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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她站在門廊上邊俯視著他們,面孔灰白,凝然不動。「像是早就知道我還會說啥話,」那人回到汽車時對同伴說,「好像她一直希望我會同時告訴她:那兇手是他又不是他。」
「她徑直地走向監獄。那兒擁擠著一堆人,因為傑弗生鎮已傳話來說,他們要來領那黑鬼,已經上路了。她穿過人群,走進監獄,對梅特卡夫說:『我要見見他們抓到的那個人。』
海因斯瞪著那人,沒牙的嘴邊唾沫直濺。然後他又開始掙扎,氣勢洶洶,一面咒罵。這個虛弱的小老頭兒,一副小孩子的細小脆弱骨架,卻竭力以手杖開路,打進人堆,朝中央鑽,那兒站著抓獲的兇手,滿面是血。「喂,博士大叔!」人們說,一面止住他,「呃,博士大叔。他們已經把他逮住了,他跑不了啦。你這是幹嗎。」
「『你幹嗎要見他?』梅特卡夫問。
「梅特卡夫對她說,想這樣做的人多著呢,還說他知道她並不打算幫他逃走。不過他只是名看守,除非得到警長的許可,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去。她昂然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穿一身綢衣裙,帽子上的羽毛也不晃動一下。她問:『警長在哪兒?』
「他還行,」第一個人說,「我們剛才在鬧市區看了一場熱鬧,加上這大熱的天氣,他有點兒受不了啦。」她站在門口,像是擋在那兒不讓他們進屋;她是一個矮胖的女人,面孔圓圓的,像一塊弄髒了卻還沒烤的麵糰,稀疏的頭髮緊緊地別在一起。「上周在傑弗生鎮殺死那個女人的黑鬼,克里斯默斯,剛才被逮住了,」那人說,「博士大叔對這事有點兒受不了。」
「『他不在這兒,』拉塞爾說,『我是他的副手。有何貴幹?』
克里斯默斯的名字第一次在街上傳開的那天下午,海因斯正在鬧市區;消息一傳開,孩子和大人——商人、店員、懶漢、看熱鬧的,尤以身穿工裝的鄉下人最多——一齊開跑。海因斯也跟著跑去,但是他跑不快,而且個子矮小,跑到之後也望不過那密密麻麻的肩背。儘管如此,他使出所有的力氣和橫蠻,那迫不及待的勁兒不亞於在場的任何人,拚命往熙攘的人堆里鑽,彷彿先前鑄在他面孔上的狂暴神情重新恢復了活力,他亂抓亂扯別人的肩背,最後竟舉起手杖開打,打得人們轉過身來認出是他,把他抱住;他卻奮力掙扎,揮起沉重的手杖又打,一面叫喊:「克里斯默斯?人們真的說是克里斯默斯嗎?」
「克里斯默斯!」抱住他的其中一人大聲回應,面孔也緊繃著,射出憤怒的目光,「克里斯默斯!上周在傑弗生鎮殺人的那個白面黑鬼!」
「他說她一時沒有答上話來,仍站在那兒。之後她說:『哪兒能找到他?』
女的幾乎從來見不到人影。雖然男的——人稱博士大叔——成天呆在廣場:一個骯髒的小老頭兒,那張面孔從前要不是很剛毅便是很兇狠——他要不是個空想家便是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穿一身無領的污穢的藍色斜紋布工裝,拄一根沉重的手削的山桃木拐杖,手握的地方污黑得像胡桃木,光滑得像玻璃。最初他在孟菲斯幹事那幾年,每月回家還一星半點地談起自己,不僅帶著獨立自主的自信,還顯示出他一生中曾有過比獨立自主更了不起的氣質,而且這就在不久以前。那時他一點兒不顯得神情沮喪。使他的生活發生變化的倒是他的自信心,那種能夠管束幾個手下人的自信,他自願這麼做而且這樣做的理由他相信別人既無可置疑又無法理解。