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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關於里菲醫生和伊麗莎白·威拉德


——關於里菲醫生和伊麗莎白·威拉德

夏天午後,伊麗莎白和里菲醫生坐在診室里談起他們兩人的生活時,他們也談到別人的生活。有時醫生說些哲學的警句。於是他欣然含笑。間或在一段沉默之後,說出一句話,作出一種暗示,奇怪地照明了說話者的生活,一個願望變成了一個慾望,或者是一個半死的夢幻突然生氣蓬勃了。大部分的話出於那婦人的口,她說話時並不看望那男子。
伊麗莎白從椅子上跳起身來,開始在診所里走來走去。她走過來又走過去,里菲醫生認為他從未見過任何人走路象她那個模樣的。她渾身有一種擺動,一種節奏,使他迷醉。當她走過來跪在他椅子旁邊的地板上時,他擁抱她,開始熱烈地吻她。
「我一路叫喊著回家,」她說道,竭力要把她如瘋如狂地駕車疾駛的故事講下去,可他並不諦聽。「心肝寶貝!你這可愛的心肝寶貝!哦,你這可愛的心肝寶貝!」他喃喃說道,並且以為他抱在手裡的,並不是一個心力交瘁的四十一歲的婦人,而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妮子,這小妮子借了某種奇迹,竟得以從這心力交瘁的婦人軀殼裡脫穎而出。
伊麗莎白嫁給了他父親旅館里的一個夥計,湯姆·威拉德,因為他近在眼前,而且湊巧她打定主意要出嫁的時候他要想娶妻。有一個時候,她象大部分年輕女人一樣,以為結婚會改變生活的面目。對於和湯姆結婚的後果,要是她心中有一點兒疑懼,她就輕輕地把它置之度外。她的父親那時病得要死,她恰巧卷了進去的一樁愛情糾葛的毫無意義的結果,又把她弄得不知所措。溫士堡城裡跟她同年的姑娘正在嫁給她司空見慣的男子們,雜貨店的夥計,或是年輕的農民。晚上她們和她們的丈夫在大街上散步,她走過時,她們對她愉快地微笑。她開始想到結婚這件事可能充滿了隱秘的深長意味。跟她談話的年輕妻子們,溫柔而羞澀地說話。「有一個你自己的人兒,事情就不同了,」她們說道。


這旅館老闆的妻子,每逢她來看望醫生一次,說話總比較自由自在點兒,在他的面前待了一兩個鐘頭以後,走下樓梯,走上大街時,她總覺得精神振作一新,抵擋得住她的日常生活的沉悶無聊。身上帶著近乎小姑娘時期搖搖擺擺的勁兒,她向前走去,但當她回到她的房間中窗畔椅子里時,當黑暗來臨,一個妞兒從旅館餐室里給她送來一盤晚餐時,她竟聽任它冷掉了。她浮想聯翩,想起了她熱烈地渴望冒險的少女時期,她並且記起了她可能冒險時那擁抱她的男子的胳膊。她特別記得有個曾經作過她的情人的男子,在情熱之際,曾對她不止一百次地大叫出聲,一遍復一遍的瘋狂地說著同樣的話:「心肝寶貝!心肝寶貝!你這可愛的心肝寶貝啊!」她以為這話表達了她要想在人生中完成的某種東西。
伊麗莎自在她女孩期以及少女期,曾竭力要做一個人生的真正的冒險家。十八歲時,人生那麼頻頻扣她的心弦,她已不復是一個處|女了,雖然她在嫁給湯姆·威拉德之前有六個情人之多,但她的冒險結識私情,從來沒有一次單是由於情慾而起的。象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樣,她需要一個真正的情人。老是存在著九九藏書她盲目地熱烈追求的某種東西,人生中某種隱秘的神奇的東西。這個曾經和男子們在樹下散步的、走路搖搖擺擺的高大美麗的小妮子,永遠向黑暗中伸出她的手,試著要握住別人的手。從她冒險結交的男子唇上落下來的喋喋不休的說話里,她竭力要找出對於她是真實的話語。
伊麗莎白死於星期五下午三點鐘。早晨天氣寒冷、下雨,下午太陽可出來了。
