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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噢,」布朗說,瞧著克里斯默斯的後腦勺,「唔,那麼我猜你是去辦私事。這地方晚上夠冷的,躺在濕地板上,下面除了一條薄薄的毯子,啥也沒有。」
他一開門就看見床毯上放著紙條。這時他走過去拿起就展開。現在他憶起在空欄杆柱里藏放紙條的事像是他聽說過的傳聞,發生在他未曾經歷過的另一次生命中。現在寫字條的紙張,用的墨水,形式和式樣與往常同出一轍。紙條向來不長,現在自然更短了。然而現在的紙條再也不能喚起不言而喻的期待,無法備述的無限樂趣。現在寫的比格言警句更簡短,比命令更強硬有力。
然後他才離開。剛一走,背後的門還未關攏閂上,他又聽見她的聲音,單調冷靜,帶著絕望的調子,究竟在說什麼或在對誰訴說,他既不敢問津也不敢揣測。於是,就像三個月之後,他坐在八月之夜的荒蕪花園的陰影之下,聽見兩英裡外法院大樓上的時鐘敲響十點,然後又敲響十一點,他冷靜地自相矛盾地確信,他是自己並不相信的宿命論的軟弱奴僕。他喃喃自語我早該動手了已經在後悔前事我早該動手了。她自己也這樣說過。
他不大相信她神經失常了,以為那是由於她懷有身孕的緣故,同樣他相信這也是她不讓人碰她的理由。他竭力同她爭辯,但如同面壁而談,她一聲不吭,沒有半點兒反響,聽完之後她又用那冷淡平板的語調把剛才的話重述一遍,似乎他什麼也不曾說過。最後他起身離開,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意識到了他已經不在那兒。
當然,第二階段最初的怒濤不可能持久。開始它像奔騰的激流,現在卻成了潮水,有漲有退。漲潮的時候,她幾乎把他們倆一齊愚弄了。她似乎不知道那只是潮水,很快就會消退,於是她更加氣惱,蠻橫否認,從而使潮水驟然低落,使他索然無味地做過一番嘗試之後兩人都沒了勁頭,少了主意,不知如何辦才好。然而她好像明白時間苦短,秋天差不多快要罩到她身上,卻又不清楚秋天究竟意味著什麼。這彷彿純粹是本能的感覺:身體的本能和本能地對虛度歲月的否認。然後潮水消退,像刮過凜冽的北風之後他倆擱淺在洗盪一空的令人厭煩的沙灘,彼此像陌生人似的相互望著,帶著失望和責備的目光:他感到疲憊,她則感到絕望。
她身體開始變胖。
「然後到一家黑人律師事務所去學律師業務,」他的嘴說道。
他繼續留下了。天氣仍然很冷,看似晴朗卻充滿寒意。小木屋透風,每當他上床鑽進棉毯便想到樓房裡的卧室,生著火,床上多的是被子,棉絨被子。如此接近自哀自憐他有生以來還不曾有過。他想:「她起碼得再送我一條毯子。」也許他自己得買一條。可是他沒買,她也沒送。他等待著,彷彿覺得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二月的一天晚上,他回屋后發現帆布床上有一張她寫的紙條。沒有幾個字,幾乎是一道命令,叫他當晚到她屋裡去。他不感到奇怪,從未遇見過女人找不著別的男人相伴而到了一定時候能不回心轉意的。現在他卻明白,明天就該離開。「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日子,」他想,「我一直等著接受報復。」他換了衣服,把面也刮光了,毫無意識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新郎。像往常那樣,他在廚房發現桌上為他擺好了食品,他沒上她那兒去的整段時間,每天都是如此。他吃完飯後朝樓上走去,不慌不忙。「咱們有整晚的時間,」他想,「明天晚上,後天晚上,當她發現小木屋裡空無一人,那就夠她細想了。」她坐在壁爐前面。他進去時她連頭也沒轉動一下,只叫道:「把那把椅子帶過來。」
因此到了現在,當他消極冷峻像是完全出於習慣地到她那兒,她便開始談到孩子。最初她不帶個人情感地泛泛談論有關孩子的問題。也許這純粹是女性本能的狡猾和轉彎抹角所致,也許不是。總之,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頗為震驚地發覺,她在認真地談論這事,像確有那種可能,像一種實際可行的想法。他立即說:「不行。」
「跪下,」她說,「你自己甚至不用對上帝禱告。跪著就行,就做第一步。」
陰溝里的污水只在夜晚流動。白天的情形同他們在往日的一樣。早上六點半他去幹活。他離開小木屋時望也不望樓房一眼;晚上六點回家,也不朝它投去一瞥目光。他洗好之後換上白襯衣和帶有褶痕的暗色褲子,走進廚房就會發現備好的晚餐食品擺在桌上,他坐下便吃;到這時還未同她見面。可是他知道她在屋裡,老屋四壁之內黑暗在降臨,正在摧垮什麼東西,讓它隨著等待而腐爛。他知道白天她是如何度過的,她的日子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在她的情形,度過白天的彷彿是另一個人。他一整天都在想象,想象她在家裡乾的事,她會在同一時刻坐在破舊的桌邊書寫、同黑人婦女談話或聽她們講述;這些女人從大路的不同方向來到這幢住宅,那些多年踩踏的小道像車輪的輪輻般從住宅朝各個方向輻射出去。他不知道她們對她談些什麼,但是他觀察過她們朝住宅走近的情形:說不上詭譎,顯然帶著目的,通常是單獨來訪,有時也三三兩兩,系著圍裙,頭上纏著破舊的頭巾,有時肩上披件男人的外套,從呈輻射狀的小道上不快不慢地來去。