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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費朗的記述

第三部 OK,彼此彼此

& 費朗的記述

……遲至1942年,孔(繁泰)才在一份關於蕭伯納訪問中國的報道中得知,魯迅、蔡元培、楊銓等人在中國創辦了民權保障同盟,同盟的宗旨是爭取釋放政治犯,向他們提供法律保護,並獲得出版、結社、言論、集會等公民自由。這與他信奉的天賦人權觀念是相同的,於是他立即著手回國,欲與同盟取得聯繫。一想到他要見到許多老朋友,他就徹夜難眠……他也提到了葛任,他的獄友,詩人,一朵個體存在的秘密之花。我記得那天晚上,孔向我背誦了葛任的詩句:「誰曾經是我,誰曾經是我的一生,是微風中的藍色火苗,還是黑暗中開放的野玫瑰?」而孔先生本人便是詩中所說的「藍色火苗」,黑夜中散發奇異芳香的野玫瑰。我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向我背誦過這首詩。當時他剛從步軍統領衙門的馬廄釋放出來,身上還散發著馬糞的味道。九-九-藏-書
這段文字表明,連費朗這樣精通中國時局的記者,也認為葛任早已經戰死了。事實上,在當時及以後的許多年裡,這都是西方通訊社的共識。
在重慶,他見到了葛任的遺孀冰瑩,葛任和冰瑩早年的一個姓趙的僕人,以及多年前回上海時認識的一位律師朋友范繼槐。他勸冰瑩與他一起到法國去,但冰瑩說,她身體多病,無法遠行。有趣的是,那個姓趙的僕人和姓范的律師正是特務組織的負責人。當范問他為何回國的時候,他說他是回鄉祭祖的。他的說法似乎騙取了律師的信任。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生於公元前六世紀的孔子,就是孔繁泰的祖先。在孔子故居山東曲阜淪入日軍之手以後,重慶夫子池邊的文廟就成了祭孔聖地。孔說,在談話的第二天早晨,范還曾親自陪同他到文廟祭祖。昔日的友情像花|蕾一樣,突然綻放了,但友情並不能彌補他們之間的政治分歧。當孔試圖向范律師表示他對國內政治現狀的不滿時,那位律師先生引用旅居英國的中國小說家老舍在《貓城記》中創造的一個獨特詞彙「Sharekyism」(大家夫司基主義),委婉地說明,這是戰爭的需要。經孔提醒,我才知道老舍創造的那個詞「Sharekyism」,指的就是「人人工作,人人快樂,人人共享」。范提到老舍是意味深長的:一方面說明他對流亡在外的中國人的政治活動並不陌生;另一方面又說明,他反對孔繁泰尊奉的天賦人權觀念,認定那是不負責任的貓人的語言。孔對我說,范最後用戲謔的口吻對他說:「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一直是孔子的信徒,而你,孔子的後裔,卻成了孔子道德觀念的背叛者。」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范說的沒錯,在中國,具有永恆價值的孔子的道德觀念,是不需要人權觀念支持的。孔子的世界是二元論的世界:勞心者與勞力者,小人與君子,奴隸與貴族。從某種意義上說,孔子與盧梭就像冰與炭難以相融。而孔繁泰先生,這位東方的君子和盧梭的信徒,就在那冰與炭之上踏步前行,直至現在進入天堂……九*九*藏*書
在本書第一部分,我曾提到葛任的獄友孔繁泰,在法國記者費朗(Jacques Ferrand)的幫助下去了法國,並成了盧梭的信徒。他和費朗保持了終生的友誼。1943年春天,他返回法國不久就因病去世了。他死後,費朗寫了一篇名為《L'Entretien infini》(《無盡的談話》)的回憶文章(他後來的文集用的也是這個題目),其中提到了孔繁泰的這次故鄉之行。我從文章中得知,孔繁泰到重慶來,並不是為了焚香祭祖,而是為了與魯迅等人創辦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取得聯繫。下面是文章中與葛任、冰瑩、范繼槐有關的內容:
當他飛越駝峰回到祖國以後,他才知道同盟早於1933年6月就解體了。他白跑了一趟。他也沒能見到當年負責接待蕭伯納的民權同盟的秘書長楊銓。他回到法國后對我說,早在1933年的6月,楊銓就在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被國民黨特務刺殺了。我記得孔提到此事時,不無諷刺地說,上海人總喜歡把上海與巴黎、紐約、倫敦相比,其實更應該把它與吉隆坡、西貢、馬尼拉相比。至少,巴黎和紐約從來沒有當過別人的殖民地。在上海,特務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他說,楊銓就是在一個禮拜日的早晨被槍殺的,同時死去的還有楊銓的兒子。我清晰地記得,他把那些行兇的特務稱為「歹徒」。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