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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這就是她,」拜倫平靜地說,「海因斯太太。」
「抓到了他,」海托華現在直起身坐在椅子里,「你來告訴我,說他——他們已經……」
拜倫沉思地瞧著自己不斷移動的手。「他從未承認他殺害了她。他們迄今所取得的對他的指控惟有布朗的口供,這幾乎等於零。你可以說那天晚上他在這兒同你一起。布朗總是說每天晚上都看見他朝那幢大屋子走去,進入屋內。鄉親們會相信你。他們會相信你的話。他們寧肯相信你而不會相信他與那女人像夫妻那樣一起生活,然後把她殺死。再說你現在上了年紀,他們不再會因此做出任何可能有害於你的事。而且,我認為你已經習慣他們可能做的任何事。」
「我本想安排她同你交談,沒有他在場,」拜倫說,「但沒地方讓他呆。她說她必須看著他。昨天在摩茲鎮他就莫名其妙地竭力煽動鄉親們的情緒,要把他處以私刑。」
「噢,憐憫?耽擱了這樣長的時間?憐憫我還是你拜倫?行啦。直說吧。你究竟要我幹什麼事?因為這是你的主意,我知道。我一直明白。哎,拜倫,拜倫。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戲劇家。」
他們站在那兒不動:女的像是經過長途跋涉現在終於到達了終點,面對陌生的面孔和環境,她安靜地等待著,冷冷的如同冰山,獃獃的如同著了顏色的石刻;臟老頭子顯得冷靜機警,但隨時有可能大發雷霆。似乎兩人誰也不大在意要理睬海托華,看不出是否對他抱有興趣。海托華指了指椅子。拜倫引女人就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手裡仍握著陽傘,男的則一屁股坐進椅子。海托華挪了把椅子在書桌對面坐下,問道:「她想同我談什麼?」
拜倫敲門沒有得到回應,便離開門廊繞過房舍走進那小小的四合後院。他一眼就看見桑樹下那把椅子。那是一把褪色陳舊的曾經修補過的帆布躺椅,海托華長期卧躺以致帆布下陷呈現出他的體形,即使空著也似乎幽靈般地托著主人肥胖的不勻稱的身軀。拜倫朝椅邊走去,心想這把喚起人們對於諸如閑置不用、懶散淡漠、與世隔離的寒酸境況等等意味的回憶的無聲椅子,恰好是它主人的象徵,也是他的生存境遇的寫照。「我又要去打擾他,」他想,嘴唇微微地上翹了一下,想著又一次?我迄今帶給他的干擾,甚至他也會明白現在那干擾已算不了什麼。而且又到了星期日。我想星期日會令他難受的,這一天是鄉親們的日子。
「我不是牧師。而這並不是出於我的意願。還記得吧,不是我自己放棄再當牧師的。那是他們的意志,勝過命令,他們那些人像你,像她,像關在那邊監獄的他,像那些把他們的意志強加于他的人,他們對他跟處置我一個樣,肆意侮辱,施用暴力;而別的人跟他們一樣都由同一個上帝造就,卻被他們強迫去做事,但他們又反過來因為他那樣做了而加害於他。那不是我心甘情願放棄的。記住。」
「尤菲斯走了。鋸木廠老闆不知他的去向,另請了個工頭。但他還讓我在那幢房裡多住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們不知道尤菲斯的下落;冬天到了,剩下我一人,還得照顧嬰兒。我同格爾曼先生一樣不知道尤菲斯哪兒去了,直到他寄來一封信。信是從孟菲斯寄出的,裏面有張匯款單,別的什麼也沒有。所以我仍然蒙在鼓裡。那以後,十一月里又來了張匯款單,同樣沒附信紙或別的什麼。我疲倦得很,聖誕前兩天我到後院劈柴,等我回到屋裡,發現嬰兒不見了。我離開屋子不到一小時,我應當瞧見他來去的,可我偏偏沒瞧見。我只看見他留在枕頭上的信,這隻枕頭我用來隔在嬰兒與床沿之間,以防嬰兒滾下床去。我那時累壞了。我等待著,過了聖誕節尤菲斯回家來了,他不對我做任何說明,只說我們要搬家,我以為他已經先把嬰兒送過去現在又回來接我。他也不告訴我要搬到哪兒去,只說很快就搬,我快急瘋了,擔心我們搬去之前嬰兒咋過日子,可他還是不告訴我,而且我們好像又老是搬不去。後來我們搬去了,嬰兒卻不在那兒,我說:『你告訴我,把喬咋辦了。你必須對我說清楚。』他瞧著我的那副神情跟那天夜裡他瞧著米莉躺在床上死去的一樣,他說:『那是上帝的憎惡,我是執行他的意志的工具。』第二天他又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又是寄回一張匯款單;過了一個月,尤菲斯回家了,說他在孟菲斯工作。於是我猜他是把喬藏在孟菲斯的什麼地方,我想這樣他可以在那兒照看喬,即使我不能去。同時我知道我得等待,等到尤菲斯願意讓我知道的時候,每一次我都認為他下一回要領我到孟菲斯去。因此我等著,我為喬縫製好衣服,他每次回家時我把衣服都準備好了,還設法要他告訴我那些衣服喬穿上合不合身,他過得好不好,但尤菲斯總不回答我。他常常坐下來閱讀《聖經》,高聲朗讀,除了我沒別的人聽,他又讀又嚷,好像他認定我不相信《聖經》上說的話。可是整整五年他都沒對我講,我從不知道我縫的衣服他給沒給喬穿。我怕問他,怕惹他心煩,因為好歹他守在喬所在的地方,即使我去不了。五年後的一天他回家來說:『咱們得搬家。』