她們在他腦際會一閃而過,他猜想此刻她在干這樁事。現在她在干那樁事想著她本人的時候倒不多。他相信她在白天想他的時候也不比他想她的時候多。到了晚上,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她卻堅持要喋喋不休地把她一天乾的大小事告訴他,然後又反過來堅持要他細述一天的情形,像一對情人通常做的那樣:迫切而又貪得無厭地要求彼此把一天來的瑣碎小事一一訴諸言語,而實際上並不感到有任何聽的必要。吃過晚飯,他便去她等待的地方。他總是不慌不忙。隨著時間過去,第二階段的新奇感開始慢慢消減而成為習慣,他會站在廚房門口觀賞黃昏降臨,也許帶著預感和警惕發現,他自己已經選擇了一條崎嶇荒涼的道路,這條路正等著他去跋涉,他想這不是我的生活,我與這兒格格不入。
「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跪下?」她說,「我不求你。」
看來,還不準備把燈點上。他倆都不坐下。同兩年前一樣,他們站著談話;站在昏暗之中,她的聲音重複已講過的舊事:「……那麼,不去上學,要是你不願去……不去也行……你的靈魂。贖罪……」他冷漠地站著不動,等她把話講完:「……地獄……永遠,永遠……」
「不,」他說。
「現在同樣不想,」他說。
有時她寫紙條告訴他,到了某點鐘才可以去她的屋子;這幢她已孤枕獨宿長達二十載的樓房,多年來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白人進去過。有整整一周的時間,她非得讓他從窗戶爬進去會見她,他真的這樣做了。有時候,他得找遍整幢黑屋才會發現她躲藏在衣櫥間或在空房裡,渴望地等待著他,兩隻眼睛像貓眼般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還常常約他在附近的某個灌木叢中幽會,他會發現她赤身裸體或者把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完全沉浸在追求男性的狂熱里;她的身體緩慢地扭動,做出各種挑逗性|欲的姿勢和動作,儼然像佩特羅尼烏斯時代的一位比亞茲萊式的畫家筆下的畫面。這時她會狂野起來,在悶熱的沒有牆垣遮掩的半晦暗的叢林里,她的頭髮散亂,每一縷發都會像章魚的觸角似的活躍起來,她雙手亂舞,嘴裏噓叫:「黑人!黑人!黑人!」https://read•99csw.com
她沒有動,抬頭望著他,說道:「喬,你留下行嗎?連這你也不肯?」
「上學,」他的嘴說道,「黑人學校。我。」
第三階段就是這樣開始的。這比起前兩個階段來更令他一時摸不著頭腦。他原以為會見到渴求的表示,一種巧妙的道歉,或者沒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只是沉默不語需要他去親昵。他甚至做好了這樣去做的準備。可他發現的卻是一個陌生人,她以男人般的沉著堅定掀開他的手,當他在迷惑絕望之餘最終伸出手去摸她的時候。「得啦,」他說,「如果你有啥話要告訴我。咱們常常在那事後談得更融洽。那不會損傷胎兒的,如果你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要去賺錢我有什麼好說的,」布朗說,「看你差不多已經準備好了。」
那一切都成了過去,那些場面,那些精心扮演、沾沾自喜、無端爭風吃醋的詭譎場面。但現在她要是有所風聞的話,倒真有理由感到嫉妒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外出,對她說是去辦事。她不知道這些差事把他帶到了孟菲斯,他在那兒背叛了她,花錢與別的女人鬼混,她被蒙在鼓裡。也許她處於目前的階段不會相信,也聽不進提供的證據,根本沒有去操那份心。因為這時,她已經習慣夜裡大部分時間醒著躺在床上,第二天下午再補足睡眠。她沒有生病,不是身體上的原因。她從未這樣健康過,胃口好極了,比她一生中最壯的時候還要重三十磅。使她睡不著的不是身體的毛病,憂擾她的因素來自戶外的黑夜、大地和日益消亡的夏天。有的事令她感到恐懼和害怕。她本能地確信自己不會受到損害;它也許會壓倒她,徹底地暴露她,但她不會受到損害。相反,她會得救,生活會照此下去,甚至境況會變得更佳,會少去一些恐懼。而真正令她感到恐懼的是她並不想獲得拯救。「我還不準備祈禱呢,」她說出聲來,平靜地直直地躺著,兩眼睜得大大的。周圍一片寂靜,月光如水,瀉進窗扉,充盈了整個房間,帶著清冷的涼意和不可挽回的無限懊悔。「現在可別逼我一定要祈禱,親愛的上帝,讓我遭受詛咒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她彷彿看見自己的整個身世,那些饑渴的歲月像一條灰暗的隧道,就在那不可更改的另一端,她的胸脯袒露在那兒像恥辱一般無法磨滅;而這隻是三年前的事,她曾像貞女般感到難堪、像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感到痛苦。「還不到時候,親愛的上帝。還不到時候,親愛的上帝。」
「可是上黑人學院,去找黑人律師,」他的聲音說道,聲音不高,甚至不帶爭辯的意味,只是提示證實。彼此誰也不看誰,他進屋之後她還不曾抬起過頭。
