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二〇二六年八月 細雨將至

二〇二六年八月 細雨將至

黎明既至,春日再醒,
大火噼噼啪啪席捲樓梯,如同享用美食一般,咀嚼著二樓廳堂中畢加索和馬蒂斯的畫作。油繪肌膚遭受烘烤,畫布漸漸變得酥脆,隨即化為黑色碎屑。
十點十五分。花園裡的洒水器在空中劃過一道道金黃圓弧,為輕柔的早晨空氣帶來點點晶亮。水迅速自窗格滑下,從早已焦黑的房屋西側流至地面。那裡被燒得均勻,不見白漆;除了五個地方,整面牆壁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這兒是一塊側身的陰影,勾勒出一名男子正在割草的模樣;這兒,彷彿照片中的影像,一個女人正彎身摘取花朵。再過去一點,兩個人的形象在雷霆萬鈞的一刻被烙印在木牆上:一名小男孩揚手朝天,更高之處還顯現出一個剛剛拋出的球形;他的對面則是一個女孩,伸出雙手要接住那顆永遠不會落下的球。
九點十五分,時鐘鳴唱道,該打掃啦。

育兒室的牆上開始繽紛閃爍。
亦將不識吾已遠揚。
五點整。浴缸盛滿乾淨的熱水。
「失火啦!」有個聲音尖叫道。滿屋子的燈光閃爍不定,天花板的水泵不停洒水。然而溶劑蔓延至亞麻地毯,火舌不斷地在廚房門底舔舐、吞食,此刻所有聲音一起高喊:「失火啦,失火啦,失火啦!」

細雨將至,大地芬芳,
「麥克萊倫太太,今晚您想要欣賞哪一首詩?」
兩點三十五分。

洒水器仍靜靜地造出細雨,整座花園漫布閃閃流光。
人類是否全數消亡;
此地空余寂寥和煙塵,大股大股的煙塵。
有條狗在門廊前顫抖哀鳴。

狗離開了。
正午十二點。
房子被大火炸開,轟然一聲,開始垂直下墜,噴出一圈圈的火花和濃煙。
牆內某處,繼電器喀嚓作響,記憶帶在電眼監視下滑了過去。
兩點十五分。
育兒室的叢林也燒了起來。藍獅怒吼,紫色長頸鹿騰空避難,豹子團團亂轉,轉換顏色。千九九藏書萬隻動物跑在大火之前,消失在遠方冒著蒸汽的河流里……
知更一身火紅羽衣,
屋子害怕得發抖,赤|裸裸的骨架見了光,橡木支柱禁不起高熱的淫|威,根根瑟縮打顫;它的電線,也就是它的神經,也暴露在外,彷彿外科醫生動手撕去皮肉,使得紅通通的血管在灼|熱的空氣中震動搖擺。救命啊,救命啊!失火啦!快跑,快跑哇!鏡子如同脆弱的冬日薄冰,熱浪一來就攔腰折斷。人聲不停地哀嚎著失火、失火,快跑、快跑,像是一曲悲愴的童謠;十幾個聲音有高有低,如同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垂死在森林中,無人做伴,無人聞問。包覆線路如同滾燙栗子爆開的當下,人聲也逐漸轉弱,進而消失。一、二、三、四、五,死了五個聲音。
大門認得它的聲音,於是敞開迎入。這條狗,曾經那麼肥碩壯大,此時卻瘦得皮包骨,身上滿是瘡疤。它在屋內四處遊走,留下一道道泥漬足印。憤怒的機械鼠在後頭颼颼作響,清掃泥巴,對狗帶來的麻煩氣惱不已。
天井的牆壁冒出橋牌桌,噼啪響過一陣,一張張紙牌便發放至各人的襯墊上頭。橡木台備有馬提尼和雞蛋色拉三明治。音樂聲也隨即響起。

又有十個聲音就此安息。火勢排山倒海,一發不可收拾;倖存的語音仍全無所覺,此起彼落地報著時間、播著音樂、遙控刈草機修剪草皮,或是發了瘋似的命令前門不停開開關關,遮陽大傘撐起又收回。千百個動作同時進行,就像鐘錶店里的時鐘完全失控,一台接一台地敲擊整點的報響,場面瘋狂、混亂,卻又協調一致。剩下幾隻清潔鼠高歌嘶鳴,英勇地衝出火場,帶走可怕的飛灰!還有一個清高超卓的聲音,無視現下光景,在熾熱的書齋里大聲誦詩,直到膠捲全數付之一炬,直到所有銅線枯萎消融、電路完全斷絕。
那聲音最後說道:「既然您沒有表示任何喜好,我就隨機選擇一首。」輕柔的音樂襯托著他的話語,「莎拉·蒂斯代爾的作品。就我了解,這是您的最愛……」read•99csw•com
現在火躺上了床,站在窗戶邊,簾幔也隨之變色!
這是屬於孩子們的時間。
這五幅壁畫——男人、女人、兩個小孩和球——是牆上僅存的圖樣。其餘部分均蒙上一層薄薄的焦炭。
毫無目標的機器人自閣樓地板的暗門中探頭,綠色藥劑直從龍頭般的大嘴湧出。
東方隱約泛起魚肚白。廢墟之中,一面牆壁依舊屹立不搖。縱使旭日高陞,照耀著成堆破瓦廢礫,以及蒸騰而上的熱氣,牆內最後的聲音仍反覆不斷地訴說,一遍又一遍:

