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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噢——嗯。」他感到她在注視他,卻沒有任何惡意。
布朗注視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態度陰鬱憤懣,充滿狐疑。「我明白了,」他說,「這是他玩的圈套。引誘我逃跑,然後他自己好得那一千塊錢。他答應給你多少?」
「噢——嗯,我想會的。」
布朗臉上一亮,掠過一道光:「他們已經——他們就要付——」
「說實話是這樣。有許多事纏住我,還有那狗雜種——」現在她望著他,看見他盯著后牆的窗戶。接著他轉過頭看看背後關上的門,然後又看看她,看著她嚴肅的面孔,茫茫然像沒有任何表情又像什麼都明白,心裏完全一清二楚。他放低聲音說道:「我在這兒有仇敵。人們不讓我得到我辛苦掙來的東西。所以我要——」又好像是她絆住了他,在困擾折磨著他,逼得他最後再次撒謊,甚至他剩下的一丁點兒可憐的自豪感都反抗起來;絆住他的不是棍棒或者繩索,而是使他的謊言像枯枝敗葉般四處飄飛的力量。然而她一聲不吭,只瞧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向窗戶,不出聲響地打開窗。這時他看了她一眼。也許他以為現在安然無事了。在她伸手碰到他之前就可以鑽出窗戶;也許剛才的得意神情現在成了灰溜溜的狼狽相,因為他一看到她便又原形畢露,又得撒謊欺騙。他的聲音低得與耳語相似:「外面有人。在前門口等我。」說完他鑽出窗戶不見了,沒發出任何聲響,那乾淨利落的動作像一條長蛇出洞。她聽見窗外他開跑時的細微聲響。這時她才動了動,然後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知道咋辦什麼?」但他沒有回答。他離開警長辦公室,走到面對廣場南邊的圓柱門廊下站定。一根根石頭圓柱從不高的石鋪檯面升起,頂上形成拱道,日晒夜露,石柱已被一代又一代在此抽煙聊天的人們弄髒。拱道門廊下一年四季總有不少人,帶著一種莊重的漫無目的的神情(而且東一堆西一夥地呆站在那兒或者在懶洋洋地閑談;有些人較為年輕,本鎮人,拜倫知道其中有店員、年輕律師,還有商人,他們總是帶著一副相應的權威神氣,像是喬裝的警察,卻又不在乎那身喬裝能不能掩蓋警察的身份),穿工裝的鄉下人走動著,那神氣像是在修道院的游廊上緩緩踱步的修士,他們彼此竊竊細語,談莊稼談錢財,不時默默地望一眼頂上的天花板,那上面大陪審團正在秘密會商剝奪一個人性命的問題,因為這個人殺害了一個女人,他們之中認識這人的不多,見過那女人的就更少了。他們進城時乘坐的馬車和濺滿泥土的汽車停在廣場周圍;街道上,商店裡,隨同當家人進城的妻子女兒三五成群地走著,漫無目的地悠哉游哉,像牧場上的牲口,像天空的浮雲。拜倫獃獃地在那兒站了好一陣,既不倚牆也不靠柱;這個身材矮小的人在鎮上生活了七年,然而鄉里人知道他姓名或習性的人比知道那殺人犯或那被害者的更少。
「嘿,嘿,」他說,「在這兒會面,當然是這兒啰。」
「嗯,那事,」他說,「那事。你別擔心那個。只等我把這兒的事了結,那筆錢拿到手。那錢應該歸我。他們那些狗雜種誰也甭想——」他住嘴了,聲音開始升高,像是忘了他在什麼地方,而剛才他只在腦子裡想。他放低聲音說:「你放心,讓我來辦好了。啥也別愁。我從來沒讓你有什麼好愁的,不是嗎?你說說看。」
「他不在那搭兒啦,」黑人高叫,「他說他上鐵路斜坡等。」
「興奮?」拜倫說,「什麼興奮?」
他在人群中走動。「我得去個地方,」他想。他還來得及去那裡:「我得去那個地方。」那會使他繼續往前走。他還在這樣念著已經來到寄宿舍。他的房間面向街道。他情不自禁地往那兒瞧,然後又移開目光,他想:「也許會看見有人在窗邊讀書或抽煙。」他走進門廳。他一上午都在耀眼的陽光下,進門后一時看不清東西,但能聞到潮濕的亞麻地毯和肥皂的氣味。「還是星期一,」他想,「我已經把時間忘了。也許是隔了一周的星期一,看來應當是這樣。」他沒有呼喚。過了一會兒,他看得清楚些了。他聽見廳后,也許是廚房裡,有拖地板的聲音。映射著長方形光線的後門敞開著,他看見比爾德太太的頭伸出來,接著現出她全身的整個側影,她正朝前廳走來。
黑人老婦移開煙袋。「這地搭兒。誰個想要曉得?」
「嘿,」她說,「是拜倫·邦奇先生呢。拜倫·邦奇先生。」
「你到哪兒都會感到陌生的,」押送人說,「甚至在家裡。來吧。」