「點燈。」
「行,」克里斯默斯說。小車繼續跳躍前進,在拐彎處顛晃了一下便奔上山坡,接著又飛駛而下,大地彷彿在他們腳下陷塌一般。路旁柱子上的郵政箱映入燈光又一晃而過。他們不時駛過一幢漆黑的住房。那青年又講話了:
就這樣,第二階段開始了。他彷彿跌進了陰溝。像回顧另一種生活,他回想起她那第一次艱難的男人般的屈服,真夠艱苦,真令人生畏,像精神的骷髏摔碎,骨骼折斷的聲音幾乎肉耳都能聽見。因此,俯首就擒的一幕成了虎頭蛇尾的鮮明對照,像一個苦戰到最後戰役而終告失敗的將軍,在戰敗的第二天突然又刮洗臉面,穿上擦去戰塵的皮靴,捧起佩刀俯首向對方的軍事委員會稱降。
「是的,那之後你就可以去孟菲斯。你可以到皮布爾斯的事務所學法律。他會教你律師業務。然後你就能接管所有的法律事務。所有這些,他所做的一切,皮布爾斯做的。」
他一進門就看見它,白紙條,引人注目,全然像個謎似的擺在暗色的床毯上。他不假思索,相信自己知道字條的內容會產生什麼結果。他不感到焦急,反而覺得放心了。「現在事情過去了,」他想,甚至還沒拾起那張摺疊的紙條,「現在又會回到以前那樣,不再談什麼黑人和嬰孩。她已回心轉意,打消了念頭,意識到再像那樣談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現在她明白了,她所缺少的、所需要的是一個男人。她晚上需要男人,這個男人白天在幹什麼無所謂。」這時他應當覺察到自己沒有離開的原因,應當明白他已經被這張尚未展開的小方紙條緊緊捆綁,這紙條有如銅鎖鐵鏈一般厲害。可是他沒有想到這點。他只是又一次發現自己面臨希望和喜悅。不用說,現在彼此會更加心平氣和,兩人都願意如此,而且現在該他佔優勢。「儘管有那些風騷的荒唐事,」他想,手裡仍然捏著那張尚未打開的紙條,「儘管有那一切該死的荒唐事,她仍然是她,我仍然是我。而現在,那一切該死的荒唐事都過去了。」他想著今晚兩人會對那些事一笑置之,在兩人干過那事之後,又會小聲地交談和嬉笑,笑那整個事,相互嘲弄,最後皆大歡喜。
那是她兩天前的晚上說的話。他發現紙條便去她那兒。隨著他一級級地登上樓梯,那單調沉悶的聲音越來越響,比往日更響亮更清晰。等他爬完樓梯,一看便明白了。這次門敞開著,他進屋時她仍跪在床邊沒有起身。她紋絲不動,聲音也沒停。她的頭沒有低下,面孔揚起,差不多顯露出驕傲的神色,她一本正經的凄涼態度也成了驕傲的一部分,在薄暮中她的聲音聽來安靜平穩,很克制。她祈禱完一段之後似乎才發覺他已進屋。這時她側過頭說:「同我一起跪下。」
「為什麼不行?」她問。她揣測地望著他。他的思緒很快,想著她想要結婚。目的就在於此。她並不比我更想要孩子「這完全是個圈套,」他想,「我早該明白,料到這個。一年之前我就應當離開這兒。」可是他害怕對她這樣直說,怕讓「結婚」這個詞說出聲來,出現在他們中間。他想:「她可能還沒想到這個,弄不好我反會把這想法裝進她腦子裡。」她注視著他,問道:「為什麼不行?」這時他心頭一閃亮為什麼不呢?那將意味著你後半生輕鬆自在,得到保障。你再也不用流浪。按目前情況,你滿可以同她結婚接著他又想:「不。要是我現在讓步,就是否認自己度過的三十年,否認三十年的經歷使我選擇的道路。」他說:「如果咱們想要孩子,我想兩年前就該有了一個。」
之後兩個月里他只見過她一面。他按自己日常的慣例行事,現在根本不靠近那住宅一步;同當初去刨木廠幹活時一樣,他進城去用餐。但他初次去幹九_九_藏_書活那陣子,他沒有必要在白天想她,幾乎從未想到過她。現在他卻情不自禁地想到她,她的影子老浮在他的眼前,他差不多像是親眼看見她呆在那幢住宅里,耐心地等待著,無法逃遁,古怪而又瘋狂。在第一階段里,他好像站在一幢房屋外面,地上覆蓋著白雪,他竭力想進入屋內;到了第二階段,他身在一個坑底,又悶熱又黑暗;而今他卻站在一片平原的中央,既沒有房屋也沒有白雪,連一絲風都沒有。
年輕人把城名告訴了他,這恰好是三年前那天下午他初到傑弗生鎮時那個黑人小孩說的同一名字。年輕人的聲音乾澀輕飄,問道:「你要去那地方嗎,頭兒?」
現在他開始感到害怕,迄今為止,他總感到迷惑不解,災禍臨頭,命運註定。現在他有了個夥計幫他販賣威士忌:一個名叫布朗的陌生人,早春的一天出現在刨木廠要求找活兒干。他明知道這人是個傻瓜,但當初他想:「至少他還沒傻到不能照我的話去辦的程度,用不著他自己動腦筋。」後來他才暗自思忖:「我現在明白了,傻瓜傻在沒本事拿定甚至是自己的好主意。」他接納布朗是因為布朗是個陌生人,性情活潑,叫他幹啥就幹啥,個人沒有太大的膽量;他明白在精明能幹的人手下,一個懦夫會在自身的限度內變得對任何人都相當有用,除開他自己。
「我明天就走,」就在當天他暗暗對自己說道。「星期日離開,」他盤算著,「我要等著領取一周的工錢,然後一走了事。」他開始盼望星期六到來,籌劃著該去什麼地方。那一整個星期他都沒見到她。他期待著她會請他去一趟。無論是進入或離開小木屋,他發現自己總迴避朝那幢樓房瞧,這同他到小木屋住下的第一個星期內的情形一樣。他全然沒有見到她,只是常常看見黑人婦女穿著不成式樣的抵禦秋寒的衣服沿著常走的舊道來往進出她的房屋。這就是他見到的一切。星期六到了,他卻沒有走。「頂好盡量多掙些錢,」他想,「要是她不急於趕我走,我自己幹嗎著急呢。下個星期六再走。」
「是的,」她說,「學校會接收你。無論哪所學校都會。由我付錢。你可以從它們之中選擇任何一所。我們甚至不用花錢。」
