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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這位祖父可是他兒子的一根肉中刺。兒子心裏這麼想可嘴裏卻不這麼說,他倆彼此心裏都明白:當兒子的但願另有一個父親,做父親的則希望有個不同的兒子。他們之間的關係倒也平平靜靜,相安無事,因為兒子方面擺出一副冷淡、一本正經、敬而遠之的保留態度,父親則顯得坦率直接、粗放爽朗、詼諧滑稽卻並不富有幽默感。他們住在城裡一幢兩層樓的房裡,彼此和睦相處;好長一段時間,兒子不動聲色卻十分堅決地拒絕女黑奴準備的任何食品,儘管是她把他從小帶大的。他不顧女黑奴對此滿腔憤恨,自己下廚房親手做飯,然後端上桌同父親面對面地進餐;父親總是拘謹地舉起一杯波旁威士忌邀他同飲,兒子依舊不領情,手不沾杯,一口也沒品嘗過。
最初,他們在教會上層人士中間到處遊說,卑躬求情,假假真真,引起了一些反響;最後以請求和建議的形式道出威脅,他終於得到了傑弗生鎮的聖職,可他忘記了當時究竟是如何成功的。這一切重新浮現在他心裏得等他在傑弗生鎮安頓下來之後,當然不是在旅程的最後一段他乘坐的列車上,更不是當列車朝著他一生追求的頂點駛去,窗邊掠過一片類似他出生地的田野的時刻。可是那地方看起來有些異樣,雖然他知道這差異不在車窗外的景色而在車廂內的人物:他幾乎像個孩子似的把臉緊緊地貼在車窗上,他妻子坐在身邊,現在臉上也帶著某種急迫渴求的神情,除了顯得飢餓和絕望之外。那時他們結婚還不到半年。他一畢業他倆就立即完婚的。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看見她臉上公開露出絕望的神情,同樣也見不到情慾的影子了。他靜靜地思索,既不感到特別吃驚也不覺得受了傷害:我明白了。結婚就是這麼回事。是的。我現在明白了。
他彷彿看見自己在無數面孔中間。總是這樣被無數面孔圍繞著包圍著,好像他是從教堂後面看著自己站在佈道壇上,或者他像是一條放在缸里的魚。不僅如此,那眾多的面孔像一面面鏡子,他看見自己映在鏡里。他知道這所有的鏡面,懂得自己在鏡里的一切動作。他似乎看見鏡里映照出一個丑角,頗為狂亂地在做滑稽表演:像個騙子在宣講比異端邪說更糟糕的內容,完全忘記了他正站在講壇上,他講述的不是受難者的慈悲與仁愛,而在吹噓一個鄙俗不堪的壞蛋被獵槍擊斃在靜寂的雞籠里。思維的車輪慢了下來,現在車軸已經知道速度在減慢,可是車輛本身卻仍然沒有意識到。
「可那時候我還年輕,」他想,「我還得做點兒事,不是我能夠勝任的事,而只是我懂得的事。」現在思維的步伐變得異常沉重,他應當知道這個變化,感覺到它。可是,這架車卻仍然不知道要開往何方。「總之,我付出了代價。我買下了自己的幽靈,即使我是以生命作為代價。誰能阻止我那樣做呢?自我毀滅是每個人的特權,只要他不損害別的任何人,只要他能做到自行其是,獨善其身——」他突然停住,凝然不動地坐著,無聲無息,頓時感到一陣驚恐,差不多是身臨其境的恐怖。這時他才意識到行進在沙地;有了這種意識之後,他感到內心正在竭力聚積力量,像是在做某種巨大的努力,車輪仍然在朝前轉動,然而卻與剛才碾過的路面混在一起,像是轉動的車輪黏附上了剛滾過的幾英寸沙地的沙土,正在下雨般地嘶嘶朝後飄落,在這之前他早該有所警覺:「……向我妻子表明我的饑渴,我的私心……成了她的絕望和恥辱的工具……」他完全未曾思索,卻有一句話驀然清清楚楚地掠過他腦際,呈現在他眼底:我不願想這事,我不能想這事,我不敢想這事他坐在窗口,身子前傾,支在紋絲不動的胳膊上,他身上開始大汗淋漓,像血朝外流,往外涌。這時,陷在沙地里的思維的車輪突然開始緩慢地移動,帶著中世紀殘酷的刑具的威嚴,承受著他被扭曲的被摧殘的身心的重負。「要是果真如此,要是我真是使她絕望和死亡的工具,那麼我也是身外另一個人的工具。我知道整整五十年來我甚至還沒有變成人:我只是黑暗中的一瞬間,在這瞬間里有匹馬在賓士,有一聲槍響。如果我是祖父死去那瞬間的他,那麼我的妻子,他的孫媳……孫媳婦的姦夫和謀殺犯都是一回事,因為我既不能讓我的孫子生存也不能讓他死亡……」
這件衣服滿是補丁,幾乎看不出是件衣服。粗手粗腳縫上去的皮補丁,南部同盟的灰色標記的補塊已經褪成褐黃,其中有塊補丁特別令他心驚肉跳:一塊藍色、暗藍色的補丁,北部聯盟軍制服標誌性的藍色。凝視著這塊補丁,這塊緘默的來歷不明的布,孩子體驗到一種靜穆的勝利的震驚,他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因為這孩子出生在父母生命中的晚秋歲月,他們的器官已經衰老,早就需要像對一塊瑞士表那樣精心照料。
他是獨生子。他父親五十歲時才生下他這個兒子,他母親是個病人,幾乎整整二十年卧床不起。長大后他相信那是由於在內戰最後一年她必須賴以為生的那種食物所引起的。也許原因確乎如此。他父親沒擁有奴隸,雖然祖父當時還在蓄奴。他自己滿可以擁有奴隸的。儘管在他父親出生、成長、生活的時代和地域,養奴隸的開銷比起不養奴隸來還更少,他卻從來不吃黑奴耕種出來的糧食、準備的飯菜,從不在黑奴鋪的床上睡覺。因此南北戰爭期間他離家在外的時候,他妻子沒有任何種植園地,除了自己動手開墾的一丁點兒外;她偶爾也得到鄰居的幫助,但這種幫助她丈夫不允許她接受,因為無法做出類似的回報。他說:「上帝會提供的。」