我想現在也該搬了,我會見到喬了;就算那是樁罪過,我想這時候我們也償還清了,我甚至原諒了尤菲斯,我以為這回我們終於要搬到孟菲斯去了。可是去的不是孟菲斯,而是摩茲鎮。我們得經過孟菲斯,我乞求他,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求他。我當時苦苦哀求,求他給我一分鐘,一秒鐘;我不碰喬,不同他談話,只是看他一眼。可是尤菲斯不同意。我們連車站也沒離開。下火車后我們在那兒等候了七個小時卻沒離開車站一步,直等到另一列火車開來,這樣我們到了摩茲鎮。這以後尤菲斯沒再回孟菲斯幹活了,過了些時候我說:『尤菲斯。』他盯著我。我說:『我等了整整五年,從沒有打擾你。難道你不可以對我說:他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他說:『死了。』我問:『對世人來說是死了還是只是對我?要是只對我來說是死了,就明白告訴我得啦,整整五年我沒問過你一句。』他說:『他死了,對你,對我,對上帝,對上帝的整個世界,永遠永遠地死了。』」
女人又開始講話了。也許剛才她一直在聽。但同她進屋時一樣,現在她臉上仍然毫無表情;她板著面孔,以她那死氣沉沉的聲音,幾乎同老頭兒一樣猝然開口:「五十年來他一直像那樣。還不止五十年,但我經受了五十年的苦。還在我們結婚前,他就總是同人鬥毆。就在我生米莉的那天晚上,他因為鬥毆被關進監獄。我一直忍耐著,一直受這份苦。他說他非斗不可,因為他比大多數人矮小一些,不然鄉親們會欺負他。那是由於他的虛榮心和驕傲心理。但我對他說那是他身上的魔鬼在作怪,而且有一天魔鬼會襲擊他,等他明白時已經晚了;魔鬼會說:『尤菲斯·海因斯,我收稅來了。』我就是那樣對他講的。米莉出生的第二天,我身體虛弱,連頭都抬不起,他剛好又一次放出監獄。我對他說:上帝多及時地給了他一個信號和一項警告——他在自己女兒出生的時刻被關進監獄,那是上帝有意表明,上天認為他不配養育女兒。那是上帝給的預示,那個鎮(當時他是一名制動手,在鐵路上幹活)只會對他有害。https://read.99csw.com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了,既然是一個預示,我們便搬離了那個城鎮;過了不久,他在一家鋸木廠當了工頭,幹得不錯,因為那時他還沒有帶上虛榮和驕傲,沒以上帝的名義來辯護和原諒他身上的魔鬼。所以那天晚上從馬戲場回家,勒蒙·布希路過家門口沒停住馬車讓米莉下來,尤菲斯便進屋把櫥櫃的東西亂翻一氣,找出了手槍。我說:『尤菲斯,這是魔鬼而不是米莉的安全在催促你。』他說:『管它魔鬼不魔鬼,管它魔鬼不魔鬼。』他掀了我一把,我倒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她住口了。但她的聲調卻是緩緩地降落下來,像唱針在唱片轉動的中途出了故障。海托華的目光再一次從她身上移向拜倫,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勝驚訝。
「不錯。你說他還不錯。拜倫說他還不錯——拜倫·邦奇幫了那個女人的情夫的忙,而他為了一千塊錢出賣了朋友,拜倫還說這事不錯。把那女人藏起來,不讓她見孩子的父親,而那——說是另一個情夫可以嗎,拜倫?我可以那樣說嗎?因為拜倫·邦奇掩蓋了真相,我也只好不說真話嗎?」
「這另一個女人不再是迷途人。她迷途了三十年,可現在她清醒了。她是他的外祖母。」
「什麼?」海托華問,他的聲音有些高,顯得機警卻缺乏耐心。他坐著也一直沒動,背靠在椅子上,雙手扶在椅臂。「什麼?想說什麼?」
他走到椅子背後,俯身往下看,海托華還在熟睡。他那臃腫的大肚皮上,反扣著一本翻開的書,他身上穿的白襯衣(一件乾淨的新換的襯衣)罩在像氣球一般的肚皮上,下擺綻開著,露出破舊的黑褲子。海托華的雙手交疊著放在書本上,神態靜謐安寧,寬厚慈祥,幾乎像位大主教的神氣。襯衣的式樣很老,襯著一塊草率燙壓的花格護胸,他沒有穿外衣。他的嘴張著,肌肉鬆弛,沿著嘴邊鼻旁下垂,圓圓的出氣口道下面露出有色漬的牙齒,惟有那鼻樑依然端莊沒有改變,經受住了歲月的增長,年復一年的磨難。看著這張沒有知覺的面孔,拜倫似乎覺得這整個人都從他鼻子以下消失不存了,惟有鼻樑在征服懶怠邋遢的陣地上仍頑強地支撐著某種值得驕傲和富於勇敢精神的東西,像一面被忘懷的旗幟插在廢棄的城堡之上。太陽光,從桑葉遮蔽的天空透射來的光線,閃爍炫晃在他的眼鏡片上,因此拜倫無法辨別海托華幾時睜開了眼睛。他只見他的嘴閉上,交疊的雙手一動,海托華便坐起身來。「噢,」他說,「呃?是誰——噢,是拜倫。」
「也許你是說一個鼓動者,代理人,推銷員,」拜倫說,「這是樁可悲的事。我知道。用不著你告訴我。」