「行,」克里斯默斯說。然後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們準是在附近住吧。」
「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他說。
「現在成了!」那位青年叫道,聲音尖細,滿腔怒火。「你快別出聲——」
克里斯默斯再次進入廚房后,甚至連擺著那張他還沒讀的紙條的桌子也不瞟一眼。他穿過通往樓房的門,朝樓梯走去。他開始上樓,步子不快。他一步步地往上走,現在能看見卧室的門了,門下漏出一線光亮,爐火的光亮。他繼續穩步向前,把手搭在門上。門開了,他卻獃獃地站著不動。她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照在燈光之下。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他所熟悉的樸素衣服——看上去像是為男人縫的,為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衣服上方他看見一頭開始灰白的頭髮,梳向後面,胡亂地打成個結,醜陋不堪,像病樹枝幹上長的樹瘤。這時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發現她戴了一副從未見過的鋼架眼鏡。他站在門口,手仍然扶在門把手上,凝然不動。他彷彿能聽見自己體內的聲音你應當先看看那張紙條,你該先讀一遍心裏想著:「我要採取行動。我得採取行動。」
「行吧,」克里斯默斯說,「是的,是的。到那兒就行,很合我心意。你們是不是去那兒?」
他倆對望著。她說:「喬,最後一次吧。我不求你,記住這個。同我跪下。」
他坐在一處灌木叢投下的濃影里,聽見遠處的時鐘最後一響停止了,消失了;他靜靜地想著:「現在一切都完結了,都了結了。」這是兩年前在那些荒唐撒野的某天晚上他追上她、發現她的地點,但那是在另一段時間,另一種生活中。現在,周圍一片沉寂,肥沃的土地冷冰冰的,令人喟嘆。黑暗裡充滿聲音,來自他所經歷過的所有歲月的無數聲音,整個往昔像是一個扁平的模式。這模式往前延伸,明天晚上,所有的明天,都將是這個扁平體的一部分,再往前延伸……想到這個,他不禁暗暗感到震驚:延伸下去,無數的重複,大同小異,因為明天的未來與明天的過去都同屬一個模式。鐘聲停息了,時間到了。
他一上車,車內的姑娘就開始壓抑地嗚嗚咽咽,過了一會兒恐懼獲得勇氣后哭聲才會更響亮。車已經開動,像在往前跳躍,開車的男青年雙手不離駕駛盤,也沒有側向姑娘,只是小聲地說:「別哭!噓!這是咱們惟一的機會!現在別哭好不好?」克里斯默斯也沒聽清這話。現在他靠背坐著,全然沒有意識到前座的人處於極端恐怖之中。他只是偶爾覺得有些奇怪,這小車幹嗎以近乎不顧一切的速度行駛在狹窄的鄉間道上。
這一個階段的結束像前一階段那樣,不是驟然而止,不是一個高潮。它緩緩地漸次融入第三階段,誰也說不準哪是前者的終點,哪是後者的開端。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像夕陽西下之前的影子,秋天的涼爽和不可更改的秋意提早罩上了夏日;殘夏的餘威像爐中煤塊的灰燼再爍然一閃便消失在秋天裡了。這個階段已經有了兩年多時間。他仍然在刨木廠工作,同時已開始販賣少量的威士忌,幹得非常精細,只限於幾個謹慎挑選的顧客,而顧客之間互不相識。她不知道這個營生,雖然他把威士忌隱藏在住地,就在牧場那邊的樹林里接待顧客。很可能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反對。麥克依琴太太先前不曾對他隱藏繩子提出異議,現在他沒有告訴她也許與沒告訴麥克依琴太太出於同樣的原因。他憶起麥克依琴太太和繩子的事,憶起女招待和給她錢而從未對她說過錢的來歷;現在輪到了這位情人,他也沒有告訴她有關威士忌的事,這樣想來他幾乎相信販賣威士忌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他命中注定總是要對依從自己的女人有所隱瞞。這個階段,他有時會在白天遠遠地看她穿著整潔樸素的衣服在屋后款款踱步,那令人討厭的悠閑,像長在爛泥塘里只消一碰就會爛掉的臭玩意兒,但她從不朝小木屋或者朝他望一眼。當他想著這個似乎存在於某處的幽暗實體的另一副人格,他彷彿覺得白天見到的這人只是個幽靈,已被那個在夜間呈現的另身姊妹殺害,這幽靈正漫無目的地遊動在一向寧靜的場所,甚至連哀傷的能力也被奪去。
最初這令他震驚:新英格蘭冰河凄厲的狂怒突然遇上新英格蘭神聖的地獄火焰。也許他意識到這裏面包含著自暴自棄:如饑似渴的迫切心情掩蓋著備受挫折的歲月、無可挽回的真實絕望,她似乎想在每夜加以彌補,相信每個夜晚都是人世間最後的一夜,不惜使自己永遠沉淪于祖先所在的地獄,不惜生活在罪惡之中,甚至污穢之中。她狂熱地追求那些象徵性的替代語,要求從他嘴裏和她自己嘴裏講出來,而且百聽不厭。她對有關的禁忌話題和物品顯示出孩子般強烈的刨根問底的好奇心,像外科醫生那樣懷著一種對人體和人體可能性的入迷的孜孜以求的興趣。白天,他會看見這個孤獨地生活了二十年的中年女人面容沉靜冷峻,差不多像個男人,毫無女性的恐懼,住在黑人聚居區的一幢孤零零的樓房裡,每天花一段時間安詳地坐在桌邊,靜read.99csw.com靜地為年輕人和老年人寫信,以一個兼具牧師、銀行家和訓練有素的護士身份的人,提供切實可行的忠告。