兒子是一位廢奴主義者,早在這種觀點變成一個詞語從北方滲透到南方之前。雖然他聽說共和黨人已經有了一個表達這種觀點的名詞,但他在自己信念的稱謂完全更新的同時,絲毫沒有放棄他的原則或修正他的舉止。儘管他是一個好酒貪杯、聽天由命的人的後代,他不到三十歲卻已年少老成,具有斯巴達式的剛毅克制的品性。這也許說明了他為什麼在內戰之後才有孩子,他在內戰後回家時為什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用他已故父親的話來說,他身上多少「除去了」些內戰的神聖意味。雖然在服役的四年裡他從未放過一槍,他的職責卻不全是在星期日上午向部隊佈道和說教。他負傷回家,等他恢復健康之後,他變成了一名醫生,儘管他只搞外科和司葯;這是他在前線幫助醫生的過程中,在敵人和朋友身上進行了大量的實踐而學會的本領。在兒子的一切作為里,父親也許對此最為滿意:兒子從侵略者和破壞自己家園的人身上學會了一門技術。
「也許那便是我干過的事,干過的最蠢的事,」他想,回憶起那一張張迎接他的面孔:老年人拱手把教會交給他而心生妒嫉,這差不多像父親把新娘交給新郎的情形;老年人的面孔現出了完全由於疑慮和失望而形成的皺紋,可這畫面的反面往往記錄了他們精神矍鑠受人尊敬的充實年月,而且對這一面的主題和主人不可能視而不見,完全沒有辦https://read.99csw•com法迴避。「他們盡夠了自己的責任,完全沒有辦法迴避。他們盡夠了自己的責任,完全是按照規則辦事的,」他想,「是我自己做得不對,違反了禮儀。也許那是最嚴重的社交過失,唉,說不定是道德上的罪惡。」思緒靜靜地安詳地流動,慢慢地安靜平和下來,既不自信也不自責,也不感到特別懊悔。他看見自己是個置身許多幻影中間的影子,荒謬怪誕,帶著虛偽的樂觀和自詡,相信自己會在教會的那些帶著盲目的熱情、手舞足蹈地呼喊、充滿夢幻和干出許多荒誕事的儀式中,發現他不曾在世間教堂的神聖理念里找到的東西。在他看來,他心裏一直明白:破壞教會的既不是教會中那些表面上蒙昧的人,也不是教會外部那些心存疑問之士,而是控制教會的聖職人員,他們摘下了教堂建築頂端的鈴。他彷彿看見無數教堂空蕩而又零亂,塔尖高聳富於象徵卻又暗淡凄涼,既沒有生氣又沒有歡樂,陷於被審判的地位,處於威脅和搖搖欲墜之中。他彷彿看見世上的教堂像一道防護土牆,像中世紀的街壘,豎立著一根根晦氣的削尖的欄杆,阻礙了真理,不讓人們獲得犯了罪可以受到寬恕的內心平靜,而這恰好是人類應有的生活。
他看見圍在四周的面孔呈現出驚駭的困惑的神情,接著是憤恨和恐懼的神情,彷彿人們的目光越過了他狂亂的滑稽表演而從他背後瞧見他,鄙夷不屑地看著他,他自己卻一點兒都沒覺察到;最後連那位受難者的崇高面孔,由於他自身無所不在的超然神情,也顯得冷峻可怕。他知道人們心裏看得更清楚:他們看見他辜負了自己被委託的責任,該受到懲罰;現在他彷彿面對著那副崇高的面孔在說:「也許我接受的職責超出了我的能力。可是這樣做算得上罪惡嗎?我將因此受到懲罰嗎?我能為自己力所不及的職責承擔責任嗎?」那副面孔回答道:「你接受它並不是為了履行聖職。你把它當作了達到自己私利的手段,當作了被派到傑弗生鎮的工具;你到傑弗生鎮不是為了我的目的,而是為了你自己的利益。」
「別作聲!噓——!人家在看咱們啦!」
列車賓士向前。他倚著車窗,看著一晃而過的田野,像小孩般愉快興奮地談著:「我以前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傑弗生鎮。可是我沒有來。我是完全能夠想來就來的。你知道吧,在老百姓與待命士兵之間有一種區別。待命士兵?噢,那即是敢死隊。一隊人(他不是軍官:我想這是父親與老辛瑟的說法相一致的惟一一點。祖父沒佩帶馬刀,他騎著馬沖在別人前面可手裡沒刀可揮)以小學生的輕浮去干一樁荒唐事,反對他們去干這事已有四年的部隊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去冒這個險:騎馬穿過一百英里的鄉村,沿途的樹叢和村舍里都有北方佬宿營,最後進入重兵把守的城鎮。我知道他們沖入鎮內然後又退出來的街道。我從未見過這條街,但完全知道它像什麼樣子。我十分清楚咱們有一天終會在那條街上擁有的住宅像啥模樣。當然開始不可能擁有,得呆一段時間,開始咱們得住進供牧師用的房舍。但很快,愈快愈好,咱們將有自己的住宅,從窗口就能看見那條街道,甚至還看得見地上的馬蹄印記,看得見那隊人在空氣里留下的身姿,因為即使當年的塵埃、泥土不復存在,但同樣的空氣卻仍會在那兒——他們肚裏飢餓,面容憔悴,卻按精心策劃的部署,一路叫喊著點燃軍需物資,然後又飛快地衝出鎮外。他們沒幹那種搶劫掠奪的勾當,甚至沒停下來系鞋帶,抽根煙。告訴你吧,他們不是那種追求戰利品和功勞的人,他們是敢於赴湯蹈火的好漢。正因為如此,才稱得上好漢。幹得可真漂亮。嘿,瞧吧。這就是那英武的雄姿,具有使他們成為英雄的不朽青春和純潔願望的魅力。這使他們的英雄行為近乎不可思議,難怪他們的行為像煙霧中的炮火時常閃現,難怪他們剛一斷氣身亡,大眾立即傳誦他們的事迹,不讓似是而非的說法歪曲真相。這些都是辛瑟告訴我的。而且我相信她說的這一切。我知道,這太英勇神奇了,不容置疑。既英勇神奇又一目了然,這是白人的頭腦里從來想象不到的。黑人也許能臆造出來。如果那是辛瑟的臆造,我仍舊相信。