可是,他講起自己和當時乾的差事的那些話儘管連貫又有條有理,別人卻聽不明白。因此,人們相信他有些古怪,即使在那個時候。看來他並不是有意在東拉西扯,而是他講的話,講的內容,與聽話人心目中所認為的一個人的活動範圍不相吻合,而這兩者是必須相互一致的。有時人們斷定他當過牧師。有時他談起孟菲斯來滿玄乎神氣的,彷彿他一直在那兒充任什麼重要的名目不詳的市政職位。「當然啰,」摩茲鎮的人背著他說,「他准在那兒當鐵路道口指揮,每當火車經過時他就拿面紅旗站在人行橫道中央。」或者說:「他怕是一個報紙大員呢,從公園的板凳下拾廢報紙。」人們當著他的面不會這樣說,即使他們中間膽量最大的人,以老愛信口開河地說俏皮話而聞名的人,也不敢這樣做。
「於是,哈利迪(他可高興了,想著要拿到一千塊錢;他一上去就照他臉上揍了幾拳,而那黑鬼第一次像個黑鬼那樣甘挨了,一聲不吭:只是陰沉著臉,靜靜地直淌血)——哈利迪正在叫喊,一邊抓住黑鬼,這時一個大伙兒稱作海因斯博士的老頭兒擠上前,舉起手杖就打那黑鬼,最後才有兩個人止住博士大叔,用車子把他送回家。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認識那黑鬼。他只是跌跌撞撞地衝上九-九-藏-書前,尖聲問道:『他的名字叫克里斯默斯嗎?你們是不是在說克里斯默斯?』他擠上前打量了那黑鬼一眼,就舉起手杖敲打。他的舉止神情迷迷糊糊的,像有什麼毛病似的。人們只好攔住他,可他的眼珠子直往後翻,現出藍色,嘴邊唾沫亂濺,揮起手杖亂打,打著哪裡算哪裡,直到他忽然撲的一聲倒地。於是有兩個人用車送他回家,他妻子出來領他進屋去,那兩人又轉回城裡。他們不明白老頭兒是咋回事,那黑鬼被捕后他竟然那麼激動,但他們認為現在他沒事了。奇怪的是,不出半個小時他又回來了。這時他完全瘋瘋癲癲,站在街角。見到路過的人便罵他們是膽小鬼,因為他們不去把黑鬼抓出牢房立即弔死,管它什麼傑弗生鎮不傑弗生鎮的。他臉上一副瘋相,像是剛剛從瘋人院偷偷溜出來,知道不一會兒就有人來抓他回去。人們說他從前還是個牧師呢。
「『可能在他的辦公室,』梅特卡夫說,『你去找他吧,向他要個許可證,就可以見這黑鬼了。』梅特卡夫以為這樣說就會了事。於是他看著她轉身出去,穿過監獄前面的人群,回到通往廣場的街道。這時他只看見那根羽毛在動了,沿著欄杆頂端一路過去。然後見她穿過廣場,跨進法院大樓。大伙兒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因為梅特卡夫沒時間告訴他們監獄里發生的事。他們只望著她進入大樓,後來拉塞爾對人們說,當時他在辦公室里,偶然抬頭,隔著辦公櫃檯看見窗外現出一頂帽子,上面插了根羽毛。他不知道她已經在那兒站了很久,一直在等他抬起頭來。他說她的個兒恰好能看過檯面,看起來像沒有身軀似的,像是什麼人溜進大樓去放了個畫著人面的玩具氣球,上面蓋了頂滑稽的帽子,與幽默小報上畫的小頑童一般無二。她說:『我要見警長。』