「我猜想馬戲班遭遇大雨的那個晚上她便悄悄溜去。他說她的確去了。總之,他的舉動表明是那樣。要是他不知道,要是她沒溜出去,他做的事便不會發生了。因為第二天她跟一些鄰居去看馬戲。他讓她去看,因為他當時不知道頭天晚上她曾溜出去。他沒產生任何懷疑,甚至當她穿著節日盛裝出來登上鄰居的馬車的時候。可是當天晚上他一直在等馬車駛回來,一直在聽回來的動靜,他聽見馬車駛到門前大路,經過他家,好像不打算停車讓她下來。於是他趕上去叫喊,鄰居停住馬車,他女兒卻不在車上。鄰居說她在馬戲班駐紮的地點下了車,說是要去六英裡外同另一個姑娘過夜,鄰居挺奇怪海因斯咋不知道這回事,因為她上馬車時就拿著手提包。海因斯沒看見這個手提包。而她——」這一回他指板著面孔的女人;她是不是在聽他講話倒說不準——「她說那是魔鬼在指引他。她說女兒當時究竟在哪兒他不可能知道得比她多,然而他進屋拿上手槍,她想阻止他卻被他掀倒在床上,接著騎上馬便走了。他說他抄了他可能走的惟一捷徑,在黑暗中從十多條路挑了一條最有可能趕上他們的路。但他們走的哪條路他絕不可能知道。然而他卻猜著了。他找到了他們,像是他一直明白他們一定會去那兒,像是他和那個他女兒聲稱的墨西哥人早約好在那兒會面。他好像早就知道。天色漆黑,甚至當他追上一輛輕便馬車時,他仍然沒法斷定那就是他要追的那輛。但他緊跟在馬車背後,這是當晚他看見的第一輛馬車。他從右邊趕上前,夜仍然漆黑,他沒說一句話,也沒停住馬,俯身下去便抓住那人,這人既可能是陌生的過路客也可能是一位鄰居,因為他無論如何不可能看得見聽得清。他一隻手抓住他,另一隻手握槍對準他;開槍打死他后,他把女兒載上身後的馬背便掉頭回家,而把那輛輕便馬車和那人扔在路上不管。當時天正下著雨。」
「不。還沒有誰把他怎麼樣。他還沒死,關在監牢里,還不錯。」
她住口了,刺耳的沉悶的聲音斷了。海托華隔著桌面望著她:這個面若石頭、沒有表情的女人穿著紫色衣裙,進屋后一直絲毫未動。過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講,仍然不動。幾乎連嘴唇也不動一下,她像一具木偶,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口技聲響。
「我明白。這是樁可悲的事。太不該煩擾你。我沒意識到,我最初牽涉進去時我真不知道。要不我一定會……然而你是一位牧師,不能迴避這個。」
「我知道這個。因為一個人沒有被給予那麼多選擇。在那之前你自己卻做過選擇。」海托華瞧著他。「在我出世之前,你曾有過選擇,而且你做了選擇,在我、她或他出世之前。當牧師就是你的選擇。我認為無論是善良的人或邪惡的人同樣得為所做的選擇受苦。她、他,還有我,都不會例外。這同樣包括其他人,另一個女人。」
老海因斯跟了進去,耳聞目睹了一切。他看見那群年輕的淫|婦在褻瀆我主的神聖誕辰,趁女總管不在時大喝混合蛋酒。她們解開毯子。正是醫生的情人傑熱貝爾充當了上帝的工具,她說:『咱們給他取名克里斯默斯吧。』另一個女人說:『什麼克里斯默斯,克里斯默斯什麼。』這時上帝對老海因斯說:『告訴她們。』於是她們個個身上帶著污穢的臭氣,都一齊嚷著朝向老海因斯:『嘿,這不是博士大叔嗎。瞧,博士大叔,聖誕老人給咱們送什麼來啦,放在門口台階上的。』老海因斯說:『他的名字叫約瑟夫。』她們不再笑了,都盯著老海因斯,傑熱貝爾問:『你咋個知道的?』老海因斯說:『上帝說的。』於是她們又笑開了,嚷著說:『《聖經》里是這樣說的:克里斯默斯,喬的兒子。喬,喬的兒子。喬·克里斯默斯。』她們提議說,『為喬·克里斯默斯乾杯!』想以此讓老海因斯不顧上帝的憎恨也喝酒,可他把酒杯掀往一旁。於是他只好監視和等待,他真等到了,上帝賜予良機,邪惡生出邪惡。醫生的情人傑熱貝爾從淫|盪的床頭跑來,還帶著罪惡和恐懼。她說:『他躲在床背後。』老海因斯說:『由於上帝的厭惡和憤怒,你使用了成為你自己禍根的芳香肥皂,活該。』她說:『你可https://read•99csw•com以同他談談。我看見你同他談過話的。你可以勸勸他。』老海因斯說:『我同上帝一樣,才不過問你的私通淫|盪呢。』她說:『他會說出去,我會被解僱。我會丟盡臉。』她身上散發出縱慾好淫的臭氣,站在老海因斯面前,上帝的意志正在她身上起作用,她玷污了上帝收養孤兒的房屋。『你一錢不值,』老海因斯說,『你和你那群賤女人。你是執行上帝憤怒意圖的工具,天網恢恢,連只麻雀也逃脫不了。你是上帝的工具,同喬·克里斯默斯和老海因斯一樣。』她走開了,老海因斯一面等待一面觀察。過了不久,她又回來,面孔擺出一副荒山野地里一隻貪婪野獸的兇相。她說:『我把他收拾了。』老海因斯說:『咋個收拾的。』沒有任何事瞞得過海因斯,因為上帝不向自己選擇的工具隱藏他的意圖,老海因斯說:『你為上帝早已註定的意志效了勞。去吧,你竟可以不喜歡上帝,直到最後審判的一天。』她的面孔活像荒山野地里一隻貪婪野獸露出的兇相,腐朽發臭的塗脂嘴唇里發出了對上帝的譏笑。於是有人來把他帶走了。老海因斯看著他坐上輕便馬車離開。他回來等待上帝,上帝對老海因斯說:『現在你也可以離開了。你已經完成我給的使命。這兒除了女人的邪惡之外沒有更多的罪惡了,不值得由我挑選的工具來監視。』上帝叫走,老海因斯便去了。可是他不斷與上帝保持聯繫,夜裡他會說:『那個雜種呢,上帝。』上帝說:『他還活在我的土地上。』老海因斯一直與上帝聯繫,一天夜裡他煩躁不安,搏鬥著大聲喊道:『那個雜種呢,上帝!我有感覺!我感到了邪惡的毒牙!』上帝說:『這正是那雜種。你的使命尚未完成。他是我土地上的敗類和惡果。』」
拜倫俯視桌子,看著放在桌上的雙手。「這是樁可憐的事。可憐呀。」
