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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床隨著海托華的起動吱吱地響。「書?我的書?」
海托華站在行軍床邊。他似乎看不見她了。他的面容十分嚴肅,站在這兒的一會兒工夫他差不多老了十歲。也許他的面容這時應當如此,他進屋時的表情與現在完全兩樣了。「進城,」他說,這時他的眼神才清醒過來,又能看清東西了。「唉,現在無能為力了,」他說,「不過,鬧市區的人,神志清醒的人……那兒總有幾個這樣的人……他們走了你為什麼感到高興?」
她沒有轉過臉去,面容坦然,既不裝得天真也不故意掩飾,既不慌亂也不沉靜。「盼望?」
然而,這並沒有完結。還有一樁事等著他呢。
「是呀,」穆尼說,「他今天上午辭去的。」可是海托華沒聽他講話;穿著工裝的工人瞧著這個寒磣、形相古怪、似曾相識的人,見他以欣喜的頗感興趣的目光打量著牆頭、木板和神秘的機器;這機器及其用途他完全不懂,甚至沒聽說過。「你要是想見他,」穆尼說,「我想你可以在城裡的法院找到他。」
「嗯,我知道這個,同別人一樣了解他。比大多數人更了解他。」
「她也走了。進城去了。她沒說,但她準是去了那兒。他溜出去了。她醒來問我他哪兒去了,我說他出去了,於是她便跟了去。」
「為公司幹了七年,還加上星期六下午。今天上午他卻來說不幹了。沒說明原因。這些鄉下人辦事就是這樣。」
她看著他。隔了一會兒她才輕聲地說:「我不知道。」她看著他,她的面孔突然變得空虛無力,彷彿曾使它顯得充實堅定的東西就要流失乾淨,現在什麼也沒留下,沒有掩飾,沒有警覺,也沒有謹慎。「今天上午十點左右他來過。沒有進屋,只到門口,站在那兒瞧著我。從昨晚起我還沒有見過他,他還沒見到嬰兒,我說:『進來瞧瞧他。』他站在門邊看著我,說道:『我來問問你,啥時候要見他。』我問:『見誰?』他說:『他們可能得派個人跟他一塊兒來,但我可以說服肯尼迪讓他單獨來。』我問:『讓誰來?』他說:『盧卡斯·伯奇。』我說:『好吧。』他說:『今天晚上行嗎?』我說:『行。』於是他離開了。他只是站在那兒,然後就走了。」她開始哭泣,他絕望地看著她,像所有男人一樣在女人的眼淚面前毫無辦法。她端直地坐著,孩子抱在懷裡,哭聲不大,也不劇烈,但帶著孤苦無望的凄涼神情,也不掩住面孔。「而現在你卻老在問我是不是說過不行,我已經說過不了,你還要問,不斷地問。現在他早已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坐在那兒,她終於低下頭去。他站起身,立在她的旁邊,把手撫在她低垂的頭上,心裏想著謝謝上帝,求上帝幫助我。謝謝上帝,求上帝幫助我。
「是的,」老婦人說。她抬頭瞧著醫生,一邊彎下腰護著嬰孩。這時他發現她的面孔並不愚蠢、茫然若失,倒顯得既平靜又可怕,好像那平靜和可怕早先曾經消亡現在又一起恢復了生命。但他更為留意她的神態,她既像一塊岩石又像一頭蹲著的動物。她把頭朝老頭兒那邊一扭,醫生才第一次看清那躺在另一張行軍床上睡覺的人。她悄聲地說,帶著逐漸消減的恐懼,顯得既詭譎又緊張:「我騙過了他。我對他說你這次會從後門進來。我騙過了他。現在你終於來了。你現在照料米莉。我來看管喬。」過了一會兒這神情也消失了。就在他注視的當兒,那生氣和神采迅速從她臉上隱退,突然從一張獃滯木然的臉上消失,這張面孔從來沒有可能蘊藏那樣的神情。現在她兩眼審視著他,緘默無言,不知該說什麼好,困惑地躬身護著嬰孩,好像他伸手要從她懷裡奪走嬰兒似的。也許是她的動作刺|激了嬰兒,嬰兒發出一聲哭泣。接著,那困惑的神情蕩然無存,像影子一晃而過。她埋頭瞧著孩子,面帶沉思,木獃獃地顯得荒唐可笑。「這是喬,」她說,「我的米莉的小寶寶。」
「害怕啥?」
他舒了口氣,坐在那兒臃臃腫腫地偌大一堆。他的面孔再次變得無精打采,疲憊不堪。「我相信你。你會繼續這樣說,在你見了……」他再次盯著她,目光專註嚴峻。「他到哪兒去了?拜倫?」