他感到恐懼的是,布朗也許逐漸會知道那幢住宅里的女人,他那誰也說不準的傻勁頭興許會引出不可收拾的局面。因為他一直在迴避她,他擔心那個女人會在某天晚上冒冒失失地闖進小木屋。從二月以來他只見過她一次。那是他去找她,對她說布朗要來小木屋跟他一起住。那是一個星期日,他去叫她,她走到他站立的屋后游廊,靜靜地聽他陳述。然後她說:「你不必這樣做。」他當時不明白她的意思,事後才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完完整整,像印刷在紙上的字句她認為我帶布朗來是為了迴避她。她相信我以為有了布朗住在一起,她便不敢到小木屋來,這樣,她就只好不再打擾我了。
他站在大路中央,舉起右手正面迎著逼近的汽車的探照燈光,實際上並沒料到它會停下。然而它停了,發出一聲吱嘎滑溜的聲響,幾乎令人發笑。一輛小車,又老又陳舊。他走近車前,車頭的燈光照映出兩張年輕的面孔,像飄過兩隻淺色的驚呆的氣球,靠近的一位是個姑娘,怯懦地縮成一團,面如土色。但克里斯默斯這時沒注意到,他問:「搭一下你們的車怎麼樣?搭多遠算多遠。」他們沒有吭聲,木獃獃地望著他,帶著他沒有覺察的困惑古怪的恐怖神情。於是,他開了門鑽進車內後座。
「不,」他說,「我要走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去?」克里斯默斯反問道,他轉回身對著鏡片。
他沒有展開紙條,原封不動地把它放在一邊,然後去洗臉刮面,換衣服,同時輕鬆地打著口哨。他還沒有穿戴好布朗就回來了。布朗說:「嘿,瞧呀,瞧呀。」克里斯默斯一聲不吭,正在對著釘在牆上的那塊鏡面殘片結領帶。布朗站在小木屋中央,年輕瘦長的個兒,穿著污穢的工作服,黝黑的眉目清秀的面孔,射出好奇的目光。他嘴邊現出一條細長的傷疤,白花花地像掛著一線唾沫。隔了一會兒,布朗說:「看來你要到啥地方去。」
「告訴他們,」她說。
她躺在床上,側著身,轉過頭望著他,嘴邊流著血。她說:「也許咱們倆都死了才好。」
「告訴黑人,說我也是個黑人?」這時她瞧著他,面容非常沉靜,顯出一副老婦的面孔。
克里斯默斯回頭看了他一眼:「準備好了什麼?」
那是九月間的事。過了聖誕節不久,她對他說懷孕了。不等她說完,他就斷定她在撒謊。他發現自己三個月來一直在等她說這話。可是當他瞧著她的面容,他明白她沒撒謊。他相信她自己也明白沒有。他想:「終於到了這天。現在她要說:結婚。不過我至少還來得及先逃出這幢住宅。」
「是呀,不是嗎?」克里斯默斯說,吹著口哨,心馳神往,不慌不忙的樣子。他轉身拿起外套穿上,布朗仍在注視他。他走到門邊,說了聲「明天見!」。門沒有在他身後關上。他知道布朗正站在門口瞧著他。但是他不打算掩蓋自己的意圖,徑自朝樓房走去,心想:「讓他瞧吧,想跟來就讓他跟。」
「不,」他說。
「這條路往前還有多遠?」他問。
他站起身從濃影里走出來,繞過樓房進入廚房。樓里一片漆黑。他一大清早出來還沒有回過小木屋,不知道她是不是又留了紙條,是不是期待他去。然而為了不弄出聲響,他沒有先回去看看。他似乎沒想到睡覺,也沒考慮她是不是睡了。他穩步地登上樓梯,走進卧室。剛一進屋,她就從床上說話:「把燈點燃。」
「好吧,」他說,「我留下,可是得快一點兒。」
廚房的餐桌上已為他擺好食品。就座之前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尚未打開的紙條來放在食盤旁邊。紙條沒有卷折,沒有加封,自然地散開來像是執意地邀請他讀讀。但是他仍然不瞟一眼。他開始吃飯,從從容容地吃著。快吃完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傾聽。接著他起身走到剛才進入的門口,像貓一般沒發出任何聲響,猛然把門拉開。布朗就站在門邊,面孔靠近門板,或者說門板剛才所在的位置。燈光照到布朗臉上,顯露出一副孩子般全神貫注的神情,被克里斯默斯瞧見時變得不勝驚訝,然後面孔又恢復常態,往後退縮了一點兒,布朗的話音小而又快活,謹慎而又詭譎,像他早已同克里斯默斯心照不宣,十分默契,不用詢問也不必等著看個究竟,完全出於他對自己夥伴的忠誠,出自於對與整個女人相對的抽象概念「男人」的偏袒。「好哇,好哇,好哇,」他說,「原來這就是你每天晚上打野食的地方。就在咱們門前,你會說——」
「那時咱們並不想要。」
他仍然聽見體內的聲音,當他站在那張散亂地擺滿各種公文證件的桌邊,她坐在那兒頭也不抬。他一面聽著她冷淡沉靜的聲音,一面重複著她講述的那些大詞大句;與此同時他俯視著那堆散亂的莫名其妙的公文證件,思緒漂浮遊動,弄不清這份文件的含義,那份文件的用途。「上學去,」他嘴裏重複道。
「不,」他說。這時他看見她的雙臂鬆開,右手從圍巾下伸出來,握著一把老式的單響撞針左輪手槍,幾乎同一支小型步槍一般長短但更為笨重。可是槍、握槍的手和胳膊投在牆上的影子絲毫沒有搖晃,槍影和手影陰森可怕,翹起的撞針恐怖而邪惡地往後揚起,像條毒蛇昂起的頭;槍舉著一動不動。她的目光也毫不動搖遊離,同黑色槍口的管圈一樣穩定。但目光里沒有狂熱,沒有怒火,而像所有的憐憫、絕望和信念那樣安詳鎮靜。可是他沒注視它們,只看著牆上的槍影。他正看著,翹起的撞針影子突然一跳。
