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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弗萊姆 第一章

第一部 弗萊姆

第一章

「見鬼,」瓦爾納輕輕地再次說道,「見鬼。」
「西邊兒。」他並不做簡短回答。他只是說出一個詞做結語,完全不動聲色,彷彿他把身後的一扇門關上了。
「保證什麼?」他問道。
「店裡供他用的東西的租金你是收不回來了。」
「呃?」瓦爾納道,「那是怎麼回事?燒了牲口棚?」
「見鬼!」瓦爾納大聲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放火燒了另一個牲口棚?即使在他們捉住他以後,他又放火燒了另一個牲口棚嗎?」
「這還不明白,有可耕種的好的農田,吃住賒賬。要是他覺得能照管過來,還有更多可種的土地。」
「我一直希望見到您,」瓦爾納說道,「我聽說你的父親和東家之間有過一兩次小小的麻煩。麻煩也許會變得相當大。」那人嘴裏在嚼著東西。「也許他們從來沒有公正地待他。我對這事不了解,而且也不在乎。我在說的是一種錯誤,任何錯誤,都可以糾正,這樣一個人仍然可以和他對其不滿的人做朋友。難道您不同意我說的話?」那人不停地嚼著。他的臉就像一鍋沒有烤制過的麵包一樣發白。「這樣,他就不會感覺到,唯一能證明他的權利的東西,就是那種讓他第二天不得不收拾好行李,離開那個鄉村的東西,」瓦爾納說道,「這樣,就不會在某一天有那種時刻到來,四下望去,他突然發現已經沒有剩下可以去的新的鄉村了。」瓦爾納不說了。這一次他等了很久很久,終於那人說話了,不過瓦爾納始終無法肯定這樣做是否有道理。
「我時不時地嚼一枚硬幣,直到表層的圖案從上面消逝,但我至今從來沒用火柴點燃過一支雪茄。」
「六口。」此刻沒有任何可以感覺出來的停頓,也沒有要說出另一個詞的急切。不過,確有某種東西在那兒。那毫無生氣的聲音彷彿要化解不協調的感覺,在此之前,瓦爾納甚至就覺察出了那種東西的存在。「一個男孩,兩個女孩。老婆和她的妹妹。」
他極有可能是外國人,儘管不一定是法國人。那些在他後面來的人,差不多把他旅居在此地的所有跡象都抹掉了。對他們來說,任何說話帶有外國腔調,或長相,甚至職業像外國人的人,都是法國人,無論他怎麼說自己,就像他們同時代那些都市味道較濃的人(如若選擇在傑弗生本地定居),會被叫作荷蘭人一樣。不過在目前,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甚至就連威爾·瓦爾納也不太清楚。瓦爾納已是六十歲的老人了,現擁有他原賜封地的絕大部分,其中包括他那座巨型大廈遺迹的所在地。眼下,他已不在人世,那個外國人,那個法國人,連同他的家、他的奴隸及其輝煌偉業一起遁逝了。他的夢想已成為過去,他那地域遼闊的良田,現已被分割成一塊塊沒法兒用的田地,抵押給傑弗生銀行的董事們,他們吵吵嚷嚷,然後把這些地賣給威爾·瓦爾納。所有能讓人回想起他的,是那段河床,為了防止良田免受洪水侵害,他讓奴隸們把此段河床修整成一段筆直的河道,差不多有十英里長。讓人想起他來的,還有那座巨型大廈的房架,那些他大宗財產的繼承人將構成房架的木頭拆掉,劈砍下來。這都是些核桃木立柱、螺旋樓梯中心柱,這些東西五十年以後幾乎成了無價之寶;此外,還有那些牆板——三十年來一直當柴火燒。甚至就連他的名字也已被人遺忘。他的榮耀僅存於傳奇中,這部傳奇記述了他征服叢林,從中開拓出良田的豐功偉業,可對那些在他之後到此地的人來說,上面的名字已無法辨認,更不用說清楚地讀出其中的內容了。這些人到此地來時,有的乘坐破舊的馬車,有的騎在騾子背上,還有的甚至是步行而來,他們隨身帶著弗林特槍、狗、孩子、自製威士忌蒸餾器,還有基督教頌詩經書。他的傳奇現在與任何曾經活著的人都毫不相干——他的夢想和榮耀,現在已隨那遺落的、無法辨認其特徵的骨灰,一起化作塵埃。他的故事只是那個誰也無法改變的傳說:他把錢埋在了莊園的某個地方,當時格蘭特蹂躪著整個國家,正在向威克斯堡挺進。
在前面的兩英里的地方,黃昏的腳步追趕上了他。在日漸變短的四月下旬日落的薄暮時分,顏色發白、枝葉向上散開的山茱萸,佇立在顏色變暗的樹叢中,宛如在做祈禱的修女;晚星出現了,三聲夜鷹也已經在叫了,為了趕著吃晚飯,馬在涼爽的風中健步行進。瓦爾納讓它在一個站點停下,在那兒待了好大一會兒。「見鬼,」他說道,「他肯定剛好就站在任何人從房子里都看不到他的地方。」
「我不抽這類玩意兒。」那人說道。
「鄉村多的是。」
「斯諾普斯?」第二個人說道,「不用說,那就是他了。」此刻,不僅是瓦爾納,而且所有的其他人都在望著那說話的人——一個精瘦的男人,身穿儘管褪了色,但卻絕對乾淨、上面打著補丁的工裝褲。他長著一副溫和的、幾乎是憂傷的面孔,這張臉甚至剛剛刮過,從上面你看到的實際上是兩種分離的表情——一種是瞬間即逝的靜謐祥和,它無聲無息地覆蓋著一種始終存在、明確但又時隱時現的折磨人的神情。此人長著一張敏感的嘴巴,嘴唇有著青春期的鮮艷和飽滿,隨後你認識到這大概只是一生禁抽煙草的結果——這張臉是活生生的原型,是所有那些結婚早、只會生女兒的男人的集中體現,他們自己的地位只是像他們太太的長女的地位一樣。他叫圖爾。「他就是那個冬天讓家人住進艾克·麥卡斯林家的舊棉花房的傢伙。兩年前,他卷進了格林尼爾鄉一個名叫哈里斯牲口棚被燒的案件中。」