「克里斯默斯。在摩茲鎮。他到了那個鎮,就我所知,還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認出了他。」
「要是公眾的談論能製造真相,那麼我認為這便是真相,尤其當人們發現是我把他們倆關進了監獄。」
「他們倆?」
「另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女人?我都五十多歲了。難道我的生活非得受人侵犯,我的安寧必須被兩個迷途的女人破壞,拜倫?」
沒有任何迴音;顯然老頭兒和女人都沒聽見。拜倫並不指望老頭兒能聽見,心想:「他不需要任何幫助。他才不呢。他需要的是阻礙。」這樣想著,他記起自十二個小時前遇見他們以來,老頭兒一直處於昏糊而又瘋狂的狀態,夢影般地跟隨在女人背後走來走去。「他需要的是阻礙,他幾乎到了絕望的地步,我看這倒是件好事,對她,對更多的鄉親。」他注視著那女人,輕聲地,幾乎是柔和地說:「繼續講吧。把你的要求告訴他。他想知道你要求他幹啥。告訴他吧。」
坐在漆黑的窗邊,他彷彿看見他們現在聚在一起,走進門去。他們幾乎全都去了這時他身子略微靠前,開始說「快啦,快啦」。然後像一直在等待他打個手勢似的,音樂忽然演奏起來。風琴奏出的旋律透過夏夜傳來,宏亮而又低沉,響亮的聲音里交融著慘淡與莊嚴的韻味,這自由無阻的聲音彷彿隨著量的聚積而凝現出各種受苦的形狀和姿態,莊嚴靜穆,意味深長,令人入迷。然而即使這時,它仍帶有另一種音調:嚴厲,毫不寬恕,有意摒棄以致毀棄激|情;懇求的不是愛,不是生命,而是不允許把它給予別人,以響亮的音調強烈地要求死亡,彷彿死亡是一項恩惠;這同新教各派的音樂完全一樣。接受這音樂的人們似乎在讚美聲中更加高聲地稱頌,既然是這音樂所讚頌和象徵的東西鑄成了他們目前的狀況,他們也以讚頌來回報它。他聽著,似乎感到自己的歷史、自己的鄉土和自己身上循環流動的血液在這音樂中出神入化了;而他出自其間、生活其間的人們,卻永遠領略不到歡樂,承受不住災禍的打擊,但又無法逃遁,無法安然置之度外。即使得到歡樂或者陶醉,他們似乎也受用不了:他們宣洩的方式會是暴力,酗酒、鬥毆或者禱告;災禍,總是與暴力聯在一起,也顯然無法逃避因此他們奉行的宗教為什麼不該驅使他們自己經受苦難和互相折磨呢?他想。他彷彿從音樂中聽到了他們已經知道明天必須付諸行動的宣言和做出的奉獻。他似乎覺得匆匆過去的一周有若激流,而從明天開始的一個星期將是無底深淵,而此刻則在瀑布的邊緣;這瀑布是溪流高漲匯合而成的一串宏亮高亢的厲聲呼喊,不是在為自己辯護,而是在為自己投身而下唱出的臨死讚歌;不是在向任何神祇禱告,而是在向囚于死牢的人訴說;他能聽見他們的歌聲,還能聽見另外兩處教堂傳來的音樂,在他被處以死刑時,他們也會豎起十字架。「他們會很樂意這樣做,」他說,倚在漆黑的窗邊。他感到嘴唇和下巴的肌肉由於預感到什麼而變得緊張起來,某種甚至比嘲笑更為可怕的事。「既然憐憫他等於承認他們懷疑自己,等於表明他們自己也希望、也需要得到憐憫。他們那樣做會很樂意的,會樂意那樣做的。因此,這是多麼可怕啊!可怕,可怕。」這時,他身子往前一靠,看見三個人走來,走在陰影里,側影映著街燈,轉身進了前門。他已經認出拜倫,便注視著跟在他身後的另外兩人。他知道那是一女一男,除了能辨明其中一人穿的是衣裙外,兩人幾乎完全相似:同樣的高矮,一致的塊頭,比普通男女還寬大一倍,像兩頭熊。他忍俊不禁。「拜倫頭上要是頂塊手絹、戴上耳環那就有意思了。」他這樣想著,禁不住大笑特笑,一面不出聲響地準備去開門,一面竭力收斂笑容,以便拜倫敲門時他早到了門邊。
「噢,是這樣,」海托華說,聲音既尖又高。雖然他絲毫未動,他一雙緊緊抓住椅臂的手的指關節都繃緊得發白了,他的身子開始在衣服下面慢慢地無法抑制地顫慄起來。「噢,是的,」他說,「就是這些。簡單,簡單,簡單。」他顯然無法控制住自己地說著。「簡單,簡單,」他不斷小聲地重複。然後他提高聲音問:「他們要我做什麼?我現在該怎麼辦?拜倫!拜倫?咋回事?他們現在要求我做什麼?」拜倫已經站起身。這時他站在桌邊,雙手放在桌上,面對著海托華。海托華仍然坐著沒動,只是他虛弱的身體顫慄得愈來愈厲害。「唔,對了。我早該明白。提出要求的會是拜倫。我早該明白。那該是等著拜倫和我的事。哎,行啦,直說吧。你幹嗎現在猶豫了?」
「我想……」說兩個字又停了。窗外昆蟲撲撲地飛著。過了一會兒,話音又接了下去,平板單調,她也微微地埋頭坐著,像帶著同樣的專註在傾聽自己的聲音。「他也是我的外孫,我女兒的小孩。我只是想能不能……他是不是……」拜倫靜靜聽著,心想這才怪呢。人們會認為他們曾經有過什麼交易。反倒像是他有個黑人外孫即將被絞死話音繼續:「我知道不應當來打擾一個陌生人。可是你很幸運。一個單身漢,一個到老都不曾對愛感到過絕望的人。但是就算我直說出來,我想你也永遠不會明白。我在想要是能再有一天,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鄉親們像是從來不知道他曾經殺過人……」話九-九-藏-書音又斷了。她仍然紋絲不動。好像她聽見話音停止同剛才聽見它開始一樣,帶著同樣的專註,同樣的鎮靜。