「他們在街邊排成一道人巷子,那兒停著傑弗生鎮來的第一輛車,引擎已經發動,方向盤後面已坐好人,兩位警長不失時機地跟上,這時她又出現了,那個叫海因斯太太的女人。她邊擠邊推地穿過人群。她個兒太矮小,鄉親們只看見那根羽毛一顛一簸地緩緩往前移動,像是什麼東西即使沒受阻擋也動不快,又像是輛拖拉機誰也阻擋不住。她終於擠出人群,走到人們站成的巷道,直擠到兩位警長面前,黑鬼就夾在他倆中間,於是他們只好停步以免踩倒她。她的面孔像一大塊油乎乎的麵糰,帽子擠歪了,羽毛垮在面孔前面,她得先把帽子往後推才看得見。可是她懶得管這些。她迎面擋住他們,站在那兒瞧了黑鬼足有一分鐘。她一句話沒說,好像她在鄉親們中間擠來擠去、東問西找就是為了這個,這似乎就是她穿著打扮趕來鎮上的原因——只是為了正面瞧那黑鬼一番。因為接著她就轉過身去,開始鑽回人群;等載著黑鬼和傑弗生鎮司法人員的兩輛汽車開走之後,鄉親們回頭便沒見著她了。等人們回到廣場,博士大叔也走了,她叫他坐在那兒等候的椅子里空無一人。然而並不是所有的鄉親都直接回到廣場,許多人還呆在那兒注視著監獄,好像剛才走開的也許只是那黑鬼的影子。
「得啦。咱們回吧。會漏看一些的。」
於是,二十五年來這對老人沒有維持生活的直接收入,鎮上人全都裝作沒看見送食品的黑人婦女和那些蓋好的鍋碗,而其中有些食物十之八九是從她們工作的白人家的廚房原封不動端出來的。也許這是人們心裏迴避的部分內容。總之,鎮上的人對他們置之不理,二十五年來這對老人一直生活在孤苦伶仃的停滯的死水中,像是兩頭從北極圈溜出來迷了途的麝牛,從冰河時期遺留下來的兩頭無家可歸的動物。
整個漫長的下午,人們聚集在廣場上,擁在監獄外面——店員、懶漢、穿工裝的鄉下人。城裡到處都在議論紛紛,此起彼伏,像一陣風吹拂,像一場火蔓延,直到日斜影長天色暗淡,鄉下人才開始趕著馬車或開著沾滿塵土的汽車離開,城裡人才開始回家吃晚飯。然後談論又熱烈起來,令人興奮一時,在電燈照亮的房間里,在偏僻山村的點著煤油燈的小屋裡,那話題到了晚餐桌上,人們對妻子和家裡人再講述一遍。第二天是星期日,在悠緩閑適的鄉下,人們穿上乾淨的襯衫,美觀的吊帶褲,嘴邊慢悠悠地吧嗒著煙袋,蹲在鄉村教堂周圍或住房門前的陰涼院落里,柵欄邊停放著來訪者的車輛,拴著客人的馬匹;婦女們在廚房備餐,於是她們又說開了:「他並不比我更像黑人,準是他身上的黑人血液在作怪。看來他是有意讓人抓住的,那勁頭跟男人執意要討老婆一樣。整整一個星期他完全無蹤無影。要是他沒放火燒房子,人們也許在一個月之後才會發現殺了人。要不是那個叫布朗的傢伙,人們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那黑https://read.99csw.com鬼冒充白人的時候販賣過威士忌,人們把威士忌和殺人的事一齊推在布朗頭上,布朗才把真相給抖了出來。
「他們坐在候車室里的條凳上,這時鄉親們、推銷員和遊民以及五花八門的人,開始進來買南行的車票。車站售票員說,他七點半吃好飯進候車室就注意到有人坐在那兒,但他沒特別留意,直到她去售票窗口詢問去傑弗生的火車幾時開。他說當時他正忙著,只抬頭晃了一眼,回答說『明天』,手上的活兒也沒停。接著他說,過了一會兒像有啥東西引他抬起頭來,原來窗口邊露出一根羽毛,一張圓圓的面孔望著他。
「『也許在他家裡,』拉塞爾說,『本周他一直挺忙。有時晚上還在干,幫傑弗生鎮那些官員的忙。他說不定在家裡睡午覺呢。不過,我可——』然而他說,這時她早走了。拉塞爾說他從窗口望去,見她橫穿廣場,轉過街口,直往警長的家走去。他說這時他還在琢磨她是什麼人,究竟是誰。
「他們?」那人說,「噢。是的,傑弗生離這兒沒多遠。」他換了一下扶住海因斯胳膊的手。「你要我們扶他到哪兒?」這時,女人才開始行動。她走下台階,來到他們跟前。「我們幫你把他背進屋去吧,」那人說。
「他聲稱自己有權宰了那黑鬼。但絕口不說為什麼;就算有人止住他叫罵,有時間向他提個問題,可他太激動太瘋狂了,說不清個意思。這時他周圍站了一大圈人,他聲嘶力竭地叫嚷,說他最有權利決定那黑鬼的死活。鄉親們漸漸認為,也許他也該進牢房同那黑鬼呆在一起。正在這時,他妻子來了。