他很快便睡著了,幾乎立即響起鼾聲。誰要停下來俯視椅里躺睡的人,都會瞧見映著天空的兩片眼鏡後面那張單純質樸、充滿寧靜和自信的臉。可是沒有人來瞧,儘管六小時之後他醒來卻似乎相信有誰叫過他。他猝然坐起身,椅子吱嘎直響。「噢?」他說,「噢?什麼事?」可是周圍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四下打量了一會兒,像是在聽,在等,帶著專註和自信的神色,而且臉上仍然帶著煥發的容光。「我原先希望睡一覺就把它睡掉了,」他不假思索地想道,「不。我的意思是說希望。我腦子裡想的是擔心。看來我是沉溺其中了。」他想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開始搓手,先是緩慢地帶著一絲內疚。「我已經聽其自然了。而且我會准許自己這樣做。是的。也許這也是全然該由我自己決定的事,因此,我允許自己這樣做。」於是他這樣說了出來,還在想我接生下來的那個小孩。我還沒有同名的人呢。我知道有不少感恩戴德的母親以接生醫生的名字來替孩子命名。可這事,還有拜倫。不用說拜倫會佔先。她必然還會生孩子,生更多的他腦海里記起那年輕結實的身體,即使在分娩的劇痛中仍顯得安寧無懼。更多的子女,許許多多。那將是她的生活,她的命運。善良的人們安靜地生活,為可愛的大地繁衍後代,從從容容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母親和女兒。可是下一個生命該由拜倫播種。值得可憐的人,儘管他剛才讓我一路走回家來。https://read.99csw.com
「你不應當獨個兒留在這裏,」他環視了一下室內,「哪兒去了——」
「你以為是誰?」他說,聲音宏亮,他走到行軍床邊,低頭看著她,看著嬰孩那張皺巴巴的赤褐色小臉,孩子懸在母親胸部,彷彿沒有身軀,仍然睡眼惺忪。她把床單更緊地貼在胸膛,態度謙和而又安靜,而站立在她身旁的人顯得憔悴,大腹便便,頭頂光禿,臉上倒露出和藹愉快、得意揚揚的神情。她埋頭注視著孩子。
「她整天都盯著他,他也老在注視她。這我看得出來。他假裝睡著的樣子,她卻真以為他睡著了,於是晚飯後不再盯住他了。她昨晚通宵沒休息,晚飯後她坐在椅子里打起盹來。他盯著她,輕手輕腳地從那張床上起來,朝我眨巴眼睛,斜視著我。他朝門邊走去,還扭過頭來對我擠眉弄眼,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外。我沒打算阻止他,也沒想叫醒她。」她注視著海托華,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變得嚴峻。「我也怕那樣做。他講話古里古怪的。他瞧我的那神情,好像他朝我擠眉弄眼的目的不是阻止我叫醒她,而是要我明白,一旦我那樣做會有什麼後果。我害怕了。於是我抱著孩子躺在這兒,過了一會兒她猛地驚醒了。這時我才明白她本來沒想睡著。彷彿她一醒來便立即跑向他睡的床,不相信他已經溜走似的摸了床上一把。她站在那床邊,把床單翻來翻去,好像以為他鑽進了床單似的。然後她瞧了我一眼。她沒有擠眉弄眼,可我幾乎希望她那樣做。她問我,我告訴了她,她戴上帽子便出門了,」她看著海托華,「她走了我挺高興。我想不該這樣說,她幫了我這許多忙。可是……」
他進入屋內,修好面,脫下睡衣,又穿上昨天脫下的襯衣,套上硬領,結好細麻布領帶,戴上巴拿馬草帽。往小木屋去一趟並沒比他剛才回家花的時間長,儘管這次他穿過樹林走,挑了條更為艱難的路。「我得這樣多走走,」他想,太陽間斷地曬在他身上,他感受到熱力,聞到荒野間肥沃土壤的氣息,樹林的清新,喧雜訊中別有一種寧靜。「我本來也不應當丟掉這習慣的。可是說不定它們兩個都會重新恢復,要是它本身不同於祈禱。」
