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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關於海倫·懷特

成年
——關於海倫·懷特

白天晴朗,夜來溫暖宜人。大路由城裡伸出來,到了特魯霓虹峰,便伸向現在蓋滿枯黃葉子的漿果田間;路過這裏的車子揚起的灰塵,蔚為煙雲升騰而上。小孩子們,縮成一個個小球,就睡在車上散亂的草鋪上。他們的頭髮上滿是灰塵,他們的手指污黑粘膩。灰塵在田野里滾滾而去,夕陽映得它彩色繽紛。
兩個青年男女都銘記在心上的那個一起度過的夏晚,十分明智地看起來,是過得頗不高明的。他們沿著鄉間的大路走出溫士堡。接著便在尚未成熟的玉米地附近柵欄旁邊停下,喬治脫下了他的外套,挎在他的手臂上。「哦,我一直待在這溫士堡——是的——我還沒有出過門,可是我現在長大了,」他當時說道,「我一直在讀書,一直在思索。我要試試看,在人生中做出一番事業來。」
在大看台的黑暗裡,海倫·懷特和喬治·威拉德保持默默無語。使他們出神的幻境偶或破滅,他們便轉過身來,竭力藉著暗淡的光線,互相仔細端詳。他們接吻,但這種衝動並不持久。集市廣場北頭有五六個人在檢查下午曾參加競賽的馬。他們生了火,用水壺在燒水。火光里只見到他們來回走動的腿子。風一吹,火焰就瘋狂地跳躍。

他暗暗自忖。
在一年一度的集市結束后的夜裡,踏進中西部城鎮邊上的集市廣場,便會體會到某種值得紀念的東西。這種感覺是永遠不會忘懷的。四面八方都是憧憧的影子,不是鬼影,而是人影。這兒,就在剛過去的白天里,從小城裡和四鄉湧來了許許多多的人。帶了妻子兒女的農夫們、從幾百棟小木屋裡來的人們,都曾經聚集在這些木板牆的裏面。年輕的小妮子曾經大笑過。留著鬍髭的男子漢曾經高談過他們的生平大事。這個地方曾經擠得滿滿的,生命洋溢。生命曾在這裏發癢和扭動,而今黑夜來臨,生命都消失無遺了。這種寂寞簡直使人害怕。默默地躲在樹榦旁邊,天性上反省的傾向便會加強。想到人生的無意義時,身體便會發抖,而同時,設若小城裡的人都是自己人,又會熱愛生命,以至泣下。
在溫士堡,熙熙攘攘的白天已經逝去,變成深秋的長夜了。農家的馬,拖著它們的疲倦的主人,沿了孤寂的鄉下的大路,緩緩歸去。夥計們開始把人行道上的貨物樣品收進來,鎖上了店門。歌劇院里,聚著一大群人在看一場表演,大街上再過去點兒的地方,提琴手們把他們的樂器調好了弦,揮汗奏樂,讓青年們的腳在舞廳的地板上飛快地旋轉。
喬治和海倫https://read.99csw.com取道于經過自來水廠蓄水池的小徑,爬上小山,來到集市廣場上。
「唔,」他解釋道,「這話沒說到點子上。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
在銀行家懷特的陽台上,海倫坐立不安、心神不定。那講師坐在母親和女兒中間。他的談吐使姑娘厭倦。雖然他也是在俄亥俄州的一個小城鎮長大的,講師卻開始擺出一副城裡人的派頭。他要想裝得象個見過大世面的人。「我很喜歡你使我有這樣一個機會來研究我們大部分女子出身的背景,」他說道。「懷特太太,這是你的好意厚愛,讓我下鄉來玩那末一天。」他轉向海倫大笑。「你的生活仍舊脫不了這種城鎮的生活範圍吧?」他問道。「這兒有你感覺興趣的一些人嗎?」在這姑娘看來,他的話說得自負而又世故。
彷彿是她的女人的手,幫助他對他的生命的機構作了精密的調整。他開始以近乎尊敬的心情,想起經常和他一起生活的城裡人。他對海倫是尊敬的。他要愛她,也需要她愛他,但他不願在此刻被她的成人風度所窘住。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當她悄悄挨近時,就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上。一陣風開始吹來,他打了個寒顫。他用足全力設法把握和了解那兜上心頭的情緒。在黑暗中的這個高處,這兩個敏感得出奇的人類的分子,互相緊緊地擁抱,等待。兩人的頭腦里都是同樣的思想。「我來到這冷靜的地方,而這裏還有這另一個人,」這大致便是他們的感受。