「那當然,」瓦爾納愉快地說道,他腆著肚子,語氣和藹,「可沒有一個人願意把所有能去的地方都走上一遍,最後弄得沒地方去。尤其是因為一切就在掌握之中,問題解決即可開始做事,那就不會有什麼事的。問題五分鐘就可以處理好的,只要另外有人順手抓住那個一開始火氣可能有點兒大的人,並對他說『現在,你別發火,那人並沒有打算要找你的事。你所要做的只是心平氣和地去和他談談,這樣一切都會沒事的。我知道會是這樣,因為我讓他保證會有這種結果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尤其是我們在此所說的傢伙,如果能夠抓住他,告訴他說,讓他安靜下來,不找麻煩,會有好處,情況更是會這樣的。」瓦爾納再次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再次說道:
「他在這一案子卷進去有多深?」
「嗯,」威爾道。他從沒有系扣子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髒兮兮的圓形煙斗,開始往裡面裝煙絲:「你最好別沾那些夥計們的邊兒。」
「不錯,這件事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可無論怎麼說,一個男人為你不花錢種出了莊稼,你至少在他種莊稼時要餵飽他的肚子。這一點你還是能承受得起的——等一下,」他說道,「見鬼去吧,我們甚至都不必那樣去做,在他幹完田間最後一道活兒之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只要讓他發現在他的門台階上放有兩片朽木和一根火柴就行了,那時他就會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什麼也得不到,只好走人。這樣一來就可省去兩個月的吃住費用,我們所要做的是到外面僱人收割他種好了的莊稼。」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對他們其中的一個人來說,這事已經成了,辦完了:他能夠實實在在地看到那種設想好的結局,在他談這事那會兒,離這件事完結依然還有六個月的時間:「見鬼去吧,他不得不這樣!他沒有能力反抗!他不敢反抗的!」
「租三四季度,」瓦爾納說道,「必備的東西由這裏的店鋪提供。不用現錢。」
「噢,」四輪馬車上的男人道,「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公開說他把那些牲口棚中的一個放火燒了。我寧願說,當兩個牲口棚被燒時,他多多少少都與那兩個牲口棚有關係。你可以這麼說,那燒牲口棚的火彷彿到處跟隨著他,就像狗跟著有些夥計們一樣。」他用一種令人愉快、悠閑懶散、平和的聲音說著,九*九*藏*書你幾乎無法即刻分辨出,在他的話語中,油滑的意味多於幽默。此人就是拉特利夫,縫紉機經銷商。他住在傑弗生鎮。他走遍了四鄉的大部分地區,伴他一起旅行的有那對強壯的小馬,那個畫有狗窩的鐵皮箱子,箱子里齊整地擺放著一架真縫紉機。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人們會在兩個鄉以外的地方,看到那輛濺滿泥土、破舊的四輪馬車,那對強壯的、個兒頭與馬車不相匹配的小馬,拴在附近的陰涼處,拉特利夫一臉和藹、周全、從容的神情,他穿著那件整潔、不打領結的藍上衣,和一群人蹲在十字路口處的店鋪那兒,要麼就是——依然是在蹲著,他在女人們中間,女人們身邊堆滿了放在泉水和水井旁邊的衣物、木盆、顏色發黑的水罐,他依然明顯是在說話,其實他聽別人說話的時間更長,只是過後人們才認識到情況是這樣,要麼他就是謙恭地坐在小房子走廊上的薄木條椅子里,神情愉快,和藹,殷勤,講著笑話,樣子讓人猜不透。他大概一年賣三台縫紉機,其他的時間里他買賣土地、牲畜、二手貨農耕用具、樂器以及任何原物主不太想要的物品。他挨家挨戶地傳播四鄉的消息,有無處不在的報紙的功能,他通過一張張的嘴給人帶有關結婚、喪葬、蔬菜水果保鮮的私人口信,有郵政服務的可靠性。他記得住方圓五十英里內他所認識的每個人、每頭騾子和每條狗的名字。「就是說那燒牲口棚的火是緊隨其後的,當時,斯諾普斯駕著車廂裏面堆滿了傢具的馬車,駛向德·斯佩恩給他的那座房子,就像是駕車駛向那座他們在哈里斯莊園生活時住在裏面的房子,或其他任何地方的房子一樣,並且說『到這裏來』,於是卧床和椅子都出來了並自行在裏面各歸其位。他們雖然漫不經心,但活兒幹得不錯,東西捆得很牢,像是他們習慣於搬家,不需要別人幫多大的忙。他們中有阿比和那個大傢伙,他們叫他弗萊姆——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小個兒頭的人,我記得在某個地方曾經見過他。他沒和他們在一塊。至少他那時沒和他們在一起。也許他們忘了告訴他什麼時候要從那牲口棚里出來——兩個塊頭粗大的傢伙坐在車廂里的兩把椅子上,斯諾普斯太太和他的姐姐,那個寡婦,坐在車後面放的東西上,彷彿沒有人在意她們還有那些傢具是不是跟車一起來了。接著,馬車在那座房子前面停了下來,阿比望著房子說道:『這房看起來像是不適合貪心的人住。』」
「那好吧。」瓦爾納說道。他望著那支雪茄,「我只是希望你和認識的任何人將來也不會抽雪茄。」他輕聲地說道。他把雪茄放回口袋裡。他從鼻子里發出一種很響的哼哼聲。「好吧,」他說道,「今年秋天。當他把莊稼種出來時再說。」他始終無法確定那人什麼時候在注視他,什麼時候沒有注視他,不過這會兒,他注意到那人揚起胳膊,用另一手從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某種極其微小的東西。瓦爾納又一次從鼻孔里排出一股氣息。這次是聲嘆息。「好的,」他說道,「那就下個星期吧。您會給我那麼長的時間考慮的,對嗎?但是您必須做出保證。」那人吐了口唾沫。