這一次醫生又到達得太晚。拜倫必須等他穿好衣服。現在他已上了些年紀,瑣瑣碎碎地很不利落,而且一大早被人叫醒頗有點兒不高興。然後他又得找他汽車的鑰匙,鑰匙放進了一個牢實的小金屬盒裡,而開盒子的鑰匙一時又找不著,他又不準拜倫把鎖撬開。因此,等他們終於抵達小木屋,東方已經彩霞當空,夏日的朝陽早已噴薄欲出。當兩位現已年邁的老人在小木屋門口再次相遇,職業醫生又輸給了業餘接生員,因為醫生進門便聽見嬰兒的哭聲。醫生驚愕地望著牧師,十分煩惱地說:「呃,博士,但願拜倫早就告訴我已經請了你,我這會兒還會睡在床上呢。」他從海托華旁邊擦身走過,進入屋內。「這一回你的運氣似乎比上次更好,儘管上次咱倆在一塊兒商量過。不過此刻你自己看上去也需要找醫生了。也許你需要的是喝杯咖啡。」海托華說了句什麼,但醫生繼續往前沒停下聽他講話。他進入屋內,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女人虛弱無力地躺在一張狹窄的行軍床上;一個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婦人,他也從未見過,把嬰兒抱在膝頭。有個老頭兒睡在暗處的另一張床上。醫生注意到那人時還暗以為那人已經死去,因為他睡得那樣深沉,那樣安靜。可是醫生並沒有立即注意到那老頭兒。他朝抱著嬰兒的老婦人走去。「好哇,好哇,」他說,「拜倫準是很興奮。他隻字未提一家子都住在一起,還有爺爺奶奶呢。」老婦人抬頭看著他。他想:「儘管她是坐著的,看起來卻同卧床的老頭兒一樣沒有生氣。她不像有足夠的勇氣承擔母親的責任,更不用說是祖母的責任了。」
他找到了克里斯默斯常走的穿過樹林直抵刨木廠的舊道。他先前不知道這條路,但當他發現這條路伸去的方向,欣喜之下他彷彿覺得這是個吉兆。他相信她,但想加以證實,純然由於親耳聽見就會感到喜悅。他到達刨木廠時剛好四點鐘。他去辦公室詢問。
「你說孩子的名字不叫喬。那叫啥名呢?」
他緩慢地走回城——面容憔悴,大腹便便,頭戴一頂弄髒的巴拿馬草帽,粗棉布睡衣的下襟塞進黑色的褲子里。「幸好我離開前穿上了鞋,」他想,「我累了。」他有些煩躁地想道:「我已經筋疲力盡,但不再睡得著了。」他惱怒地想著,拖著疲憊的雙腳一步又一步地終於轉身跨進了自己的家門。太陽升高了,城鎮已經醒來,他聞到這兒那兒早炊的煙氣。他想:「既然不把騾子留給我,他起碼該先回來幫我把爐子的火生好。他不會是認為早飯前走兩英里路對我的胃口大有益處吧。」
「那個黑人孩子出生時你用過的書。我只是提醒你也許有必要帶去,萬一我請醫生回去晚了。騾子就在門口。它認識路的。我步行去城裡請醫生。我會儘快趕回那裡。」他轉過身走出房間。他能聽見,能感覺到另一個人從床邊站起身。他在房間中央摸到垂下的燈線把燈拉開。燈亮時拜倫已經走向門口。他沒回頭。他聽見身後海托華在喊:
現在他明白了那像在等待的隱隱約約的揪心事是什麼,當他橫穿空蕩蕩的廣場去尋找由於疏忽而未預約的醫生的時候。現在他才明白為什麼會忽略了預約醫生。那是因為直到海因斯太太從帳篷里叫醒他時他才相信他(她)需要一位醫生,真有這種九九藏書需要。好像一個星期來他的眼睛接受了她懷著大肚子的事實,心裏卻不相信。「然而我的確知道,完全相信,」他想,「我準是知道的,已經辦了這許多事:東奔西跑,四處撒謊,麻煩鄉親們。」但他現在發覺,直到從海因斯太太身邊經過進入小木屋后他才相信。他睡夢中第一次聽見海因斯太太的聲音,便明白是咋回事,發生了什麼;他起身穿衣,匆匆地像攏上工裝那樣,知道這事的緊迫性,明白為什麼這樣,知道自己期待這個已經有五個夜晚了。然而他仍然有些難以相信。這時他還以為跑到小木屋朝門內看時會看見她坐著,甚至她還會到門口迎接他,態度平靜,沒有變化,與往常一樣。可是他伸手碰門時便聽見一種聞所未聞的聲音。那是大聲的呻|吟嗚咽,急切而又凄慘,顯然像在針對什麼訴說,他知道那些字句不屬於他,任何男人都不那麼說話。接著他從海因斯太太身邊進去,見她躺在行軍床上。他從未見過她躺在床上,他相信在這種情形下真這樣見到她,她會感到緊張並十分警惕的;也許會露出一絲微笑,卻完完全全地意識到他站在面前。可是他進屋后,她甚至沒看他一眼。她似乎沒有感到門開了,沒有感到屋內除了她自己還有別的人或別的東西,也不明白自己嗚嗚咽咽地在向誰哭訴,以一種男人不懂的語言。床單蓋齊她的下巴,但上半身支在兩條胳膊上,耷拉著頭。她的頭髮散亂,兩眼深陷下去像兩個孔穴,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面色慘白得與墊在她背後的枕頭相似,她顯得慌張驚駭,帶著憤懣的難以置信的神情審視著蓋在床單下的體形,再次發出大聲的悲哀的呻|吟哭喊。這時海因斯太太湊在她身邊。她從紫色肩膀上轉過那張呆板的面孔,說道:「去,去找醫生。發作了。」