「行啦,」他說,「我在這兒下車。你可以讓我在這兒下。」
「不,」他說,他站在床邊,手裡捏著剃刀,但刀身還未拉開。她不再吭聲,這時他卻彷彿不自覺地在移動,移向桌子。他把手裡的刀放在桌上,摸到燈划燃火柴。她在床上坐起,背靠在床頭板上。她在睡衣上面披了條圍巾,拉下遮住胸膛,兩條胳膊交叉在圍巾上,手掌卻隱藏不見。他站在桌邊,兩人相對望著。
但是,秋天的影子已經落在她身上。她開始談到要一個孩子,彷彿本能已經告訴她,現在該是她要麼合法、要麼抵罪的時候了。她在退潮的時候談起孩子。最初,每夜總以漲潮開始,似乎白天的時光和不在一起的幾個小時所築起的堤壩已經擋住夠多的潮水,至少足以掀起一股激流。但只消一會兒,河水就變得十分微弱,掀不起任何波瀾。於是,他帶著勉強去她那兒,像個陌生人似的,在去的路上已經想著回來的光景;他會像陌生人那樣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坐一會兒便離開她,當她談起第三個陌生人的時候。現在他注意到,彷彿是有預謀似的,他們倆總在卧室里相會,像是名正言順的兩口兒。他不再需要像往日夜晚那樣搜遍整個屋子找她,從某個黑房間或荒蕪的灌木叢中,發現她赤身裸體、焦急等待地隱藏在那兒;這樣的夜晚已經一去不返,正像馬廄邊那根空柱子再也無人光顧。
他繼續往前走,進了樓房,登上樓梯。他早已聽見她的聲音。他愈往上爬,聲音愈大,直到走read.99csw.com到卧室門前。門關著,別上了門閂;從門的另一邊傳出持續的單調的聲音。他分辨不出字句,只是一連串的單調的聲音。他沒有勇氣去分辨那些字句,不敢讓自己去弄清她在幹什麼。於是他站在那兒等候,隔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她來開門,他走進屋裡。他經過床邊時往下看了看床邊的地板,彷彿可以辨出雙膝跪過的痕迹,他像看見了死神一樣,立即轉過目光。
這時姑娘開口了。她在座位上轉動了一下,瘦小的臉蒼白,布滿憂慮和莫名的恐懼,一副嚇得沒命的樣子。她叫道:「我們就在這兒住!我們倆都在!就在那邊不遠!我的爹和幾個兄弟——」她的話音驟然停止,克里斯默斯瞧見男青年的手啪地捂上了她的下半邊臉,她雙手抓住他手腕,與此同時她被悶住的聲音在他手掌下哽噎咕噥。
半年之間,她完全腐化墮落了。這不能說是他把她腐化的。他自己的生活儘管有過與眾多無名女性的淫|亂,倒也合乎時俗,是一種健康的犯有通常罪過的生活;關於腐化墮落的根源,他甚至比她更覺得莫名其妙。事實上,這墮落更像是由她憑空地一手釀成並以此腐化了他。他開始感到害怕,卻又說不清害怕什麼。可是漸漸地他恍若隔著一段距離在觀察自己,像看著一個人被拖進無底的泥潭。他還沒有想得這麼仔細。這時他所看見的只是一條沉寂的路,崎嶇而又凄涼。是的,的確凄涼。他暗自思忖,有時竟喃喃地說出聲來:「我最好離開,最好離開這兒。」
「不錯。那時我將把所有的事務交給你,所有的錢財,全部一起。這樣,當你自己需要花錢,你可以……你會知道如何辦;律師懂得如何辦理,於是……你會幫助他們擺脫黑暗,誰也無法控告或指責你,即使有人發現……即使你不歸還……但是你能夠歸還款項,誰也不會知道……」
「不,」他說。她靜靜地聽著,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並不信服,但誰也不讓步;更糟糕的是,還不讓對方安寧;他甚至站在那兒不走。他們還會在靜寂的黃昏里站立好一會兒,黃昏里彷彿充滿了直接從他們體內生出來的往日罪過與歡樂的無數鬼魂,他們相互看著彼此都凝滯不動的漸漸暗淡的面孔,已經疲憊不堪卻又頑強不屈。
「是的。你必須那樣做。他們才不向你索取費用,記在我的賬上。」
他費了不少工夫才理解到她的意思。她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她坐在那兒直盯著火苗,面容冷淡沉靜,陷入沉思,像對一個陌生人那樣同他談話,而他卻聽著,憤怒而又驚訝。她要求他接手她所有的公眾事務——通信和定期的巡訪,還有那些黑人學校。她如數家珍地向他詳盡地闡述了這個計劃,而他愈聽愈火,越發迷惑不解。他將要全權負責,而她願意充當他的秘書、助手:他倆將一起去巡視那些學校,一起拜訪黑人家庭;他聽著,儘管心裏氣惱卻明白這個計劃荒唐透頂。可是映著寧靜的火光,她沉著的側面卻始終嚴肅鎮定,活像畫框里的一幀肖像。當他離開的時候,他記得她壓根兒沒提起將要出世的孩子。
在那段時間(難以稱為蜜月),克里斯默斯目睹了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所能顯示出的種種形象和情態。她很快就令他不僅震驚,而且驚駭不已,簡直給弄得糊裡糊塗。她出乎預料地不時大發醋意,搞得他莫名其妙。她絕不可能有過這種體驗,也沒有任何場合和任何可能的對手讓她爭風吃醋。他知道她心裏對此完全明白。看來,這整個事都是她有意而為,憑空臆造,為了達到假戲真演的目的。然而她卻若有其事地大發雷霆,深信不疑,一口咬定。開初他還以為是她產生了錯覺,鬧到第三次上,他想她準是神經出了問題。在耍花招玩把戲方面,她顯示出了料想不到的無懈可擊的本領。她堅持要指定一個地方隱藏書信和紙條,這地方定在破敗的馬廄下面的一根空了心的欄杆柱里。他從未看見她去那兒放過紙條,她卻非要他每天都去那兒尋找不可,他真去找時信紙果然出現在那兒。他要是不去而對她撒了謊,他會發現她早已設下揭穿他撒謊的圈套;於是她又哭又鬧。