「他倆徑直朝汽車修理庫走去,那兒薩蒙停放著他的計程車。她一個人出面辦交涉。她說他們要去傑弗生鎮。也許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薩蒙的要價會超出每人兩毛五分錢,因為當他說要三塊錢時她又問了一遍,像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塊錢,』薩蒙說,『一個子兒也不能少。』他們站在那兒,博士大叔毫不介入,像是等在那兒,好像這事與他不相干,像是知道也不用他過問,好歹她有辦法讓兩人一同去那兒。
她俯視著他們,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心思遠在別處。「他們在等傑弗生鎮來人嗎?」
「那之後也還有鄉親留在那兒。人們從窗口望見他倆摸黑坐在屋子裡。也許他們能看見那根羽毛,還有博士大叔的白頭髮。後來,博士大叔醒了,發現自己坐在那兒,他似乎毫不感到奇怪,也沒覺得坐在那兒有啥不樂意。他竭力提提神,像昏昏糊糊了一大陣之後,現在該是拿出點兒精神的時候了。人們聽見她向他打『噓——』聲,這時他正想開始講話。售票員進屋把燈打開,告訴他們兩點鐘的車就要到了,他倆還坐在那兒,她仍在不斷向他『噓——噓——』,像在誆小孩子;博士大叔叫嚷起來:『淫|盪,可惡!可惡,淫|盪!』」
「他真的依了,一點兒不假。他坐在叫他坐的地方,她頭也沒回便走了。大家都眼睜睜看見的。也許是大伙兒從沒見過她,除了在她家附近,因為她老呆在家裡;而他是那種兇惡的瘦小老頭兒,任何人打他面前經過都得留神,得先想想。總之,大家都挺奇怪,沒想到他還會聽從誰的命令。好像她拿住他什麼短處,他不得不聽她的。她叫他坐,他就坐下,坐在那把椅子上,不再大聲叫喊不再嚷嚷了;這時他低著頭,握著手杖的雙手在發抖,口水絲兒仍從嘴邊往下淌,流在自己的襯衣上。
「那是快四點鐘的事。鄉親們看見他們在法院大樓的長凳上坐到六點鐘。兩人都不吭聲,像是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坐在身邊。他們只是肩並肩地坐在那兒,她身上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也許她很開心,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星期六整個晚上都呆在鬧市區。也許她認為這與別的人在孟菲斯消磨一整天的情形沒有兩樣。
可是他又扭又擺,不住地咒罵,聲音都變得沙啞微弱了,嘴邊掛著唾沫,止住他的人努力控制他,像握著一根壓力過大、管道太細的皮水管。那一大堆人中惟有被捉獲的兇手沉著鎮靜。人們抓住海因斯,可他不斷罵人,他那副脆弱的老骨頭,瘦削纖細的筋腱,一齊爆發出強烈的憤怒。他從人們手裡掙脫出來,直往前沖,又擠又鑽地來到兇手面前。這時他停了一下,凝視著兇手的面目。那是認真周到的一次端詳,但人們還沒來得及再次抓住他,他舉起手杖早給了兇手一下;正要舉杖再打,人們才把他抱住,他沒法子,可火氣仍然很大,輕飄的唾沫從嘴邊飛濺。人們卻止不住他的嘴,他叫道:「宰了這雜種!宰了他!殺死他!」
「『要更便宜,你們去不成,』薩蒙說,『除非乘火車去。把你們載去,他們只收五毛二一個人。』可是她早轉身走了,博士大叔像條狗似的跟在她背後。