晚上,她的病勢沉重,計劃落空了,她無法把藏起來的八百塊錢告訴她的兒子喬治了,這時她從床上起來,爬過半個房間,請求「死亡」讓她延長一個鐘頭的壽命。「等一等,親愛的。孩兒呀!孩兒呀!孩兒呀!」她一面懇求著,一面竭盡全力抵擋著她那末熱誠需要的「情人」的擁抱。
「我真是個傻瓜啊。父親給我錢,竭力勸我打消結婚的念頭的時候,我竟不肯聽他的話。我想起已婚的女人所說的關於結婚的話,我就也要結婚。我需要的不是湯姆,是結婚。父親睡熟時,我倚在窗口,想起我所過的生活。我不想做一個壞女人。小城裡充滿了關於我的流言蜚語。我甚至開始擔心湯姆要改變他的主意了。」
在樓梯頂上,向右手一轉,便是里菲醫生的門。左手是一條塞滿廢物的昏暗走廊。舊椅子,木匠用的架子,小梯子和空箱子,都堆在黑暗裡,等候著蹭破人腿上的皮膚。這堆廢物屬於巴黎綢緞布匹公司。店裡的一隻櫃檯或是一排架子變得無用時,夥計們便把它搬上樓來,丟在這一堆上面。
這病婦人在渴望著死亡的心境中度過了她的最後幾個月。她沿著死亡之路行走,探索著,渴求著。她把「死亡」人物化,有時把他當作一個翻山越嶺的黑髮強壯少年,有時把他當作一個身受謀生烙印和疤痕的嚴峻冷靜男子。在她的房間的黑暗中,她從被頭下面擎出手來,伸在外面,她以為「死亡」象一個活物似地在向她伸出他的手來了。「要忍耐啊,愛人,」她悄悄地說道。「使你自己長保年輕和美麗,而且要有耐性。」
在破破爛爛的舊旅館中她自己的房間里,旅館老闆的生病的妻子開始哭泣,雙手捧著臉,搖晃不定。她的朋友里菲醫生的話,在她耳中鳴響。「愛情象是一陣風,在黑夜裡吹動樹下的青草,」他說道。「你大可不必試將愛情確定。這是人生中神聖的偶然事件。若是你設法把它弄礙確定可靠,並且生活在柔和的夜風吹拂的樹木下面,那末,悠長炎熱的、失望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路過的車輛所揚起的灰沙,便要積聚在因接吻而燃燒著的溫柔的嘴唇上了。」
年輕人走進他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在他的肚子里,有一種古怪的空虛的感覺。
伊麗莎白·威拉德沒法記起她的母親來,母親在她只有五歲時便死了。她的女孩時期,是以一種可想而知的最亂七八糟的方式生活過來的。她的父親是一個喜歡清凈自在的人,旅館的事務可不由他清凈自在。他也是一個生前和臨終都是病懨懨的人。每天他帶著歡樂的笑容起身,可是,到了早晨十點鐘光景,一切的歡樂都從他心底消失了。顧客埋怨旅館餐室內的食物不好的時候,或是收拾床鋪的女人中有一個結了婚走掉的時候九*九*藏*書,他便頓足咒罵。夜間上床時,他想起他的女兒正在川流不息地出入于旅館中的人們中間長大起來,為之不勝憂愁。少女逐漸長大並且開始和男子在晚上出去散步時,他要想跟她談話,可是試談時卻又談不成了。他老是忘記他想說的話,並且把時間耗費在抱怨他自己的事情上了。
病人的聲音因誠摯而變得緊張。他沒法起身,便伸出手來,把女兒的頭往下拉到他自己的頭旁。「有一個出路,」他低語道。「不要嫁給湯姆·威拉德或是溫士堡城裡的任何人,我有八百塊錢藏在我的箱子里的一隻洋鐵皮匣子里。你拿了錢出門去吧。」
至於那八百塊錢,死了的婦人藏了好久、要給喬治·威拉德在城市裡立身創業之用的錢,是放在一個洋鐵皮匣子里的,那匣子又藏在他母親的床腳邊牆壁灰泥後面。伊麗莎白在結婚一星期後,用棍棒打掉了灰泥,藏在那裡的。這之後,她找了一個那時她丈夫為旅館僱用的工人來修補牆壁。「我讓床角把牆壁撞壞了。」她曾經對她的丈夫解釋道,那時她可無法放棄她要求解脫的夢想。這種解脫,在她的一生中,歸根結蒂只光臨了兩次,那便是她的愛人「死亡」和里菲醫生先後把她抱在懷中的當兒。
