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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關於湯姆·福斯特

酒醉
——關於湯姆·福斯特

記者無法在他的腦子裡把湯姆·福斯特的行為的意圖弄個明白。當湯姆又提到海倫·懷特時,他又發怒了,並且開始咒罵。「你別說啦,」他厲聲說道。「你不曾跟她在一起。你憑什麼說你跟她在一起過?憑什麼你老是說著這種事?現在你就丟開這事別說,你聽見嗎?」
有一回,湯姆當真偷竊了。那是他住在城裡的時候。其時外祖母在生病,他自己失業。家裡沒有吃的東西,他就跑到橫街上的一家馬具店裡,在放錢的抽屜里偷了一元七角半錢。
湯姆·福斯特在銀行家的馬廄里待了一年,便丟了他在那邊的差使了。他不大經心馬匹,而且是經常惹得銀行家太太生氣的禍根。她叫他刈草地,他忘掉了。於是她就差他到店裡或郵政局去,他卻一去不回,他夾在一群大人小孩中間,跟他們一起混掉整個下午:他站在旁邊聽著,偶然在別人對他說話時開幾聲口。就象在城中妓院里或是在夜間跟小流氓們在街上亂闖一樣,他處身於溫士堡居民之間,總是有辦法成為他四周的生活的一部分而又分明地超然獨立。
湯姆丟了他在銀行家懷特那兒的差使后,他便不和他的外祖母住在一起了,不過她時常在晚上來看他。他在屬於老魯弗斯·懷丁的一座小木板房子的後部租了一個房間。這房子座落在杜衡街上,就在大街的盡頭,幾年來,老人一直把它作為法律事務所。老人要執行他的律師業務,已經太衰弱和健忘了,可是他認識不到自己的力不從心。他喜歡湯姆,一塊錢一個月便把房間租給他了。下午四五點鐘時,律師回家去了,這少年便獨佔這地方,好幾個鐘頭地躺在火爐旁的地板上想著種種事情。晚上外祖母來了,坐在律師的椅子里抽板煙,而湯姆則一聲不響,他在每一個人面前始終是一聲不響的。
馬具店是一個蓄著長唇髭的老人開的。他看見孩子躲在那裡,也不以為意。當他跑到街上和一個馭馬的人談話時,湯姆打開抽屜拿了錢走了。後來他被捉到了,便由他的外祖母出來解決這件事情,她主動提出給店裡擦洗門窗地板,每星期兩次,一個月為滿。孩子是羞慚了,可是他也很高興。「羞慚是應該的,並且使我懂得新的事情,」他對外祖母說道,她不明白孩子所說的話,但她是那麼溺愛他,明白與否,倒也無所謂的。
他試試再喝點兒酒,可是當他把塞子從瓶中拔|出|來時,他覺得難過了,便很快把塞子塞好。他的頭左右搖晃,所以他就坐在接近橋的石頭上嘆息。他的頭彷彿九-九-藏-書玩具風車般旋轉著,接著頭懸空一衝,手足不由自主地搖搖晃晃。
湯姆坐在城北一英里處大路旁青草新生的河岸上,喝醉了。他的前面是條白色的大路,他的背後是個花朵盛開的蘋果園。他從瓶中喝一口酒,隨即在草地上躺下。
這老婦人一有機會,便回溫士堡來了。一天晚上,她下工回家時,拾到一隻皮夾,裏面有三十七塊錢,這錢給了她生路。這場旅行對於這個孩子是一大奇遇。外祖母在蒼老的手中緊握著皮夾回家時,是夜間七點多鍾,她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她堅持要在當夜離開辛辛那提,說是他們若待到早晨,失主一定會尋到她,這可麻煩了。湯姆那時十六歲,他不得不和老婦人吃力地步行到車站去,帶著他們的全部家產——包在破毯子里,背在他的背上。他的身旁是外祖母,且走且催促他趕路。她那老年人的沒有牙齒的嘴巴,緊張不安地牽動著,湯姆覺得累,要想把包袱放在十字路口時,她抓起了包袱,若不是他攔阻她,她真會背到自己的背上去的。他們上了火車,火車駛離城市時,她高興得象一個小女孩,少年以前從來沒有聽見她這樣談笑風生。
他把酒瓶放在衣袋裡,走出小城,要想獨自喝威士忌,作更多的思索。