「我知道了,」瓦爾納說道,「那只是一個純粹弄錯了身份的案子。他只不過是僱用別人幹了那事。」
「我和任何人都能相處好的,」那男人說道,「從我開始種地以來,我和十五或二十個不同的地主相處過。當我無法與他們相處時,我就走人。這就是您想要的一切吧?」
一切,瓦爾納想道。一切。他騎馬折回來,走過院子,那個扔滿垃圾、寸草不長的荒涼之地,這裏四處散落著灰燼,燒得焦黑的木棍的頭兒和變得發黑的磚,磚上放著用於洗衣、燙煮羊毛的鍋罐。我只希望我從來不必強迫自己,但我現在有點兒想了,他想著。他又一次聽到水井滑車的響聲。這一次當他經過時,水井滑車的聲音沒有中斷,兩個有著寬闊的面孔的女人,其中一個站著不動,另一個女人一上一下有規律地、機械地抽拉滑車輪子,輪子發出不太悅耳的聲音,幹活兒的女人的動作再次變得慢了下來,彷彿有一隻機械手臂要她停下來,她便停了下來,一動不動,變得與另一個女人一樣站在那裡,這時他在房子那邊繼續往前走,走上了那條無法辨認的小道,小道通向那扇破爛的門,他知道,下次他看到那扇門時,它依然會躺在那裡的雜草叢中。他的合約仍舊裝在口袋裡,這是他以那種從容的、周全的、令其滿意的方式寫成的,而此刻這事對他來說彷彿一定是發生在另一時刻,要麼更像是完全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合約依然沒有簽。我可以在其中加上一條防火條款,他想道。但是,他甚至還沒有查看一下馬的情況。是要看看,他想道。然後我就可以利用合約,開始為新牲口棚蓋上木瓦。他往前走著。天已經晚了,他讓馬進到一個馬槽里吃草,休息一下,這樣馬就幾乎能夠堅持得住,路上越過山丘時大氣不喘,一直回到家裡。他以一種從容的步速向前行進,突然之間,他看見一個人倚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這個人的臉他在那座房子的窗戶那兒見過的。片刻之前大路上空無一人,而在接下來的時刻,那人就在那裡站在路邊。在一片矮樹叢的邊上——他戴著同樣的布帽子,以同樣的節奏蠕動著下頜,他好像是從子虛烏有中變化出來的實實在在的人,這會兒他幾乎和馬並排而立,他帶著那種全然純粹出於偶然的樣子出現在那裡,這一點瓦爾納只是到了後來才記起並猜到的。他騎著馬幾乎要從那人身邊走過,他忙勒馬停下,這會兒他沒有喊叫,而此時他那張寬闊的臉只是顯得溫和、高度警覺。「您好,」他說道,「您是弗萊姆,對吧?我叫瓦爾納。」
法國人灣是由河谷形成的鄉村的一部分,土地肥沃,地處傑弗生鎮東南方二十英里的地方。這地方四面環山,地域偏僻,地形明晰可辨,可又沒有確切的地界。它向外分別延伸進兩個縣,卻又不歸其中任何一個縣管轄。法國人灣曾經是原賜封地,也是美國南北戰爭前一處規模巨大的莊園舊址,莊園遺迹——巨型大廈的殘牆斷壁、傾塌了的馬廄、奴隸的住地、荒草瘋長的庭院、磚砌的台階,還有騎馬兜風的場地——仍舊以老法國人的地盤著稱,儘管這地方原有的地界眼下僅存於一份陳舊褪色的檔案中,檔案就放在傑弗生鎮鄉村法院檔案員辦公室里,甚至就連土地最早的主人從荒野中開闢出來的曾豐沃一時的良田,也有一部分早已變回過去那種藤蔓與柏屬植物交錯叢生的叢林。
「於是,過了一會兒,阿比回頭朝屋裡大聲喊叫,那兩個大塊兒頭傢伙中的一個從裏面出去,阿比說道:『把你面前的那塊地毯拿去洗洗。』這樣,到了第二天早晨,那個黑鬼發現,那塊卷在一起的地毯扔在了正對著門口前面的門廊上,而且門廊上還有一些新的腳印,只不過這次僅是泥巴印。據說這一次,當德·斯佩恩太太打開卷在一起的地毯時,德·斯佩恩一定是比以前更生氣了——那個黑鬼說,看上去他們在洗地毯時用的是磚頭塊兒,沒有用肥皂——因為甚至在吃早飯以前,他就在阿比的家裡,在那個圍場里,阿比和弗萊姆正在把牲口套在車上,不用說是準備到地里去,他騎在那匹母馬上,像一隻發了狂的大黃蜂,連珠炮似的吐出一串咒語,他的咒罵並不完全是針對阿比的,而是在某種程度上針對所有的地毯和馬糞的,阿比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馬頸軛扣緊,把韁繩弄牢,一直到最後,德·斯佩恩說,他如何在法國花了一百美元買了那塊地毯,他準備為此,根據阿比還未種出來的玉米的收成,向阿比索要二十蒲式耳玉米。於是,德·斯佩恩就回家去了。也許他覺得這件事就這樣了。也許他覺得只要他為此事採取了某種行動,德·斯佩恩太太就不會再催逼他了,而且可能到了收穫季節,他甚至會忘了那二十蒲式耳的玉米。只是阿比難以接受。所以,我猜想那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當少校脫掉鞋子,躺在自己院子里用圓桶做成的吊床上時,法警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最後終於說明白了,說是阿比如何對他進行起訴——」
一天下午,他正在店裡,從新棉繩團上剪取耕犁上用的繩子,把剪下的繩子做成像熟練水手結成的那種齊整的繩環,掛在牆上的一排釘子上。這九-九-藏-書時,他聽到身後有響聲,他轉過來,看到敞開的門那兒有一個人的輪廓,這是個比一般人瘦小的男人,頭戴一頂寬檐帽子,身穿一件對他來說太大了的男禮服大衣,他站在那兒,模樣怪怪的,像是在那兒生了根。「你是瓦爾納?」那男人問道,聲音聽起來並不真的刺耳,也不是故意要刺|激人,只是因不常使用而顯得嘶啞生硬。
