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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隨著夜幕的降臨,城鎮逐漸變得安靜;電影院的人走空了,雜貨店一個又一個關了門,格雷姆的一排人也開始散去。他不反對,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他們變得有點兒膽怯拘謹,處於守勢。這樣,他不知不覺地又打出了一張漂亮的牌。正因為他們感到怯懦不安,在他冷峻的目光面前問心有愧,他們第二天又會露面,哪怕只是為了在他面前亮個相。也有幾個人留下未走。但這畢竟是星期六晚上。兩人從不知什麼地方搬來幾把椅子,於是他們玩起撲克牌來。牌一打就是個通宵,雖然格雷姆不時派一個班在廣場上巡邏(他自己沒參加玩牌,也不准許他的第二號指揮官,隊伍中惟一具有相當於這軍職的人參與)。這時擔任夜間巡邏執勤的人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不過他也沒有參加玩牌。
在星期一的晚餐桌上,城裡人議論紛紛,但談論得更多的不是克里斯默斯是如何逃跑的,而是他逃脫后幹嗎要去那個地方躲藏;他准知道人們會追到那兒去的,而到最後那個時刻他幹嗎既不投降又不抵抗。看來他像是橫了心,周密地計劃了這次聽其自然的自殺行動。
「肯尼迪會對帶手槍這事說什麼呢?」一個人問。
後來,還是新的民兵條例拯救了他。他像個長期陷入泥潭、處於黑暗的人。他彷彿不僅看不見前面的路,而且知道沒有任何道路可走。然後,突然柳暗花明,他的生活有了明確目標。那些虛擲的年華,在學校里被視為笨蛋,在家裡被看作懶惰、愚頑和庸碌之人,這一切統統都成了往事,忘得乾乾淨淨。現在他看見自己的生命展現在面前,毫不複雜,無可迴避,像一條空蕩蕩的一眼便可望穿的長廊,完全不用再費心思或另做決定,他主動挑起的重擔跟他的銅肩章一樣,光亮輕巧而又閃耀出尚武精神:對於勇往直前和絕對服從的精神抱著堅定不移的信念,堅信白種人優於其他任何種族,堅信美國人優於其他任何白種人,美國的軍裝比任何人的軍裝都高等,堅信他只需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換取這種信念,這種特殊的榮幸。每逢有軍事意義的國家節日,他總要穿上他的上尉制服來到城裡鬧市區。人們見到他身上佩戴著閃爍發光的射擊手徽章(他是個神槍手)和徽條,昂首挺胸,嚴肅持重。他走在市民中間,那神氣既像個好鬥的武士,又像個驕傲矜持的小孩,遇見他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他與老兵毆鬥的情景。
這時他望見了克里斯默斯。由於距離很遠,他看見的人影很小,露在深溝邊,兩手並在一起。格雷姆看見逃犯的手閃亮了一下,像是太陽光照上手銬,發出如同日光反射映出的光亮;他彷彿在他站立的地方聽見那個現在仍未獲得自由的人的喘息聲和緊迫的呼吸聲。接著那小小的人影又開始跑動,在靠得最近的一間小木屋背後消失了。
「我仍然覺得沒有這種必要。倘若確有必要,我們也只能以市民身份行事。我不能像你說的那樣濫用地方退伍軍人協會的牌子。說到底,咱們不再是軍人了。即使再有可能,我恐怕也不一定願干。」
他全速地鑽入了另一條小巷。他的面孔沉靜得像塊岩石,卻又神采奕奕,充滿胸有成竹的自信和鎮定自若、毫無顧忌的喜悅。這條巷比前一條更深,更凹凸不平。盡頭是一個光禿禿的小丘,自行車沖了上去便倒下來,他看見城邊深溝的全貌,只有溝邊兩三處黑人小屋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獨自靜靜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凜然像根界標似的。城裡汽笛的尖叫開始再一次在他背後低弱下來。