「我不知道。那是他和她的事。不過,我認為他頂好去那兒看看她。我想該是那樣做的時候了。您可以派個人跟他一塊兒去。我對她講了他今晚會去那兒。那以後他倆咋辦是他和她的事,與我無關。」
「你甭擔么子心,」黑女人說,「他會把它帶到去,帶回答覆來。要是沒啥擋他。走哇,娃兒。」
「要是那麼急,你還不如自己親自跑。」
黑人開步后又停下。他愣在那兒,不吭氣,也不張望。黑女人坐在門口抽煙,一面俯視著白人虛弱而又兇狠如狼的面孔,這張本來清秀乖巧的面孔現在由於疲勞,不止是身體的勞累,變成了一副皺縮奸狡的面具。「我想是你事很急事,」她說。
瓦特肯尼地先生親愛的先生請給來人我抓殺人手克里斯默斯的講尚錢用紙包了把給來人你的真的他沒署名。他抓起字條,瞪大眼睛瞧了一會兒,黑人在一旁看著他。他瞪著那張骯髒無辜的紙條,那潦草費勁的筆跡,他終於成功地通過它發出了整個心靈的叫喊。接著啪的一聲放下,又加上幾個字不署名但錯不了你知誰然後折起來遞與黑人。「把它帶去交給警長。不給別的人。你看能不能找著他?」
「那會是啥時候?」
「真不走運。恰好碰上我得趕回家。我已經晚了。」
「走哇,黑娃子,」女人說,「沒時間你整天磨。你想要答覆帶回這搭兒?」
「我猜你現在夠忙的。」
他踏上的鐵路地段離他預計到達的地點只差幾百碼遠。那是一溜斜坡路段的頂點。北行的貨車開到這兒得十分緩慢地上爬,慢得幾乎不如人的步行速度。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兩條閃爍發亮的鐵軌像用剪刀截斷了似的。
「當然,」警長說,「那不是你的事。」警長瞧著對方的側面。「現在你有啥打算,拜倫?」
「嗬,」警長說,「我猜你不是十二點后趕了不少路來這兒的,也不打算在一點read•99csw•com鐘前趕回去。哎,看起來——」他住口了。他知道天黑前大陪審團就會對克里斯默斯的罪行起訴,布朗——或者說伯奇——會成為一個自由人,除了在下個月還得作為目擊者出庭作證。克里斯默斯既然毫不抵賴,他的出庭也無絕對必要,警長相信克里斯默斯為免受絞刑會乖乖服罪的。他想:「這沒什麼壞處,讓那可惡的傢伙去面對上帝的威嚴,哪怕一輩子就一次也好。」他說:「我看你說的那事就算定了。當然,像你說的,我得派一個人跟他一塊兒去,就算他不會逃跑,還抱有希望得到那筆獎賞的一部分。不過,他到那兒之前,不得讓他知道是去見誰。他還不知道這個吧。」
布朗冷靜思索了一下。但他還是動身了,儘管仍然懷疑地盯著押送人。「這兒辦事真怪,」他說,「把我關進監獄,那些龜孫子又想靠我弄清真相。」
汽笛聲噪動著他,眼前呈現出先前的世界和時間。他慢慢地試著坐起身。「還好,沒有折斷什麼,」他想,「我是說,還沒有損傷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時間不等人,該是起身的時候了,火車離得愈來愈近。「是的,我必須行動了,我必須站起來找點別的東西幫幫忙。」火車愈來愈近了。隨著火車就要開上斜坡地段,車頭引擎發出的撞擊聲變得更加短促,更為沉重;很快他就看見了火車冒出的煙氣。他伸手去衣兜掏手絹,兜里沒有,於是他撕下襯衣衣襟,戰戰兢兢地輕輕擦拭面孔,同時聽見火車頭髮出的短促猛烈的哐啷哐啷巨響,開足馬力駛上斜坡。他移動到能看見軌道的草叢邊沿,現在可以望見火車頭在一股股噴射的墨黑濃煙下轟隆隆地朝他駛來,驚天動地,卻給人走不動的印象。然而它的確在動,慢吞吞地往上爬,爬向斜坡的頂端。他站在草叢邊,帶著他在鄉村養成的孩子般的專註神情(也許還有期待),注視著火車頭逼近然後又從眼前費勁地爬過去。火車頭過去了,他的眼睛跟著移動,看著一節節車廂依次爬坡,翻越坡頂,這時在同一天下午他又一次看見一個人突然憑空閃現出來,擺出奔跑的姿態。
可是布朗早轉身走了。他沒有立即開跑,還沒有想到跑字上來,因為他腦子一時沒法思索,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幾乎使他陷入痴迷。他彷彿在思考遇到無法預料的挫敗時的種種良策善計,他似乎感到一直神機妙算,得心應手,這使他振奮起來,不再心煩那些不稱意的小小期望和心愿了。因此,黑人婦女叫喊了兩聲他才聽見轉過身來。她沒說什麼,仍然坐著不動,只是叫喊:「這兒有個人願帶信幫你。」