「這個地方!」她說。他才第一次看清她那張真實的面孔,一副罩著慾望和憎恨的面具,面目都扭曲了,完全盲目地受著情慾的支配。那神情不是愚蠢,而是盲目,不顧一切,孤注一擲。「這兒的一切!一切!一切!」
他還能記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離開神學院、初到傑弗生鎮的情形,那時漸淡的銅黃色陽光幾乎可以聽見,像喇叭聲逐漸低沉下去落入寂靜與等待的間歇,隨後又立即從間歇中傳出。甚至在漸次低沉下去的號角聲止息之前,他彷彿能夠聽見正在開始發動的雷聲,不比颯颯風聲、喃喃細語更響地盪在空氣中。
「可是天地間除了真理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他想,靜靜地琢磨著,似在潛心探詢又好像漫不經心,一本正經又像充滿嘲弄。他坐在暮色漸濃的窗邊,那纏著白繃帶的頭顯得更大,更加陰森。他想:「的確有更多的東西。」人類顯然被賦予了足夠的心智,在危難之際能夠構想出種種幻影和聲音來使自己迴避真理。他至少有一樁事不必懊悔:他沒把本來打算說的話告訴神學院的長者。在神學院里住了不出一年,他就變得明白懂事多了。而且知道的東西愈多愈加失望;好在長了見識有了醒悟,他不僅沒有喪失得到的東西,反而逃避了一些麻煩。而他的所得還為他的愛情的面貌和形態增添了色彩。
「自由?」她說。她愣住了,帶著鄙夷不屑的沉思神情。「自由?自由又啷個,還不是格爾老爺給殺了,波普給成了個大笨蛋,上帝也不沒法叫他那笨。自由?甭對我說啥么子自由。」
車輪掙脫出了沙地,彷彿帶著長嘆的聲音繼續前進。他渾身冷汗,凝然不動地坐著,餘悸未消,汗還在冒,不停地冒。車輪旋轉起來,現在運轉得既快又順當,因為它已經釋去了重負,脫離了車輛、車軸以及別的一切。黑夜就要完全融入八月的輕輕搖曳的暮靄,車輪飛轉著,彷彿在它周圍形成了一道隱約閃爍的光圈。光圈裡充滿了面孔。這些面孔不再帶有痛苦的神色,什麼也沒帶,沒有恐懼、悲痛,甚至沒有責備。它們都顯得安詳平靜,像是已經徹底解脫,到達了羽化升仙的境界;他自己的面孔也在其中。事實上,這些面孔都有點兒相似,融合了他見過的所有面孔。可是他能逐個地區分它們:他妻子的面孔,鎮上鄉親的面孔,那些曾經如饑似渴地在車站迎接過他、後來又摒棄了他的教區會眾;還有拜倫的面孔,抱著嬰兒的女人的面孔,還有那個名叫克里斯默斯的人的面孔。惟有最後這張面孔不清晰。彷彿到了現在的平靜狀態,到了痛苦膠著凝固的時刻,這面孔反而格外顯得模糊。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彷彿那是兩張面孔在掙扎(不是它們自身在掙扎或扭動,他知道這個,而是由於車輪本身的轉動和意圖),在竭力地相互掙脫,然後又模模糊糊地重合在一起。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另一張面孔,不是克里斯默斯的面孔。「怎麼,它是……」他想,「我曾經見過,就在最近……咋回事,竟是那個……小夥子。手裡拿著黑色手槍,人們稱作自動手槍的家什。這人……闖進了廚房,在那兒開槍……打死了……」這時他似乎感到體內一股該詛咒的洪水驟然決堤奔流。他像是在眼睜睜地看著它,感到自己與地面失去了聯繫,身子愈來愈輕,體內空蕩蕩地就要飄浮起來。「我要死了,」他想,「我應當祈禱。我應當努力祈禱。」可是他沒有這樣做,沒有做出努力。「空氣中,天空里,充滿了曾經活在世上的人們的不被理睬的哭泣,還在嗚嗚咽咽地像一群失落在寒冷而又可怕的星球上的孩子……我想要得到的如此少,我要求得到的如此少。這應當是……」車輪還在轉。現在它開始旋動,愈來愈慢,似乎不再前進,它像是靠著身上最後流出的血在推動,血漸漸流光了,他的身體比一片被遺忘的落葉更輕,比漂浮在水面的渣滓更無價值,他頹然不動地倚在窗邊,胳膊下沒有實感,雙手也失去了重量;這可能是完結的時候了,就在此刻。https://read.99csw.com
可是他從沒有把這告訴任何人,甚至是她,那些日子的她,當他倆還是感情交融相親相愛的時候,當恥辱和分離還沒有來到之前;她知道而且即使由於分離、懊悔乃至絕望也沒忘記他為什麼坐在這個窗戶旁邊,等待夜幕降臨,降臨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沒對她,對女人講起過。這時的女人(不是當初他在神學院時所鍾情的女人),後來變得萎靡不振沒有個性的女人,上帝把她造出來不單是為了接納他身上的精|液,而且還要接受他的精神——這對他來說是條真理或者說是他敢於問津的最接近真理的東西。