在巨大空虛的診所里,這男人和這婦人坐著互相注視,他們在許多地方是相似的。他們的身體是不同的,他們的眼睛的顏色,他們的鼻子的長度,他們的生存環境,亦然不同,但在他們的內心,自有某種東西存在,具有同樣的意義,需要同樣的解脫,在旁觀者的記憶中會留下同樣的印象。後來,當他的年紀再老些,娶了一個年輕的妻子時,醫生時常跟妻子提起他跟那病婦人在一起消磨的時光,說透了許多他對伊麗莎白未能說透的事。在他老年時期,他幾乎是一個詩人,他對於發生過的事情的看法,總帶著一層詩意。「我的生涯進入了非祈禱不可的時期,所以我就空想出諸神來,向他們祈禱,」他說道。「我並不以語言作我的祈禱,我也不下跪,我只是悶聲不響地坐在我的椅子里。在下午四五點鐘,天氣炎熱,大街上清清靜靜的時候,或是在冬季,天色陰沉沉的時候,諸神便到診所里來了,而且我想是沒有人知道諸神的。接著我發覺伊麗莎白這婦人竟是知道的,她也崇奉那些神祇。我有一個想法,她之到診所里來,是因為她以為諸神會在診所里,發現無獨有偶,她依然是快樂的。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經驗,雖然我料想它是常常發生在各種地方的男人和女人身上的。」
婦人開始講述她結婚數月後一天下午發生的一件意外事情。她的聲音變得穩定些了。「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我獨自駕車兜風。」她說。「我有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匹灰色小駒寄存在莫耶馬車行里。湯姆正在把旅館里的房間油漆和重糊花紙。他需要錢,我爭取打定主意把父親給我的八百塊錢告訴他。可我沒法兒下定決心這麼辦。我不怎麼喜歡他。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手上臉上老是沾著油漆,他這個人也發出油漆的氣味。他正在竭力整飾舊旅館,要弄得它煥然一新,漂漂亮亮。」
她跟醫生固然談起她的健康,然而他們大部分談的是她的生活,他https://read.99csw.com們兩個人的生活,以及他們在溫士堡生活時兜上他們心頭來的許多想法。
他坐著凝視地板,一忽兒以後又跳起身來,出去散步。他沿著車站月台行走,走遍住宅區的街道,經過高大的校舍,幾乎完全想著他自己的事情。他把握不住死的觀念,他的母親竟在這天死去,事實上他有點兒不高興。他剛接到城裡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的一張便條,是對於他的一張便條的迴音。「今夜我本來可以去看她,現在這事可得取消了,」他半帶慍怒地想道。
病人的聲音又變得怨憤不平的了。「你得作出諾言,」他聲明道。「要是你不願意作出不結婚的諾言,那你就起誓:你永遠不把這筆錢告訴湯姆。這是我的錢,假使我把錢給你,我有權利提出這個要求。把錢藏起來。我枉為你的父親,這錢便是給你的一點補償。這筆錢有時可能對你成為一個門,一個偉大的洞開的門。我告訴你,我快要死了,事到如今,你對我作出你的諾言吧。」
喬治·威拉德變得如瘋如狂,要想把他母親屍體上的被單揭起來,看看她的臉。
兜上心來的念頭,猛烈地揪住他不放。他竟深信躺在他面前床上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別的不相干的人。他那麼信以為真,以致幾乎不堪忍受。被單下面的屍體是長長的,死後看來,年輕而且文雅。少年被某種奇怪的幻想迷住了,覺得屍體秀麗得不可言說。他覺得在他面前的屍體是活的,再過一會兒,一個秀麗可愛的女人會從床上跳起來和他見面,他這感覺是那末強烈,以致他受不了目前懸而不決的狀態。
在他母親死的那天,喬治在天黑時沿大街走回家去,到自己的房間里刷刷頭髮和衣服后,便沿著走廊走去,踅入屍體所在的房間。門口梳妝台上放著一支蠟燭,里菲醫生坐在床邊一隻椅子里。醫生起立,預備走出去。他伸出手來,彷彿招呼這年輕人似的,然後又尷尬地把手縮回去了。有這兩個怕難為情的人在場,房間里的空氣變得沉悶了,那老人便匆匆外出。