繼承他產業的人們從東北方來,他們生兒育女,一步步地向前推進,逐步穿越田納西山脈。他們來自大西洋海岸,而在此前的那一代人,來自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士邊境地區,就像他們的名字所標明的那樣——特平、黑利、惠廷頓、邁卡拉姆、莫利、列奧納德、小約翰,還有其他的名字如里德普、阿姆斯迪德和多什依,這些名字只能是來自那些地區的人的名字,因為肯定不會有人故意從這些名字中選一個自己用。他們來時既沒有帶黑奴,也沒有帶法伊夫式和齊賓代爾式的高腳五斗櫃,事實上,他們所帶的大部分東西只是他們手中能拿的(而且確實拿了的)東西。到了地方以後,他們就在那兒建一兩間小屋,但從不油漆房子,他們彼此結為夫婦,生孩子,再在原來的小屋旁邊一間一間地增建小屋,而且也從不對它們進行油漆,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後代也在山谷窪地種棉花,在絕無人跡的山坳里用玉米釀造威士忌酒,把他們不喝的酒賣給別人。聯邦警察進了這兒的鄉村,隨後便銷聲匿跡。接著,你會看到那失蹤警察原來穿用的某件衣物——氈帽、絨面呢外套、城裡人穿的鞋子,甚至他佩戴的手槍——穿在或戴在一個孩子、一個老頭兒或一位婦人身上。除選舉之年的關鍵時刻外,鄉村警察並不打攪他們的生活。他們扶持自己的教會和學校,他們結婚,男女之間偶爾會進行通姦,但在他們中間較經常發生的是殺人事件,他們是自己法庭的審判官和死刑的行刑人。這些人是新教教徒,信奉民主,生殖力旺盛。在這裏的整個區域中,沒有一個黑人擁有土地。對此地不熟悉的黑人,天黑以後絕對不敢從這地方過。
「是嗎?」那人說道。他吐了口唾沫。他長了一張又寬又平板的臉。他的眼睛是那種死水般的顏色。他的外表像瓦爾納一樣平和,只是比他矮一頭,他穿了件油垢的白襯衣和廉價的灰褲子。
「那才有五口。」
「不,不是的。我並不是說他回頭看那座房子時,心中並非沒有某種悔恨,就像他駕車走的時候所說的那樣。然而,從來沒有別的什麼地方會突然間起火。當時沒有,就是這樣。我並不——」
「要麼至少可以為一座空牲口棚這麼做。」拉特利夫在他身後喊道。
威爾·瓦爾納,當今老法國人地盤的主人,是此地鄉間的頭面人物。他擁有最多的土地,既是這個鄉村悠閑的督察官,又是那個鄉村的治安官,同時還是兩個鄉村的選舉委員,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權勢的象徵,他的話即使不是法律,作為忠告和建議,對全體鄉民來說也是金科玉律,只要聽到他說不行,他們就會拒絕接納那屆選舉結果,人們來找他,不是抱著我應該幹什麼,而是抱著如果你能讓我來乾的態度。你認為你想要我幹什麼的態度來向他討教。他是個農場主、高利貸者、獸醫,傑弗生鎮的法官班伯曾經說他是個性情較為溫和的男人,他從未給騾子放過血,也從不往投票箱里塞假票。他擁有本地鄉間的大部分良田,而且在餘下的大部分地方擁有別人抵押給他的土地。在村子里,他有店鋪、軋棉花房、精細麵粉磨坊和鐵匠鋪。鄉民們都這麼看,可以不誇張地說,鄰近的男人,無論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做了他的生意,軋了他的棉花,磨了他的麵粉,或給他的牲口釘了掌,準會倒霉。他是個像籬笆欄杆一樣細,也幾乎一樣高的男人,長著紅中泛著灰色的頭髮和鬍鬚,有著一雙小而銳利、明亮而清純的藍眼睛,看上去他像是個衛理公會主日學校的總管,從周一到周五,指揮鐵路客車運營,或在周末幹這種事情。他擁有教會,要麼也許擁有一條鐵路,要麼就是兩者都歸他所有。他精明機敏,城府很深,喜歡享樂,性情中有拉伯雷式的粗野幽默和尖刻,而且很有可能仍然性|欲旺盛,猶如他彈性極好的髮絲所示,即使已年逾花甲,他的頭髮依然多是紅色,而不是灰白色(他讓太太給他生了十六個孩子,雖然待在家裡的僅有兩個,其他的都四散到了各地,從埃爾帕索到亞拉巴馬州沿線地區,有的結婚成家,有的已經入土)。他既愛動,又懶散;他一點兒事情也不做(他的兒子照管家裡所有的生意),悠閑自在地消磨時光,甚至在他的兒子準備吃早飯前,他已到戶外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只是在周圍十英里的範圍里,人們可能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看到他和他騎著的那匹老而肥壯的白馬。在春天、夏天和初秋季節里,每個月至少有一次,有人會在他安在老法國人地盤那兒的家的草地上看到他,此處叢林生長茂盛,密不透風,那匹老白馬拴在一根附近圍欄的柱子上,他坐在一把自製的椅子里,這把椅子是他的鐵匠為他做的,鐵匠把一個空麵粉桶從中間鋸開一半兒,修整好四邊兒,並將一個座面釘在裏面。瓦爾納坐在那裡,嚼著煙草,或抽著圓形煙斗,豪爽地與過路的人說著令人高興的話,但無意邀請任何人來陪伴他。在他身後,是那座衰敗了的、昔日興旺一時的大莊園。人們(那些看到他坐在那兒和那些聽人說他坐在那兒的人)全都相信,他坐在那裡,是在暗中籌劃取消下一塊抵押土地的贖回權,他只對一位年齡不及他的半數——名叫拉特利夫的縫紉機巡迴代理商——說明過他坐在那裡的理由:「我喜歡坐在這裏。我在試著弄明白那個需要所有這一切的傻瓜該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他動也不動,在他身後是直立著老磚頭、無處下腳的走道,上面壓著柱子的殘跡,他的腦袋給予的暗示並不比這些東西給予的暗示更多——「只是在裏面吃飯和睡覺。」他隨後說道——而且他沒有給拉特利夫進一步了解可能是真相的任何線索——「有一段時間,看上去我打算把這地方給關了,把它清理乾淨。可是天哪,夥計們實在是太懶了,他們甚至不願爬上梯子,把餘下的木板取下來。看起來他們願意到樹林里去,為了弄到一點兒松柏樹枝點火,甚至在樹還未長到齊眼高的位置就把樹砍掉。可無論如何,我想我要把剩下的東西保留下來,以提醒注意自己的這一過失。這是我一生中買下的唯一無法賣給任何人的東西。」