九九藏書只是她並沒領他回家。過了一會兒鄉親們發現,不像是她在領他去哪個地方,而像他倆在合作辦理同一樁事,同樣的事卻為不同的理由而已;彼此都知道對方理由的不同之處,而且誰要是得逞,就會使對方大為不利。他倆像是心照不宣,相互警惕,但兩人都明白,要開始行動還是數她最有辦法。
「走吧。」他倆回到車旁。「真怪,那該死的傢伙在二十英裡外殺了人卻跑到這個鎮上來,還到大街上招搖,終於被人認出來了。但願是我認出他就好了,我會有一千塊錢花。可是我從來不走運。」汽車開動了。第一個人又回頭瞧了一眼那沉寂的門口,老兩口就是從那兒消失的。
「但她沒吭氣,吃完飯由她付錢,她從傘里掏出個紮好的舊布袋,五分、一毛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拿出來,博士大叔坐在一旁等著,一副茫然的神情,像正在夢遊。然後他倆出了店,店員以為他們會聽他的忠告進城乘汽車,卻見他倆出店后跨過鐵道側線朝車站走去。他差點兒開始叫喊,但忍住了。『我猜我把她的意思給理解錯了,』他說,他想是這樣,『也許他們要去乘的是往南開的九點那趟火車。』
「他們一直坐到鍾敲響六點。這時他們才站起身。看見他們的鄉親們說,她沒對他說一個字;他倆一齊起身,像兩隻鳥兒同時舉翅飛離樹枝,誰也說不准他倆是誰發出了信號。他們走在路上,博士大叔略為靠後。就這樣,兩人穿過廣場,轉身踏上去車站的大街。鄉親們知道三個小時之後才會有火車經過,懷疑他們是不是真要乘火車去什麼地方,接著發現他倆要去做的事遠比這個更令人驚奇。他們去車站附近的那家小餐館吃晚飯;到摩茲鎮以來,他倆一起上街的事都不曾有過,更不要說一道上餐館吃飯了。可那確實是她領他去的地方;也許他倆怕誤了火車,要是在鬧市區吃飯的話。他們還不到六點半鍾就進了餐館,坐在櫃檯旁邊的兩隻小凳上,吃著她點的飯菜,她點餐時也沒問博士大叔一聲。她向店員打聽去傑弗生鎮的火車,人家告訴她凌晨兩點。店員說:『今兒晚上傑弗生鎮可熱鬧啦。你們可以從鬧市區乘汽車去,不到四十五分鐘就到了。你們不必等到凌晨兩點上火車。』他想他們也許是陌生的過路客,還指點他們進城的路呢。
她一個字也不答。那人後來對同伴說,好像她還沒認出是她丈夫。「人們要把他咋辦?」她問。
後來他丟掉了在孟菲斯的工作,或者是自動辭了職。他在一個周末回家來了。到了星期一卻仍然沒走。這之後他成天呆在鬧市區的廣場一帶,沉默寡言,衣服邋遢,帶著憤怒而又茫然的目光,人們把這些當作精神病的癥狀;那神情像是暴力已經耗盡,只留下一種氣息,一股怪味;那狂熱則像漸漸微弱的就要熄滅的爐火餘燼,一種傳道狂般的熱情,包含著四分之一的信念,四分之三的強制蠻幹。因此,人們聽說他常常徒步去鄉下的幾座黑人教堂佈道並不奇怪;一年之後甚至聽說了他宣講的那些內容也不驚奇。這個幾乎全靠黑人的恩惠和施捨維持生活的白人,獨自深入到偏遠的黑人教堂,打斷正在進行的儀式登上講壇,以威嚴沉悶的語調,有時竟會使用不堪入耳的言語勸誡黑人要在比自己膚色更淺的所有人面前誠心謙卑,鼓吹白種人優越,而他自己就是第一號代表,狂妄地不知所云地大發謬論。黑人相信他神經不正常是上帝在作怪,或者是他觸犯了上帝。人們多半根本沒聽他講,他所講的他們大半也聽不懂。也許他們當他是上帝的化身,因為他們認為上帝也是一位白人,他的行動也有些莫名其妙。