在里菲醫生的診所里,伊麗莎白,這個疲憊瘦削的、四十一歲的老婦人,眼望地板,坐在靠近火爐的一個椅子里。近窗一隻小寫字檯旁邊坐著醫生。他的雙手玩弄著一支放在寫字檯上的鉛筆。伊麗莎白象個已婚婦人般的講起她的生活。她談得不受個人情感的影響,並且忘掉了她的丈夫,只是把他當作一個等閑的角色來點明她的故事而已。「於是我結了婚,結果是希望完全落空,」她苦惱地說道。「我一結婚就開始害怕了。也許是以前我懂得太多,也許是在我和他的初夜我明白得太多。我不記得了。
「黑雲映襯得樹木和青草的綠色十分鮮明,光彩奪目。我走過了特魯霓虹峰有一英里或一英里多路,然後折入一條支路。小馬飛速地上山又下山,我很不耐煩。思潮湧至,我要把思潮驅散。我開始鞭打馬兒。黑雲低垂,開始下雨了。我要以駭人的速度飛馳,永遠向前飛馳,飛馳。我要擺脫城市,擺脫我的衣服,擺脫我的婚姻,擺脫我的身體,擺脫一切。我勒令馬兒賓士,幾乎把馬兒都弄死了,當馬兒再也不能賓士時,我跳下馬車,徒步向黑暗中奔去,直到我摔了一https://read.99csw.com交腰部受了傷,方始罷休。我要奔離一切,可是我也要奔向某種東西。哦,你總也明白這種心境的吧?」
中年時期的里菲醫生,是高大而笨拙的。他後來所生的灰白鬍鬚還沒有出現,只是在上唇生了一抹棕色的鬍髭。他不是一個儀態萬千的人,因為人在逐漸衰老,心裏老是為手足沒處放的問題發愁。
一直到她死後,里菲醫生方始再見到這個曾經抱在他手裡的婦人。夏天下午在診所里,當他快要變成她的情人時,一件有點兒奇怪的小小意外事件很快地把他的求愛了結了。當這男子與這婦人互相緊緊地擁抱時,沉重的腳步正踏著通達診所的樓梯。這兩個人跳起身來,戰戰兢兢地站著靜聽。樓梯上的聲音是巴黎綢緞布匹公司的一個夥計弄出來的。他砰的一聲把一隻空箱子丟在走廊里的廢物堆上面,然後沉重地走下樓梯去了。伊麗莎白幾乎是立刻跟著他走下樓去的。她和她的朋友談話時內心裡復活過來的東西,突然死掉了。她是歇斯底里的,里菲醫生亦然如此,她不願繼續談下去了。她沿街而行,她的身體內的血液仍舊在激蕩翻騰,但,她轉出大街,看見前面威拉德新旅社的燈光時,她便發抖起來,她的雙膝顫慄,一時之間,她以為她要跌倒在街上了。
燈上有一個洋鉛皮的反光器,銹得發褐色了,而且積滿灰塵。上這樓梯的人,是循著以前走過的許多人的腳印而搬動腳步的。這樓梯上軟軟的木板,屈服於腳步的壓力,一級級的顯著深深的凹痕。
在她結婚的前夕,這困惑的小妮子和她的父親作過一次談話。後來她就懷疑:那和病人單獨相處的日子,是否導致了她下定決心結婚。父親講起他自己的生活,規勸他的女兒要避免蹈他的復轍。他辱罵湯姆·威拉德,惹得伊麗莎白為那夥計辯護。病人為之激動,要想爬出床來。當她不肯放他走動時,他開始抱怨了。「我從來沒有清靜自在過,」他說道。「雖然我曾辛辛苦苦地工作,我可沒使旅館賺過錢。甚至現在我還欠銀行里的錢。我去世了你會發覺這事情的。」
婦人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里菲醫生不知其然而然地開始愛上她了,他心裏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幻覺。他以為在她說話之際,她那婦人的身體正在變化,正在變得比較的年輕、挺拔、強壯。當他無法擺脫這幻覺時,他的腦子給了它一個職業性的曲解。「這種談話,對她的身心都有益處,」他喃喃自語道。
里菲醫生的診所大得象個倉庫。一個圓肚子的火爐擺在房間當中。火爐底的四周堆著木屑,由釘在地板上的厚板攔著。門旁放了一隻巨大的桌子,那原是赫里克服裝店的一件傢具,用來陳列定做的衣服的。桌上堆滿了書籍、藥瓶和外科手術的器械。靠近桌子邊上放著三四隻約翰·司班尼亞德留下的蘋果,這樹苗栽培人是里菲醫生的朋友,他射門口進來時從口袋裡把蘋果悄悄地掏出來的。