「你已經與他簽了約?」威爾·瓦爾納問道。
「可是你看這兒!」瓦爾納說道,此刻他在喊叫,他不在乎。隨後,他停止喊叫,因為他不再說話,因為沒有別的什麼要說,不過那件事在他的心裏飛速地轉動著:見鬼。見鬼。見鬼。我不敢說你離開這裏,而且我也沒有理由說你去那裡,我甚至不敢以燒牲口棚為由找人把他抓起來,因為我害怕他會把我的牲口棚給燒了。瓦爾納說話時,斯諾普斯又開九_九_藏_書始向著圍欄的方向把身體轉過去。此刻,他站在那裡,身體半轉著,抬頭仰望著瓦爾納,既不謙恭,也不真的有耐性,而只是在等待著。「好的,」瓦爾納說道,「我們可以談談房子。因為我們會相處得很好,我們會相處好的。不會有什麼事,你所要做的只是到下面的店裡來。不,你甚至不需要這樣做,只需讓人給我捎個話兒,我就會儘可能快地騎馬上這裏來。您明白嗎?任何事,不管是您不喜歡的什麼樣的事——」
「好的,」瓦爾納說道,「如果說他想干其他的某種行當,這個我們所說的人,他若打算干別的行當去掙錢的話,那就需要去獲得鄉親們的好感。而較好的路——」
「我叫斯諾普斯。我聽說你有個農場要租?」
「您好。」斯諾普斯說道。
「我從沒說過是他燒的,」圖爾說道,「我只是說,他以某種方式多少是卷進了這一案子,你可以這麼說。」
此刻瓦爾納的聲音也沒有任何變化,聽起來依然那麼令人愉快,那麼實在:「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要一個承租人。現在馬上就到五月初了。我合計著我可能自己干,雇些臨時工。要是我今年真乾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那麼說,」拉特利夫說道,他重複說,「我只想這樣說,同一天夜裡,德·斯佩恩少校的牲口棚起火了,而且全燒了。只是不知怎麼回事,要麼就是另一個德·斯佩恩大約在同一時間騎著母馬趕到那兒,因為有人聽見他從路上經過。我並不是說他及時趕到那裡,把火撲滅,而是他及時趕到那裡,發現某種別的東西已經在那兒,他覺得應該把那東西看成是危險的東西,用槍向它射擊是正當的,他騎坐在母馬背上,衝著它或它們開火,一共開了三四槍,直到那東西跑進一條溝里,跑進了他騎著母馬無法追趕的地方。而且他也無法說出那東西是什麼,因為任何動物都能跛行,只要它想要那麼做,而且任何男人都可能會有一件白襯衣,只有一件事除外,當他來到阿比的住所時(根據路上那人聽到的他的行進速度判斷,時間不可能很久),阿比和弗萊姆都不在那裡,那裡除了四個女人外,沒有任何別的人,而德·斯佩恩從未能有時間去查看床下或諸如此類的地方,因為緊挨著那牲口棚的是一個有著松柏木頂的、存放玉米的小屋。於是他騎馬回去,在那兒,他的黑鬼拎出了水桶,把兩個亞麻纖維袋子浸透,放在小木屋上,而他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弗萊姆,弗萊姆站在那裡,穿著白顏色的襯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觀望著,嘴裏嚼著煙草。『晚上好,』弗萊姆說道,『那邊的乾草燒得真快。』而德·斯佩恩騎在那匹馬上大聲喊叫道:『你爸爸到哪兒去了?哪兒能看到那個——』弗萊姆說道:『要是他不在這裏的某個地方,他就是回家去了。當我們看到火燒著時,我和他是同時離開的。』德·斯佩恩也知道他們是從什麼地方離開的,他也知道為什麼。只是那也無濟於事,因為正如他剛才堅持認為的那樣,任何地方的任何兩個人中間,都有可能其中一人是瘸子,穿著白襯衣,而且在他第一次開槍射擊時,他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把煤油倒進了燒著的火中。情況就是這樣,第二天早晨,他正在吃飯,他的好多眉毛和頭髮都被燒沒了,那黑鬼進來,說是有個傢伙要見他,他去了辦公室,要見他的人是阿比,他已戴上僧侶帽,穿上外套,馬車也已經裝滿了東西,只是阿比沒有把它帶進房裡能看到的地方。『看起來我和你在一起不會合得來了,』阿比說道,『所以我想我們最好不再共事,以免以後我們為某種事發生誤會。我今天早晨就走。』德·斯佩恩說道:『你的合約怎麼辦?』阿比說:『我取消了合約。』德·斯佩恩坐在那裡說道:『取消,取消。』接著他說道,『我願意取消合約,而且我一百個願意把它也扔進那個牲口棚,只為了想要確切地知道昨天夜裡我用槍射擊的就是你。』阿比說道:『你可以起訴我,這樣就可弄清楚。這個鄉的地方法官彷彿習慣於為原告尋找證據。』」
瓦爾納盯視著他。此刻瓦爾納的臉不再顯得那麼溫和,他的臉依然極為平靜,神情非常專註。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他既不抽煙,也不飲酒,他的身體天生新陳代謝就極為順暢,就像他對自己可能有的評價一樣。只有在自然狀態下,他的感覺才有可能最好。不過,他在身上總裝有兩三支雪茄。「來支雪茄。」他說道。
「您打算怎麼租?」
「——較好的路——」瓦爾納說道。接著他停了下來。「你說什麼?」他問道。