「好吧,」格雷姆說,「我照你們說的辦。可是每個人都需要準備一把手槍。一個鐘頭以後,咱們再到這兒來檢查一下武器裝備。每個人都得來這兒報到。」
「當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對他講了些什麼。我相信那一場對話誰也編造不出來。我不認為她心裏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或者事先計劃過,因為那些話早在她生他母親的那天晚上就為她一字一句地預備好了,而那時離現在如此久遠,縱然在遺忘中再現,她也忘記了那些話語。也許就是這個緣故,他立即毫無疑問地聽信了她。我是說她不用顧及自己講的話在他聽來是不是可行、可能或可信。總之,那個被世人遺棄的老牧師,他的形象或者他的存在以及有關他的一切,都被說成一座聖殿,不僅官吏和暴民會感到神聖不可侵犯,無可挽回的往昔也會變得聖潔;因此無論是什麼罪惡鑄成了或決定了克里斯默斯的遭遇,以致最後被打入高牆鐵欄的牢房,他的周圍已出現即將執法的劊子手,無論如何他都可以到那兒去尋找庇護。
「這一切對於她來得太突然了。這一切活生生的現實擺在她面前,使她眼花繚亂手足無措,而她的手和眼不能證實的這一切她又必須視為當然;許許多多無法說明的東西都突然一起要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接受和相信。整整過了三十年,這彷彿是一個人突然獨自撞進了一個房間,裏面擠滿了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大家一齊嘁嘁喳喳,她茫然若失,左顧右盼,急於採取某種她能辦到的合乎邏輯的行動,以保持自己的理智,而對於這行動她得深信自己具有實踐的能力。直到那嬰兒出世,她彷彿才找到獨自站住腳跟的地面,才像一個可以機械發聲的模擬人,在邦奇的操縱指揮下說話行動,正像昨天晚上的情形,邦奇領她read.99csw.com去見海托華博士,讓她把整個故事講給他聽。
「今天在牢房裡她就是這樣對克里斯默斯說的。老頭兒趁她去探監的機會溜了出來,等她跟著找到城裡,發現他又站在街角,活像個瘋子,聲音完全嘶啞了,還在一個勁兒地鼓吹私刑,告訴人們他是那畜生的外祖父,養了個魔鬼的後代,一直監管到今天。也許這情景是她離開小木屋去監獄探望的路上遇見的。總之,當她發現聽眾只是在看熱鬧而並未受到鼓動時,她立即撇下他去找警長。警長剛用過午餐回來,一時不明白她的用意。她的聲音在他聽來準是十分古怪,還有她講起的那一串事情,穿的那身故作高雅的節日盛裝,那副籌劃越獄的神氣。不過,警長還是准許她探監,派了一個人監護。到了監獄,她同他呆在牢房裡的時候,我相信她談起了海托華,告訴他海托華可以救他,正打算救他。
「我來對付,」格雷姆說,「一小時后準時到這兒報到,帶上隨身武器。」他把大家解散了,然後越過靜寂的廣場朝警長的辦公室走去。人們告訴他,警長在家裡。「在家裡?」他重複了一句,「這個時候?他在家裡幹什麼?」
「要是美國照樣犯傻去幫助法國的話,」老兵說。格雷姆馬上揍他,可他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娃娃,個子比老兵矮。後果不言而喻,格雷姆自己心裏明白。可是他甘願挨揍,決不罷休,最後還是老兵懇求一旁的人把這個小孩拉開。他驕傲地帶上了這次毆鬥的傷疤,卻跟他後來穿上盲目奮鬥得來的軍裝時一樣自豪。
格雷姆冷靜地迅速思索,仍帶著不動聲色的喜悅。「他可以做兩件事。要麼再退回深溝,要麼繞著屋子躲閃,直到我們兩人中有一個挨一槍。而溝恰好在他那一邊的屋旁。」他立即做出反應,以最快速度衝過剛才拐過的屋角。他不顧一切,像是受著魔法或上天的護佑,像是他知道克里斯默斯不會端著槍等著他。他不停步地跑過下一個屋角。