他碰了一下睡者,堅實有力但不粗野。海托華從正在打的一聲鼾息的中途停住,在拜倫手下猛然一驚,迅速坐起臃腫的身子。「噢?」他說,「什麼?是誰?誰在這兒?」
他朝廚房走去,把爐子生好,動作既慢又笨,二十五年之後仍笨拙得如同第一天學習生火似的,然後把咖啡放上去。「過會兒我要再上床去,」他想,「不過我知道再也睡不著了。」可是他注意到自己的想法聽起來像在發牢騷,像個婆婆媽媽的女人在靜靜地嘮叨,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然後他發覺自己在準備早餐,同往常一樣的豐盛早餐;他突然停下,像不滿意似的嘖嘖嘖咂嘴。「我的感覺應當比現在更差才對,」他想。可是他得承認事實並不如此。他孤零零地站在冷清而又零亂的廚房裡,瘦長畸形,手裡掌著長柄平底煎鍋,昨日殘存的油脂在鍋里煎得吱吱響;這時他的面膛突然一亮,心裏升起一股浪花,湧上一股暖暖的熱流,幾乎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我已經向他們表明!」他想,「當他們又一次遲到,一個老人還能迎接新的生命。拜倫也許會說,他們趕到時只有替他掃尾的份了。」這是他的虛榮心和無用的自豪感。然而得意的容光消退得緩慢,沒有自愧自責的意思。他想:「那又怎麼樣?我真有這樣的感覺又怎麼樣?勝利的喜悅和自豪?我感到了又怎樣?」這溫暖的感覺,容光煥發的神情,顯然既不需要別人注意,又不需要別人承認;這感覺和神情在他吃著橙子、雞蛋和麵包時依然沒有消減。然後他俯視著桌上用髒的空盤,大聲說道:「我的天哪,這會兒我甚至不想洗碗盤。」而他也不往卧室去睡覺,而是走到門口,帶著那決斷和自豪的神情瞧了室內一眼,心想:「這會兒我要是個女人就好了。回到床上去休息:女人才會這樣做。」他走向書房,那勁頭像是一個具有明確目標的人在行動,而二十五年來他卻一直是從早到晚無所事事地在打發日子。這一次他選擇的書不再是丁尼生的詩集,而是一個男子漢的精神食糧:《亨利四世》。然後他來到後院,往桑樹下那把陷塌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沉甸甸地陷進椅里。「然而我不可能睡,」他想,「因為拜倫很快又會來叫醒找。但也值得一醒,聽聽他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要叫醒我去干。」
「這不是該我做的事。他是自由的。問問他。我從沒有想過要留下他。」
「看來他老是離不開手。我以為他睡了把他放下,他馬上叫喚起來,我只好又抱起他。」
「運氣,」海托華說,「運氣。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過運氣。」但是,醫生已經走進小木屋。海托華又回頭望了一下,瞧著帆布床旁邊圍著的人,聽見醫生快活的聲音。老婦人現在安靜地坐下了,然而就在一會兒工夫之前他似乎還在同她爭奪嬰兒,生怕她在驚駭無言之餘狂暴起來,把嬰兒扔到地上。但是她並不因為沉默無言而不那麼狂暴,嬰兒艱難地從母體一拉出來她便把它高高舉起,一面還扭轉那笨重如熊的身子去瞧睡在帆布床上的老頭兒。海托華剛到時老頭兒就這樣睡著,彷彿連呼吸的氣兒都沒有,而老婦人則躬身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里。看上去她活像一塊就要滾下懸崖的石頭,海托華愣了一會兒,以為她已經把他殺了。這一次她採取了預防措施然後他忙碌起來,沒意識到老婦人就在他胳膊旁邊,直到她把還沒有開始呼吸的嬰兒抓過去九-九-藏-書高高舉起,一面虎視眈眈地瞧著睡在另一張帆布床上的老頭兒。