狗兒跑上樓,歇斯底里地對著每扇門吠叫。最後,它才了解到屋子早已明了的事實:這裏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屋內鴉雀無聲。
十點整。太陽從綿綿雨絲中探出頭來。原來這間房屋獨自矗立在滿是瓦礫和灰燼的廢墟之中,是全城僅存的一棟。到了夜晚,頹圮的城市還發出輻射光輝,幾英里之外清晰可見。
石砌壁爐烈火熊熊,雪茄默默化為細灰,在煙灰缸里堆起一座小丘。寂靜的牆壁之間,空蕩蕩的座椅面面相覷,音樂悠揚依舊。
無人知曉殘酷戰事,
漫天火雨夾雜殘枝碎木傾盆而下的前一刻,廚房中依然可見爐子精神錯亂,飛快地準備早餐:一百二十顆蛋、六片吐司、兩百四十片培根,這些食物完全被火焰吞入肚內,可是爐子卻毫不氣餒,重新來過,一面發出歇斯底里的嘶鳴!
不過桌邊依然冷清,牌也沒人動過。
六點、七點、八點整。晚餐的菜肴像是變魔術似的出現又收走,書房裡傳出喀噠一響。壁爐對面的鐵架燃起一道火光,有根雪茄彈了出來,上頭已經焚燒了半英寸的細灰;它依然冒著煙,等待有人抽上一回。
就連門縫底下吹來一片殘葉,牆底面板也會因此掀起,細小銅鼠蜂擁而出。入侵的塵埃、毛髮,或紙屑,被纖細的下顎牢牢叼住,一read.99csw.com行鼠輩如賽跑般奔回巢穴。那裡有向下的管路直通地窖,髒東西就直接扔進焚化爐嘯聲咻咻的通風口;火爐好比邪神巴爾,坐鎮在地底某個陰暗的角落。
無人關心最終下場。
精巧的機械鼠自牆壁里擁擠不堪的停駐處飛快地啟動。屋內房間爬滿了小小的、全是由橡膠和金屬製成的清潔動物。它們在桌椅間橫衝直撞,附有髭鬚的滾輪快速旋轉,搓揉地毯上的絨毛,輕輕吸附看不見的灰塵。它們像是神秘的入侵者,轉眼間就回到藏身的洞穴,電眼的粉紅光芒也逐漸褪去。房子一塵不染,清潔無瑕。
九點整。隱藏電路開始烘暖床鋪,畢竟這裏的夜晚頗為寒冷。
「在我們加州艾倫代爾市,」廚房天花板傳來另一道聲音,「今天是二〇二六年八月四日。」日期復誦了三次,好讓人們記住,「今天是費瑟斯通先生的生日。今天是緹麗塔的結婚周年紀念日。保險費到期了,水費、燃氣費、電費也該繳了。」

八點零一分,滴答,八點零一分,該上學啦,該上班啦,快呀,快呀,八點零一分!可是沒有猛烈的甩門,也沒有橡膠鞋跟踩踏地毯。外面正下著雨,前門上頭的百葉箱輕輕唱道:「雨呀,雨呀,快快走;雨衣雨鞋要備妥……」雨點打在空屋,應聲附和。
烈火帶著億兆顆憤怒的火星,不費吹灰之力,逐個房間攻城略地,隨後攀上樓梯,房屋只能節節敗退。同時牆裡躥出吱吱亂叫,四處狂奔的水鼠,發射體內水分后又連忙回頭裝填。牆壁本身也灑下一波波的人造雨。
四點三十分。
整間宅院就是一座祭壇,上萬名大大小小的信眾持續參拜,各司其職,齊聲應和。只是神祇早已逝去,儀式卻依舊獃獃地進行,沒有用處,毫無意義。
野地梅樹輕搖白裳;


它嗅了嗅空氣,開始伸爪搔抓廚房門扉。門后,爐子正烤著鬆餅,滿屋都是濃郁的烘香,以及楓糖漿的氣味。
九點零五分。書齋的天花板開始說話:
燕兒盤旋,歌聲嘹亮;https://read•99csw•com
兩點整,鐘聲唱道。
「今天是二〇二六年八月五日,今天是二〇二六年八月五日,今天是……」
這房舍對任何風吹草動均有所感應。假使有隻飛燕挨身掠過窗子,遮簾旋即啪的一聲彈到定位。鳥兒受到驚嚇,馬上飛走!不,就算是一隻小小的鳥兒也不許碰觸這棟屋子!