他是位牧師。有一年,他每星期日一大早就離開家(這在他成親之前),他父親雖然是主教派教堂的一位很有身份的會友,可是就他兒子記憶所及,他從未上過教堂,這時他發現了兒子去的地方。年方二十一歲的兒子每星期日竟騎著馬到十六英裡外的山村裡的一個長老會小教堂佈道,父親忍不住好笑。兒子聽見這笑聲如同聽見叫喊或咒罵一樣,態度冷淡,敬而遠之,一聲不吭。可是下一個星期日,父親卻回到了他的會眾中間。
那是第三個幻影。同這個幻影一起,那孩子(那時他不比一個幻影強多少,而今坐在漸次暗淡的窗邊的正是他)老在談論著幽靈。他們從未感到過疲倦:孩子全神貫注,眼睛睜得大大的,又害怕又喜歡;年老的女黑奴則帶著沉思的神情,流露出粗獷的悲哀和自豪。但是,這在孩子聽來卻又驚又喜。他毫不感到恐懼,當他得知他祖父殺死了「成百上千」的人,聽說黑人波普臨死時還打算結果一個人的性命,他被告知的所有這些他都相信。他不感到恐懼,因為他們不過是幽靈而已,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他們是些英勇、單純而又熱情的幻影;而他所了解和害怕的父親卻是一個永遠不死的幽靈。「所以,難怪我跳過了一代人,」他想,「難怪我沒有父親,在我出世以前的二十年的一天晚上我就死了。我只有回到傑弗生鎮去才會得救,在那兒我的生命還未開始就已終結。」
但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卻生活在現實世界里,同別人一樣過日子,比大多數人生活得更好些。和平年代他按自己的原則生活,戰爭到來他把那套原則帶進戰爭,並以它們作為他的生活準繩;每當平靜的禮拜日舉辦戶外佈道活動,他總是承擔起職責,用不著任何特別的設施,他依靠的是他的意志、信念和他臨時的感觸;遇到戰火紛飛、傷員需要救護醫治的時候,他也會效勞,同樣用不著什麼器械和設備,他依賴的是他的力氣、膽識和他在緊急中生出的智慧。內戰以失敗告終之後,別人回到家裡仍頑固地把眼睛盯住他們不相信已經逝去的東西,拒不承認現實,他卻往前看,實際運用戰爭期間學到的技能,變失敗為成功,於是成了一名醫生。他妻子便是他的首批病人之一。也許正是他延續了她的生命。起碼,他使她能夠孕育生命,雖然兒子出生時他已年屆半百,妻子已過四十歲。他們的兒子在幻影中長大,同幽靈一道度日。
第三個幻影是女黑奴,就是那天上午當兒子和他的新娘回家時,乘上輕便馬車離開的那個黑奴廚娘。她離開時是個奴僕,1866年回到老住處仍然是奴僕,而且這次是步行回來。她是一個身軀龐大的女人,她的面孔既容易發怒又會很平靜:黑人隨不同情景而改變面譜的悲劇。主人去世之後,到她終於相信她再也見不到主人或者她的丈夫(那位跟隨主人上戰場也一去不歸的「侍奴」)的時候為止,她一直拒絕離開鄉間的那幢房,她隨主人一道遷去而當主人騎馬奔赴戰場時又托她照管的住房。父親死後,兒子去收拾父親的個人遺物,關閉住宅,主動提出供養她。她拒絕接受供養,而且還拒絕離開。她開闢出自己的菜園,獨個兒住在那兒,等待她丈夫歸來,拒不相信她丈夫已死的傳聞。那只是模糊的傳聞:據說,他的主人在范·多恩騎兵隊偷襲格蘭特將軍在傑弗生鎮的軍需倉庫的戰鬥中喪命之後,這個黑人悲痛不已。一天夜裡他溜出了軍營。接著便有不少關於一個瘋黑奴的傳說:他在敵人前線附近被聯邦軍隊的哨兵抓住,又講起那段含混的關於他的失蹤主人的故事,說是北方佬為了索取贖金把他給扣押了。人們簡直沒法讓他想想主人也許可能是死了。「不,先生,」他總是說,「不是格爾老爺,不是他。他們不敢殺海托華家的人。他們不敢。他們把他藏在么子地方了。要迫他說他和我把夫人的金銀器具藏在哪搭子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每次他都逃跑出來。後來有一天,聯邦軍隊中傳聞有個黑人用鐵鏟攻擊一位北方軍官,迫使軍官開槍自衛。
「我理解人們的反應,」他想,「我心悅誠服。唉,可我弄得更糟,那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只顧自己的心事,沒把人們放在眼裡。我來到這兒,人們臉上充滿困惑和饑渴,他們急切地等待我,期待著信任我,可我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舉起手以為我會給予,我卻沒看見他們。我肩負著一項職責而來,也許那是人的首要職責,我在上帝面前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它;我read.99csw.com卻輕視了自己的許諾和責任,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接受過它。而且如果那便是我為她做的一切,我還能期待什麼呢?除了感到丟臉和絕望以及遭到上帝摒棄之外,我還能期待什麼?也許當我向她表白的時候,我不僅揭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饑渴,而且還表明永遠不需要她過問它減輕它;也許那時我就成了她的誘餌,謀殺犯,釀成她的恥辱和死亡的工具和罪魁禍首。說到底,有些事不能責怪上帝,不能由上帝承擔責任。一定會有這樣的事。」這時思維開始慢下來,像車輪開始駛進沙地,而推動它的車軸,車輛,推動車輛前進的力量還沒意識到逐漸緩慢下來的變化。