「只有我知道他辦不到,」他想,「我甚至沒指望。要是我看見他手裡拿著錢回來,也不會相信。那不是給我的。我明白這點。我會認為那是誤會。我會對他說你往前走吧。你找的是別人不是我。你找的不是盧卡斯·伯奇,不,老兄,盧卡斯·伯奇不配那筆錢,那筆賞金,他沒幹什麼事。不,老兄他開始大笑,蹲著身子,一動不動,埋下疲憊的面孔,笑個不停。「是的,老兄。盧卡斯·伯奇只想討個公正。只是討個公正而已。不是嗎,他曾經告訴那些狗雜種殺人兇手的姓名,該到哪兒去抓他,只可惜他們不願那麼干。他們從不試一試,因為那樣做就只好給盧卡斯·伯奇那筆錢了。」接著他大聲說道:「公正!」聲音刺耳,充滿辛酸。「公正。那就是一切。只消把我自己的權利給我。那些佩戴小星章的雜種,一個個都賭咒發誓地要維護美國公民。」他厲聲說,差不多在喊叫,帶著憤怒、絕望和疲憊的神情:「我不算是人,要是這樣做不把人逼反才怪。」因此,直到拜倫走到他背後開口說話,他壓根兒沒聽見任何聲響:
「不,我從沒發過愁。我知道能夠依靠你。」
拜倫到了城裡,發現中午才能見到警長,因為警長整個上午要參与特別陪審團的工作。他們告訴他:「你只好等等。」
「我猜你也許還不知道。大約一小時之前,那個黑鬼,克里斯默斯,人們把他幹掉了。」
「對,」拜倫說。他此刻不再看她。「我只是來……」
「喲,傑弗生可是個好鎮子哩。當然不會好到哪裡去,但像你這樣到處流動的人,到別的鎮子照樣會有怪事和麻煩事叫你攪不清的……你的旅行包可以先放在這兒,等你要走以前來取,要是你願意的話。」
「不,我相信你把每一件……唔,我想我……」
「走吧,」押送人說,「如果你不想要這份獎賞,我會等著隨時送你回監獄,你愛在那兒呆多久都行。隨你便。」他推著布朗繼續往前走,開了小木屋的門,一把推了他進去,隨後把門關上,坐上台階。
「是的,」拜倫說,「他不知道。還不知道她到了傑弗生鎮呢。」
「還用說。孟菲斯不壞,在那兒生活會有城市的味道。自然,你沒有家室拖累妨礙你。要是退轉去十年,我還是單身漢那陣子,我多半也會去,說不定在那兒還會多掙幾個錢呢。我猜你打算馬上離開。」
布朗聽見門在背後關上了。他繼續往前走。接著,當他迅速扭頭回顧之際,目光往屋內一掃,突然愣住不動了。莉娜在床上看見他嘴邊的白傷疤突然消失,好像血液頓時下沉揭掉了疤印,像從晾衣繩上突然取下一塊布。她沒有吭聲,只是躺在那兒,上身靠著枕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沉靜的目光里什麼也沒流露——歡樂、驚奇、責備、愛情——與此同時,他臉上卻掠過震驚、驚訝、憤恨,然後充滿恐怖,每種神情都能從那塊白傷疤里顯示出來;與此同時,他一雙困惑絕望的眼睛不住地朝空屋內四處打量。她盯著他,鎮住他的目光,像兩頭受驚嚇的動物,強迫對方正視自己的眼睛。「喲,喲,」他說,「嗬喲,嗬喲,嗬喲,是莉娜。」她注視著他,盯住他,要他把目光轉向自己,像兩頭動物分離前對視的情景,他似乎明白這次一旦分手,他再也看不到這雙眼睛,他自己也會消失不見蹤影。她幾乎能看穿他的心思,見他神不守舍,困惑不安,十分害怕;他在努力搜索字句,他的聲音——他的舌頭,能夠吐出的字句。「這不是莉娜嗎。是的,不錯。原來你得到我的口信了。我一到這兒,上個月一安頓下來,就給你捎了個口信,我還以為口信沒有帶到呢——那捎信的傢伙我不知道名字,可他說他要帶——他看上去不可靠,但我只好相信他,read.99csw.com我帶給你十塊錢當路費,我想他……」他的聲音在那雙絕望的目光背後消逝了。然而她仍舊看得見他的心思東遊西盪,她凝視著他,沒有憐憫,什麼也沒有,她冷峻犀利地瞧著他,眼也不眨一下;她見他支支吾吾,躲躲閃閃,直到他殘存的得意神情、枉費心機的狡辯、難以自圓其說的沮喪——統統從他身上消失,露出他自身的原形。這時她才第一次開口。她的聲音不高,沉著冷靜。
他倆從監獄出來。布朗走到陽光下眨巴著眼睛,東瞧瞧西看看,然後揚起頭,又像馬似的轉過頭來往後一瞧。汽車等候在街邊。布朗看看汽車又瞧瞧押送人,十分鎮靜,非常警惕。「咱們乘車到哪兒去?」他問,「今兒早上走路去法院我並沒有嫌遠。」
「是是呀,」他說。一面在想:「一個胖女人罷了,她的麻煩絕不會比一隻洗拖把的水桶裝的更多,犯不著做得像個……」他又一次想不起要用的一個詞,而這個詞海托華准知道、準會脫口而出的。「這好像沒有他我什麼事也幹不了,而且沒他幫忙我甚至不能思索。」「——是是呀,」他說。這時他站在那兒,甚至說不出口他是來向她告別的。「也許不是,」他想,「我相信一個人在一間房裡住了整整七年,不會一天之內就搬走。只是我覺得這不該影響她出租那個房間。」「——我想還欠你一點兒房租吧,」他說。
「那筆賞金?當然啰。我這就親自領你去那兒,要是該你得什麼賞金的話,你準會得到的。」
「我跌倒了,」拜倫說,「今晚城裡可有什麼興奮的事?」
她瞧著他,露出一副認真的面孔,卻也輕鬆自在,不乏善意。「啥房租?」她問,「我以為你已經安頓下來了。決定住帳篷過夏。」她瞧著他。然後她輕言細語、關懷備至地對他說道:「我已經收過那房的房錢了。」