三十年前他倆遷來摩茲鎮。一天,鎮上人發現海因斯太太住進了那幢小平房,此後便一直住在那兒;頭五年海因斯每月只回家一次,在周末的時候。很快人們得知他在孟菲斯有份什麼差事,究竟在幹啥也沒人知道,因為即使在那時,他已經是個神秘人物,他那模樣既像三十五歲也像五十歲,目光冷淡,神情痴迷,有點兒古怪,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都沒有好奇心。鎮上人認為他倆神經有點兒不正常:孤孤獨獨,霉里霉氣,個兒比大多數男女都要矮小,像是屬於另一個種族,屬於不同的人類。即使五六年之後也是如此,這時海因斯似乎已經來到摩茲鎮,在他妻子居住的那幢平房住下不走了,人們僱用他幹些他們認為他力所能及的零雜活兒。但沒過多久,他連零活兒也不幹了。有段時間,鎮上的人奇怪他們靠什麼維生,但不久便把這事忘了,不再去揣測;就像後來人們聽說海因斯步行去鄉下幾處黑人教堂傳播福音,主持佈道會,於是常常看見黑人婦女從他們的住宅後門進去,端的顯然是飯菜食品,出來時兩手空空,鎮上人揣測了一陣子后也忘了。最後,鎮上人要不是忘記九_九_藏_書便是寬容了他們,因為海因斯已老,沒有妨礙,那種事要發生在年輕人身上可是罪大當誅的。鎮上的人只是說:「他們怪得很,對黑人的事真著迷。說不定是北方佬呢。」這樣說說也就完了。也許鎮上人寬容的不僅是他挽救黑人靈魂的自我獻身精神,而且還有人們對他倆接受黑人施捨的食物這事的視而不見,因為拋棄良心上的負擔,心裏自然會感到快活的。
「我真沒看清,」那人說,「人們抓到他后得給他點兒顏色瞧瞧。是個年輕人。而且看上去並不比我更像黑人。」女人俯視著他倆。現在夾在他倆中間的海因斯能夠自己站立了,口裡發出咕嚕聲,像是快要從沉睡中醒來。那人問道:「你要讓我們咋個安頓博士大叔?」
「說來也怪,那話似乎把鄉親給說服了,就算他們知道那一千元錢會花一些在摩茲鎮而不是別的地方,即使花錢的人只是哈利迪。可是,那話奏效了。鄉親們真有趣。他們不能堅持一種想法或者堅持做任何事,除非找到一條堅定要那樣做的新理由。而現在他們真有了一條新理由,就很可能改變了。因此,他們不再吭氣;好像剛才那陣子人群有點兒散開的樣子,現在又開始收攏。兩位警長明白這點,就像他們知道這場面維持不久。他們很快退回監獄,隨即帶出那黑鬼,人們幾乎還沒轉過身;那黑鬼夾在他們中間,後面跟了五六個助手。他們準是一直讓黑鬼站在門背後等候,因為轉眼之間就把那黑鬼帶了出來,他面色陰沉,手腕上了手銬,由傑弗生鎮的警長牽著;人群發出『哇噢噢——』的聲音。
「『我付不起這麼多錢,』她說。
「克里斯默斯,」那人說,「那個黑人兇手,克里斯默斯。」
「那個黑鬼,克里斯默斯。」
「他?」那人說,「哦——那黑鬼。那得看傑弗生鎮的人咋說。他是那兒的人。」
「於是昨天上午,他大白天走進摩茲鎮,恰好是星期六,鎮上擠滿了人。他像白人那樣走進一家白人開的理髮店,因為他那模樣兒像白人,誰也沒懷疑他。甚至擦皮鞋的人發現他穿一雙過大而笨重的舊皮鞋也沒懷疑他。理髮師給他理了發,修好面,他付了錢出來,隨後又進一家商店,買了件新襯衣,一條領帶,一頂寬邊草帽,用他從殺死的女人那兒偷來的錢。然後他大白天逛街,好像這個鎮是他的。他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人們打他身邊經過十多次都沒認出他,最後還是哈利迪看出他,跑上前抓住他問道:『你不是叫克里斯默斯嗎?』黑鬼答道『是的』。他沒抵賴一句,規規矩矩。他的舉動既不像個黑鬼也不像個白人。就這樣他被抓住了。他這樣做可激怒了鄉親們。一個殺人犯,竟然穿得周周正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逛,活像沒人敢碰他似的,而他本來該躲躲藏藏,鑽樹林子,爬沼澤地,渾身是泥,東奔西跑。他像是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個殺人犯,更不明白自己是個黑鬼。