湯姆·福斯特從辛辛那提到溫士堡來,是在他依然年輕、能夠得到許多新印象的時候。他的外祖母是在靠近小城的一個農場上養大的,小女孩時曾在那邊上學,其時溫士堡是一個十二戶或十五戶的村莊,簇擁在特魯霓虹峰巔上的一家百貨商店的四周。
當她拿一個拖把或是一個掃帚柄時,那雙手看上去象一支老葛藤的枯莖繞著一棵樹木。
這使湯姆傷心。他無法和喬治·威拉德吵架,因為他沒有吵架的能力,所以他站起身來要走。當喬治·威拉德非要他回答不可時,他伸出他的手,按在比他年紀大一點的少年的胳膊上,試作解釋。
按湯姆·福斯特的年齡說來,他是頗為矮小的,他生就一個大頭,頭上生滿了豎得筆直的硬而黑的頭髮。頭髮使他的頭顯得更大。他說話的聲音柔和之至,人們想象不出比它更柔和的了。他本人又是那麼溫和和文靜,因此,他悄悄潛入溫士堡的生活,一點也沒有引起人家的注意。
接著便是他喝醉的春夜。這夜湯姆是瘋了狂了。他象是樹林里的一隻天真幼稚的鹿,吃了什麼瘋藥草。事情在一夜之間開端,發展,終結,你可以確信,儘管湯姆發狂發熱,溫士堡可沒有人因此境況更差九九藏書
喬治·威拉德不明白,然而他那涉及海倫·懷特的憤怒是消失了,他覺得他對這個蒼白不安的少年的同情,是他以前對任何人不曾有過的。他用了慈母般的請求,堅持要湯姆站起來走走。他們重新回到印刷所里,默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老婦人時常興緻勃勃地談談說說。有時她憤憤于銀行家家裡發生的事,竟罵上幾個鐘頭。她用她自己掙的錢買一個拖把,定期打掃律師事務所。那地方給弄得纖塵不染,發出清潔的氣味時,她就點燃她的陶器煙斗,和湯姆一起抽著板煙。「你預備要死時,我就決心也要死了,」她對那躺在她椅子旁邊地板上的少年說道。
記者被湯姆·福斯特弄得心煩意亂。酒醉的少年講起海倫·懷特,說是他曾和她到一個海邊去,跟她談戀愛。喬治曾經看見海倫·懷特黃昏時和她的父親在街上散步,他斷定湯姆是喝得昏頭昏腦了。隱藏在他心底里的對於海倫·懷特的感情燃燒起來了,他發怒了。「現在你別再說下去啦,」他說。「我可不願意讓海倫·懷特的名字拉扯到這上面來。我不願意讓這樣的事發生。」他開始搖撼湯姆的肩膀,竭力使他明白。「你別說啦,」他又說道。
直到他到溫士堡為止,湯姆當真是忘卻的。他在溫士堡住了兩年以後,某種東西在他內心萌動了。他到處看見年輕人在戀愛,而他自己便是一個年輕人。他不知其然而然地也戀愛了。他愛上他東家的女兒海倫·懷特,他發現自己在夜間想著她。
他想起溫士堡的早晨,以及銀行家懷特的住宅旁砂礫車道上的小石子,被露水沾濕了,在晨光中閃爍。他想起馬廄中的下雨之夜,他醒著躺在那裡,聽著雨點的滴嗒之聲,嗅著馬兒和乾草的溫暖氣味。接著他便想起幾天之前在溫士堡喧騰而過的一場暴風雨。他於是追溯過去,重溫了他和外祖母從辛辛那提來時,兩個人在火車上度過的那一夜。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安安靜靜地坐在客車裡,感覺到那帶動火車徹夜行駛的引擎的力量,當時在他心目中是多麼新奇啊。
一夜,湯姆·福斯特喝醉了。這事發生得稀奇古怪。以前他從未醉過。在他一生中,不論什麼酒,的確從來沒有喝過一滴,可是他覺得他必須喝醉那麼一次,這就去喝醉了。
火車隆隆前行之際,外祖母徹夜同湯姆講起溫士堡的故事,以及他將如何如何地享受他的生活,在那邊田裡工作,在樹林里獵取野物。她無法相信五十年前的小小村莊,會在她外出的時候九-九-藏-書成了一個繁榮的小城,早晨火車到達溫士堡時,她不想下車。「這不是我想象的溫士堡。你在這兒恐怕日子要不好過了,」她說道,這時火車駛走了,他們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溫士堡車站的行李負責人亞爾培特·朗沃思的面前,不曉得上哪兒去。