布朗從樹林子里鑽出來踏上鐵路的基道,已經氣喘吁吁。這不是由於勞累,雖然在過去二十分鐘內他走了將近兩英里,而且道路崎嶇。更準確地說,他的喘氣是逃跑的動物常有的那種劇烈急促的呼吸。當他站在空曠無人的鐵道上朝左右張望,那神情活像一隻單獨逃跑出來的動物,不想得到同類動物的幫助,只依靠自身肌肉的堅實力量;當他停下換氣時,他憎惡出現在眼前的每棵樹、每片葉,彷彿它們都是站在面前的敵人,甚至憎恨自己腳踏著的大地,憎恨自己新陳代謝所必不可少的空氣。
當押送人到監獄去叫他,布朗立即問要去哪兒。押送人說去訪問。布朗後退了一步,揚起那張清秀的假裝無畏的面孔注視押送人。「我不想在這地方訪問誰。我在這兒是個陌生人。」
這場搏鬥沒持續兩分鐘,拜倫便無聲無息地倒下了。倒在被踐踏蹂躪過的草叢裡,血流滿面;他聽見下層叢林被撞擊的碰響,聲音漸漸消失,最後是一片寂靜。這時只剩下他一人。他不特別感到疼痛,而且也不再有急切緊迫的感覺,要急著做什麼事或去什麼地方。他只是靜靜地躺著流血,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有機會重新進入這個世界的時空。
「噢,」他說,「是的,我明白。是的。」他靜靜地望了一眼擦乾淨的樓梯,梯上鋪著有他自己一雙腳磨損發毛的亞麻地毯。三年前新地毯剛鋪上時,他是第一個踏腳上樓的房客。他說:「唔,我想我最好……」
「我就這麼辦。我猜那時你已經離開了。我派人跟他去,四點鐘行不行?」
這時,像有一股寒冷強勁的風穿過他,既猛烈又平靜,像吹走糠殼、枯枝敗葉一樣也颳走了所有的意願、絕望、灰心以及悲慘的一廂情願的憧憬。在這股風的吹刮下,他彷彿又回到過去,空虛的往日,毫無牽挂,像兩個星期之前還沒有見到她的情形。他這時的心愿不僅是心愿而已,而且是沉著鎮定的信念。在他意識到這個之前,大腦已經指揮他的手撥轉騾馬,離開大路,沿著與逃跑者鑽進樹林的路線相平行的山嶺賓士。他還來不及向自己道出那人的名字,還沒有揣測那人要往何處去以及逃跑的原因。他腦海里壓根兒沒想到布朗又會逃跑,雖然他早就預言過。要是他真想一想,也許相信布朗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從事完全合法的事,一定與他和莉娜的離開有關。可是他全然沒有想到這個,一點兒沒想到莉娜,像是她完全不曾在他腦際出現過,他從未見過她或者聽說過她的名字。他在想:「我為他照顧他的女人,為他接生了他的孩子。現在還有一樁事我可以為他效勞。我不能主持他們的婚禮,因為我不是牧師。我也許抓不到他,因為他先開跑。也許我不能用鞭子抽打他,因為他個兒比我高大。然而我可以試試。我可以竭力去辦。」
「現在你在幹啥活兒?在刨木廠?」
「我明白了,」警長說,「你認為現在該是他們結婚的時候了。」
「什麼?」拜倫說。馬車恰好停在他身邊,騾子也不走了。坐在馬車上的人又說,聲音平板,帶著抱怨意味。
不會對峙多久。布朗急轉身,甚至利用了驚訝給他帶來的便宜。他簡直不敢相信任何人遇到自己的敵人坐著,會給對方站起身來的機會,即使對方的個子要矮小一些。他自己是不會這麼乾的。而比他個子小的人本來可以不這樣做,事實上卻做了,這比侮辱更令人難堪:這是嘲弄。因此他格外兇猛地攻擊,比拜倫不先警告便從背後襲擊更要厲害:他像一頭被逼到角落的餓狼,窮凶極惡,拚命搏鬥。
「是的,」拜倫說,「我知道咋辦。」
「我是美國公民,」布朗說,「我認為自己享有權利,就算我的吊褲帶上沒掛星章。」
他一直等候到中午過後,直等到他相信警長已用過正餐。然後他朝警長家走去。他沒進屋,等在門口,直到警長出門——一個胖子,兩隻聰明的小眼睛像雲母片嵌在肥實沉靜的臉上。他倆朝路旁走,走進庭院的一片樹蔭下。那兒沒有凳子,他們也不蹲在腳後跟上,要在平時他們準會那樣做的(他倆都是在鄉間長大的)。警長靜靜地聽小個子講話,七年來這個不聲不響的年輕人在鎮上是個小小的神秘人物,而在過去七天里卻幾乎成了眾矢之的,遭人攻擊唾罵。
她沒有動。她問:「那究竟是啥時候,盧卡斯?」這時她能聽到,能感到萬籟俱寂,絕對的沉默。
布朗轉過身。「多小?我只要有個人能馬上給警長送個信——」
布朗更長時間地盯著押送人。他不得要領地咒罵,聲音不高卻很兇狠。「走就走吧,九-九-藏-書」他說,「要是咱們得去就動身吧。」
他甚至沒有心思去管布朗往何處去了。現在他沒必要去想布朗了。他腦海里重又浮現出那些靜寂不動的形影,像是童年時的玩具,七零八落、殘缺不全地亂堆在一個被遺忘的積滿了灰塵的櫥櫃里——布朗,莉娜·格羅夫,海托華,拜倫·邦奇——一個個都像不曾有過生命的小玩具,他童年時同它們玩過,它們殘缺之後便被遺忘了。他這樣躺著,忽然聽見火車的汽笛聲從半英裡外傳來。