海倫站起身來,走進屋子裡去。在通達後花園的門口,她站停了靜聽。她的母親開始說話。「這裏沒有人配和海倫這樣教養優良的姑娘往來的,」她說道。
海倫奔下屋背後的樓梯,進入花園。她在黑暗中停下腳步,站著發抖。在她看來,彷彿世界充滿了說空話的沒有意義的人。她懷著火一般的熱望,奔出園門,在銀行家的馬廄那兒拐彎,走上了一條小小的橫街。「喬治,你在哪兒啊,喬治?」她喊道,滿心是神經質的興奮。她停止奔跑,倚在一棵樹上歇斯底里地大笑。沿著黑暗的小街來了喬治·威拉德,仍舊在自言自語。「我要直闖進她的家裡去,我要直闖進去,坐下來,」他一面向她走近來,一面還在表決心。他停了步,傻裡傻氣地望著她。「來吧,」他說道,並且握住了她的手。他們低著頭,在樹下沿著街道走出去。枯葉在腳下颯颯發響。現在喬治找到她了,倒不知道怎樣做、怎樣說才是。

在這溫士堡的秋日黃昏,站read.99csw.com在樓梯上看著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喬治·威拉德想起尚未成熟的玉米地旁的談話,對於自己當時扮演這種角色,覺得羞慚。街上的人們象關在欄里的牛羊般湧來涌去。馬車和貨車幾乎阻塞了狹隘的通路。一個樂隊在奏樂,小孩子們在人行道上賽跑,在大人的褲襠下亂鑽。紅光滿面的年輕小夥子臂上挽著少女,笨手笨腳地走來走去。一家鋪子的樓上的一個房間里,將要舉行跳舞會,提琴手在調弄他們的樂器。斷續的樂聲從一扇打開的窗子里飄浮下來,混雜在喧嘩的人聲和樂隊嘹亮的喇叭聲里。各種各樣的聲音把年輕的威拉德弄得頭痛腦脹。到處有擁擠的感覺、熙熙攘攘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他要獨自溜開去想想。「假使她要同那傢伙混在一起,就讓她去好了。我又何必擺在心上呢?對於我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咕噥道,走上大街,穿過韓家雜貨店,轉到橫街上去了。
在溫士堡的集市廣場北頭,有一個陳舊、半朽的大看台。看台從來沒有油漆過,木板全高低不平,走了樣子。集市廣場座落在突出於瓦恩河流域的小山頂上,夜間從大看台上望出去,越過玉米地,可以看見小城的燈光反射在天空里。
這少男的話停頓了,兩個人默默地走回城裡,沿著街走向海倫·懷特的家。在園門口他竭力要說些給人深刻印象的話。他想說的話來到他的頭腦里,可是這些話似乎完全不知所云。「我本來想——我從前時常想——我心裏想,你會嫁給賽思·里奇蒙的。現在我知道,你是不會嫁給他的。」這便是她走過園門向她家門口走去時,他所能找到的說話了。
他轉過身,連忙沿著街道走掉了。「這吹牛的老渾蛋,」他唾沫四濺地說。「他幹麼要吹牛?他幹麼不閉嘴呢?」
往常對於騎師莫耶的吹牛,喬治·威拉德總是會深感興趣的,現在可使他生氣。
他們就這樣跑下山來。他們在黑暗中嬉戲,象是兩個出色的小東西在一個年輕的世界里嬉戲一般。有一次,海倫迅速往前跑過去,故意把喬治絆倒了。他一面扭動一面叫喊。他哈哈大笑,滾下山去了。海倫在後面追他。她在黑暗中站停了片刻,只是片刻。海倫的頭腦里想過的究竟是什麼成年婦女思想,那是無法知道的,但是,到了山麓,她便走近少年,在莊重的靜默中挽住他的胳膊,在他身旁行走。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靜默的黃昏里,他們倆都已得到了所需要的東西,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對此無法說明。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們九_九_藏_書總有一刻工夫,把握住那個使現代世界上男男女女可能過成熟的生活的東西。