當時城裡住著一個名叫珀西·格雷姆的年輕人,大約二十五歲,州國民警衛隊的隊長。他出生在這個城鎮,除了夏季野營的日子,長這麼大從未離開過。他太年輕,未能參加歐戰。但遲至1921年或1922年他才意識到這個事實,為此絕不饒恕父母。他父親是個五金商人,不明白這點。他認為這孩子只是懶惰而已,很可能成為無用之徒,可實際上孩子卻在經歷一場可怕的悲劇——他出生太晚,但又未晚到能逃脫對那段錯過的他該是個成人而不是個小孩的時間的直接了解。然而到了現在,戰爭的歇斯底里過去了,即使在歇斯底里中吵嚷得最厲害的人,甚至那些身受其苦、立功受獎的英雄,也開始相互側目而視,疑惑起來。他沒有人可以與之交談,吐訴自己的衷腸。事實上,他的第一次嚴重的衝突正是同一位退伍老兵毆鬥,當時那老兵講了這樣的話:要是有可能重新來一次,這回他願意站在德國一邊攻打法國。格雷姆立即接過話頭說道:「也攻打美國?」
「不知道。我沒聽說。」他沒撒謊。他似乎認為市民說沒說什麼無關緊要,用不著撒謊。「問題不在這兒。重要的是咱們作為軍人,穿過軍裝,得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場,及時向人們表明這個國家的政府在這類問題上的立場,他們甚至沒有任何談論的必要。」他的計劃非常簡單,即把地方退伍軍人編成一個排,由他根據他的現役職務代行指揮職權。「要是他們不贊成我指揮,那也沒關係。我樂意作副手,要是他們同意的話。我當一個中士或者下士也行。」他這話是真心誠意的。他要求的不是虛榮,他十分誠懇。他那誠懇勁兒,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使得指揮官只好放棄他本來打算斷然拒絕的初衷。
「我知道,」格雷姆說,「他戴手銬沒有?」
「十多二十個鄉親在廣場周圍轉悠,屁股兜里揣著手槍?不不。那不行。我不允許那樣做。那可不行。這事你們讓我來處理。」
當天晚餐后警長回到市中心,他多年來不曾這麼做過——除非在緊急的無可奈何的事態下他才在晚飯後回到鬧市區。他發現格雷姆手下的人在監獄外面布置了一條糾察線,又在法院門口設了條糾察線,第三條在廣場和鄰近廣場的街道上執行巡邏。他們告訴警長,另有一些後備人員在格雷姆受雇的棉花廠的辦公室待命,那兒成了文書室,指揮部。警長在街上碰見格雷姆,他正忙著往各處視察。「小夥子,過來,」警長說。格雷姆站住了。但他並不走過去,警長反而走向他。警長用肥胖的手指拍了拍格雷姆的屁股,說道:「我叫你把這傢伙留在家裡。」格雷姆不吭氣,正眼看著警長。警長嘆了口氣說:「嗯,要是你聽不進去。我想只好另外委派你做特別副官。但是你可不能露出槍來,除非我叫你那樣做。聽見了嗎?」
「而且他對她深信不疑。我想這與其說是給了他勇氣不如說是給了他堅韌自持的聽任自然的耐心,使他發現並利用了一個逃跑的機會:在他戴著手銬穿過擁擠的廣場途中。但是,同他一起奔跑的東西太多了,步步緊隨著他。不是追逐者,而是他自身:逝去的歲月,往日的行為,忽略的和承擔的事情,都一齊緊跟著他,同一腳步,和著呼吸,同一心跳,共用一個心臟。她不僅不知道那三十個年頭,而且不知道三十年裡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直到發生那樁使他的白人九九藏書血液或者黑人血液變污的事,那樁要了他性命的事。可是他總有一陣子是抱著信念在逃跑,至少是懷著希望。然而他的血不能平靜,要他去拯救它。但無論是他的白人血液或黑人血液都救不了他,他只有靠自身才能解救自己。因為首先是黑人血液驅使他到黑人小木屋去。接著白人血液又把他從那兒趕出來,正像黑人血液叫他抓起手槍,而白人血液卻不讓他開火。催送他去牧師家的是白人血液,那是它最後一次在他體內升起,使他違背了一切理智和現實,進入了幻想的懷抱,進入了對《聖經》里說的某種東西的盲從。然後,我相信白人血液又暫時把他拋棄,只那麼一秒鐘,一眨眼,允許黑人血液最後升起一瞬間,使他背棄自己要求獲得拯救的希望。是黑人血液以他希冀不得到任何人幫助的願望席捲了他,使他為擺脫黑暗的叢林而狂喜,在那片叢林,他的心臟還未停止跳動,生命卻已止息,死亡成了期望和圓滿的實現。然後,黑人血液再次消退,正如在他一生中的所有的危急時刻,總是這樣。他沒有殺害牧師,只用手槍揍了他,又繼續跑,鑽到那張桌子後面,最後一次向黑人血液挑戰,像他三十年來一直進行反抗那樣。他蹲在那張被推翻的桌子背後,任他們開槍射擊結果他性命,而他手裡一直握著那把上膛的手槍卻沒有扳響。」