不一會兒,嬰兒開始呼吸,呱呱哭泣起來,年輕女人像在回應,以無法明白的言語,粗獷而又充滿喜悅。可是老婦人的面容幾乎一片狂亂,海托華忙把嬰兒從她手裡爭奪過去,以防她把嬰兒扔到地上。「明白嗎,」他說,「你瞧!他躺在那兒沒吭氣。這一次他不會把孩子抱走的。」老婦人仍然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像頭動物,彷彿聽不懂英語似的。可是,那狂亂的喜悅神情已經從她臉上消失了:她嘶啞地咕噥了一聲,竭力想把嬰兒從他手裡抱回去。「小心,」他說,「你小心點兒好嗎?」她點了點頭,咕噥有聲地輕輕地伸出手來抱孩子。她的手顯得挺穩,他讓她抱過嬰兒。這時她坐著,嬰兒放在膝頭,遲到的醫生站在床邊,快活而又煩惱地說著話,一面雙手忙著。海托華轉身走了出去,像老年人那樣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朝垮塌的泥土階梯坐下去,像是他大腹便便的體內安放了什麼致命物,放了一觸即發的炸藥。這時早過了黎明時分,已經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陽已經升起。他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拜倫。」沒有人回應,然後發現他拴在附近的一根柵欄柱上的騾子也不見了。他嘆了口氣。「好哇,」他想,「到頭來我還得遭受拜倫的無禮,毫無體面地步行兩英里回家。拜倫不值得這樣做,就算是出於記恨也罷。可是我們做的種種事情也常常是不值得做的,我們也配不上去做那些事。」
「是的,」拜倫說,「她說現在快到時候了。那時間到了。」
她直愣愣地盯著他。「是的,現在我還會說不行。」
門沒有關閉。顯然他知道這門是不會關閉的。他摸索著進入門廳,不是輕腳輕手地行動,他沒打算那樣做。在這幢屋裡他沒有深入到比那間書房更遠的地方,幾小時前他在那兒看見主人端端地伏在燈光照亮的桌面上。然而他幾乎徑直地走向他要找的房門,彷彿他知道、能夠看見或者是有人在領他前往。「那準是他會使用的詞,」他想,一面慌慌忙忙地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她也會那樣說。」他指莉娜,此刻正躺在那邊小木屋裡,已經開始分娩了。「只不過他們對引導生產的人會各叫一個不同的名字。」他還沒跨進房門,便聽見海托華在打鼾。「還好,他並沒有被剛才的事攪得睡卧不寧,」他想,但又立即認為,「不,不對。那樣說不公平。我不相信會是那樣。我知道他能睡而我卻睡不著是因為他老了,不可能像我一樣經受得住。」
「不行?」
「他要我嫁給他。別再等待。我說不行。」
「我想我明白,」她說。
「是的,先生。大陪審團今天開會,特別會議。對殺人兇手起訴。」
醫生進屋時拜倫停在門外,他就是在這兒聽見那聲哭喊的,他感到可怕的事發生了。海因斯太太先是朝他的帳篷喊他,聲音里有某種意味使他幾乎一邊穿褲子一邊就開跑;海因斯太太還未解衣就寢,他在小木屋門口從她身邊經過,徑自跑進屋內,這時他一看見她的神情便驚駭得目瞪口呆,像堵牆立在那兒。海因斯站在他旁邊同他講話;也許他答了話,應對了一兩句。不知怎的,他躍上騾背便朝城裡奔去,一路上他彷彿還瞧見她,瞧見她的神情:她用兩條胳膊支起身子,斜倚在行軍床上,一面俯視著床單下自己的體形,帶著無望的恐懼嗚嗚咽咽地哭泣。他眼前一直浮現出這幅景象,當他喚醒海托華的時候,當他催促醫生動身的整個時候;與此同時他身上像有什麼揪心的事潛伏著,等待著,他的念頭在疾速轉動來不及思考。那倒一點兒不假。腦海里念頭翻滾無暇思考,一直持續到他和醫生趕到小木屋。這時他剛在門邊停下步,便聽見嬰兒一聲哭泣,他原先覺得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噢,是的,」海托華說,「因此他去了。是的,一個好小夥子。再見,再見,先生們。再見了。」他繼續往前走,穿工裝的人在背後注視了他一會兒。他雙手背在背後,一步步地行進,不作聲地思索,安靜而又感傷。