「有點兒像。我想得換換地方。」
「我猜沒誰來同你說她的壞話吧,」他說。
即使在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布朗就在旁邊;他剛才陷入沉靜與孤寂陷得太深了,一時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他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布朗跑向火車,縱身一躍,抓住一節車廂末端的鐵梯,往上一翻便沒了蹤影,像被吸進了真空。火車開始加快速度。他看著布朗隱沒的車廂開過來,布朗抓住車廂後部,站在兩節車廂之間伸出頭來探望草叢。這時他們的目光恰好相遇:一張臉溫和模糊,滿是血跡,另一張消瘦絕望,扭曲成高聲喊叫的模樣,聲音卻被列車的轟鳴淹沒了;兩張臉像是各在一條軌道上對面晃過,彷彿是幽靈鬼影。拜倫的腦子仍然沒有轉動。「呵,全能的上帝,」他說,顯出孩子般的驚訝失神,「他可真會爬車。他肯定早就干過。」拜倫完全沒有思索。暗黑的車廂形成的活動牆壁像一道堤壩,壩那邊的世界、時間、難以置信的希望和不容置疑的事實都在等待著他,會給他多一點兒安寧。然而,當最後一節車廂一晃而過,眼前的世界疾速地朝他衝過來,像洪水浪潮一般。
「站起來。」
不會對峙多久。拜倫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但他沒有猶豫;他剛爬到能看清對方、看見他蹲著沒受驚動的身影的地方,便停了下來。「你個子比我大,」拜倫想,「但我不在乎。你在別的方面都比我強,我也不虛。你在九個月內兩次拋棄了我三十五年沒有能夠得到的東西。現在我將被你打得頭破血流,可我對此一點兒不在意。」
「到那邊小木屋。在那兒等著你呢。」
那人注視著他。「從你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你自己正處於興奮之中。」
「剛才那兒那屋。」白人繼續牽著騾子走,黑人在背後望著他。他沒給白人看那張字條,因為白人沒叫給看。也許白人沒叫給看的原因是他不知道有張字條;也許是黑人在這樣想,因為他臉上霎時掠過一道可怕的陰影。等陰影掠過之後,他高聲叫喊起來。白人轉身停下。
她注視著他。「你們這些男人,」她說,「難怪女人有些對你們沒耐心。你們糊裡糊塗,連自己會不會幹壞事都不知道。我看你們的鬼心眼不比針眼大。要不是總有女人來幫你們的忙,你們個個都得倒霉,不到十歲就哭哭啼啼上天堂去了。」
「領你的獎賞,」押送人說。
他觀察她。「不。我辭掉了。」他的眼睛盯著她,彷彿那雙眼睛不是他的,不屬於他身上的任何部分,與他的言行毫無聯繫。「在那兒像個服勞役的黑鬼,每天得干十個小時。我手上有了點兒辦法了,這意味著一筆錢。不是一丁點兒錢,每小時一毛五分什麼的。等我把幾樁小事理清楚,很快就會得到那筆錢,那時你和我就……」那雙冷峻專註而又詭譎的目光注視著她,看著她埋著頭的側面。她又聽見那細微而突然的聲音,當他猛地回頭往後一扭。「這使我想起——」
他打了個不明確的手勢,顯得急迫,強忍著憤怒,近乎絕望。他正要轉身,老婦人又講話了:「這地搭兒誰沒有,除我和兩個小娃兒。我怕他們對你太小。」
布朗四下張望,看了看房屋燒毀后的黑灰燼,瞧了瞧那靜靜地曬在陽光下的褪色的小木屋,他在裏面住了四個月。他的面容十分嚴肅,非常警惕。「這事有點兒怪。要是肯尼迪以為他能踐踏我的權利,就因為他娘的戴了一枚星章……」
「要是警長先不找到,」黑人老婦說,「把信給他。他會找他,要是他還活在的話。拿你那塊錢,娃兒,拿了就走。」
「是的,」她說,「坐下吧。」海托華挪過的椅子還在行軍床邊。他已經注意到這個。她早把椅子擺好等著我他想。他再次咒罵,無聲地,惱羞成怒地那些狗雜種。那些狗雜種可是他坐下後面容不再緊張了。
「這個我敢肯定。他們會盡量拖時間,瞎忙活,花費縣裡的公款;而收拾這種事,我們女人家在星期六晚上花上十分鐘就辦好了。簡直是個傻瓜蛋。不是傑弗生鎮少不了他。沒有他不行。只是蠢透了,他會相信殺死一個女人對男人的好處會比殺死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處要多一些……我猜他們現在會放另一個人了吧。」
「甭說啦,」押送人說,「我這會兒做的就是幫你獲得權利。」