「我的上帝!」格雷姆叫道,聲音宏亮激憤好像發自一個年輕牧師之口,「難道傑弗生鎮上每個牧師和老處|女都跟這黑兔崽子有不清不白的關係?」他撇開老人又往前跑。
「當然,我沒有任何權利那樣做。但請你注意,只能以個人的名義。你絕不可使用我的名義。」
然而那為時已晚。事情已經過去。事就出在廣場中央,在人行道與法院的中途,在人群的中間,可人群就跟趕集日那般擁擠。格雷姆還是聽到押送人朝天放了兩槍才發覺出了問題。他馬上明白出了什麼事,雖然這時他還在法院裏面。他的反應明確而又迅速。他拔腿就朝槍響處跑去,一邊扭頭命令緊跟在身後的人,迄今寸步不離他左右差不多快四十八小時的副官兼通訊員。「趕快鳴火警!」
「當然,」格雷姆說,「要是我沒發現有任何必要,你自然也不會叫我掏槍的。」
「這下他跑不快了,」格雷姆心想,「很快他得躲藏起來。總之,不會暴露在外。」他迅速轉進那條巷道。小巷夾在兩幢房屋之間,一邊隔著木板圍欄。這時候火警汽笛才首次拉響,開始緩慢而又持續地尖叫,漸漸變得似乎超出了聽覺的極限,像是無聲的振動。格雷姆騎在車上,思維敏捷,推理設想,感到一種強烈而又緊張的喜悅。「第一步他會躲開人們的視線,」他邊想邊四處張望。一邊是敞開的巷道,另一邊則豎著六英尺高的木板圍欄。圍欄盡頭被一道木門隔斷,門外邊是一片牧地,然後是一條標志著城界的深溝。溝底的樹只有樹尖剛好露在深溝邊沿,這裏可以掩藏布置一個團的兵力。「哈,」他大聲說道。他沒有停住車或放慢車速,而是拐個彎又騎著車倒回他剛才離開的街口。這時汽笛的嗚嗚長鳴漸漸變弱,降到了聽覺能接受的程度。當他轉上街道,晃眼看見跑動的人們和一輛汽車朝他開來。儘管他蹬得飛快,汽車還是很快就趕上了他,車上的人朝他俯身前視的面孔大叫:「進來!上車來!」他沒回答,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汽車在他面前慢了下來,他照自己穩定的快速趕了過去,汽車又加速超過他,車上人探身朝前望。他的速度也極快,一聲不吭,像幽靈般閃爍飄忽,像世界主宰或命運之神般不可更改。身後汽笛開始再次鳴叫。車上人又一次回頭尋他,他已經完全沒了蹤影。
他們身上充滿了夏日的陽光,他們散發出夏日的陽光:無所顧慮、暴烈粗野的陽光。他們的面孔像是脫離軀體,懸在空中;目光卻炯炯逼人,彷彿來自神的光環。他們看見海托華滿臉流血躺在地上,連忙彎下身扶他起來。在這之前,克里斯默斯舉著戴手銬卻握著手槍的雙手跑進門廳。手槍和手銬閃射出晃眼的雷電似的光芒,克里斯默斯像一個圖謀報復、宣布劫難來臨的凶神惡煞,把他擊倒在地。他們把老人扶起來。
「我咋知道他打算逃跑,並且就利用走過廣場的時機呢?」警長說,「史蒂文斯早對我講過,他會服罪接受無期徒刑的。」
「哪一間房,老頭兒?」格雷姆叫道。
「你咋知道有人不打算執行法律呢?」指揮官問,「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說法?」
加文·史蒂文斯的見解與眾不同。他是地方檢察官,哈佛大學畢業生,該學府的優秀生聯誼會的成員,個兒高高的,動作靈活,老在抽旱煙袋,一頭散亂的鐵灰色頭髮,常常穿著松垮垮的沒熨平的暗灰色衣服。他出生在傑弗生鎮上的一個古老家族,前輩擁有奴隸,他祖父認識伯頓小姐的祖父和哥哥(同時也憎恨他們,曾為他們的死去公開向沙多里斯上校表示祝賀)。他以一種隨和緘默的方式與鄉里人、選民和陪審團成員相處,常常可以看見他在那些鄉村小店的門廊上蹲在穿工裝的人們中間,哪怕是夏日炎炎也一蹲就是一整下午,以他們慣用的言語同他們瞎扯閑談。