「可憐的人。可憐的傢伙。誰也沒有、不可能有正當理由奪走別人的生命,更不要說一位在任的官吏,一位宣誓為大眾服務的公僕。要是一位公眾選出的知道自己並未吃過受害者(叫作受害者或別的什麼名目都行)的苦頭的官吏可以公開地定奪生死,那麼我們如何能期望一個相信自己曾身受其苦的人會手軟呢?」他繼續走著,現在到了他屋前的街道。很快他就會看見籬欄,那塊招牌,然後是那隱在八月的翠綠叢中的住宅。「原來如此,他竟然不辭而別。這些年來他幫了我許多忙,帶給我不少消息。唉,帶給我,專門說給我聽。看來這是有意對我這樣做的。這下一切都完結了。」
「我不願意給攪得糊裡糊塗的。我害怕她會把我弄糊塗,像人們說的,斜慣了眼要改也改不過來了……」她不再注視他,一動不動,但能感到海托華在注視她。
「她?」
「去城裡?溜出去?」接著他輕輕地「哦」了一聲,面孔變得嚴肅了。
那是星期日晚上的事。莉娜的孩子出世在第二天早晨。剛剛拂曉時分,拜倫勒住嘚嘚賓士的騾馬,停在他離開還不到六個小時的那幢屋子前面。他一翻身下地就跑起來,跑上通往昏暗門廊的狹窄小道。儘管在匆匆忙忙地奔跑,他卻又彷彿看見自己兀立著,注視自己,帶著嚴肅但並不驚詫的神情在思索:「拜倫·邦奇在為生小孩忙碌。兩個星期前我要是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准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誰要是這樣對我說,我會說這是撒謊。」
「我該說的已經說了。就在五天前我明確地read•99csw•com對他說過不行。」
「不,不是這個。這並不要緊。這算不了什麼。一切看你自己打算怎麼辦,這以後。對你自己。對別人。」他瞧著她,她並不轉開臉。「打發他走吧。讓他離開你。」他們彼此望著。「讓他走開吧,孩子。你的年齡可能不比他的一半大多少,可你的生活經歷超出了他的兩倍。他永遠超不過你,趕不上你,因為他浪費掉的歲月太多了。而且他一事無成,像你們這些人一樣無法彌補。他再也無法回頭重新做起,正像你無法回頭勾銷往事。你生了一個男孩,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男人的。你會強行給孩子的生活加進兩個男人,卻僅有三分之一個女人;就算他白活了三十五歲,就算他的生活註定要受到侵犯,也別讓他所受的侵犯有兩個人知道。打發他走吧。」
「你是個好女人。會是的,我不是指——」他趕緊說。然後又住了口。「我剛才指的不是——」
「拜倫!拜倫!」他沒有停步,沒有回答。
她低下頭。她的手在嬰兒頭上晃動,不是在撫摸,一種本能的動作,多餘的動作,顯然是下意識的動作。「她很友好。不止是友好。一直抱著孩子讓我休息。她想一直抱著他坐在那把椅子里——請您原諒,我還沒請您坐呢。」她看著他把椅子挪到床邊坐下。「……她坐在能看見他睡在床上的地方,看清楚他睡著了。」她瞧著海托華,目光專註,充滿疑問。「可她老在叫小孩喬,小孩不叫這名兒。她老在……」她看著海托華,這時她的目光顯得困惑,滿腹疑慮。「她不斷談到——她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有時我也給弄糊塗了,聽著聽著,不得不……」她的眼神,她的話語,在摸索著試探著。
他全然不記得去過馬廄,但他去了,一把抓住騾馬,拖出馬鞍,啪地一下搭上騾背。他的動作極快,思維卻轉動得很慢。現在他知道那是什麼緣故。他在思索,在慢慢估量琢磨,像油在愈來愈燙的熱鍋里慢慢地散開。「我要是早知道這個,」他想,「我要是那時就知道。要是那時候就想通了這事。」他靜靜地想著這個,帶著驚訝的沮喪神情,有些懊悔。「要是那樣,我早就轉過身去,騎上騾馬往另一個方向跑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不為人記起,我想我早已溜之大吉。」然而他沒有那樣做。