他現在記起這事來了,當他坐在靜寂的書房的窗口等待黃昏消逝,等候夜幕降臨和嘚嘚的馬蹄聲響起。銅黃色的陽光現在已經完全消失,整個世界懸在一片綠色之中,那色澤和景象恍若光線透進彩色的玻璃。過了一會兒他就該開始念很快就到,就要到了「我當時只有八歲,」他想起來了,「那天下著雨。」他彷彿還能聞到那雨,嗅到十月間的陰晦潮濕的氣息和揭開箱蓋后散發出的霉味。然後他看見那件禮服大衣,折得整整齊齊。最初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想象死去的母親親手摺疊存放它的情景幾乎使他受不了。然後他慢慢地展開翻看。對他,一個孩子,這彷彿大得出奇,像是為巨人縫製的;好像只要被他們之中的任何人穿過,這衣服本身就會獲得那些幽靈的氣質;那些英勇卓絕的幽靈閃現在炮聲隆隆、硝煙瀰漫、破旗翻卷之中的悲壯情景,至今還充滿他似醒若睡的生活。
他完全改變了。他們計劃結婚。現在他才明白他一直瞧見的她那眼裡的孤注一擲的打算。「也許人們把愛情放進書本是明智的,」他靜靜地想,「看來愛情別無居留的地方。」那孤注一擲的神情仍然閃現在她眼裡,可是現在變成了具體的計劃,一個確定的日期,主要在進行盤算,安靜得多了。現在他們談論他任聖職的事,如何爭取去傑弗生鎮任職。「咱們應當馬上做工作,」她說。他告訴她,他從四歲起就一直在為這工作了;也許他這樣說是故作風趣,奇思怪想。她對此置之不理,熱情而又一本正經地幾乎是出神地自言自語,像是在告訴自己需要去找的那些人,他們的姓名,該去拜訪遊說,卑躬屈膝地哀求或者威脅恫嚇;她向他羅列了一系列求情說項的活動和計謀。他聽著,臉上流露出隱約的微笑,古怪疑惑的神情以及無可奈何的意味。他一邊聽她講述一邊答應著:「是的,是的。我明白。我懂。」彷彿他在說是的。我明白。我現在明白了。人們就是這樣鑽營獲利的。這就是處世之道。我現在明白了。
「提供什麼?山上的蒲公英?溝里的野草?」
然後一天晚上他見到她,瞧見了她。她突如其來地粗野地談到結婚。這事先沒有徵兆,也不曾有過暗示,兩人之間從未提起過。他甚至壓根兒沒想過這事,腦子裡從未閃現出這兩個字。他接受了結婚這個概念是因為大多數教職人員都結了婚。可是對他來說,結婚不是男女天經地義、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的現實,而是一種伸入到、存在於活著的人們中間的靜寂狀態,像兩個身影被一條鐵鏈捆綁在一起還看得見鐵鏈的影子。他對此十分習慣,因為他是伴隨著幽靈長大。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又突然談起結婚,顯得迫不及待。當他終於明白她的用意在於逃避眼前的生活,他並不感到奇怪。他太天真無邪了。他問:「逃避?逃避什麼?」
他們像是在耐心地等待他抓住什麼東西,喘過一口氣,等著他以最後殘存的榮譽、自豪和生命,再次確信自己的勝利和願望。他聽見自己心臟上方的轟鳴愈來愈響,轟隆隆地連成一片。開始時那聲響像穿過林間的一聲長嘆,然後呈現出他們的形體,像是幻夢般地從泥雲塵霧之上浮現出來。他們一晃而過,俯身騎在馬背,手執韁繩,佩帶利器,快馬加鞭;他們人喊馬嘶地席捲而去,如潮洶湧,奔騰的野馬有若掀起的驚濤駭浪,利器閃爍有如火山迸噴。他們賓士而過,霎時不見蹤影,只剩下塵土飛揚,遮蔽天空,淹沒進現在已經完全降臨的黑夜。然而他仍然倚在窗邊,他纏著繃帶的頭部顯得很大,失去了輪廓,支在兩條扶在窗邊的胳膊上。他彷彿還能聽見他們:號角勁吹,馬刀砍殺,嘚嘚賓士的馬蹄聲漸遠漸逝。
他乘上裝飾著流蘇的輕便馬車離去,載著他的個人行李——衣物、零雜什物、黑奴。黑人廚娘甚至沒有留下來為新郎新娘準備第一餐飯。沒有人請她留下,因此也不存在她拒絕留下的問題。從此,父親再沒有進過這幢樓房。他會受到歡迎的,他和他兒子心裏都明白,可誰也不曾表白過。然而他兒子的妻子——一個有教養的人家的眾多子女之一,家境從不富裕,卻似乎從教堂里找到了餐桌上缺少的東西——喜歡他,敬佩他,以她那大驚小怪卻又沉默寡言的秘密方式喜歡他談笑風生,直率坦蕩,以及他對樸素的信條恪守如一的態度。彼此雖不來往,小兩口卻聽說了老頭兒乾的種種事,就在他搬去鄉間后的第二個夏天,他撞入了在附近樹叢間舉行的一次持久的為復興教會信仰舉行的戶外聚會,把它變成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業餘賽馬活動;面對日漸減少的會眾,幾位鄉村牧師怒不可遏,氣得臉青面黑,公開在鄉村教堂的講壇上對他大肆詛咒,強烈譴責他昏聵健忘,頑固不化。他不去訪問兒媳的理由相當坦白:「你們會覺得我討厭,我也不會喜歡你們。誰說得准呢?逆子也許會腐蝕我,也許會在我風燭殘年、快進天堂之際把我毀掉。」可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兒子心裏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倘若別人向他說教,他會立即同對方幹起來;而這正是老人的思想言行里粗中有細之處。