他最後為什麼要逃往海托華的住宅,眾說紛紜,看法不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唄,」心直口快、不動腦筋的人這樣說,同時憶起往九_九_藏_書日那些關於牧師的傳聞。有的人則認為那純屬偶然;還有的人說,這是那傢伙聰明的表現,誰也不會懷疑他去了牧師家,要不是有人看見他穿過牧師的後院跑進了廚房。
格雷姆瞧著他,並不憤怒,只是視他如蟲豸。「然而您曾經穿過軍裝,」他耐心地說,「我想您不至於運用您的權威不准許我同他們談談,對不對?以個人名義進行交談?」
他在跑動的人群中快跑,趕上又超過人們,因為他有目標而他們只在瞎跑;黑色的、粗大笨重的自動手槍像犁杖一樣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為他打開一條通道。人們瞧見他神情緊張,板著年輕的面孔,不禁個個目瞪口呆,麵皮發白,發出一聲長長的低聲嘆息:「瞧……往那邊跑了……」然而格雷姆已經看見押送人了,見他一面跑一面高舉著手槍。格雷姆瞟了一下四周,繼續往前沖。同押送人和囚犯一齊奔跑在廣場的人群中間,有一個穿西部郵政公司制服的身材笨重的青年,正扶著自行車的車把,像牽著一頭溫馴的母牛那樣往前走。格雷姆唰地一下把手槍插|進皮套,將小夥子往旁一掀,縱身跳上自行車,分秒不停地一溜煙跑了。
這時火車開始啟動了,史蒂文斯轉過身來才看見教授。一坐上進城的車,他就開始講述這個故事,等他講完時他倆早已坐在史蒂文斯家的陽台上,他把來龍去脈簡要地告訴了教授。「我想我知道他最後逃往海托華家躲起來的原因。我認為原因在他外祖母身上。他們再次押他回法院之前,她恰好去過他的牢房:她和他的外祖父——那個瘋狂的老頭子想把他處以私刑——從摩茲鎮專程趕來。我不認為老婦人來時抱有任何搭救他的希望,任何具體的想法。我相信她的願望只是要他死得『體面』,用她的話來說。體面地按法規、由警察當局絞死,而不是被燒死,亂棒打死或者活活地被什麼東西拖死。我想她來這兒的目的只是監視老頭兒,怕他煽風點火把事鬧大,所以她不敢讓他走開一步。你明白嗎,並不是她懷疑克里斯默斯是她的外孫。她只是沒抱希望,不知道該如何指望。我猜想,過了整整三十年,產生希望的機制不是二十四小時內就能重新啟動、再次運轉的。
星期日挺平靜。撲克牌整天都在靜靜地玩著,只是在周期性的輪班換哨時才中斷。與此同時,教堂敲起悠揚的鐘聲,教徒們穿著夏日的鮮艷服裝,彬彬有禮地聚在一起。廣場附近早有傳聞,大陪審團將於次日開會。不知什麼緣故,一提起陪審團幾個字就令人產生神秘、既成定局、無法更改的感覺,使你想起那隱蔽的、警覺的、全能的目光在注意人們的一舉一動,這使格雷姆一伙人更堅信自己的假想。人往往會很快糊裡糊塗地、難以意料地發生變化。傑弗生鎮的人並沒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突然對格雷姆刮目相看了;也許還帶著一點兒敬畏和一定的信賴,好像他對本鎮和這種場合的預見、熱忱和自豪感,比他們自己的反應更靈敏,更真切。他手下的人當然對此心領神會;他們整夜不眠,經歷了緊張勞累,放棄了假日,甘願做出犧牲,大家的情緒都十分高漲,到了如有需要幾乎樂意為他賣命的地步。現在他們一本正經,帶著令人肅然起敬的神情,這神情幾乎像格雷姆希望他們穿的土黃色軍裝一樣看得見摸得著;格雷姆希望他們穿軍裝,希望他們每次回到指揮室時著裝更換一新,穿上他夢想的文雅樸素的光榮制服。
「那就叫他喜歡,」格雷姆說,「你們退伍軍人協會是幹什麼的,如果不去維護美國和美國公民利益的話?」
他們扶他站定。人們剛從陽光下走進陰暗的廳堂,他的禿頭,他那張蒼白的淌血的大臉更顯得十分可怕。「鄉親們!」他喊叫著說,「聽我說。那天晚上他在我這兒。發生謀殺案的那天晚上他同我呆在一起。我向上帝起誓——」