「當然啰,」年輕人說,還是那輕飄平板的調子,「你說哪兒都行。」他身旁的姑娘又開始壓抑地低聲嗚咽,像頭小動物在呻|吟;男青年又朝她發出噓聲,一邊直視前方,小車飛快地跳躍向前。「噓!噓——噓!噓!」可是,克里斯默斯仍然沒有注意,映著車燈他只看見兩個年輕人的頭僵直地朝向前方,道路像條帶子晃動著直往後消失退去。然而,無論對他倆或疾速消失的道路,他都沒有好奇心;那青年顯然對他講了好一會兒話,他甚至都沒留意;他不知道他們已經行駛了多遠或者現在到了什麼地方。那青年的話語現在放得很慢,一再重複,似乎在精心挑選每個字,為了適應一個外地人的耳朵,講得又慢又清晰:「聽我說,頭兒。我要在這兒前方轉彎上坡。上條近路。一條更好走的近路。我要上近路。上了近路就好走多了。這樣咱們可以快些到那兒,明白嗎?」
她繼續祈禱,輕聲細語,帶著那凄涼的驕傲神情。他早教過她一些象徵性的替代詞語,有必要使用它們她就用上了,她脫口而出,毫不猶豫,向上帝禱告的情景好像上帝就在房內,同另外兩個人在一起。她講到她自己,講到他,像是在講別的兩個人;她的聲音低沉單調,沒有邪念情慾。講完之後她輕輕地起身。他倆在薄暮中站定,面對著面。這一次她連先前的問題也不再問,他也用不著回答。隔了一會兒,她靜靜地說:「那麼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克里斯默斯一聲不吭便給他一巴掌。這一掌打得不重,因為布朗早已天真快活地往後退,正在竊笑。這一巴掌中斷了他的笑聲,他迅速往後彈回,從燈光照見他的地方消失,退入了黑暗;他的聲音仍然不高,從黑暗裡傳來,即使此刻他也無意妨礙他的夥伴的好事,但這時聲音變得緊張,帶著惶恐和震驚:「你想揍我!」相比之下,布朗的身材高大一些,在對方沉著冷靜的追逼面前,只見他瘦長的身影倉皇逃竄,踉踉蹌蹌地後退,巴不得遁入地下不見蹤影。又傳來布朗的聲音,高昂而又充滿驚慌和恫嚇:「你敢揍我!」他轉身之際肩膀上挨了一拳。他拔腿就跑,跑了一百碼之後才放慢腳步,回過頭來看看。這時他停步轉過身子說道:「你這該死的可恥的膽小鬼。」說話的語氣躊躇不定,說完又立即扭回頭去,彷彿他的聲音比他想發出的更大,更響亮了些。沒有聲音從樓房裡傳出,廚房門又一次關閉,門上重又黑魆魆的。布朗略微提高聲音:「你這該死的可恥的膽小鬼!我要叫你明白你是在戲弄誰。」周圍沒有引起任何迴響。天氣寒冷,布朗轉身走向小木屋,一路上獨自咕咕噥噥。
「好,這就是我剛才告訴你的近路。就在這兒。我要開上去,但這並不是說我要離開大路。我只是要抄段近路再上條好走的路。明白嗎?」
然而卻有什麼擋住了他,像一個宿命論者常常受到阻擋的情形:被好奇心、悲觀主義或者純粹是惰性。與此同時,風騷的遊戲不斷,他愈來愈深地陷進那些在夜間掀起的驚濤狂浪,也許他意識到這沒法逃遁。總之,他留下沒走,每夜端詳著一個身軀里的兩個可憐人兒,像兩個灰暗的影子掙扎在https://read•99csw•com晦暗殘月之下的黑水深潭的表面,陷入一種或另一種痛苦的深淵。先是第一階段那個懶動的冷漠而又矜持的人兒,儘管已經變得墮落腐敗,卻仍然顯得有些無動於衷,像是一座攻克不破的堡壘;接著又是另一個人兒,憤憤然否認自己是座攻不破的堡壘,竭力沉入自己營造的幽暗深淵,然而純貞的身體維持得太久,差不多快要不中用了。他們不時地浮上黑水潭的表面,像兩個姊妹擁抱在一起;這時黑潭裡的水便會消退流逝。過了一會兒,周圍的世界又呈現在眼前:房間,牆壁,從窗口傳來的夏日昆蟲的寧靜合唱,四十年來這些窗外一直簌簌有聲地扑打著昆蟲。這時,她會凝望著他,帶著陌生人的急切而又絕望的神情;而他則一邊看著她,一邊在暗自詮釋她心裏的想法:「她想祈禱,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禱告。」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去,相信自己敢於不去。但接著他明白不敢不去。可現在他不再更換衣服,穿著汗漬的工作服,踏著五月的黃昏走進了廚房。有時候他走過桌邊會瞧上一眼,桌上現在不再為他擺放食品了,心想:「我的上帝,曾幾何時,我安靜地在這兒坐下吃過飯。」但他記不清了。
因此,他深信是自己使她有了這種想法,於是把自己的信念和對她可能出現的舉動的恐懼放在心上。既然她已經產生這種想法,他相信布朗的存在不僅擋不住她,反而更會刺|激她、引她到小木屋來。一個多月的事實表明她一直不動聲色,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相信現在她什麼事都會幹得出來。於是晚上他也老躺著不能入睡了。但他在苦苦尋思:「我得採取點兒行動,確實有我可以採取的行動。」