「很快吧,我想。」他抬頭望了一下,然後又埋下頭。他說:「今天上午我辭去了刨木廠的活兒。」
「他們有陣子相信他幫了忙。所以要給他那一千塊錢來表明善意。然後他們就可以結婚了。那倒還像話,對不對?」
「我想捎個口信進城。馬上去,」他屏息靜氣地說,「我給錢。這兒沒誰想掙錢嗎?」
拜倫並沒有意識到這點。現在他完全不在乎,雖然這要在一個星期前會大為不同。要在那時他根本不會站在這兒,讓大家有機會見他,也許認出他:拜倫·邦奇,到別人的作物倒伏的田地里去幹活,半份收穫也沒得到。這傢伙去照顧另一個人的臭婊子,而那傢伙卻忙著撈一千塊錢賞金。他卻一無所獲。拜倫·邦奇去維護那個女人的好名聲,當她的名聲還好時卻跟了另一個男人,結果兩人都丟醜;拜倫自己掏錢保那傢伙的雜種平安出世,得到的報酬只是聽見嬰兒的一聲啼哭。他白忙了一場。還答應把那傢伙帶到她身邊;而一旦他把那一千塊錢弄到手,拜倫便不再有啥用處了,拜倫·邦奇「現在我可以走開了,」他想。他開始深深地呼吸。他能感到自己在深深吸氣,像是每一次呼吸他的內臟都擔心下一次不會有這次深,而且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同時他一直埋頭看著自己呼吸,看著胸部,卻看不見任何動靜,這情景像炸藥引信開始點燃,愈燃愈近要爆,要爆,爆!他的外部神情沒有顯出變化,從他面前經過瞧見他的人不會見到任何變化。這個個子矮小的人,你不會再次瞧他,你決不會相信他做過的九-九-藏-書那些事,他有過的那種感覺;他自己原來滿以為:遠在那邊刨木廠里,又是星期六下午,他獨自一人在那兒,遭殃的噩運不可能落到他的頭上。
「嗯。她到傑弗生鎮后,除了我之外,不少鄉親都待她挺好。好啦,我不對你說再見的話。我想,說不定哪天你會再到傑弗生來。從沒聽說過有誰在這兒住過一陣便一去不回的。也許得除開關在那邊牢獄里的傢伙。可是我想他會服罪,免遭絞刑。對傑弗生鎮來說,這個案子也可以了結了。那個自認為是他外祖母的老婦人可真夠嗆。我回家時那老頭兒在市區又叫又鬧,大罵鄉親們是膽小鬼,不敢把囚犯抓出監獄當場處以私刑。」說著他開始放聲大笑。「他頂好小心點兒,不然珀西·格雷姆會派他手下那伙人把他抓起來的。」他收住笑聲,平靜下來。「真太難為她了。當女人可不容易呀。」他瞧著拜倫的側面。「這樁事使我們許多人都受了不少苦。好啦,你不會過多久,說不定哪一天你會回來的。說不定下次回來傑弗生鎮待你會好一些。」
「你當然是知道的啰。可這兒那些狗雜種——這兒那些——」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使我想起——」這時她既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講話,他立在她身邊,眼神困擾不安,絕望厭倦,好像是她不讓他離開這兒,而且她知道他在這樣想。於是她心甘情願地有意放他走。
「哪兒?」拜倫問,「在哪兒見到他的?」
對此她也立即答話,和和氣氣。「我已經給料理好啦。你留在房間里的東西我統統裝進了你的旅行包,放在我的房裡。你要不要自己去看看,呃?」
布朗回到鐵路軌道。現在他不再跑步前進了。他喃喃自語:「他不會辦到。沒能力辦到。我知道他找不著他,拿不到那玩意兒,不會帶回來。」他沒提名字,沒想到名字。他彷彿覺得他們現在都成了棋盤上有名無實的棋子——送信的黑人,警長,那筆錢,所有的那一切——都是未知數,都將無緣無故地被一位超然的棋手擺弄支使,這位棋手能夠看清他還沒移動的棋路,可以隨時創立他必須遵守而棋手卻不受約束的規則。他走到斜坡路段的頂端,又一次轉身離開鐵路鑽進旁邊的樹林,這時他甚至感到無憂無慮了。他行動從容地估量著距離,除此之外,世間,他的生活中,什麼也不用操心。他選好地方之後坐下來,從這個隱蔽處他可以望見鐵路,鐵路上的人卻看不見他。
可是到了山頂后他開始看見山邊呈現出熟悉的景象:樹木仍是樹木,前面還有望不盡走不完的路,他這血肉之軀,還將永遠永遠走下去,走在不可改變的大地上,走在逃避不了的兩條地平線之間。這一切慢慢呈現在眼前,既不怪誕也不可畏。就是這樣。他算什麼,在它們面前他渺小得等於零。「它們不知道我,也不把我當回事,」他想,「它們彷彿在說好吧,你說你受了苦。就算是吧。可是首先,我們聽到的全是你自己說的沒有證據的話。其次,你只是說你是拜倫·邦奇。第三,你只是今天,現在,這一分鐘,把自己叫作拜倫·邦奇的人……唉,」他想,「如果這便是一切,我何必掉回頭去看,不看心裏更坦然。」他帶住騾馬,在馬鞍上轉動了一下。