事後,為時已晚之後,格雷姆對警長說:「當初你要是聽我的話就好了。讓我領一班人把他從牢房裡押出來,而不是由一個人護送他走過廣場,連手銬都不給戴上。廣場上看熱鬧的人那麼多,該死的比福德就算是個好射手也不敢開槍。」
「你明白嗎,她還在摸索,還在努力尋找三十年來她那顆顯然沒大活動的心所能相信的東西,能夠承認的東西,具體而又真實的東西。我認為她在那兒找到了,在海托華那兒,而且是第一次:一個她能對之傾訴的人,能傾聽她的傾訴的人。很可能那是她第一次將往事傾吐。她多半發現自己與海托華同在一個時候首次真切地看清了過去的一切。因此我不感到奇怪,她不僅把嬰兒而且把嬰兒的父母都搞混淆了,因為在那間小木屋裡,過去的三十年已不復存在——這嬰兒和她從未見過的嬰兒的父親,她的同樣只在嬰孩時見過的外孫和外孫那對於她來說從不存在的父親,那些都攪到一塊兒了。於是,當希望開始在她心裏萌動,她自然立即帶著自己莊重的無限的信賴轉向牧師,轉向那些自願獻身上帝、誓為人們祈禱效勞的奴僕。
「但是我相信,一旦被那老頭兒的瘋狂和愚頑的浪潮推動,她也不知不覺地卷了進去。於是他倆一起到了這兒。星期天早上大約三點鐘乘早班車到的。她沒設法去見克里斯默斯,也許是由於她一直在監視老頭兒。可是我不這麼想。我認為那時產生希望的機器還未開動。啟動的時刻直等到今天早上嬰兒出生在小木屋的時候,可以說就生在她的面前https://read.99csw.com,而且也是個男孩。這之前她從未見過這位年輕的母親,完全不知道嬰兒的父親;她的外孫長成人後她也從未見過。當孩子呱呱墜地時,那往昔的三十個年頭便被抹掉了,不再存在。
現在他到了溝邊,雙腳跨立不動。在寒光逼人的自動手槍上方,他的面容安詳平靜,超凡脫俗,像裝飾在教堂窗扇上的天使。不等站定他又開始行動,動作敏捷,像枚棋子在棋盤上盲目地聽憑棋手的調遣。他向溝里跑去。可是他剛往溝里跳去,發現溝里有樹叢阻擋難於下去,便又回頭往上爬。現在他發現小木屋高出地面兩英尺。匆忙中他剛才忽視了這一點。他明白自己失了一著,處於不利的地勢。克里斯默斯一直在屋子下面注視著他兩腿的移動。他說了一聲:「好傢夥,真行。」
「趕快鳴火警!」格雷姆對他大叫,「甭管鄉親們會咋想,只有這樣他們才知道出事了……」他還沒講完話,已跑得不見蹤影了。
這情景持續了整個星期日夜晚。撲克牌繼續在玩,先前顯得小心翼翼、躲躲閃閃的那種氣氛沒有了,現在的牌風顯得過於自命不凡,怡然自得,自以為了不起。當天夜裡,他們聽見巡夜人踏上階梯的腳步聲時,有人叫道:「我們是憲兵隊。」這時他們彼此瞪大眼睛,射出盛氣凌人的、目空一切的得意目光;接著有人大聲嚷嚷:「把這龜孫子趕出去。」另一個人則噘起嘴唇怪頭怪腦地噓了一聲。就這樣到了第二天早晨——星期一早晨,當第一批從鄉間開來的汽車和馬車開始聚集的時候,那一隊人又全部歸隊了。而且現在他們個個都穿上了軍裝。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的面孔。他們代表一個時期,一代人,一種經歷。不僅如此,現在他們深沉冷靜、嚴肅莊重地站在人群之中,他們嚴肅地、一絲不苟地、冷漠地以陰冷而又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人群在他們身邊緩慢移動。人們在他們面前游來盪去,東瞧瞧西看看,摸不著頭腦但又有所感覺。因此在他們四周,圍了一圈神情專註而又木獃獃無表情的像牛一樣的面孔,忽而湊近圍觀,忽而後退散去。走了一批人又來一批。整個上午,輕輕的問答聲此起彼伏。「瞧,他在那兒。那個別著自動手槍的小夥子。他是這隊人的領頭。州長委派的特使。他是這整個事的頭頭。今天可沒警長說話的地方啦。」
「但山姆大叔並不出面,」有人馬上插話,他的態度與指揮官的如出一轍。順便提一句,地方退伍軍人協會的指揮官沒有到場。「這並不是政府遇到的麻煩。肯尼迪不會喜歡這樣做的。這麻煩是傑弗生鎮的,不是華盛頓政府的。」