「咳,」他柔聲說道,「我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我是快樂的。你瞧,就是這麼一回事。海倫·懷特使我快樂,而夜色也使我快樂。我要想受點苦,要想受到幾分損害。我以為那是我應該做的事。我之要受苦,你得明白,是因為人人受苦和做錯事情。我想到要做許多事情,可是都沒有用。因為它們都損害他人。」
湯姆·福斯特的外祖母的困苦歲月這就開始了。先是她的女婿在一場罷工中給警察打死了,接著湯姆的母親得了病也死了。外祖母曾積攢一點兒錢,可是由於女兒生病和兩場喪葬費,錢都掃數花光了。她變成了一個半衰老的賣苦力的老太婆,帶著她的外孫住在辛辛那提一條橫街上的一家舊貨鋪樓上。她在一個辦公大樓里擦了五年地板,隨後在一家飯店裡謀到了一個洗碗的差使。她的雙手扭曲得不成樣子。
最荒唐的小事情,也使湯姆·福斯特快樂。我想這便是人們喜歡他的緣故吧。
湯姆離開杜衡街的房間時,正值年輕的夜開始引人入勝。起先他在街上散步,輕輕地靜靜地向前走去,思索著他設法用文字表達出來的遐想。他說海倫·懷特是在空中飛舞的火焰,他是分明地兀立在天空之下的一棵沒有葉子的小樹。接著他說她是一陣風,起於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黑暗中的、一陣強烈可怕的風,而他是被漁夫丟在海邊的一隻小船。
星期五下午韓家雜貨店裡要炒咖啡,以備星期六生意興旺時供應顧客,咖啡濃烈的氣味瀰漫在大街的下段。湯姆·福斯特這就出現了,他坐在店鋪背後的一隻箱子上。
這遐想使這少年高興,他漫步逍遙,玩味著這遐想。他走上大街,坐在辣克煙店門前的欄石上。他逗留了一個鐘頭,聽人們談話,可是他對談話並不感到多大興趣,便悄悄地走掉了。於是他決意要酩酊大醉,他走進威利酒吧間,買一瓶威士忌。
「喝醉是好的,」湯姆·福斯特說道。「它教給我一些東西。我不想再喝醉了。我在這次酒後,必將想得更加清楚明白。你瞧,就是這麼一回事。」
有一個鐘頭,他動也不動,只是十分文靜地坐在那兒,飽嗅著使他快樂得半醉的香味。「我喜歡這香味,」他溫文地說道,「這香味read.99csw.com使我想起遙遠的事情,想起象這樣的地方和事情。」
在溫士堡雇僕人不容易。需要有人照料家務的婦人,雇一個「女傭」,而女傭卻堅持要和主人家同桌吃飯。懷特太太討厭女傭,便抓住這機會把那城市裡的老婦人弄到了手。她供給少年湯姆一個在馬廄樓上的房間。「馬兒無需照料時,他可以刈割草地,也好差他跑跑腿,」她對她的丈夫解釋道。
對於湯姆,這倒是個問題,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解決這問題。無論什麼時候,海倫·懷特的形象一兜上他的心頭,他就聽任自己去想她,他別的不管,只是關心他的思想的方式方法而已。他有一場戰鬥,一場他自己的平靜而堅毅的戰鬥,他要把他的慾望納入他認為它們應該納入的正軌,但在整個戰鬥上說來,他是勝利的。
湯姆住在辛辛那提的時候,他在那兒發現了許多事情,關於醜惡,犯罪,肉|欲的事情。的確,他對這些個事情,比溫士堡任何人都見多識廣。特別是關於性的事,曾以一種十分可怕的狀態呈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的頭腦里造成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看見了寒夜裡站在骯髒房子前面的女人以及停下來和她們說話的男人眼中的神情之後,他以為他要把性行為完全逐出他的生活之外去了。鄰居中有個女人一度引誘他,他跟她走進一個房間去。他永遠忘不了那房間中的氣味和出現在女人眼睛里的急色貪歡的神情。這使他厭惡,並以一種十分可怕的方式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個傷疤。以前他總以為女人是完全清白無辜的,就象他的外祖母一樣,但在房間里那一次的經歷之後,他把女人從他頭腦中驅除掉了。他的本性溫和得無法憎恨任何事情,並且由於無法理解,他就決心忘卻了。