「當然,」喬迪說道,「那事我們也會談的。」接著他說道——而此刻所有的輕薄意味都從他的聲音里消逝了,此時的話語中充滿了機智、幽默、奇異節奏和活力,「我所要做的是,確實弄清楚那牲口棚被燒的真相。不過,無論他是否真的燒了牲口棚,結果也都沒什麼兩樣。他所需要的將會是,在收割時節,他突然之間發現我認為他燒了牲口棚。聽著,就這件事來說,」他此刻身體往前探著,倚靠在桌子上,看上去臃腫、碩大,神情認真。母親忙碌著,離開餐廳到廚房去了,從這裏可以聽到她令人愉快的聲音正在數落那個黑人女廚子。她的女兒根本什麼都不要聽。「這裡有一塊地,擁有它的夥計們在這麼晚的季節里還沒真的合計出來從中收穫些什麼。而這裏來了一個男人,按分攤盈虧的原則租用這塊土地,可這男人在前一個地方租用的一個牲口棚燒毀了。他是否真的燒了那牲口棚無關緊要,不過如果我能確認他真的幹了那件事,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重要的是,他在那個地方時,牲口棚起火了,而且證據就是如此,他感到待不下去,便離開了那個鄉。於是他就來到這裏,租用這塊我們想不出來今年如何從中獲取收益的土地。我們的店鋪為他提供所有的常規的和適用的東西。他把莊稼種出來,土地的主人把它全都賣出去。錢拿回來放在那兒,那傢伙走進來,要取他那一份兒,土地的主人說:『我聽到的有關你和那個牲口棚的傳聞是怎麼回事呀?』這就行了。『我剛聽到的有關你和那個牲口棚的傳聞是怎麼回事?』」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一雙略微有些凸起的渾濁的眼睛與那雙小而銳利的藍眼睛互相對視著:「他會說什麼呢?他除了說『好吧。你打算幹什麼?』之外,還能說什麼?」
「什麼好處?」
他走過那寸草不生的院子,院里滿是垃圾——灰燼,瓷器碎片和罐頭盒——上一個房客留下來的。在圍欄旁邊,有兩個女人也在幹活兒,他們三個人此刻都知道他在這裏,因為他看到其中的一個女人正向四周張望。但是那個男人(該死的、小個兒頭、瘸腿殺人兇手,瓦爾納禁不住徒勞而憤恨不已地想著)既不抬頭看,而且甚至連他手中正在乾的活兒也沒停下來,直到瓦爾納騎馬徑直來到他的身後。此刻,兩個女人正在注視著他。其中一個女人戴著一頂褪了色的太陽帽,另一個女人戴了一頂不成樣子的帽子,這帽子過去一定是那個男人的,她手裡拿著一個生了銹的、裏面裝了一半兒彎曲銹釘的鐵罐。「晚上好。」瓦爾納說道,他幾乎是在喊叫,等他意識這一點已為時過晚。「女士們,晚上好。」那男人轉過來,他不慌不忙,手裡握著一把鐵鎚——鎚頭生了銹,起釘用的兩個爪子已經斷了,安在一根未經打磨的燒火棍上——瓦爾納再次向下俯視著那雙眼睛,那雙長在捲成團兒、向上弔著的眉毛下面的冷冰冰的、讓人看不透的瑪瑙色眼睛。
「那又怎麼樣?」瓦爾納暴烈地說道,「假如他像你說的那樣放火燒牲口棚,那麼我估計聖誕節以前我都不必擔心了。你接著說吧。在他開始划著火柴以前,他都要先做些什麼?也許至少我能及時看出一些先兆來的。」
兒子喬迪,大約三十歲,是個血氣旺盛、肥胖的男人,多少有點兒甲狀腺功能亢進,他尚未結婚,有著一種獨身主義者的氣質,不容褻瀆,不可戰勝,正如一些人所說,他身上散發著聖潔、高貴的精神氣息。他是個魁偉的男人,十到十二年後肯定會有個相當大的肚子,不過他依然在設法做到一絲不苟,保持獨立不羈的騎士風度。一年四季(除了在溫熱季節里他把外套脫掉),在星期天和一周里的所有時間里,他都在質地很好的黑色西服裏面,穿上一件上了漿的無領襯衫,領口處用一很有分量的金領扣別緊。從傑弗生鎮的裁縫把西服送來那天起,他就穿著這套衣服,此後他每天都穿上它,無論是什麼樣的天氣,他都穿著這套西服,直到他把西服賣給家裡的一個黑人侍從。因此,幾乎在每個星期天的晚上,人們都會看到他穿著整套西裝,或是他穿著老西服中的一件——而且即刻就可辨認出來——他走在溫熱的路上,穿上新送來的西服,換下舊的。與那些他生活在其間、穿著一成不變的工裝褲的男人形成鮮明對照,他有著一種並非一定是像喪葬般陰森卻是過分講究禮儀的氣質——這是他所具有的無法改變的獨身生活的品性決定的,所以,當仔細打量他時,透過那鬆弛的、並不引人注目的肥胖身軀,你所看到的是永恆不朽的完美男人,是羽化登仙、獨一無二的非凡男人,就像從九號橄欖球中衛水腫樣的身體組織下面,你看到的是那個曾帶球行進、精瘦而堅韌不拔的幽靈一樣。在父母所生的十六個孩子中,他排行第九。他掌管著店鋪,其父依然是店鋪名義上的老闆,在店鋪里,他們大多預先對抵押財產的贖回權進行處理。他還照管著軋花房,看管著分散在四周的農莊財產,這些財產一開始是他父親,後來是他們兩人一起,在過去的四十年間獲取的。read•99csw.com
瓦爾納騎在馬上,眼睛向下盯視著拉特利夫,臉上現出明顯易見、無法言喻的恐懼。「好了,我接著說,」拉特利夫說道,「馬車剛一停下,斯諾普斯太太和那個寡婦就從上面下來,開始往下卸東西。那兩個傢伙卻還是不動,只是坐在那兩把椅子上,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嘴裏嚼著口香糖,直到阿比轉過身來,把他們從馬車上罵下來,走到斯諾普斯太太和那寡婦幹活兒的地方,她們正在費力地搬爐子。阿比把她們趕到了一邊兒,就像是驅趕一對太嬌貴、不忍心使勁兒用棍子抽打的小母牛一樣。接著,他和弗萊姆站在那裡,望著那兩個高大壯實的傢伙從車上取下了一把破掃帚和一盞燈,接著又站在那裡不動了,阿比伸出手來,用韁繩的末端猛擊站在車尾對過的那個傢伙。『幹完活兒再回來用那爐子做你吃的東西。』他在他們身後喊叫著。然後,他和弗萊姆從馬車上下來,前去拜望德·斯佩恩。」