「當然,」格雷姆說,平靜耐心,立即滿口答應,「這是咱倆說好的。別擔心。我會去那兒的。」
現在格雷姆也開始奔跑。他跑得很快,可是看起來他並不慌張,並不費勁。也看不出他帶了什麼報復心,既不憤怒也不暴躁。克里斯默斯自己也看出了這一點,因為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們幾乎正面對視。那是格雷姆正要繞過小木屋跑去的時候。在那一瞬間,克里斯默斯從小木屋的後窗跳出,像玩魔術似的高舉銬上的雙手,手銬像映在火上似的閃爍發亮。他倆對視了一會兒:一個剛跳躍出來,身子微微往下蹲,另一個正拔腿朝前跑,就要趁勢繞過屋角。格雷姆這時猛然瞧見克里斯默斯拿著一支沉重的鎳皮手槍。格雷姆忽地一閃身,退過屋角,趕緊掏出身上的自動手槍。
「戴了!」押送人說。自行車猛衝向前。
「火警?」副官說,「什麼——」
格雷姆當即頂了他一句,自我辯護地說:「我才不做這種事呢。」說完便離開了。那是星期六下午四點鐘左右。當天下午的剩餘時間里,他跑了一圈協會會員們工作的商店和辦公室。到黃昏時刻,他有了足足可以編成一個排的人員,個個都被慫恿得同他一樣上勁。他努力不懈,頗有節制卻堅強有力;他像個預言家似的,令人無法抗拒。然而,所有應|召者都與指揮官一樣堅持這點:絕不能正式打出協會的旗號——這樣一來,無意之間他卻實現了初衷:現在他成了首領。晚飯前他把大伙兒都召集了起來,分成班組,指定了軍官和辦事員;年輕一些的成員,沒有去過法國作戰的人,這下激動起來了。他態度嚴峻、措詞簡潔地對他們講話:「……治安……公正的程序……讓傑弗生鎮的人明白,咱們曾穿過美利堅合眾國的軍裝……而且還有一樁事。」這時他變得親切熟悉,像個叫得出部下名字的團長。「我把這交給你們大伙兒決定。我將聽從你們的意見。我認為在這事解決之前咱們最好穿上軍裝。這樣人們才明白,山姆大叔並不僅僅是精神尚在而已。」
他往下的一跳使他衝出一段距離之後才能停下來回頭往上爬。他不屈不撓,好像不是血肉之軀,好像挪動他這馬前卒的棋手在不斷給他打氣。他毫不停留,立即縱身一跳,跳出深溝,接著開跑。他跑著拐過小木屋,剛好看見克里斯默斯在三百碼開外的地方越過一道圍欄。他沒有開火,因為克里斯默斯正穿過一個小園子,徑直朝一幢住宅跑去。他跑著,看見克里斯默斯躍上屋後台階進入屋內。「好哇,」格雷姆說,「鑽進了牧師的家,到海托華的屋裡去了。」
「你自己的手槍也留在家裡,」警長說,「聽見了嗎!」格雷姆沒吭氣,徑自往前走。警長皺起眉頭,直瞧到他的身影消失。
他彷彿只是在等待棋手再次移動他,他帶著穩https://read•99csw.com操勝券的信念,筆直地跑向廚房,進入門道便立即開槍,他還沒看清那張掀倒的側靠在屋角的桌子,還沒注意到那個蹲在桌子背後的人和桌子上方邊沿爍爍閃亮的雙手,可他早已開槍了。他把槍膛里的子彈統統射向桌面;後來有人用塊摺疊的手絹蓋上一共五處彈眼。
可是棋手還沒走完這盤棋。其他幾人走進廚房,發現格雷姆已把桌子掀在一旁,正俯在屍體上邊。他們湊近去看他在幹什麼,發現那人還未咽氣:其中一人看見格雷姆正乾的事,不禁發出一聲哽塞的喊叫,跌跌撞撞地退回牆邊,開始哇哇嘔吐。接著,格雷姆也縱身跳開,朝身後面扔掉血淋淋的屠刀。「現在你會讓白人婦女安寧了,即使你下到地獄里,」他說。可是躺在地上的人沒有動彈,只是躺在那兒,眼睛還睜著,但目光中除了殘留的意識,什麼也沒有了,嘴邊掛著的也許是一絲陰影。他長時間地仰望著他們,帶著安靜、深不可測、令人難以忍受的目光。然後,他的面孔、身軀、身上的一切,似乎一齊瓦解,陷落在自己身上。在劃破的衣服下面,淤積的黑色血液從他的大腿根和腰部像呼出的氣息般洶湧瀉出,像騰空升起的火箭所散發的火花似的從他蒼白的軀體向外噴射;他彷彿隨著黑色的衝擊波一起上升,永遠進入了他們的記憶。他們不會忘記這個情景,無論在多麼幽靜的山谷,在多麼清幽宜人的古老溪邊,從孩子們純潔如鏡的面孔上,他們都將憶起舊日的災難,產生更新的希望。這情景將留在人們的記憶里,沉思靜默,穩定長存,既不消退,也並不特別令人生畏;相反,它自成一體,安詳靜謐,得意揚揚。城裡又一次響起汽笛的尖銳長嘯,儘管受到牆垣阻隔,它還是愈升愈高,超出了聽覺的極限。