然後,援軍來了。
客廳里,語音時鐘正高聲唱著:滴答,七點整,起床時間到啦,起床時間到啦,七點整!彷彿深怕沒人聽見。早晨的房舍空空蕩蕩,時鐘繼續運轉,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聲音傳入這片空虛。七點零九分,早餐時間,七點零九分!廚房電爐發出嘶嘶嘆息,熱乎乎的爐內彈出八片烤得酥黃的吐司,另外也準備好八個半熟的煎蛋、十六片培根、兩杯咖啡,以及兩杯冰牛奶。
直至今日,這屋子多麼盡責地守護著它的寧靜。它多麼小心翼翼地出聲詢問:「誰在那兒?請說口令。」由於無法從落單的狐狸或是嗚嗚鳴叫的貓咪身上得到答案,它立刻緊閉窗戶,拉起遮簾,就像一名老處|女滿是自我保護的念頭,近乎機械的偏執。
然而,火也夠機靈狡獪。它分派烈焰取道房舍之外,直攻水泵所在的閣樓。一聲巨響!藏身頂樓,指揮水泵作戰的首腦頓時爆炸,青銅碎片散落橫樑。
火勢退卻了,就算強橫如大象,看見一條死蛇也會退讓三分。此時地板上二十條蛇甩著尾巴,清澈、寒冷,帶有綠色泡沫的毒液正侵蝕著火龍。
火舌逮住機會,竄進衣櫥,裡頭懸挂的服飾無一倖免。
動物們一一成形:黃色的長頸鹿、藍色的獅子、粉紅色的羚羊、淡紫色的豹,晶瑩剔透,龍騰虎躍。牆是玻璃做的,呈現出色彩斑斕的幻想世界。上了油的扣鏈齒輪定時帶動隱藏影片,四周牆壁都活了起來。育兒室的地毯織得像是長滿穀物的青青草原;鋁蟑螂和鐵蟋蟀在上頭爬來爬去;平靜而炎熱的空氣中,紅紗紮成的精巧蝴蝶在濃烈的動物體味里搖曳生姿!陰暗的風箱里,傳來一波聲浪,彷彿有一大窩糾結在一起的蜂巢塞在裏面,以及獅https://read.99csw•com子懶洋洋地嗚嗚輕吼。近似於長頸鹿的狓鹿啪噠啪噠地跑過,還有一陣叢林驟雨,雨點好比獸蹄,不停落在盛夏硬挺的草地上。此時牆上畫面化為枯黃野草,一英里又一英里,漸行漸遠,上頭則是溫暖無垠的天空。動物們則紛紛走進帶刺灌木叢和水坑之中。
這房子試圖自救。每扇門都啪的一聲緊緊扣住,可是窗子卻被熱氣沖碎,風使勁地吹,一面吐納著火焰。
屋外車庫叮的一聲升起大門,露出等待主人前去駕駛的汽車。等了許久,門又搖了下來。
地窖里,焚化爐忽然大放光亮,一團火星湧出煙囪。
矮籬絲網隨興輕唱;
夜半池塘群蛙爭鳴,
房屋完全崩塌,閣樓沖毀廚房和客廳,客廳闖進地窖,地窖又陷入第二層的地下室。扶手椅、影片膠捲、電線、床鋪,所有一切如同屍骸一般,被丟下深淵底端亂糟糟的土冢之中,動彈不得。
老鼠靈敏地感應到腐敗的氣息,像是頂著陣陣疾風的枯葉,輕輕傾巢而出。
巨樹小鳥,無一在意,
到了十點,房屋開始步入死亡。墜落的巨大樹枝擊破廚房窗戶。瓶瓶罐罐因而打翻、破裂,洗滌溶劑流到火爐上。不過一剎那的光景,整個房間全都起火燃燒!
那條狗口水直流,躺卧在門邊,鼻子猛力抽|動,眼神快冒出火光。它狂野地繞著圓圈,咬著自己的尾巴,瘋狂地迴旋,最後終於累癱在地,倒伏在起居室,足足有一個小時。
可是一切都已太遲。某處有個水泵嘆了幾口氣,抖個幾下便停止不動。意欲澆滅火焰的陣雨自己倒先停了。諸多平靜無波的日子里,用來填滿浴缸、清洗碗盤的存水,此時全數消耗殆盡。
到了四點,桌子好似一隻只巨大的蝴蝶,收合雙翅,折回牆壁的夾層之中。
八點半,蛋都皺了,吐司也硬得跟石頭一樣。一把鋁製楔子把它們刮進水槽;熱水形成的渦流,將之灌入金屬喉管,絞碎分解之後再一併沖走,流向遠方的大海。骯髒的餐盤也被投入滾燙的洗碗機中,再度出現時,又變回原本乾燥、潔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