「噢,是的,」海托華的聲音有點兒顫抖,高亢而又尖細,「拜倫·邦奇現在成了公共利益和公眾道德的維護者。讚賞的獲得者,繼承者,現在又將得到那個不相匹配的妻子——我可以這樣說嗎?我這樣說算理解拜倫的心意嗎?」說著他開始哭起來,肥大的身軀頹然陷進椅子里。「我不想動感情,你是知道的。但你不應該來打擾我,煩我,當我已經——已經說服自己不聞不問——被人勸服百事不管——而這種事竟然找上門來煩我,在我已經年邁,對人們的想法已經心安理得——」拜倫曾經見過他坐著汗如淚下的情形,而此刻卻見他的淚水像汗水一般淌過他鬆弛的面頰。
她再次住口。海托華隔著桌子靜靜地望著她,帶著令人絕望的驚訝。拜倫聽了也一動不動,頭略微低垂。三個人像是退潮后海灘上現出的三塊石頭,海因斯老頭兒除外。他一直在聽人講話,幾乎是側耳傾聽,以他那特有的本事在恍若聽而不聞的貫注神情與昏糊茫然的神情之間不斷變化,他的目光顯然朝內凝視像是他在用手捧著,令人見了怪不舒服。他忽然咯咯笑了,聲音歡快,宏亮,瘋狂;他講起話來有股說不出的老氣橫秋的叫人難以置信的怪味兒。「那是上帝的意思。他在那兒。老海因斯報答了上帝給予的機會。上帝吩咐老海因斯如何干,老海因斯便照辦了。然後上帝對老海因斯說:『現在,你看著,瞧我的意志起作用了。』於是老海因斯留意觀察,從上帝憐愛的沒父沒母的小孩子的口裡聽見『黑鬼!黑鬼!』的喊叫,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們不懂得罪惡,因為他們還沒有犯過罪,女孩子甚至還不明白啥叫罪惡和淫|盪,上帝卻把自己的話、了解的事通過他們純潔的嘴說了出來。『我告訴你什麼來著?』上帝對老海因斯說,『現在我的意志已經開始執行,我得離開了。這兒沒有足夠的罪惡讓我忙碌,一個浪盪|女人的私通值得我老費心思么,那也是我意圖的一部分。』老海因斯問:『一個浪盪|女人的私通咋會是你意圖的一部分呢?』上帝說:『等著瞧吧。你以為那純屬偶然——聖誕之夜我安排那個年輕醫生在台階上發現裹在毯子里的邪惡產物?你以為那只是巧合——孤兒院的女總管當晚不在,讓那些浪盪|女人有機會不顧褻瀆我的兒子而給他取名克里斯默斯?現在我得走了,因為我的意志已經開始執行,我可以留你在這兒觀察監視。』因此,老海因斯留下來監視和等待。他從上帝的鍋爐房旁邊觀察那些孩子,監視那個活在他們中間不為人知的魔鬼的後代,以不斷呼喊他的名字來玷污大地。因為這時他不再同別的孩子一塊兒玩耍,單個兒獃獃地站著,這時老海因斯知道,他正在傾聽上帝判決的神秘警告。老海因斯問他:『你幹嗎不像從前那樣同別的孩子一塊兒玩呢?』他不吭氣,老海因斯又說:『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是個黑鬼,因為上帝在你臉上烙下了印記?』他反問:『上帝也是黑鬼嗎?』老海因斯說:『上帝是憤怒的萬軍之主,他的意志不可違背。你我的意願都微不足道,因為你我都是他的意圖和報復的一部分。』他走開了,老海因斯瞧見他在聽,也聽見了上帝的報復意志。後來,老海因斯發覺自己注視小黑鬼在院子里的活動,一面幹活一面密切注視他在院子里的情形。最後那小黑鬼問:『你幹嗎老盯著我瞧?』海因斯說:『你咋成個黑鬼的?』小黑鬼說:『誰告訴你我是個黑鬼,你這沒用的白雜種?』他說:『我可不是黑鬼。』小黑鬼說:『你比黑鬼更糟,連自己是啥玩意兒都不知道。比那更糟,你永遠鬧不清楚,不管是活著還是到你死的時候。』他說:『上帝才不是黑鬼呢。』小黑鬼說:『我看你應當知道上帝是幹啥的,因為只有上帝才明白你的底細。』可是上帝已經不在那兒,他早已讓自己的意志開始執行,留下老海因斯進行監視。從那天晚上開始——上帝就選擇了自己的兒子的莊重生日作為執行意志的起點,他派老海因斯進行監視。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老海因斯站在角落後面的暗處,從那兒他能看見門口的台階,看見上帝意志的實現,看見那個年輕醫生在私通淫|盪之後走到台階停下來,彎下身撿起上帝憎恨之物,把他抱進屋去。
「什麼?」海托華問。他的聲音很高,像是預料到只有提高嗓門才能蓋過對方的聲音。「這是怎麼回事?」
「把他處以私刑?」海托華說,「對他的親外孫處以私刑?」
「包括布朗。雖然大多數鄉親幾乎都認定布朗沒膽量干那樁殺人的事或者充當殺人幫凶,就像在追捕那兇手時他沒本事抓到或者幫助抓到那人。但是人們卻可以說拜倫·邦奇已經讓他安全地蹲在監獄里了。」
「但我不像你那樣具有超人的感知能力。你似乎已經知道我能對你講些什麼,可你卻仍不告訴我你的用意。你要我幹什麼?要我去對這樁兇殺認罪么?是不是這樣?」
拜倫俯視著他,面容十分莊重,不再帶有同情憐憫的神情,也許什麼也說不上,只是非常冷靜,十分堅定。他平平板板地說:「昨天他們抓到了他。我猜你還沒聽說這個,就像當初沒聽說殺人的事。」
「那是馬戲班裡的一個傢伙,」拜倫說,「她告訴他那人是墨西哥人,他發現她時女兒才這樣告訴他的。也許那傢伙就是這樣對女孩子說的。但他——」拜倫又一次暗示指那老頭兒——「說來也怪,他卻知道那傢伙身上有黑人血液。說不定這是馬戲班的人告訴他的。我不知道。他從未說過他是咋個發現的,似乎說不說明都一樣。我想的確是那樣,第二天晚上之後。」