「『那趟車早上兩點才到站,』售票員說,他也沒認出她是誰,『要是你打算早些到傑弗生鎮,最好進城去雇輛車。知不知道進城咋走?』可是他說,她只是站在那兒,從打結的布袋裡掏出硬幣來數,一毛的五分的;他遞給她兩張票,然後他的目光掠過她身邊,從窗口看見了博士大叔,才明白她是誰。他說他倆坐在那兒,趕南行車的鄉親們進來了,火車到了站又離開,他們仍然坐在那兒。他說博士大叔還是那副昏睡迷糊的樣兒。接著南行的車開了,有的鄉親沒進城,呆在車站不時進進出出,都看見博士大叔和妻子坐在條凳上,直到售票員把候車室的燈關了。
「『我不會找他的麻煩,』她說,『只想瞧瞧他。』
老兩口站在小屋的門廳里,狹小陰暗,臭氣難聞,像個岩洞。老人虛脫的境況比昏迷強不了多少,妻子扶他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似乎只是權宜之計,仍然放不下心。然而沒有任何必要退回去先把門閂上,可她卻這樣做了。她來到他身邊站了一會兒。起初她似乎只是望著他,帶著關切焦急的神情。接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會看見她渾身劇烈地顫慄起來,粗暴地把他掀進椅子,而她這麼做像是本想把他扔在地板上或者把他當俘虜一樣牢牢制住,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站在他身旁,又矮又胖,面色灰白,那張臉活像一個淹死者的面孔。他講話時發抖,極力控制仍發顫音,她雙手緊緊握住他半躺在其中的椅子的椅臂,聲音顫抖,卻在盡量控制:「尤菲斯,你聽我說。你必須聽我的。我以前沒給你添過麻煩。這三十年我沒問過你一句。可是現在我得問了。我一定要問清楚,你必須告訴我。你原來把米莉的嬰兒咋個辦的?」
「『我要買兩張票,』她說。
「有些鄉親在摩茲鎮住了三十年還未見過她。她跟海因斯講話之前人們不知道她是誰,因為那些見過她的人,只九九藏書見過她出現在那幢小平房附近,總是戴頂她丈夫的舊帽,穿一身鄉下婦女的衣服。可現在她已經打扮起來:穿上了紫色的絲綢衣裙,帽檐上別了一根羽毛,手裡拿把陽傘。她走到圍觀的人群跟前,海因斯正在那兒大叫大嚷。她喊了聲『尤菲斯』,頓時他便停止叫喊,眼睜睜地看著她,那手杖還舉在手裡而且有些顫抖,下巴一沉,口水直淌。她抓住他的胳膊。許多鄉親由於怕那根手杖都不敢靠近他;他似乎也隨時可能揍人,而自己甚至還不知道,或者知道但有意那麼干。可是她徑自走到他舉起的手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領他到商店門口的一把椅子坐下,她說:『你坐在這兒等我回來。坐著別動,現在別再叫了。』
星期五克里斯默斯在摩茲鎮被捕。這個鎮上住著一對名叫海因斯的年老夫婦,年歲已經很大了。他們住在黑人區的一幢小平房裡;可是他們的生計,生活情形,鎮上的一般人不得而知,因為他們似乎窮得有點兒邪乎,完全無所事事;就鎮上人所知,海因斯二十五年來沒幹過活兒,沒有任何穩定的工作。
海因斯太太正轉身準備開門。正如那人後來對同伴說的,她一聽這話立即愣住轉不動身了,像是被人扔來一顆石子擊中了。她問:「逮住誰?」