這輛自行車既沒有裝鈴也沒有別的警報器。然而人們卻意識到他,主動為他讓路。在這樁事情上,信念——他盲目地確信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正確、必然勝利的信念,彷彿又一次幫了他的忙。當他趕上奔跑的押送人時他放慢了車速。押送人朝他轉過汗淋淋的面孔,向著他邊嚷邊跑。「他轉彎了,」押送人尖叫道,「進了那小巷——」
「我是說,除非我叫你掏時你才能掏。」
他不是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的成員,但這是他父母的問題而不是他自己的過錯。可是星期六下午克里斯默斯還沒有從摩茲鎮給帶回來以前,他已經會見了該協會在本地機構的指揮官。他的想法,他的講話,簡單明了,直截了當。「咱們得維護治安,」他說,「咱們得讓法律得到實施。法律即國家。任何市民均無權宣判一個人死刑。而我們作為傑弗生鎮的戰士,有責任保障它的實施。」
「先生們!」海托華喊了一聲。然後又說:「人啊!人啊!」
「在家裡,」格雷姆重複道。他沒有冒火,還是那副冷峻超然的神情,他剛才同指揮官打交道時就是這副神色。「吃飯,」他說。他往外走,走得很快。他又一次穿過空蕩蕩的廣場,在這片安靜土地上的這個安靜城鎮,當人們悠閑地圍桌晚餐時,廣場上總是清靜無人。他到了警長的家。警長立即說「不行」。
格雷姆又注視了警長一會兒。然後他轉過身,又是步子匆匆的。「好吧,」他說,「如果你想要那麼辦,我不加干涉,可你也別管我。」這話聽來並不像是威脅,說得平平淡淡,沒有更改餘地,也不帶一點兒火氣。他繼續往前走,走得挺快。警長瞧著他,然後叫了他一聲。格雷姆轉過身來。
「在哪間房?」格雷姆邊問邊搖晃他,「哪一間房,老頭兒?」
「不行,」另一人說,「我看咱們最好別把這事鬧大了。不用大張旗鼓咱們照樣能達到目的。那樣更好些。對不對,弟兄們?」
他沒減慢步子,雖然他突然轉彎繞過住宅來到街上。那輛曾經趕上他、隨後又不再見他蹤影的汽車已經開回來,這時恰好來到它應該出現的地方,像是棋手的安排,像是天意。車沒等他打任何手勢便停了下來,接著有三個人鑽出汽車。格雷姆一聲不吭,轉身就跑,穿過前院進入那幢屋子,那被廢黜的老牧師獨自居住的地方;三人隨後緊緊跟上,衝進門廳才停步,給這間陳腐陰暗的與世隔絕的隱居室帶進了他們剛剛離開的暴烈的夏日的陽光。
「吃飯唄,我想。像他那樣大的個子,一天得吃幾餐飯的。」
就在這個星期一晚上九點鐘,從南行列車走下一位大學教授,他是史蒂文斯的哈佛同學,現在鄰近的一所州立大學執教,專程來同老朋友一起度幾天假。他一下火車就看見自己的朋友。他相信史蒂文斯是到車站來迎接他的,卻見他正同一對模樣古怪的年老夫婦談話,招呼他們上車。教授打量著他們,見那老頭兒骯髒瘦小,蓄著短短的山羊胡,彷彿陷入了強制性昏厥;老婦人準是他妻子,身形矮胖,她的面孔在一根不斷晃動的弄髒的白羽毛下邊像堆生麵糰,身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絲綢衣裙,不成個形體,顏色怪誕得不倫不類。教授一時不勝驚奇,停步看見史蒂文斯將兩張火車票遞到女人手裡,像遞給一個小孩;他繼續走近,仍未被朋友瞧見;車站司旗工把老兩口扶上車廂連廊時,教授偶然聽見史蒂文斯最後講的幾句話。「是的,是的,」史蒂文斯說,安撫地扼要重述,「他會由明天上午的火車運到。我負責安排。你只管回去安排葬禮和墳地。你照顧好這老頭兒回家,讓他上床休息。我保證把那孩子載上明天的早班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