這時他騎著騾子疾駛過小木屋,思想漸漸平靜鎮定下來,但他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但願她再次哭喊之前我早已走遠,不再能夠聽見,」他想,「但願我能走遠,不再聽見她的哭喊。」這樣想著,他上了路,強壯的小騾馬現在加快了步伐,思維像油在均勻平滑地散開。「我先去找海托華。我將把騾子留給他,還得記住提醒他帶上那本當醫生的書。這可不能忘了。」這樣想著,他到了海托華的住宅,翻身從仍在奔跑的騾子背上跳下,進了海托華的屋。這時他又想起別的。「現在這事成了。」心想即使我找不到一個職業醫生這樣想著他到了廣場,接著又露出了先前的憂慮;他能感到它,心裏惴惴不安,他想就算找不到一位職業醫生,因為我從不相信會需要醫生。我不相信這念頭留在他心上,使他陷入了一種身不由己的境地,一方面他感到時間緊迫,巴不得直往前沖,可他偏偏又得幫老醫生尋找開小鐵盒的鑰匙,然後才能從盒裡拿到汽車的鑰匙。他們終於找到了它,有一陣子他的腦海交織著緊迫感與慢動作——速度的困擾,他倆在空寂的黎明沿著無人行走的道路賓士;有時他感到完全無能為力,服了坐在身旁的醫生,像人們通常做的那樣,他將眼前的一切,所有的恐懼和擔心,統統拋到腦後。不管怎樣,他們趕到了小木屋,一下車便往門口奔去,門內還亮著燈:在這最後幾步奔跑的間歇他剛得到一瞬安寧,可是打擊馬上來了,揪心的事又從背後趕來攫住他。直到他聽見一聲嬰孩的啼哭,他心裏這才踏實了。天色很快變得明亮。在冷颼颼的安寧的黎明時刻,他靜靜地站著——大地漸漸蘇醒時的寧靜美不勝收,難以形容,無論是誰也難有重逢的機會。現在他知道那一直在阻止他相信的東西是他自己的信念,是他所相信的東西阻止了他。他神情嚴肅,十分驚訝,他想好像直到海因斯太太叫我,我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面孔,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在那個時刻,拜倫·邦奇對她無足輕重,我才發現她不是一個處|女他想這太可怕了,但這還不是一切。還涉及別的。他的頭沒有垂下。他靜靜地站在愈來愈明朗的晨曦之中,一面安靜地思索正像海托華說的,這也得由我自己決定,現在我必須告訴他了,告訴盧卡斯·伯奇這確實令人感到不得不吐露真相,有些像是可怕的無可彌補的青春時期的絕望。不是嗎,在這之前我甚至不相信他是那麼回事。好像我,還有她,以及我不得不把他們卷進這事的鄉親們,都只是一堆從不表明任何意義的詞語,甚至我們什麼也不是;而我們自身卻一直存在,一直生活下去,甚至不關心是不是確有那些詞語。不錯,直到現在我才相信他是盧卡斯·伯奇,確實有一個叫盧卡斯·伯奇的人存在。
有好一會兒她沒瞧海托華。然後她抬起頭來立即說道,完全是脫口而出:「我還沒給他取名呢。」
他知道這是為什麼。自他進屋以來,他好像才第一次看清她。他這才注意到她的頭髮剛剛梳過,面容也精神多了;他看見一把梳子,一塊破鏡片,半掩在床單里,像是當他進屋時才匆匆忙忙塞進去的。「我進來時你在盼望什麼https://read•99csw•com人。不是我,在盼誰呢?」
小屋裡空空的,只剩下母親和孩子。她坐在行軍床上,身子靠著,孩子正在懷裡吮奶。海托華進屋時她連忙把床單往上拉,掩蓋露出的胸部,同時毫不驚慌地卻又十分警覺地瞧著門口,露出一副安詳而又熱情的面容,就要解頤一笑。他看見這表情逐漸在消失。她說:「我以為——」
「你現在還會說不行嗎?」
「你在盼拜倫·邦奇,對不對?」她的臉仍然沒轉開。海托華的面容冷靜,鎮定而又溫和。然而其中卻隱藏著堅毅無情的神色,她曾在一些善良人的面孔上見過,通常是男人,在她認識的男人中間。他湊過去把手放在她正托著孩子的手上。「拜倫是個忠厚的好人,」他說。
「是這樣,是這樣,」海托華說。
「她不斷在談孩子,好像他的爸是……那個關在監牢的人,那個克里斯默斯先生。她老在嘮叨,然後我也給弄迷糊了,好像有時我不能——像是我也給搞昏了,以為他的爸就是那個克里——克里斯默斯先生——」她注視著他,彷彿格外費了一番努力。「可是我知道不是那樣。那太可笑了。只是因為她老在念叨個不停;也許是我身子還虛弱,我給攪糊塗了。可是我害怕……」