風在乾燥的玉米葉間簌簌低語。在他們走回城裡去的時光里,有一會兒,使他們入神的幻境又破滅了。當他們走到自來水廠山頂上時,他們停留在一棵樹下,喬治又伸出手去,按在姑娘的肩上。她熱烈地擁抱他。然後他們又迅速地從這個衝動里退了回來。他們停止接吻,站得稍稍分開一點兒。他們內心裡越來越互相尊敬了。他們兩人全窘住了,為了要擺脫他們的窘境,便落入了青春的動物性里。他們哈哈大笑歲開始互相拉拉扯扯。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已被他們感受到的情緒所糾正和凈化,他們變成了,不是男子和女子,不是男孩和女孩,只是兩隻興奮的小動物而已。
成年的惆悵已經來到這少年的心頭。他有點兒喘著粗氣,看到自己不過是他的鄉下街上隨風飄蕩的一片落葉而已。雖然他的朋友們講得頭頭是道,他知道他必定生死無常,只是一件隨風飄泊的東西,一件註定了要象穀物般在太陽下枯萎的東西。他打了個冷顫,熱切地張望。他活過的十八年,似乎不過是片刻,是人類悠長曆程中的一剎那而已。他已經聽見死亡在呼喚。他全心全意地要和另一個人接近,用他的手去接觸那人,讓那人的手來接觸他。假使他但願那人是女子,那是因為他相信女子是溫和的,能夠了解他的。他最需要的,便是了解。
她從她念大學的克利夫蘭回來,預備在集市上玩它一天。她也開始有了回憶。白天里她和一個年輕人坐在大看台上,他是大學里的一個講師,是她母親的客人。這年輕人的腦子迂腐,她立刻覺得,他這個人她是不中意的。在市集上,她倒樂於被人看見他和她作伴,因為他衣衫考究,又是陌生人。她知道有他在身旁,會引人注目的。白天里她是快樂的,夜來她就開始逐漸煩躁了。她要把那講師攆走,不想看見他。當他們一塊兒坐在大看台上時,以前的同學們的眼睛都盯牢他們,她過分關注她的男伴,以致他發生了興趣。「一個學者需要錢。我應該娶一個有錢的女人,」
喬治·威拉德這個俄亥俄的鄉下孩子,正在很快地長大成人了,許多新的思想一直在進入他的心靈。這一整天,混在趕集的人堆中,他跑來跑去總覺得孤寂。他快要離開溫士堡,遠走大城市,希望在大城市的報館里弄到一個差使,而且他覺得自己長大成人了。他所產生的那一種心境,大人是了解的,孩子可不懂得。他覺得老了,而且有點兒疲倦。記憶在他內九_九_藏_書心蘇醒。在他想來,他的新的成熟感使他內心分裂,把他造成一個近似悲劇的角色。他希望有人能了解他在母親死後所產生的心境。
成年之感兜上心頭時,喬治·威拉德便想到了溫士堡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
在黑暗中,大看台的屋頂下,喬治·威拉德坐在海倫·懷特的旁邊,十分清楚地感覺到在芸芸眾生的宇宙里自己的渺小。小城裡的人百事繁忙,東趕西跑,看見了真惹氣,現在他走出了小城,氣全消了。海倫在他身邊,這使他重新振作精神。
喬治覺得全然孤寂和沮喪,他真想哭,可是他的驕傲使他揮舞著兩手趕緊向前走去。他來到韋斯特利·莫耶的馬廄邊,停留在陰影里聽一群人在談著賽馬,韋斯特利的種馬托尼·蒂普下午在集市上跑了個第一。一大群人聚在馬廄前面,韋斯特利在眾人面前踱來踱去,吹牛。他手裡拿一根鞭子,不斷地在地上輕抽著。一團團的灰塵在燈光里飛揚。「啐,你別說了,」韋斯特利嚷道,「我並沒有擔心,我自始至終知道會打敗他們的。我才不擔心呢。」
這昏頭昏腦的少男把他的手按在少女的手臂上。他的聲音發抖。這兩個人開始沿著大路向城裡走回去。失望之餘,喬治便吹牛。「我要做一個大人物,這兒溫士堡從來沒有過的最大的人物,」他說道。「我希望你做一番事業。我不曉得究竟是什麼事。也許這同我毫無關係。我要你努力做得和別的女人截然不同。你大概明白這一點。我告訴你,這本來同我毫無關係。我希望你做一個美麗的女人。你總明白我的意思。」