在神學院的時候,他去那兒還不久,就常常考慮該如何告訴他們,那些長者,教會裡那些高貴顯要的中堅人士,他甘願獻身的教會的命運就寄托在他們身上。他該怎樣去對他們說:「聽吧。上帝準會召我去傑弗生鎮,因為我還未誕生就在那兒死去,二十年前的一天夜裡在傑弗生鎮的一條街上,我從一匹嘚嘚賓士的馬的背上中彈而墜下馬鞍。」最初他認為能夠這樣說,相信他們會理解。他上神學院,以去傑弗生鎮服務作為自己的天職,把去那兒當作自己的目標。可是他信奉的比這更多,他信奉教會,相信由教會派生和引起的一切事物。他怡然自得地相信,假若世間確有庇護所存在,那就是教會;要是真理能夠赤|裸裸地行走而不感到羞恥或恐懼,那隻能是在神學院內。那時他相信他聽見了彷彿向他發出的召喚,彷彿他能看清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神聖不可侵犯,像一隻典雅的玲瓏剔透的花瓶;在那裡他的精神可以獲得新生,可以免受現實生活的狂風侵襲,臨死時能安詳寧靜,只聽見被圍堵的風在遠處吹,幾乎不會帶來一絲污泥濁土。這就是神學院這個詞的含義:一個在牆垣之內靜謐安全的地方,為衣食發愁的困苦心靈能夠在這兒重新九*九*藏*書獲得寧靜,能夠毫不恐懼或驚慌地關注自己的本來狀態。
「要真是那樣,上帝會給咱們一副消化它們的腸胃。」
然後,列車慢慢地駛進城鎮,骯髒的城邊地帶從車窗外掠過。他仍在朝外觀望——一個瘦弱的看似不修邊幅的人,臉上卻依然呈現出他的聖職、他的使命所閃耀的熠熠光輝——他靜靜地扶住、抱著、護衛著激動的胸膛,不作聲地想著:不用說,天國里必然會有信仰者心目中憧憬的鄉村、山丘或村舍,信徒見了會說:「這就是我所渴望的地方。」火車停住了,他慢慢地走過甬道,目光還在朝外瞧,然後下車走進神情嚴肅、彬彬有禮、謹言慎行的人群中間:一片話聲、耳語、零碎的好心的議論,還不想貿然下斷語,還不願(咱們這樣說吧)產生偏見。「我承認當時的情形,」他想,「我相信自己能夠理解人們的反應。但也許我只能那樣,上帝寬恕我。」現在,周圍的景物已模糊一片,差不多再也看不清了。夜幕幾乎已經完全降臨。他纏著繃帶的變了形狀的頭部,沒有輪廓,沒有實感,一動不動地恍若懸在兩個蒼白無力的支點上,這支點便是他撐在窗檯邊沿的兩條胳膊。他身子朝前傾著,已經能夠感到兩個時刻就要碰在一起:一個是他生命之源的每當黃昏至天黑之間便恢復了活力的時刻,另一個是懸凝的時光,將至的一瞬便從其中降臨。在年紀更輕的時候,他沒有這麼好的興緻等待,有時會自己騙自己,明知時刻未到卻相信已經聽見它們碰到了一起。
她是神學院里一位牧師兼教員的女兒。她同他一樣是獨生子女。他一見鍾情地相信她長得很美,因為見面之前他早聽人談起過她;等真的見到她時卻全然沒看清她的模樣,因為他自己早在心裏描繪好了她的面目。他認為她一直住在神學院里,哪有不美麗姣好的道理。整整三年他沒有看見她的真容實貌。那時候,他們通過一株空心樹傳書遞信已有兩年。要說真把這當回事的話,他相信這主意出於他倆相互的需要,不論最初是誰想到、是誰先說出來。可是事實上,交換紙條的主意既不出自她,也不是他的發明,而是他從一本書上學來的。但是他全然沒看清她的面貌,沒看見那張橢圓的急劇向下尖削的小臉,臉上帶著饑渴的情慾(她比他大兩三歲,他卻不知道,以後也永遠不曾明白)。整整三年他沒看出她那雙眼睛在注視他,幾乎帶著貪婪的竭力想撈一把的神情,像紅了眼的賭徒。
下午最後一線銅黃色的陽光漸漸暗淡下去,低矮的楓樹和告示牌那邊的街道已經空蕩無人,像是已經準備好的舞台,書房的窗戶就是這個舞台的台框。
「現在你自由了,」主人的兒子對她說。
兒子結婚那天,父親讓出了那幢樓房。他站在門口,手裡拿著開門的鑰匙等候新娘新郎到達。他頭戴草帽,身披大衣,身旁堆放著他的個人物品,背後站著他的兩名黑奴:做飯的廚娘和他的「侍奴」,她的丈夫,一個年紀比他更大、頭上不剩一根頭髮的男僕。他不是一個農場主,而是一名律師,他習法律有些像他兒子後來從醫的經歷,用他的話來說,「靠下工夫、魔鬼的幫助和運氣」。這之前他已在兩英裡外的鄉間買好了一幢小房子,此刻輕便馬車和拉車的馬匹等在門前,而他叉開腿站在那兒,帽子往後翹——顯得精神矍鑠,態度瀟洒,紅紅的鼻樑下蓄著一溜土匪頭子愛蓄的八字鬍。這時兒子和他從未見過面的媳婦從大門口走過來了。他躬身向她致意時她聞到威士忌和雪茄的氣味。「我看你行,」他說。他的目光大胆坦率,但又很和善。「偽裝虔誠的逆子就是需要找一個能照著長老會教派的讚美詩集唱歌的女低音,而在那兒甚至連上帝自己也插不進任何音樂。」