在那躺著死去的婦人的、燈光暗淡的房間內,這年輕人開始遐想。他的頭腦玩味著人生的思想,正如他的母親曾玩味過死亡的思想一樣。他閉上眼睛,遐想海倫·懷特的年輕的紅嘴唇接觸他自己的嘴唇。他的身體顫慄,他的雙手發抖。接著便出了點事。這少年九*九*藏*書跳起身來,直僵僵地站在那裡。他注視被單下死去的婦人的身軀,因為自己竟在胡思亂想,羞慚之感掃遍全身,他開始哭泣。一個新的念頭襲上心來,他轉過身子,內疚地四顧,彷彿害怕他會被人看穿似的。
在她死之前,她全身癱瘓躺了六天,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只有她的腦子和眼睛是活的。六天中她有三天在那兒掙扎,想著她的孩兒,竭力要說幾句關於他的前途的話。她的眼睛里有一種那麼令人感動的求訴的神情,看見的人都在他們的腦子裡保存了好幾年這垂死婦人的記憶。湯姆·威拉德原是一向有幾分懷恨他的妻子的,甚至他也忘掉了恨,淚水從他的眼裡湧出來,積聚在他的鬍髭里。鬍髭已開始轉成灰白色,是湯姆把它染黑的。染色的葯中有油,淚水沾在鬍髭上,被他用手擦掉,便化成了微細的霧一般的蒸氣。悲哀傷心的湯姆·威拉德的臉,看上去象一頭在外邊兒飽經風霜的小狗的面孔。
他一再地伸出手來。有一回他碰到了,一半兒掀起了,那蓋著她的被單,可是他的勇氣消失了,他象里菲醫生一樣,轉身走出房間去了。他在外邊兒的走廊里停下步來,渾身發抖,不得不用手扶在牆上撐持自己。「那不是我的母親。躺在房間里的不是我的母親,」他對自己低語道。他的身體因為恐懼和將信將疑而又發抖了。當伊麗莎白·斯威夫特姑母(她是來照料屍體的)從鄰室走出來時,他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裡,嗚咽起來了,他的頭左右搖擺,悲哀得有點兒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的母親死了,」他說道,接著便把那女人忘掉了,他轉過身來,呆望著他剛從那邊出來的門。「親人,親人,可愛的親人啊。」這少年被身外的某種衝動所驅策,高聲咕噥道。
伊麗莎白·威拉德有時在夏天下午踏上破樓梯,到里菲醫生的診所里去,那時候她已經結婚多年,她的兒子喬治已是個十二歲或十四歲的孩子了。這婦人天生頎長的身軀已經開始傴僂,她沒精打采地拖著身體在走動。表面上,她去看里菲醫生是為了她的健康,但在她去看他的時候,倒有六七次和她的健康壓根兒毫無關係。

死者的兒子在一隻椅子里坐下,眼看地板。他又想起他自己的事情,打定主意要離開溫士堡,使他的生活起個變化。「我要到城市裡去。也許我能在什麼報館弄到一個職業的,」他想,然後他的心思又轉到他本來可以和她一起消磨黃昏的小妮子身上,他又有點兒憤憤於事情的演變竟不許可他去看她了。

伊麗莎白死於三月里的一天,那年她的兒子喬治十八歲,這年輕人可沒體會到她去世的意義。只有時間能使他體會到這一點。有一個月,他看見她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地默默無言地躺在床上,接著是一天下午,醫生在走廊里攔住他,關照了幾句話。
里菲醫生的診所設在海甫納區巴黎綢緞布匹公司的樓上,通達診所的樓梯,只是昏暗地照著燈光。樓梯口掛一盞玻璃罩稀髒的燈,燈是按在牆上的一個托架上的。
這個激動的婦人在椅子里坐得直挺挺的,當她說到獨自在春天下午駕車兜風時,她的手做出一種敏捷的女孩子氣的動作。「那天天色陰霾,風雨欲來,」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