「是呀,莉娜。咱們又在一塊兒了。同我當初計劃的一樣。我本來該把一切替你準備好的,只是近來我忙得不可開交。這使我想起了——」他又做出像騾子那樣把頭突然往後瞧的動作。她沒注意他,說道:「這兒有位牧師,他已經來看過我了。」
「不錯,」布朗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錢幣,「給。你要是一小時內給我帶回答覆,我再給你五個這麼多。」
「那好,」他說。他的聲音變得爽朗熱忱了,然而那誠意像那音色、像那兩個字的聲音一樣短暫,戛然而止,什麼也沒有留下,甚至沒有在耳里或心上留下一星半點實在的概念。「那太好了。等我一旦了結了這一切——」他猛地扭動胳膊,做出一個模糊擁抱的手勢。他瞧著她,臉上流露出奉承討好的茫然神情。他的目光溫和、機警、詭譎,背後卻仍然隱藏著困惑和絕望的神情。可是她並沒有看他。
他們開到了縱火和謀殺的現場。幾乎每隔一會兒他就要扭頭回顧一下,那動作活像一頭任其自由的騾子跑在一條狹窄的路上,後面跟著一輛汽車。「咱們到這兒來幹啥?」
「我想算計得過你的龜孫子恐怕還沒有生出來,」押送人說,「走吧,人家在等咱們呢。」
這世界如此廣闊,無邊無垠地迅速伸展開去;因此不用回頭走路了,他牽著騾子走著,走了好大一段路才想起騎上騾背行進。他好像早已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已經等在小木屋的門口,就要推門進屋這下我就會站在那兒,就要……他又試了試這下我就會站在那兒,就要……可是他怎麼也邁進不了一步。現在他正行進在大路上,迎面來了一輛從城裡返回家的馬車。這時大約六點鐘了。然而,他沒有放棄努力。即使這會兒我彷彿沒辦法再邁進一步,我總會打開門走進屋站在那兒。那時我就會——見到她,見到她,見到她——耳邊響起了聲音:「——興奮,是吧。」
「我?我會同你得的一樣多,分毫不差。」
布朗咕噥道:「他倒突然對我的舒適特別關心起來了。有汽車乘,還不戴手銬。只派他媽的一個人跟著怕我跑掉。」
「警長?那你算找錯地方。我才不想誰個我們跟警長瞎鬧。我有過一個崽兒,他以為明白警長夠熟去拜訪他。他去從不回來再沒有。你到別那搭子去找人。」
「你瞧,像你說過的。在家那陣子,那時只有我一人,我從來不在乎。可現在不同啦。我想我有理由發愁。」
山勢往上升,直升到山頂。他還從未見過大海般的景象,因此他想:「這像是一片虛無飄渺的邊沿所在。我要是跨越它,便會掉進無底的深淵。在那兒樹木看上去像是別的東西,也被叫作別的名目,不叫作樹木;人也一樣,不稱作鄉親們,而被叫作別的名字。而拜倫·邦奇不一定還是拜倫·邦奇,也許不再有拜倫·邦奇了。拜倫·邦奇和他的騾子摔下去會粉身碎骨,如同海托華牧師講的那樣,會像往下滾的石頭,愈往下速度愈快,快得著火爆炸,末了連一星半點渣兒都濺不到地面。」
「到哪兒領?」
他沒意識到已經走了這麼遠,山嶺會如此高。七十年前新開墾出來的一片廣https://read.99csw.com闊地面呈現在他眼前,看上去像個淺碗,就隔在他與對面的山嶺之間,而傑弗生鎮恰好坐落在對面山上。可是如今,這片平地已被零散的黑人小木屋、一塊塊菜園和死寂的荒地分割得七零八落,水土流失之後顯得坑坑窪窪,雜亂地長著橡樹、檫樹、柿樹和帶刺的灌木叢。然而在它的正中央地帶聳立著一圈橡樹,儘管圈內當初修建的樓房沒有了,橡樹還同樓房在時一樣聳立著。他從站立的地方,幾乎看不清火燒的痕迹,要不是那些橡樹、馬廄的廢墟和那邊的小木屋,他甚至辨別不出樓房往日所佔據的地面。他正朝那個小木屋眺望。小木屋靜靜地坐落在夕陽餘暉里,像個小玩具,坐在台階上的押送人也同玩具相仿。拜倫正眺望著,忽然看見一個人像玩魔術似的從屋后蹦出來,一出小木屋就擺出跑的姿勢,拔腿就跑,而坐在屋前台階上的人仍毫無疑心,呆坐著沒有任何動靜。拜倫側身坐在馬鞍上,好一會兒沒有動彈,只看著那小小的人影越過屋后光禿禿的山坡朝樹林跑去。
黑人上路了。但他的確受到了阻攔,而且還在他沒走上半英里的時候。那是另一個白人,牽著一頭騾子。
「不知道。」他的腳在泥地上緩慢地移動,並且看著自己這樣做。「我早就想上孟菲斯去。這樣想已經有一兩年了。我也許會去的。這些小城鎮沒啥意思。」
「我給錢,聽明白了吧!」他說,帶著克制的耐性,壓低聲音,放慢呼吸,「給一塊錢,要是跑得快。這兒沒人想掙一塊錢嗎?沒有個男孩子?」