來人沒有答話。瓦爾納可以看清他的模樣了——他長了一張易怒的臉,一雙冷酷、渾濁的灰色眼睛長在發灰的、滿是粗毛的眉宇之間,下邊長著一撮又亂又短的鐵灰色鬍鬚,鬍子很密實,像羊皮上的羊毛一樣結成團兒。「您在哪兒經營農場?」瓦爾納問道。
「我可以在地里投入六個人手。」
「我明白了。只是這裏的西邊兒。您家裡有幾口人?」
「那並沒有被證實,」圖爾說道,「至少可以說,即使哈里斯後來發現了任何證據,那也為時太晚了,因為他已離開了那個鄉。隨後,在去年九月份,他在麥卡斯林莊園出現了。他和他的家人白天幹活兒,為麥卡斯林收莊稼,而麥卡斯林讓他們在一間他當時不用的舊棉花房裡過冬。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我不重複任何東西。」
當天晚上,他在晚飯桌上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在此地的鄉間,除了盡人皆知的小約翰旅館,那座半是用彎彎曲曲的圓木、半是用鋸開的厚木板做成的建築外,威爾·瓦爾納家的房子是唯一的不止一層的建築。他們還有個做飯的廚子,她不僅是唯一的黑人女僕,而且還是整個地區的唯一女僕。他們僱用她有很多年了,但瓦爾納太太依然說而且明顯相信,即使是燒開水,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都不能信賴她。那天晚上,當他和父親說這事時,他的母親在廚房和餐廳之間來回奔忙著,她是個豐腴、性情快活、喜歡忙碌的女人,她生了十六個孩子,其中五個都沒能活過她。她在水果和蔬菜保鮮方面是把好手,在每年舉辦鄉間集會上依然因此而獲獎。他的妹妹,是個肌膚柔嫩、豐|滿的女孩兒,甚至在十三歲時乳|房已顯得豐挺,她的眼睛猶如朦朧的溫室里的葡萄,飽滿的櫻唇微微開啟。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有著充盈的女性青春生命汁液胴體的她發著呆,悶悶不樂,顯然一點兒也不想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好吧,」拉特利夫說道,「於是他們便上了路,留下斯諾普斯太太和那個寡婦來對付那個難弄的爐子,那兩個傢伙此時就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個鐵絲編的老鼠籠和一把尿壺。他們往德·斯佩恩少校家走去,他們走上那條幽僻的路徑,那裡有馬剛剛拉下的一堆糞,那個黑鬼說,阿比有意地踩進馬糞堆里。也許那個黑鬼當時正透過前面的窗戶,注意著他們的舉動。無論怎麼說,阿比循路直接穿過前面的門廊,接著敲門,這時那黑鬼告訴他說把他腳上的馬糞擦掉,阿比即刻把那黑鬼推開,往前走,那黑鬼說他把腳上剩下的馬糞全都直接擦在了那張上百美元的地毯上,他站在那裡,大聲叫喊『喂,喂,德·斯佩恩』直到德·斯佩恩太太出來,她看了看地毯和阿比,告訴他,請他走開。隨後,德·斯佩恩在吃午飯時回到家裡,我猜可能德·斯佩恩太太告了他一狀,因為半下午的時候,他騎著馬前往阿比家,在他身後,跟著一個黑鬼騎在騾子上,手裡抱著那塊卷在一起的地毯。阿比正坐在一把靠在門柱子上的椅子里,德·斯佩恩沖他大聲喊叫道:『你他媽為什麼不到地里幹活兒?』阿比並未站起身來,他動都沒動,說道:『我合計著我明天再開始干。我從來不在同一天既忙事兒又開始幹活兒,』這和地毯的事不是毫無關係的。我猜想德·斯佩恩太太說了他很多壞話,因為他剛剛騎馬來了一會兒就罵道:『你他媽的,斯諾普斯,斯諾普斯,你渾蛋。』而阿比坐在那裡說道:『我要那麼看重那塊地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把它放在夥計們來時肯定會踩在上面的地方。』」拉特利夫仍然沒有笑。他只是坐在四輪馬車裡,態度平和,身體放鬆,在他那張光滑的棕色臉上,一雙精明聰慧的眼睛閃動著,他的臉颳得很乾凈,他上身穿著極乾淨的褪了色的襯衣,他的聲音令人愉快,慢聲慢氣,講著笑話,而瓦爾納則面孔充血腫脹,他眼睛向下瞪視著拉特利夫。
「不,不是。那是後來的事。牲口棚的事在後面。很可能他們當時根本不知道它究竟在什麼地方。牲口棚被燒絕對不是偶然的,是算好時間才燒的,關於那件事你只能這樣來看他。這裏所說的僅僅是一次拜訪,只是出於純粹的友情,因為斯諾普斯知道他的田地在什麼地方,而他所需做的是,趕快開始在它們上面播種,而那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就像現在一樣,」他用一種絕對是天真無知的甜美聲調補充說,「但後來我聽說,他簽租賃合約總是比大多數人晚。」不過,他並沒有笑。在那雙精明、無法讓人猜透的眼睛的前面,那張精明的棕色的臉依然如同以往一樣殷勤而溫和。
「然後,你可以指給他看哪個房子也可以燒。要麼你打算把那事留給他辦?」
「男人在自己地里幹活兒的人手中通常不把自己算在內的,」瓦爾納說道,「是五口還是七口?」
「我只是一個叫瓦爾納的,」喬迪回答道,語氣溫和,實在,令人愉快,「我能為您效勞嗎?」
「不錯,」瓦爾納令人愉快地說道。此刻,他無法得知那男人是否真的在注視著任何東西。