遠處教堂的音樂早停息了。現在夏夜寧靜,只有夏夜特有的種種聲息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海托華坐在桌對面,比任何時候更像一頭中了圈套沒及時逃脫的動物,現在被設圈套的人弄得十分狼狽,進退維谷。另外三個人坐在面前,正面看著他,差不多像是個陪審團。其中兩人也凝然不動,女人的面孔嚴峻,像一塊石頭耐心地等待著,老頭兒則筋疲力盡,像一支蠟燭被猛然撲熄了火焰而剩下的焦黑燈芯。惟有拜倫似乎保留著生氣。他略微低著頭,像在注視放在膝頭的一隻手,陷入了沉思,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緩緩地揉搓,呈現出一副像在聚精會神地注視指頭動作的神情。這時海托華講話了,拜倫知道這不是對他講,也不針對房間里的任何人。「他們要我幹什麼呢?」他說,「他們認為我、希望我、相信我能幹什麼呢?」
「他是他們女兒的孩子。他——」他的頭略微擺動指著老頭兒,這時老頭兒正以瘋狂的炯炯目光注視著海托華,「——嬰孩一下地他就把他抱走了。她不知道他把嬰孩咋辦了,甚至不知道嬰兒的死活,直到——」
「抓到了他?」
「說下去,說下去。究竟要我幹什麼?」
「誰的外祖母?」
「那是因為——」她說。她的聲音突然而又深沉,雖然不高卻幾乎刺耳。彷彿她開口講話read.99csw.com時沒打算髮出這樣大的聲音;她似乎聽了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吃驚,連忙住口,目光從一張面孔移到另一張上。
「她是那麼說的,」拜倫平淡地說,「她說他來此地的目的就是這個。她得跟他一道來,不讓他那樣做。」
「告訴我吧,」海托華說,「盡量講給我聽。」
「因此,有時我納悶魔鬼竟然會把上帝給征服了,因為我們發現米莉很快要生小孩,尤菲斯便開始尋找一個願意把它解決掉的醫生。我相信他會找到,有時我想能找到最好,要是還想在世上過日子。有時我希望他能找到,經受了那場折磨之後我累壞了,馬戲班老闆又來說那人不是墨西哥人,真是個混血的黑鬼,像尤菲斯一直聲稱的那樣,像是魔鬼告訴了尤菲斯他是個黑鬼。尤菲斯又帶上槍,說他要麼找到一個醫生,要麼殺死一個。他每走一次就是一個星期,而鄉親們都知道這回事,我設法勸尤菲斯搬家。因為說那人是黑鬼的只有馬戲班的老闆,也許他本人沒弄清楚,而且他也走了,以後我們也許再也不會見他,所以尤菲斯不願意搬走。米莉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尤菲斯帶著手槍尋找能夠處理掉它的醫生。不久我聽說他又被關進監獄了,聽說他到各地尋找醫生,撞進教堂和祈禱會,聽說有天晚上他在祈禱過程中突然起身走上講壇,開始宣講,大聲咒罵黑人,號召白人鄉親起來把黑鬼統統殺死,教堂里的人叫他住口滾下講壇,於是他當場掏出槍來威脅人們,直到警察趕到把他抓起來,他當時像個瘋子似的。人們還發現他曾在另一個城鎮打傷一位醫生,被人抓住之前逃跑了。所以等他出獄回家,米莉的時間已經快到了。這時我以為他已經放棄原來的打算,終於明白了上帝的意志,因為他呆在家裡靜靜地不吭聲了。一天,他發現了米莉和我準備好的衣服,藏起來不讓他知道的,但他沒說什麼,只問該是什麼時候。每天他都要問,於是我們認為他死了心,也許是闖教堂或又蹲了次監獄的經歷使他甘心了,就像米莉出世那天晚上他被關進監獄的事把他馴服了一樣。就這樣,米莉的時間到了,一天夜裡她叫醒我,告訴我她發作了,我連忙穿衣,叫尤菲斯去請醫生,他穿好衣服便去了。我把樣樣東西都準備停當,我們等著,等到尤菲斯和醫生該回來的時間到了又過了,可尤菲斯還沒有個影兒,等到醫生該趕到門口的時候,我到前門去看,原來尤菲斯卻坐在台階頂頭的第一級,膝頭放著一支獵槍,他說:『滾回屋裡去,養娼婦的鬼老婆子。』我懇求地叫他:『尤菲斯。』他卻舉起獵槍對準我說:『滾回屋去。讓魔鬼收穫它自己的作物:這是它播的種。』我設法從後門出去,他聽見了,拿起槍繞過屋來追我,用槍托子揍我,我只好回到米莉身邊。他站在廳堂門外邊,從那兒看得見米莉,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然後他走進房間,到床邊來瞧嬰兒,他抱起來,抱得老高,比燈還高,像等待著看是上帝還是魔鬼贏得了勝利。那時我疲倦得要命,在床邊看著投射在牆上的他的影子,他胳膊的影子,高高舉起的嬰兒的影子。當時我以為上帝贏了,但是現在我卻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因為當時他把嬰兒放回米莉身邊便走了。我聽見他從前門走出去的聲音。然後我起身在爐子里生起火,熱了點兒奶。」
「往下講吧,」海托華說,還是那不耐煩的高亢聲音,「往下講。」