「站過來,」她說,「來呀。我要讓他咬你一口。」他躡手躡腳地移步。她注意到了這個,雖然她不再注視他,她明白他移步的動作,明白這時他正帶著彆扭而又惶恐的心情站立在她和沉睡的孩子旁邊。但她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孩子在旁或者由於孩子的緣故,她知道這反倒可以說他甚至對孩子視而不見。她仍然能夠看見、感覺到他的心思在晃蕩他正在努力表明自己並不害怕她想。為了掩飾惶恐而撒謊他不會感到羞恥,就像他並不因為撒了謊而擔心自己會更加害臊。
「沒有,我不,我不需要嚼舌頭。需要嚼舌頭的女人也沒來過。我不是說女人家不愛東說西說。可是你除了男人的見識之外還多少懂得點兒的話,你就知道女人家說的那些都是廢話。只有男人家說話才正兒八經的。沒有哪個女人相信敗壞你和她的話。因為女人個個都明白她犯不著同你使壞心眼,甚至沒把那生孩子的事看得有什麼大不了。男人現在也沒啥說的。她自己絕不會那樣干。難道不是你和那個牧師還有知道她的人幫了她所有的忙嗎?她幹嗎要不學好呢?你說給我聽聽。」
「我才不是來防止你逃跑的,」押送人開始發動汽車,卻又停下說,「你想現在逃跑嗎?」
「謝謝,」白人說。黑人繼續趕路。
「瓦特派了輛車幫你運賞金,」押送人說,「上車吧。」
「行,謝謝您,您的一片好意。」
老婦人邊抽煙邊注視他。她那張飽經風霜、幽深莫測的臉彷彿在打量他,帶著超然的神情,幾乎像神一般,但一點兒也不慈善。「一塊現錢?」
「所以,我猜你就要離開我們了,你有點兒覺得像是在傑弗生鎮呆膩了,是不是?」
「現在我又只好動身了,」她出聲地說道。
當天下午四點鐘,拜倫藏在一旁,看見一輛汽車開到后停下,押送人和那個他知道名叫布朗的人從車裡鑽出來朝小木屋走去。現在布朗沒戴手銬了,拜倫看著他們走進小木屋,押送人把布朗往前一推,推進了門。然後門在布朗背後關上了,押送人在台階上坐下,從衣兜里掏出旱煙袋。拜倫站起身。「我現在可以離開了,」他想,「我可以走了,就是現在。」他隱藏的地方是先前那幢大屋子聳立的草坪旁邊的一處灌木叢。樹叢對面拴著一頭騾子,從小木屋和大路上都看不見。舊馬鞍後邊綁著一口破舊發黃的仿皮革的箱子。拜倫跨上騾背,轉身上路,頭也沒回。
「所以我想派一個人押送他去。別告訴他理由:就送他去那兒。除非你願意親自帶他去。」
布朗注視了她一會兒。這時,謹慎和羞恥統統從他身上喪失。「不,不在這兒。帶到那邊斜坡地段的頂頭。一直沿鐵軌往上去,我會叫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別忘啦。聽見沒有?」
在斜陽照耀的寧靜下午,略帶紅色的大路向一座小山爬去。「唔,我可以翻山越嶺,」他想,「我可以翻山越嶺,男子漢能夠辦到的。」周圍安寧沉靜,他在這地方生活了七年,一切都很熟悉。「一個男人似乎什麼事都可以承受。甚至他沒幹過的事也能承擔下來。他還能忍受這種想法:有些事他簡直就無能為力。甚至幹不了躺下哭泣不願再乾的念頭他也能忍受。他能忍著不回頭看一眼,儘管他知道回不回頭對他無足輕重。」
這時,屋門口站著一個黑人,像憑空變幻出來似的,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低能兒,面膛黑乎乎的,痴獃呆的像個謎。他倆對望著站了一會兒,或者更確切地說,布朗在打量那個黑人。他說不準黑人是不是在望著他。這似乎也恰好符合他的需要:他最後求助的人應當是個似痴若呆的笨蛋,他那模樣連找到鎮上都得費勁,更不用說去那兒見某個人了。布朗又一次打了個模糊的手勢。接著幾乎是跑向門口,一面伸手往襯衣口袋裡掏。「我要你帶張字條進城,討個答覆回來,」他說,「你能不能辦到?」可是他並不聽對方回答。他已經從襯衣口袋裡抓出一張破紙、一截鉛筆,躬身在門邊寫畫,既匆忙又費勁,黑人在一旁見他這樣寫道:
他站在路基旁邊的樹蔭里隱藏了好一會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個人在沉思,處心積慮地盤算著,像仍在心裏琢磨一盤敗局裡最後的鋌而走險的某一著棋。他凝神諦聽,又站了一會兒之後,轉身又跑,鑽入樹林,保持著與鐵道平行的路線。他心裏似乎完全明白奔去的目標,很快上了一條小道,沿小道繼續奔跑,來到一塊開闊的平地,這兒有一間黑人住的小木屋,現在他朝屋前走去,走著而不是跑步。門口坐著一個年老的黑人婦女,正在抽旱煙,頭上裹著一條白頭巾。布朗並不在跑,但呼吸仍然急促沉重。他緩了緩氣之後說道:「嗨,大娘,有誰在這兒?」
「我不知道,他們的會還沒完呢。」
「不,」拜倫說,「不,不。」但他卻站著不動。
不等他講完,她又立即答道:「我猜你很快就要離開我們。」她注視著他。「今天上午他們在法院幹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