他從樹林的另一邊走出來,到了小木屋背後的牧場邊沿。他的目光越過小木屋望見那一叢樹林,樹叢中當初那幢聳立的樓房已被燒毀,舊日的房板屋樑已化作無聲的灰燼,雖然他從這兒看不清。「可憐的女人,」他想,「可憐的不曾生育的女人。要是再活上一個星期,幸運就會回到這片土地。幸運和生命就會回到這些貧瘠荒蕪的田土。」他彷彿能看見、能感到四周的肥沃土地的幽靈,這一帶黑人居住區充滿盎然生機,回蕩著歡聲笑語,到處是生育旺盛的母親,家家戶戶的門前嬉戲著一群光著屁股的孩子;而那幢高大的樓房彷彿重新再現,熱熱鬧鬧,三代人歡樂地生活在一起。他走到小木屋,也不敲門便一面伸手推門,一面興高采烈地大聲說道:「能讓醫生進屋嗎?」
「邦奇?」記賬員說,「你在這兒找不到他了。今天上午他辭去了活兒。」
「這就對了。你多半也無法留住他,即使你想這樣做。這就對了。你要是知道該如何打發他走就好了。但真要是那樣,你就不會躺在這張床上,懷裡抱著這個嬰兒。你不想叫他走?你不願說這句話?」
「告訴我燈在哪兒——海因斯太太,她守在那兒。我這會兒是去請醫生,可是也許得費點兒時間,所以你騎我的騾子去。我想你騎這麼段距離沒問題。你還保留著那本書嗎?」
「迷迷糊糊?」
他走近床邊,仍然看不清床里的人,那深沉的鼾聲,帶著一種完全而又徹底屈服的意味。不是筋疲力盡,而是屈膝投降,像是他已經甘拜下風,完全放棄了他那緊緊抱住的摻和著驕傲、希望、虛榮和恐懼的複雜意識,放棄了那股要麼勝利要麼失敗的頑強勁兒,即所謂的強烈的自我,而放棄它往往意味著死亡。拜倫站在床邊,又一次想著可憐的人,可憐的人他彷彿覺得,現在要讓他從這樣的沉睡中驚醒,會是自己迄今對他最痛苦的傷害。「然而,不是我在等待,」他想,「上帝知道。我覺得上帝近來一直在注視我,像注視著別的眾生,瞧我下一步會採取什麼行動。」
「是的,是的,」海托華說,「這些鄉下人可是好人啊,善良的男人和女人。」他退出辦公室。進城的路經過刨木房,拜倫幹活的地方。他認識工頭穆尼。「我聽說拜倫·邦奇不會再同你一起幹活了,」海托華停下步說。
「是我,」拜倫說,「又是拜倫。你現在醒了嗎?」
這時窗戶還黑洞洞的,六個小時前他剛從那兒離開牧師。他邊跑邊想著那光禿的頭,緊捏拳頭的兩手,渾身肌肉鬆弛、頹然趴在桌面上的虛弱身體。「但我猜他還沒睡著多久,」他想,「就算他不充當——充當——」他想不起「助產婦」這個詞,而海托華準會用它的。他想:「我看沒有必要去想它,正像一個人在沖向或者逃離一管槍口之際,哪有時間去考慮他的行動是『勇敢』或是『怯懦』。」
「噢,幹什麼——」
「在法院?」
天愈來愈亮了。他沿著空寂的街道疾步行走,走在間隔開的逐漸暗淡的街燈下面,蟲子還在繞著街燈翻飛。可是天漸漸明亮;等他走到鎮上廣場,東面的場地已經與天空輝映。他迅速地轉動著念頭。到現在他還沒同醫生預約過。他邊走邊咒罵自己,帶著就要成為年輕父親的人的憤怒和恐懼,相信自己愚不可及,該受譴責,竟有這種疏忽。然而這不完全是一個快要當父親的人的焦慮,背後還隱藏著別的擔心,過些時候他才會意識到。他的心裏,在事不宜遲的想法支配下,彷彿還潛伏著某種就要跳出來攫住他的東西。可是這時他心裏嘀咕著:「我得立即決定。人們說他曾為那個黑人孩子接過生,幹得不錯。可是這回不同。上個星期我就該料理好提前與醫生約定的,而不應當等待;現在臨到最後時刻還得從頭解釋,挨家挨戶地尋找,直到找著一位願意去的醫生,一個會相信我迫不得已而向他撒謊的人。我要是還不會撒謊就是小狗;最近我說了那麼多謊話,現在我撒的謊誰都相信,不分男女。可是看來實際上我並不在行。我想我生就不善於撒謊,撒起謊來總不像。」他疾速地邁著步子,腳步聲響在空蕩沉寂的街道上;他的決定已經有了,甚至他自己還沒覺察。對他來說,這既不荒唐也不可笑。這主意不等他有所意識已迅速進入他的頭腦,早已在他腦子裡確立,雙腳早已聽從它的使喚。他的腳把他帶到那個曾為黑人孩子接生的醫生的家,那次他去遲了,海托華靠他的刀片和書本已代他行使了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