第一個人瞧了一眼屋子,門已關上,老兩口早已消失不見了。「她也知道他。」
半小時后兩人用車把海因斯送回家。一人開車,另一個扶著他坐在後座上。他布滿短髭和污跡的面孔變得蒼白,雙眼緊閉。兩人把他長癱癱地抬出汽車,支撐著他穿過前門,走過用碎磚頭和水泥塊鋪就的朝向台階的道路。現在他睜開了雙眼,但仍舊茫然失神,眼珠直往內翻,只露出昏褐淺藍的白眼仁。他渾身依舊軟弱無力,不能動彈。正當他們走近門廊,門開了,他妻子跨出門外便隨手把門掩上,站在那兒望著他們。他們知道是他妻子,因為她從人們所知道的他的住屋出來。兩人之中卻有一人從未見過她,雖然是鎮上居民。「咋回事?」她問。
「她甚至沒謝咱們一聲,」另一個人說,「也許咱們應當把他送回去關進監獄,同那黑鬼一起,既然他似乎知道他的底細。」「尤菲斯,」第一個人說,「尤菲斯。十五年來我一直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尤菲斯。」
「她根本沒找到警長。到了那陣子,時間太晚了。警長其實就在監獄,只是梅特卡夫沒告訴她,而且不等她離開監獄多遠,傑弗生鎮的官員就分乘兩輛汽車抵達了監獄。他們來得很快,進監獄也急。但是,他們到達的消息早傳開了,不一會兒監獄外聚集了准有兩百人——男人、小孩,也有女人;兩位警長來到門廊,咱們的警長發表了一通講話,要求鄉親們尊重法律,說他和傑弗生鎮的警長共同保證,那個黑人會受到一次及時的公正的審判。這時人群中有人說:『公正,見鬼去吧。他給了那位白人婦女公正的審判嗎?』於是人們嚷叫起來,擠得更攏,好像他們都在為死去的人鳴不平,而不是在向兩位警長訴說。可是警長繼續心平氣和地對人們說,從人們選舉他那天起,他一直在努力信守誓言。『我對白人黑人都一樣,不會對黑人殺人犯抱更多的同情,』他說,『那是我的誓言,上帝可以作證,我是信守誓言的。我不喜歡出亂子,但要是出了我也不迴避。你們冷靜地想想吧。』哈利迪也在那兒,同兩位警長站在一起。當時他顯得最理智,絕不想製造麻煩。『喲喲,』有人叫喚起來,『我們猜你不想讓他遭受私刑。但在我們看來,他不值一千塊錢,不值一千根劃過的火柴棍兒。』這時警長立即說道:『假若哈利迪不要求處死他又咋辦呢?難道我們的要求不一致嗎?這兒一位本地居民將獲得獎賞:那筆錢要花在我們的摩茲鎮。試想,要是由傑弗生鎮的一位居民得到它,公正不公正呀,鄉親們?那合情理嗎?』他的聲音微弱,像一個玩偶的聲音,即使一個大人物講話,聲音也會這樣,當他所講的不僅鄉親們不愛聽,而且違背了他們大體已定的心愿。
「知道誰?」
「他像啥模樣?」她問。
「我背得動他,」她說。她和海因斯差不多一般高矮,只不過她更粗實些。她雙手抓住他腋下。「尤菲斯,」她喊了一聲,聲音不高,「尤菲斯。」她輕聲地對兩人說:「鬆手。我扶住他了。」他倆放開手。現在他能走幾步了。兩人望著她扶他登上台階走進門去。她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人們以為她把博士大叔領回家了。椅子還在達納商店門前,達納說他看見她沿街回來,走在人群前頭。他說博士大叔一直沒動,坐在她安頓他坐的椅子里,像被人施了催眠術似的;等她回來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站起身,兩人一道離開,達納在一旁看著他。達納說,從博士大叔臉上的氣色看來,家正是該他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