「哦,」他說,「我明白了。」可是他並不真正明白,儘管他相信自己也許錯了而她說得對。因此一年之後,她以同樣的話語突然對他談起結婚和逃避,他不感到驚奇,也沒覺得受了傷害。他只是靜靜地想:「原來這就是愛情。我明白了。我以前對愛情的想法也是錯的。」他想了又想,像每個人都曾想過的那樣,終於明白那博大精深的經典一旦運用於生活現實竟會變得如此虛假。
他毫不感到奇怪。他立即相信她是正確的,而在這之前他還不夠了解她。他立即認為自己對神學院抱的信念從一開始就錯了。不是嚴重的錯誤,只是沒認識清楚,看法不正確。也許他早已開始懷疑自己,直到這時才恍然明白。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迄今還沒有把自己必須去傑弗生鎮的想法告訴他們。一年之前,他對她講了他想去那兒。必須去那兒,而且他還打算把理由告訴他們,可是她以那種他不曾見過的目光注視著他。「你認為,」他說,「他們不會派我去?不會安排我去?我說的理由還不夠充分?」
「當然不,」她說。
「為什麼?以你告訴我的那理由,我要是他們,也不會讓你去。」
這些幻影有三:他的父親、母親和那位年老的女黑奴。父親曾經是個沒有教堂的牧師,沒有敵人的士兵,他在失敗中將兩者合而為一,成了一名醫生,外科醫生。看來正是他那冷靜的毫不妥協的信念支持他昂首挺立,恍若立於清教徒與武士之間,使他變得更加聰明,而不是心灰意冷,垂頭喪氣。這信念呈現在炮火硝煙里,像是在夢幻中感到有雙手放在他身上;他好像突然相信那是基督要他明白:惟有他的精神需要醫治,而他本身不值得存在,不值得拯救。這是第一個幻影。第二個幻影是他的母親,他記得最牢的要算她那瘦弱憔悴的面孔,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散在枕上的黑髮,一雙顏色青紫、獃滯不動、皮包骨的手。如果在她逝世那天有人告訴他,他曾經在別的任何地方而不是在床上看見過她,他絕不會相信。但他後來記起的卻不同:他的確記得她曾在屋內走動,操持家務。可是在他八、九、十歲時的記憶里她彷彿沒有腿沒有腳似的,只有那張瘦削的面孔,那雙似乎愈來愈大的眼睛,大到幾乎要包羅周圍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帶著可怕的充滿挫折、痛苦和心裏明白的最後迴光返照的炯炯眼神,而當最終的一瞥出現時,他彷彿聽見了它:像是一聲哭泣。早在她逝世前,他就能透過牆壁感到這一切。這些都是由於房屋引起的,他們住在晦暗的室內,長期籠罩在病弱衰竭所造成的陰影里。他和她住在裏面像兩頭瘦小衰弱的動物棲在獸穴山洞里,父親有時進來——在他們眼裡他像個陌生人,外來者,幾乎是個威脅:身體的衰弱與強健會多麼迅速地改變人的精神。他還不止是個陌生人,而且儼然是一個異物。他的氣息與他們的不同。他說話的聲音與他們的不一樣,使用的幾乎是不同的詞語,好像他置身於不同的環境,處在另一個世界,小孩蹲在床邊,感到父親健壯的身體和無意識的鄙視,彷彿充滿了整個房間,而他自己也同母親一樣感到無可奈何,垂頭喪氣。
「真是那樣嗎?」他在想,「那能是真的嗎?」他又一次看見面臨恥辱到來的處境。他記得事情釀成之前他就感覺https://read.99csw.com到了,他只是不願去想。他看見自己像個不中用的男人,堅忍克制,保全體面,像個殉難者那樣離開講壇,就在那時他的面孔流露出他內心翻滾著的浪潮,他感到激憤而又盡量克制,他以為把面孔藏在舉起的讚美詩集背後就會平安無事,攝影師卻啪地拍下了他的側面。
「可為什麼呢?那是真話。也許很蠢,可一點兒不假。教會是幹什麼的,如果不幫助那些魯鈍而又渴求真理的人?他們為什麼不讓我去?」
他彷彿看見自己機警而又具有耐心,靈巧熟練地應付局面,裝出一副被人驅逐卻逆來順受的姿態,被迫承認他當時尚未認同的早在進入神學院之前就抱定的夙願。與此同時,他繼續施捨他的小恩小惠,像在一群豬面前拋扔腐爛的果子:他繼續將父親遺留下來的一筆微薄的收入分贈給孟菲斯的那家教養院;他聽任自己遭受迫害,夜裡被人從床頭拖進樹叢,用樹枝抽打;他一直賴在城裡,忍辱負重,顯示了殉道者的耐心、氣度和舉止,度過了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喲,上帝直到他終於能夠閉門獨處,怡然自得地摘下強裝的面具。噢,現在一切過去了,一切都成為過去,付出了代價,終成定局。
很長一段時間,女奴不相信這種說法。「哪像啊,他莫得那傻,那麼子干,」她說,「他要見到他們,他沒那腦筋曉得拿鐵鏟揍。」她這樣嘮叨了一年多。然後有一天她出現在少爺的家門口,手裡提著一包隨身物品,十年前她離開這幢房子,以後沒再進過門。她走進屋裡說:「我這來了。您筐里柴火夠來晚飯煮不?」
