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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萬物為芻狗

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萬物為芻狗

我首次見到葛任,是在那年的初雪之日。當時,我與白聖韜、張占坤在河邊散步。河水尚未結冰,有一小船于飄雪的河面上行駛,別具風味。船上所坐之人,即為田汗與葛任。因范繼槐曾托我探聽葛任病情,故我向白聖韜言道,風聞葛任已病入膏育,藥石國效,今見此人,方知謠傳也。白聖韜雲,葛任確有肺病,並業已加重,得便請我前去一診,以尋療治之策。蓋一周之後,白聖韜引我去見葛任,雲葛任咳嗽結胸,病勢甚危,問我可有良策?我於一間窯洞之內見到了葛任。洞中陰沉黑暗,點燃蠟燭方能看清洞中景象:倚牆有一木桌,上置一銅製筆筒,內插兩支毛筆,一支紅藍鉛筆,一支水(鋼)筆。還有一本托爾斯泰小說選,商務版的,譯者為瞿秋白。我曾翻了那本小說,上用紅藍鉛筆畫了諸多杠杠,眉批與校正亦繁如輻輳。他言道,欲重譯托氏此著,並寫一弁言。又雲,他于白聖韜處聞知,我是到過俄鄉的。他嗓音低沉,似彈琴之時踩著踏板。我好言勸他細心養生。他言道自感時間緊迫,總完不成分內之事,且又是愈聚愈多。譬如,他欲籌資在延安出版魯迅文集,然至今仍不得其果。他似乎並非要我診病的,而是要與我閑談。他曾問及俄語地名「阿斯塔波瓦」,原意為何。我坦言不知其詳。他說他到過「都臘」,曉得「都臘」之意為「堵截」,卻不知「阿斯塔波瓦」的俄語原意,只知它是一個小火車站的名字。后,經張占坤提醒,我方知「阿斯塔波瓦」乃托爾斯泰死亡之所——于葛任而言,他的「阿斯塔波瓦」當為二里崗。九_九_藏_書
到了西安,范繼槐曾來電催我返渝。我告之,腿傷未愈,不能如電遄赴,希諒……此後多年,我是既不反共,亦不阿蔣,躲進小樓成一統,苟全性命于亂世,若桃花源中人……
莊子之語實乃至理名言: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便是因懂得醫術,被派到陝北去,當了表演。經過長征,紅軍將士患肺病者多如牛毛。周恩來夫婦便有肺病,葛任亦患肺病,下層士兵患肺病者更多。因缺衣少葯,將士怨恨蝟集。就我所知,有兩種病習為常見:一日便秘,二日肺結核。軍統或以為,我可以此探得赤匪內幕。古語云:寧願向南走一千,不願向北走一天。實不相瞞,當時我不願應承此事。范繼槐找我談話,雲他曾聽胡適之先生雲,管理江寧織造的曹寅(曹雪芹祖父)當年名為內務府的採購官,實為康熙爺的特務,在江南打統戰的,可他照樣受後人愛戴……我最初去的是保安,那是長征的終點。我曾聽昔日同窗張占坤雲,1869年5月28日(清歷四月十七日,天歷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太平軍殘餘部隊捻軍抵達保安伊始,即被清軍攻破。那是歷史上距今最近的一次長征的結局。以史為鑒,我思量紅軍不日亦當為政府軍擊敗,屆時我便可逃離這不毛之地,歸隱田園。老聃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當狗。」兵燹四起,我輩自然只是一束當,一隻狗而已。天下太平與否,豈我輩所慮之事歟?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范老所說的「草包」名叫蕭邦齊。其實,蕭邦齊先生並非草包。據《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中華民國傳記詞典》,美國白鴉出版社,1989年版)一書介紹,蕭幫齊早年畢業於莫斯科醫學院,是個內科醫生,曾與本書第一部分提到的張占坤同窗共讀。1948年去香港,後到了美國舊金山的一所大學任教。蕭幫齊先生晚年所著的《重現個人身份》一書,曾寫到九九藏書過自己當年在延安與葛任的接觸。其中,他還提到了張占坤的被殺。下面的一節文字,原題為《萬物為芻狗》,最初曾單獨發表于香港《東方海》雜誌,后被收入《葛任研究會刊》第三輯:
二里崗之事,聞自葛任好友黃炎。當是時也,黃炎曾來醫院就診。雲自聞葛任戰死以來,他常常竟夕難眠,以致頭暈目眩,呼吸不暢。並雲,他欲撰寫葛任英雄事迹,欲提升其精神,以勵後人。不知何故,其後我並未看到黃氏之鴻篇……不久,拾糞運動開始。同窗張占坤被收審。有人前來調查我與張占坤之往來,暗示我可揭發張占坤,以求自保。我思謀良久,設若我閉口不言,便是死路一條,與內人團聚無望矣。思前想後,我道出他曾說起捻軍長征,意指紅軍長征並非史無前例。調查者忿然言道,僅此一條,便可令他去見閻王。因毛曾訓示,長征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歷史上從未有過此等長征。運動尚未終結,張占坤就給砍了頭。傳聞他屈打成招,承認自己為政府派至延安的特務。占坤先生是被我這個真特務送上斷頭台的。自此以後,我時時自責,愧疚不已,難以自拔。1947年3月12日,政府軍空襲延安。我被彈片擊中,隱身於一窯洞之中,如一條狗舔著自己的傷口。是時雖為春天,卻是大雪紛飛。3月18日黃昏,政府軍進入延安,我被當做紅軍俘獲。幸虧我傷的是腿。設若我的口腔被擊穿,不能言語,我便會被政府軍擊斃,他們獲悉我之真實身份,反而興緻大減。他們巴不得我是紅軍,好報功請賞……read.99csw.com
讀者可能還記得,在本書的第一部分,白聖韜曾提到,張占坤之死是因為他的揭發。現在看來,張占坤的被砍頭,功勞還應該有蕭邦齊先生一份。我把這事告訴了白凌,說她的祖父白聖韜對張占坤的死並不能負全部責任。我的本意是要替她的祖父開脫些責任,可她卻一點也不領情,還說,那反正都是「Dog fight(狗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