因此他總是耍花招避開布朗,自己先回到小木屋。每次他都以為會發現她等在那兒。但回來后卻看見小屋空無人影,於是想到枉自著急撒謊趕了回來,想到她成天獨自閑散在屋裡百無聊賴,除了琢磨該立即同他決裂或是再折磨他一段時間,想著這些他心頭真有點兒鬼火直冒卻又無可奈何。按通常的情形,他不會在乎布朗是不是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的氣質里絕無對女人默默含情或大獻殷勤的騎士精神,他只講求實際,滿足需要。要是傑弗生鎮上的人個個都知道他是她的情人,他也會毫不在乎;他所關心的是,不能讓任何人動了揣測他在那兒的私生活的念頭,因為那兒有他隱藏的威士忌,每個星期他能賺上三四十美元。這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虛榮心。他情願一死或遭殺害也不願讓任何人,另一個男人,知道他倆之間的關係變到了什麼狀況;知道她不僅徹底改變了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正急於改變他,企圖把他變成一個介乎隱士與黑人的傳教士之間的人物。他相信布朗一旦知道其一,必然獲悉其二。因此,他得耍花招說謊話匆匆趕回小木屋,但等他把手扶在門上,記起剛才的匆忙,發現這樣做毫無必要卻又不得不防,便更加憎恨她,火冒三丈,可又別無辦法。直到後來一天傍晚,他開門卻發現帆布床上果然有張字條。
她只用一句話就把他留下了:「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在浪費自己的生命?」他第一次正視她的面孔,目光落在那張冷漠、疏遠而狂亂的臉上,他坐在那兒像一塊石頭似的望著她,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嗎?」克里斯默斯說。他沒有回顧,他的哨聲單調而又真切,在吹著一支憂傷的黑人小調。
「不需要光亮,」他說。
這時,他彷彿突然命令自己的嘴說道:「住嘴。別再胡說八道!聽我說。」他俯身過去。她沒有動。兩人的面孔相隔不到一英尺遠:一張面孔冷漠,死一般蒼白,痴迷,狂熱;另一張呈羊皮紙色,嘴唇噘成一個無聲而嚴厲的咆哮形狀。他輕聲地說:「你老啦。我以前從未注意到。一個老婆子,頭髮都灰白了。」她立即用扁平的手打了他一巴掌,身體的其餘部分儼然未動。她這一掌只發出低微的聲響,而他接著出手,那聲音恰似前一巴掌的迴音。他這一擊用的是拳頭,然後像一股長風,他唿唿地把她拖下椅子,抓起她,讓她正面對著他,一動不動,她冷峻的臉上毫無動靜,他終於明白,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你沒有懷什麼小孩,」他說,「從來沒有。絕沒有過這回事,只是你老了。正是由於你老了,該你不走運,現在再沒有任何用處了。你的一切就壞在這上面。」他放開她,又給了她一拳。她倒在床上,縮成一團,仰面看著他,他又揍她的面部;站在她上方,他又對她說起那些她原先十分喜歡從他嘴裏說出的話,她以往常常聲稱她能領會那些喁喁低語,猥褻字句,輕摸愛撫。「說到底,你已經老朽了。完全不中用了。徹底完蛋了。」
「你不是正要進城嗎?」
「我不求你。不是我要求你。同我跪下。」
「停車,」克里斯默斯說,「我不會傷害你們哪一個,只想下車。」車又帶著突然的一聲吱嘎停住,但引擎仍然發動著,不等他下車站穩腳跟,車便繼續沖向前去;他只好跟著向前跑了幾步才獲得平衡。當他這樣做時,一個笨重的硬東西撞在他脅部。車繼續疾馳,霎時車身變得模糊,從車內飄來姑娘的尖厲哭聲。隨後車便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片黑暗,揚起的塵土紛紛落下;映著夏夜的星空,周圍復歸於寂靜。撞他的傢伙給了他著實一擊,然後他發現它就系在右臂。他抬起手一看,原來是那支老式的笨重手槍。他不知道自己帶著槍,完全不記得曾經拿起它或者為什麼要拿。但這下他猛然明白了。「我剛才是用右手向汽車打手勢的,」他回想,「難怪她……他們……」他右手往後一扭,手槍回到原位。這時他停下來,划燃一根火柴,藉著火柴短暫微弱的亮光仔細察看手槍。儘管火柴光亮轉瞬即逝,他彷彿仍然看見這支上了彈藥的雙膛老式槍:一膛的撞針已經落下,可彈藥沒有炸,另一膛的撞針還未下落,但已做好下扣的準備。「一槍為我,一槍為她,」他說。他揮起手臂一扔,聽見手槍穿過灌木樹叢的響聲,然後周圍又歸於一片沉寂。「一槍為她,一槍為我。」
但她並沒有說。她安靜地坐在床沿,雙手放在膝頭,她那沉靜的新英格蘭人的面孔略微埋下。仍是那副老處|女的形相:顴骨高突,瘦削長形,幾乎同男人的臉型相似;但對照之下,她肥胖的身軀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頭膘肥肉嫩的動物。她說,帶著沉思的語調,洒脫而又不帶個人情感。「我豁出去了,就算生個黑崽子也無所謂。我會很高興看見孩子像父親和加爾文的面孔。現在是你逃跑的好機會,如果你打算逃走的話。」但是她彷彿不在聽自己講話,也不希望這些話具有任何確切的意思:在苟延殘喘的夏日的返照回光之上,半死不活的秋天不知不覺地已經降臨了。「現在整個事情完了,」她暗自思忖,「了結了。」剩下的惟有等待,再等一個月過去就會明確。她曾經聽一個黑人婦女說過,必須過了兩個月之後才會經常有感覺。還得再等一個月,她老注視著日曆。為了記清楚,她在日曆上畫了個記號,這樣就不會出錯了;她守在卧室窗邊,看著這一個月完結。開始出現霜凍了,有些樹葉在逐漸變色。日曆上標明的那天來了又過去,她讓自己再等一個星期以便加倍地證實。她並不因為沒有出乎預料而感到高興。她平靜地出聲說道:「我懷上小孩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