拜倫住口了。那女人立即接過話去,好像她一直在強忍著等他住口。她說話的聲調仍然沉悶平板:兩個單調的聲音一唱一和,兩個無形的聲音夢囈般地進述著發生在某個小地方的事件,參与者的血腥殘忍。「我被掀倒在床上,聽見他出去,後來又聽到馬從牲口棚過來經過住宅的聲音,已經在嘚嘚地開跑了。我和衣躺在那兒,獃獃地望著油燈。油慢慢快燃幹了,我起身進廚房添了油,挑明燈芯,然後脫衣躺下,讓油燈亮著。天還在下雨,而且很冷,過了些時候,我聽見馬回到了院子,在門口停下,我起身披上圍巾,這時聽見他們進屋。我先聽見尤菲斯的腳步聲,接著是米莉的腳步聲。他們來到門廳,米莉站在那兒,渾身是水,臉上,頭髮,還有她的新衣服沾滿泥,她雙眼閉著;然後尤菲斯揍她,她倒在地上,躺在那兒,臉上的表情同剛才站著時沒有兩樣。尤菲斯站在門口,也是渾身濕透,濺滿了泥,他說:『你原先說我在受魔鬼的指使。好啦,現在我給你帶回了魔鬼現成的收穫。問問她肚子里有什麼東西了。問問她吧。』我很疲倦,天又寒冷,我問:『出了啥事?』他說:『去那兒瞧瞧有什麼陷進泥路你就明白了。他也許愚弄了她,說自己是什麼墨西哥人。可他休想騙過我。他本來矇騙不了她。他根本不用那麼做,只是因為你說過總有一天魔鬼會來向我收稅。是呀,他來了。我妻子給我養了個娼婦。可是他來收稅時起碼幫了我的忙。他指了我該走的路,他幫我穩穩地握住手槍。』
「我想也許——」她說。她說話時紋絲不動,聲音與其說是帶著試探不如說十分遲鈍,像是被迫說出什麼難於出口成聲的話,說出某種只可意會不便言傳的事情。「邦奇先生說也許——」
「那是因為我……」她的聲音再次止住,雖然仍然不高,卻像受了聲音本身的驚駭嘎地一下斷了。彷彿這五個字自動形成了一道障礙,她的聲音沒法越過去;他們差不多能看見她做出努力來繞過它。「他能行走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她說,「整整三十年我都沒見過他。從來沒見過他獨立行走,沒叫過一聲他的名字——」
海托華從黑洞洞的書房窗口等待著,望著街道和住宅的前門,當遠處的音樂一開始響起他就會聽見。他不明白自己在期待那音樂,每個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他都坐在黑暗的窗口等待音樂開始。他幾乎分秒不差地知道它開始的時刻,完全不用看表或者看鍾。他既不使用表也不使用鍾,二十五年來兩者他都不需要。他過著與機械時刻毫不相干的生活。但也正是為了這緣故,他從未喪失過時間觀念。他像是通過潛意識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固定場合的實感,據此他逝去的生活得以在現實世界中井井有條地呈現。不用求助時鐘,他只消一想就立即知道星期日做早、晚禮拜和星期三晚上禱告儀式的特定時刻,在開始和結束這兩個固定時刻之間,要在往日他會在哪裡,正幹什麼;知道他進教堂的準確時間,知道應當在某個時刻結束他精心準備的禱告或佈道。因此,黃昏還未完全消退他便自言自語現在人們聚在一起,沿著街道緩慢走近,轉身進去,彼此招呼問好:成群的人,成對的人,單個的人。教堂裏面有些人在攀談,聲音很低,女人在不斷地打扇,響起噝噝的聲音,還向剛到的經過甬道的朋友點頭致意,加魯塞爾斯小姐(她是風琴手,死去差不多二十年了)就是其中之一,不一會兒她就要起身進入風琴所在的樓廂星期日晚上的禱告會,他總覺得這彷彿是人們與上帝靠得最近的時刻,勝過七天中任何別的時間。在教堂的各種集會之中,惟獨這個場合具有某種靜穆感,這種感覺正是人們對教堂的期望和辦教堂的目的。這時,人們的精神和心胸得到凈化,倘若真有凈化的可能;過去的一個星https://read.99csw.com期連同其間遭遇的任何災禍,都被早禮拜儀式的嚴肅莊重的濃烈氣氛結束了,罪過清算了,一筆勾銷;而下一個星期,無論會有什麼厄難出現,此刻的心靈卻靜靜地沐浴在信仰和希望的涼爽柔和的春風裡。
「第二天晚上?」
「從他能夠走路說話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整整三十年來沒見過他一眼。我不是說他沒有幹人們說他干過的事,不應當因此受苦,像愛他、失掉了他的人一樣感到痛苦。可是,假如鄉親們要能夠給他一天日子,像還不曾發生什麼事,像世上的人還沒有什麼可指責他的。這樣,他會像是剛剛做過一次旅行,長大了,成了大人,現在回來了。要是能夠那樣,哪怕一天也好。那以後我就不干涉了。要是他幹了那種事,我不會站出來袒護他,讓他免受懲罰。只要求有那麼一天,明白嗎。像是他從一次旅行歸來,告訴我途中的種種經歷,還不曾受到世人的指控。」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問。
「我聽說的也是這樣,」拜倫說,「起初我也很難鬧清是咋回事。他們住在阿肯色州那邊的一家鋸木廠,他是廠里的工頭。那女孩當時大約十八歲。一天晚上有個馬戲班經過鋸木廠去城鎮。那是在十二月份,雨水下了很多,有架馬車在鋸木廠附近的橋頭撞翻了,車上的人去他們家叫醒他,想借用一下吊木滑車把馬車吊起來——」
「淫|盪,可惡!」男的突然嚷叫,聲音很高,又尖細又有力。「淫|盪,可惡!」說完便住嘴了。他從直覺和夢幻的狀態叫嚷出這四個字,帶著滿腔憤怒,預言家般的突然,別的話也不多說。海托華瞅了他一眼,然後瞧了瞧拜倫。拜倫平靜地說:
拜倫臉上擠出一個怪相,淡淡地一晃而過,帶著譏嘲疲憊的意味,沒有一絲快樂。「我想,還不完全是那樣。」然後他的面容變得沉靜,十分莊重。「說出來真難為情。上帝知道我心裏明白這個。」他看著自己的手緩慢地在桌面移動,神情專註,動作輕微。「我記得曾經對你說過,行善作惡同樣得付出代價,付出高昂的代價。需要償付賬單的時候,只有善良的人才不會拒絕付出。他們之所以不拒絕,是因為他們絕不是被迫支付,像一個誠實的賭徒那樣。壞人則會矢口抵賴,因為誰也不指望他們當場或在別的任何時候付賬。好人不能拒絕,也許因為行善而付出代價的時間比起作惡來更長些。你以往不是沒有這樣做過,不是沒有付出過代價,現在要這樣做不會那麼糟,不會像你以往所經歷的。」
拜倫把他們領進書房——一個是身穿紫色衣裙的矮胖女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手裡拿把陽傘,面孔極為古板;另一個是髒得出奇的男人,令人難以置信地顯得衰老,蓄著一把帶煙草氣味的山羊胡,兩眼射出瘋狂的目光。他們進屋時並無膽怯的神情,卻有些木偶般的呆板拘謹,像是在受笨拙的彈簧裝置操縱。兩人之中女的顯得更為自信,至少更為清醒。儘管她凝重機械,缺乏生氣,卻顯然是為著某種明確的目的而來,起碼抱著某種模糊的希望。但海托華一眼便看出那男人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態,昏昏糊糊地全然不知身在何處,而且帶著一種隨時都可能爆炸發作的神情,自相矛盾地顯得既痴迷又機警。
「克里斯默斯的,」拜倫說。
「那是上帝憎惡女人的肉體!」老頭兒又突然叫起來。然後他的聲音下降,放低,彷彿全是為了引人注意。接著他又疾速地講話,語氣含混狂熱,振振有詞,再次以第三人稱說起自己:「他知道。老海因斯知道。他早就在她身上、從她衣服下發現了上帝憎惡的女人標記。所以當他穿上雨衣、點燃馬燈回到門口,她已經站在那兒,也穿上了雨衣。他說:『你回床上睡覺去。』她說:『我也想去。』他說:『你進裏面那間屋去。』她這才回去。他去鋸木廠弄來大滑車,把馬車給吊了起來。他一直干到天快亮的時候,以為她聽從了父親的命令,上帝給她的命令。可是他早該知道,早該知道上帝憎惡女人的肉體;他早該知道可惡的淫|盪已在蠢蠢欲動,就在上帝的眼皮下。她告訴老海因斯,那人是個墨西哥人,而他心裏更明白。老海因斯從他臉上看見了全能的上帝對黑人的詛咒,告訴他——」
女人坐著沒動。顯然她沒聽見。她像一個靠抱著希望而獲得力量、剛剛完成了一次艱苦旅行的人,現在不想動彈,只是等待著。「這就是他,」拜倫說,「他叫海托華牧師。告訴他吧。把你想讓他知道的都告訴他。」拜倫講話時,她瞧著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這張面孔背後要有什麼隱衷的話,全被古板的面容掩蓋了,如果抱有任何期望或渴求,也沒有一絲流露。「告訴他吧,」拜倫說,「告訴他你來找他的原因。你到傑弗生鎮來的目的。」
老頭兒再次以那種令人吃驚的突然把話打斷。但這次他沒有高聲叫嚷:他的聲音現在同拜倫的一樣平靜,有條有理。他的講述清楚,只是聲音略微有點兒急促:「是的。老海因斯博士抱走了他。上帝賜了老海因斯機會,所以老海因斯也以機會回報上帝。於是,上帝利用小孩子的口表達了他的意志。那些小孩高聲地叫他黑鬼!黑鬼!讓上帝和人們都能聽見,讓上帝的意志得到表達。於是老海因斯對上帝祈禱:『但這樣叫還不夠。那些小孩子之間亂叫的名字比黑鬼更難聽。』可是上帝說:『你等著瞧吧!因為我沒有時間浪費在處理世人的懶惰和淫|盪上。我已經在他身上烙下印記,現在我要他知道一樁事。我已經派你去觀察和維護我的意志。處理和監督就看你的了。』」他的話音停了,語調卻一點兒沒下降。他的聲音只是戛然而止,就像有人不願聽唱片,突然把唱針提起來一樣。海托華的目光從他身上轉向拜倫,幾乎瞪大了眼睛。
「哦,」海托華說,「嗯,是呀,是呀。他們會相信那話。那太容易了,妙極了。對所有人都有利。然後他會回到曾為他受過苦的人身邊,布朗得不到賞金會害怕她的孩子變得合法,於是又會逃跑,而這一次會永遠消失。於是就只剩下她和拜倫。既然我已年老,而且很幸運,活到老還不曾領受過愛的絕望滋味。」他不住地顫抖,現在卻抬起頭來。燈光下他的面孔顯得光滑,像塗過油似的,扭曲抽搐的面膛在燈下閃亮。早上剛換的久洗髮黃的襯衫已被汗水濕透了。「並不是因為我不能,不敢那樣做,」他說,「而是因為我不願意!不願意!你聽見了嗎?」他從椅臂上抬起雙手。「因為我不願意那樣做!」拜倫沒有動,放在桌上的手也不再移動了。他注視著對方,心想他不是在衝著我叫喊,像是他知道有什麼東西離他比離我更近,需要被說服因為這時海托華高聲地喊叫:「我不願意那樣做!我不願意!」他緊緊地捏著雙手,高高地舉起,滿面淌汗,嘴唇咧開,現出咬得緊緊的腐壞的下排牙齒,鬆弛的灰褐色的肌肉從牙床的四周長長地下垂著。突然,他的聲音升得更高:「滾出去!」他厲聲大叫。「滾出我的屋子!滾出我的屋子!」接著他朝前伏倒在桌上,面孔夾在他伸出的兩條胳膊和緊捏的兩個拳頭之間。兩個老人走在拜倫前面,到了門邊拜倫回頭一望,看見海托華仍然伏在桌面上未動,他的禿頭,緊捏拳頭的兩條伸出的手臂,端端地照在燈罩下的光圈內。敞開的窗戶外邊,昆蟲的鳴叫聲仍然不息,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