他的馬車的座位上,咒罵著那衝過來的火車頭,而且,當那兩匹馬被他不斷鞭打得狂怒撒野,直向無可懷疑的死亡衝過去的時候,他分明是在欣然大叫。年輕的喬治·威拉德和賽思·理契蒙之類的少年,會活龍活現地記住這場撞車案的,因為,雖然我們小城裡人人都說這老傢伙會徑直進入地獄,社會上沒有他倒要好些,但他們都有一種秘密的信念,以為他是明白他自己當時的作為的,而且還仰慕他那愚蠢的勇氣。大部分少年,都有一個時期巴望他們能夠光榮地死去,以代替只是做個雜貨店夥計、過單調乏味的生活。
他那時只有二十二歲,但他早已到溫士堡人所謂「鹹肉庄」的地方去過兩三次了。
黑爾是個壞東西。大家都這麼說。溫特斯家裡有三個男孩,約翰,黑爾和愛德華,都是象老溫德彼得本人一樣虎背熊腰的大個兒,都是打架和獵艷的好九-九-藏-書手,總的說來,都是一無是處的壞東西。
她只是要他到城裡去買雜貨,她把她所需要的東西一一告訴了他,便開始詬罵。
他的一切關於自身的思想都涉及黑爾,他以為孩子們也在抓住這年輕人。「他們只是人生中的意外事件,黑爾,」他喊道,「他們不是我的或你的。我和他們毫無關係。」
星期六下午他們來到城裡,跟別的從鄉下來的人們一起在街上閑逛。
但,這裏要說的不是溫德彼得·溫特斯的故事,也不是和雷·皮爾遜一同在威爾斯農場上幹活的、他的兒子黑爾的故事。這裏要說的是雷的故事。然而,必須稍稍講到一點年輕的黑爾的事,這樣你才能領略這故事的精神。
雷·皮爾遜喪失了勇氣,而這就是他的種種遭遇的故事的終結了。他走到柵欄跟前,兩手按在上面的板條上,站在那裡瞠目而視,這時候,天差不多已經黑了。
雷·皮爾遜也哈哈大笑了。他覺得象是在嘲笑他自己和全世界。
雷無法回答。他擺脫掉肩上黑爾的手,轉身直向穀倉走去。他是一個善感的人,他的眼睛里有眼淚。對於老溫德彼得·溫特斯的兒子黑爾·溫特斯,他知道只有一種話可說,他知道只有一種話是他的一切教養和人們的一切信條所能讚許的,然而他無論如何無法說出他知道他應該說的話。
黑爾·溫特斯跳過一條溝,向雷走近來,兩手插在袋裡大笑。他似乎對於剛才在玉米田裡產生的心境,連自己也不理會不感覺了,當他伸出強壯的手,拉住雷的外套的衣襟時,他搖撼著這老人彷彿搖撼著一頭做錯了事的狗似的。
他的同事,長工黑爾·溫特斯,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可並不屬於內德·溫特斯家族,那是溫士堡很體面的人們;他是叫做溫德彼得·溫特斯的老人的三個兒子中的一個。老人在離城六英里處靠近佑寧維爾的地方有一個鋸木廠,溫士堡的人,個個認為他是一個墮落成性的老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