內戰開始時,兒子不是第一批上前線也不屬於最後一批。他在部隊里呆了四年,卻沒使用過滑膛槍,穿的不是軍服而是淺黑色的禮服大衣,這套衣服他原是買來當結婚禮服用的,佈道時也曾穿過。1865年他退伍回家時仍穿著它,可是這以後他再沒有穿過了;那一天馬車在門前台階停下,兩人扶他下車,抬起他進屋,把他安頓在床上。他妻子替他脫下那件大衣,放進閣樓的一口箱子里。這件衣服整整在那兒放了二十五年之後,一天他的兒子打開箱子拿出來,展開仔細疊好的褶痕,可當初收存它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因為事實本身也無法與之媲美。我不知道祖父所在的騎兵中隊是不是早給衝散了。我想不會。我認為他們是有意去偷襲;那些放火燒敵人倉庫的好漢不拿別人一針一線,卻有可能在逃跑時偷吃鄰家或朋友的幾個蘋果。你可知道,他們飢腸轆轆。他們挨餓挨了整整三年,也許他們已經習以為常。總之,他們只是放火燒毀堆積的食品、衣物、煙草和酒,自己什麼也不拿,儘管當時還未頒布禁止掠奪的命令。他們什麼也沒拿,轉身便跑,背後留下一片驚恐,留下熊熊烈火,天空也著了火一般。你能夠看見,聽見一片喊叫聲、槍聲、得勝的呼喊、驚駭的尖叫、鼓點似的馬蹄奔跑聲,這時映著烈焰紅光的樹木也彷彿嚇呆了似的立著不動,三角牆壁的輪廓像炸裂的土地,顯現出鮮明的凹凸不平的鋸齒。現在那情景就在眼前:你能感覺到,能聽見戰馬在黑暗中越跑越近,直衝過來;聽見武器交鋒的聲響、大聲的耳語、急促的呼吸、勝利的歡呼;在他們後面,其餘的部隊躍馬賓士,奔向號角召喚的地方。這些你一定都聽見了,感覺到了,然後你就會看見。在衝殺之前,你會看見戰馬映著突然爆發出的火光烈焰,揚起頭顱睜大眼睛,渾身汗淋淋的;看見兵器的寒光閃爍,枯瘦如柴的士兵面容憔悴,不記得有吃過一餐飽飯的時候;也許有的士兵已經落馬,有一兩人已鑽進雞籠。你看見的這一切都發生在一支獵槍撞響之前,然後又是一片黑暗。事情就出在這一聲槍響。『是呀,恰好該他被打中,』辛瑟說,『正在偷雞。一個老兵,都有了個結了婚的兒子,還去打仗,關他啥事去殺北方佬。反倒被打死在別人的雞籠里,手裡抓著一把雞毛。』正在偷雞。」他的聲音很高,像孩子般得意忘形。他妻子早已抓住他胳膊:噓噓噓噓!噓噓噓噓!人們都在看著你!可是他似乎全然沒聽見她的話。他瘦削的病態的面孔,他的一雙眼,彷彿在散發出一種光亮。「事情就是那樣。他們不知道誰放的那一槍。永遠鬧不清楚。他們沒法去查明。說不定是個女人,很可能是個同盟軍士兵的妻子。我喜歡這麼想。這挺有趣。任何士兵都有可能在激戰中被敵人殺死,死在一件由戰爭主宰者和戰規制定人所認可的武器之下,或者被藏在卧室里的一個女人擊斃。但是不至於死在雞籠里,不會是被一支獵槍、一支打鳥的槍幹掉。因此,這個世界處處都是死人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不用說,當上帝照料他們的後代的時候,他當然願意同我們共有他手下比比皆是的幽靈。」
在當天的晚餐桌上,他吃不進東西。年近六旬的父親抬起頭,發現孩子正注視著自己,帶著震驚、敬畏和別的莫名其妙的神情。於是他問:「你在想什麼?」孩子沒回答,說不出話,只是盯著父親看,稚氣的臉上呈現出深不可測的表情。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他僵直地躺在漆黑的床上,甚至沒顫動一下,而他的父親,他惟一的親人,卻睡在隔著幾堵牆的另一間房裡。他倆之間年齡如此懸殊,不是二三十歲可以計量的,他們的身體和外貌如此不同,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第二天,孩子的腸痙攣毛病便發作了一場。可是他不吭氣,甚至也不告訴操持家務、既充當他的媽又充當保姆的女黑奴。然後,他的體力慢慢地恢復。這之後的一天,他又偷偷地爬上閣樓,打開箱子,拿出那件大衣,帶著恐懼和病態的喜悅心情摸摸那藍色的補丁,揣測他父親是不是殺了人,用死者的藍色制服來當了補丁;他更為恐懼不安地感到自己既想刨根究底地了解,又膽戰心驚地害怕知道詳情。可是就在第二天,當他知道父親去給他的鄉下病人看病,天黑之前不可能回家,他便到廚房去求女黑奴:「再給我講講爺爺的事吧。他殺死過多少北方佬?」這時他聽的時候不再感到恐懼了。他不只是感到得意揚揚,而且十分自豪。
「可是對他來說,『神聖』一詞並不恰當,」兒子的兒子卻這樣想,他坐在晦暗的窗邊,外面的世界懸在一片綠色之中,不受遠處漸漸低沉的號角聲的干擾。「誰要是使用這個詞,祖父多半會率先起來反對。」這得退到不太久以前的生活簡樸而非暗淡的年月,那時這個國家的人沒有東西可浪費,沒有時間可閑散,而他微不足道的所得不僅要防止遭到自然的破壞,還必須加以護衛以免被人竊奪,一生中全靠堅韌不拔的精神在支撐,而艱苦奮鬥一生卻並不一定能得到實際的報償。這便是他父親不贊成奴隸制的地方,不滿意他祖父瀆聖和貪慾的原因。他站在與自己所奉行的理念相違背的一邊卻又積极參加這場主義之爭的戰爭,他卻完全不認為這有什麼自相矛盾的地方,這個事實本身充分證明他身上具有截然不同的兩重人格,一個沉浸在明澈的理念世界,這個世界卻沒有真實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