湯姆·福斯特的聲音提高了,生平只此一回變得幾乎激動了。「這就象戀愛一樣,我的意思便是如此,」他解釋道。「你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么?我做我所做過的事,這使我感到痛心,也使一切變得奇怪。那便是我這麼做的緣故。我也很高興。它教給我一些東西,對啦,那便是我所需要的。你難道不明白嗎?我要學習一些東西,你瞧。那便是我要喝醉的緣故。」
湯姆在很短的時光中便喝醉了。思緒涌至,他不斷地從瓶中喝著酒;當他開始頭昏腦脹時,便站起身來,沿著大路背離溫士堡而行。出溫士堡、向北通達愛儷湖的大路上有一座橋,這喝醉的少年便取道這條大路,向那座橋走去。他在橋邊坐下。
十一點鐘時,湯姆回到了城裡。喬治·威拉德看見他在九_九_藏_書徘徊,便把他帶到《鷹報》印刷所里。接著他恐怕這喝醉的少年會把地板弄得一塌糊塗,又扶他到小巷裡去了。
人們不由得奇怪,湯姆·福斯特是在哪裡培養成他的溫文爾雅的。在辛辛那提他所住的地方,左右鄰含的小流氓們成群結隊地在街上闖來闖去,而在他早年身心發育的全部時期中,他是一直跟著小流氓們跑來跑去的。有一個時候,他是電報局的送訊員,在妓院密布的區域中送著電報。妓院里的女人認識他,喜歡他,小流氓們也喜歡他。
自從她離開了拓居地以後,這老婦人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啊,而她又是一個多麼強壯能幹的小老太婆!她丈夫是個機械工人,在他去世之前,她跟著他到處旅行,到過堪薩斯,加拿大,紐約城。後來她和她的女兒待在一起,女兒也嫁給一個機械工人,住在肯塔基州的科文頓,由辛辛那提過河便是。
首先,夜是使天性敏感的人沉醉的夜。小城裡住宅區街上的樹木,都披上了柔嫩綠葉,在屋后的園子里,人們正在菜圃中蹓躂,空氣里有的是寂靜,一種頗使血液激蕩的、有所期待的岑寂。
他從來不為自己要求什麼。這便是幫助他自拔的一個動力。他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站在生活之牆的陰影里,而且有意站在陰影之中。他看到妓院中的男男女女,並且感覺到他們的臨時的可怕的愛情糾葛,他看到小青年們打架,聽到他們講偷竊酗酒的故事,然而不為所動,奇怪地不受影響。
那末奇怪地碰在一起的這兩個年輕人,在印刷所里待了三個鐘頭。當湯姆有點兒清醒時,喬治便帶他出去散步。他們來到鄉下,坐在靠近樹林邊緣的一根木頭上面。靜夜裡某種東西拉得他們互相接近,醉少年的頭腦開始清醒時,他們便談話了。
湯姆·福斯特欣賞溫士堡的生活。他幹些雜差,例如替廚房裡的爐灶劈柴羅,刈割房子前面的青草羅。在五月下旬和六月初旬,他在田裡摘草莓。他有餘暇閑逛,而且他喜歡閑逛。銀行家懷特曾給他一件舊的外套,他穿起來嫌大,但是他的外祖母替他改小了;他還有一件大衣,也是銀行家給的,那可是鑲著毛皮的裡子。毛皮有幾處脫落了毛,外套卻是暖和的,湯姆在冬天就拿它裹著身體睡覺。他以為他那生活的方法是夠好的了,對於溫士堡給他提供的生活方式,他是快樂而心滿意足的。
可是湯姆·福斯特的日子過得很好。他是個到處可以過日子的人。銀行家的妻子懷特太太,雇傭他的外祖母在廚房裡做事,他呢,在銀行家磚砌的新馬廄里當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