在每一個少年的生命中,總有一個時期會第一次對生活作個回顧。也許這便是他跨過界線進入成人期的時刻。這少年正在他的小城裡街上行走。他想著將來,以及他將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雄心和懊悔在他內心覺醒。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他在一棵樹下停下步來,彷彿在等待一個呼喚他的名字的聲音。往事的幻影溜進他的意識,他身外的種種聲音,低語著關於人生有限的啟示。對於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他從本來滿有把握的,變得根本沒有把握了。如果他是個富於想象的少年,那麼,一扇門打開了,他第一迴向門外觀看世界,便看見了數不清的憧憧人影彷彿是成群列隊在他面前走過。他們在他的時代之前從虛無出生,度過一生,又消失於虛無之中。
在小城擁擠的街頭,縈繞在這年輕人心頭的孤寂和煢獨之感,由於海倫的到來而消滅了,同時也可以說是增強了。凡是他所感覺到的,也都反映在她的心裏。
read.99csw.com至於海倫·懷特,她也達到了變化的時期。喬治所感覺到的,她也可以少女的身心感覺到了。她不再是一個女孩子了,她渴望著要達到成年女人的優雅和美麗。
在溫士堡大街上,人群擠滿了店鋪和人行道。夜來了,馬兒嘶鳴,店裡的夥計們發瘋似地跑來跑去,孩子們暈頭轉向,縱聲大叫,一個美國的小城正在拚命致力於尋歡作樂。
喬治走進一塊空地,因為匆匆趕路,跌倒在一堆垃圾上面。一隻空桶上突出的釘子撕破了他的褲子。他坐在地上咒罵。他用一隻別針別住了撕破的地方,然後站起來往前走去。「我要到海倫·懷特家裡去,這便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我要直闖進去。我要說我想見她。我要直闖進去,坐下來,這便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他揚言道,爬過一道柵欄,開始奔跑起來。
他始終意識到這小姑娘在長大成人,正如他在長大成人一樣。有一次,在他十八歲那年的夏夜,他曾和她在一條鄉間道路上散步,他當著她的面,一時衝動,大吹其牛,要想在她的眼睛里顯得長大了和了不得。現在他為了另一個目的要想看到她。
那是深秋的一天傍晚,溫士堡的全縣集市吸引了成群結隊的鄉下人來到城裡。
海倫·懷特正想念著喬治·威拉德,甚至就象他在人叢中悒鬱地徘徊著想念她一樣。她記起有一個夏天晚上,他們一同散步過,而且想再和他去散步。她覺得:她在城市裡消磨的歲月,上戲院子去,以及望著大群的人來往于雪亮的通衢等,把她深深的改變了。她要他感覺到、意識到她的身心的變化。
他要把湧上心頭的新衝動告訴她。當他根本不是個成人的時候,他曾經要她把他當做成人看待,而現在他要和她在一起,要設法使她感覺到他以為已經在他身心上發生的變化。
在青春時期,總有兩種力量在內心鬥爭著。熱烈的不動腦筋的小野獸同反省和記憶的東西相搏鬥;喬治·威拉德的年紀愈大,就被愈加成熟的情緒所左右。海倫體會到他的心境,充滿敬意地在他身邊走著。他們走近了大看台,便爬到看台的屋頂下,坐在一條長凳般的座位上了。
年輕的喬治·威拉德從大街上的人群中擠出來,躲在通到里菲醫生診所的樓梯上,望著行人。他用狂熱的眼光,注視著在店鋪燈光下涌過的臉。種種思想侵入他的頭腦,他不願意去想。他不耐煩地用腳頓著樓梯板,不放鬆地四處張望。「哦,她要和他混上一整天嗎?我就白白等待她嗎?」他喃喃自語。
喬治和海倫站起身來,向黑暗中走去。他們沿著一條小徑走過未收割的玉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