「原來是這樣,」瓦爾納說道,「我記得你確實說過,當德·斯佩恩開始向他射擊時,他把剩餘的煤油扔進了火里。嗬,嗬,嗬。」他說道,動作拙笨,略有點兒中風的跡象,「現在,我在本鄉所有的男人中間選了他,與他簽合約。」他開始笑了起來。也就是說,他的嘴裏開始迅速地發出「哈、哈、哈」的聲音,但這種聲音只是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不是發自肺腑,不是從身體較高級的部位發出的,他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笑意。隨後,他不再笑了。「噢,我不能待在這兒了,無論這讓我覺得多麼愉快。也許我能及時趕到,就為一間老棉花房取消他和我之間的合約。」
「我本人。」那個死氣沉沉的聲音說道。
「於是,阿比轉過身去,邁著那條僵硬的瘸腿,步履沉重地走出辦公室,往回走——」
「在維爾農·圖爾告訴我他做了什麼之前,我根本就沒打算這麼做。現在我read.99csw.com合計著明天就把合約拿過來,讓他簽了。」
「我也不會,」瓦爾納說道,「男人不想落一個無聊的嚼舌之人的名稱。」他站在他們旁邊,寬闊的臉上現出溫和的神情,他穿著弄髒了的上白下黑的正規禮服——閃著油垢亮光的白色上衣,臃腫的、不加愛惜的褲子——一身既是禮服又是便服的套裝。他響亮地咂了幾下舌頭。「嘖,嘖,嘖,」他說道,「一個燒牲口棚的傢伙。嘖,嘖,嘖。」
瓦爾納站在店鋪的走廊上,在他下邊,六個身穿工裝褲的男人在走廊里四下坐著或是蹲著,手裡拿著便攜折刀和小木頭棍,他看到他的來訪者生硬地、步履蹣跚地走過門廊,既不往左邊看,也不往右邊看,他從台階上走下來,從拴在柱子的牲口和備有鞍子的畜生中間,選了一匹消瘦的、沒有鞍座的騾子,騾子戴著一個破舊的、連著韁繩的犁地用的馬勒,他牽著騾子,走向台階,拙笨而僵硬地騎到上面,趕著騾子走開,仍然對兩邊的任何一邊都不望上一眼。「聽那傢伙的腳步聲響,你會以為他有二百磅重哩,」他們中間的一個人說道,「那人是誰,喬迪?」
「到牲口棚去了?」瓦爾納大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直接前去並且——」
「哈里斯讓人把他抓進了法院。」
「是這樣嗎?」瓦爾納一面說著,一面走動,以便在適當的光線下看清那人的臉,「你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聽說的?」因為那個農場是個新農場,只是在一個星期之前,他和父親通過取消抵押財產贖回的買賣契約方式,剛把它弄到手,而且,眼前的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見過。他甚至以前從未聽說過那個名字。
「我想我會留下來的,」斯諾普斯說道,「這房子連豬都沒法兒住。不過我想我能將就住下的。」
「您有點兒急著想要定下來,對吧?」那人沒有說什麼。瓦爾納無法確知那男人是否正在注視著他,「您打算付什麼樣的租金?」
「您開了個商店,對吧?」那人問道。
「我會那麼干。」那人說道。瓦爾納望著他。
「不。」
「見鬼,」瓦爾納喃喃地說道,「見鬼。」
「您是說得克薩斯?」
一小時以後,瓦爾納騎在馬上,再一次停了下來,這次他停在一扇門前,或者說是用生鏽的鐵絲編成的圍欄的裂口前面。門本身或者現在剩下了的東西脫開了鉸鏈,歪向一邊,銹腐的圍欄的間隙里長滿了野草和青草,看上去就像被人遺忘的骷髏的肋骨。他用力地喘著氣,但不是因為騎馬奔跑的緣故。相反,由於他已經相當接近他的目的地,他相信如果那裡有炊煙,他就會看到的。所以他騎著馬越走越慢。不過,此刻他騎著馬,站在圍欄的裂口前面,鼻子用力地呼吸著,甚至還出了一點兒汗,望著那座向下耷拉著的、扭曲變形的小屋就建在註定不長樹木和青草的地上,風吹雨淋,外觀就像個老蜂巢的顏色,他望著小屋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男人走近一枚沒有爆響的炮彈時的樣子,神情緊張,心裏飛快地猜測著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見鬼,」他又一次輕輕地說道,「見鬼。他現在到這地方有三天了,而他甚至還沒有把門安好。而我甚至不敢向他提及這件事。我甚至不敢表現出我知道那有一處圍欄,門就掛在上面。」他兇狠地抖動韁繩,「駕!」他對馬吆喝道,「你要是待在這裏長時間不動,你也會燒成一團火的。」
「種地沒有什麼好處。我想要儘可能快地離開這一行。」
「接著燒了那租戶住的房子。」瓦爾納說道。
「我聽說您開了個店。」
第二天,他沒有去。第三天,他也沒有去。可在第四天一大早,他那匹菊花紅棕馬就拴在了走廊的一根柱子上,等著上路。他坐在店鋪後面的那張頂部可以轉動的桌子旁邊,弓著身子,那頂黑色的帽子戴在後腦勺上,一隻長滿黑毛的大手一動不動,像一塊有分量的火腿肉重重地壓在合約紙上,另一隻手握著鋼筆,用他那粗重、從容舒展的字體書寫著合約。他把那份合約書的濕墨跡用吸墨紙吸干,整齊地摺疊好,放進他臀部的口袋裡。一小時之後,在離村子五英里的地方,他在路上停著的四輪馬車旁邊,騎坐在馬身上。馬車由於不加愛惜地使用,變得破舊不堪,上面滿是去年冬天沾上的已變幹了的泥巴,拉車的是一對長著絨毛的矮種小馬,兩匹馬像山羊一樣野性十足,看上去生機勃勃,而且個兒頭幾乎也像山羊一樣小。在馬車的尾部掛著一個鐵皮箱,大小、形狀如同狗窩,鐵皮箱被畫成了房子的模樣,在每扇被畫出來的窗戶那兒,都有一張畫出來的女人的臉,在畫出來的縫紉機上面痴笑著。瓦爾納騎坐在馬上,瞪視著乘坐在馬車裡的人,他感到驚愕不已,覺得這太古怪了,那人即刻笑臉相迎,對他說道:「喂,喬迪,我聽說你有一個新承租人。」
「他於是就燒了牲口棚,」瓦爾納說道,「嘖,嘖,嘖。」
瓦爾納咂了咂舌頭,將一口唾沫吐在路上。「他叫斯諾普斯。」他說道。
這條走道(它既不是道路,也不是小徑,只是兩條平行的、由馬車的輪子碾出來的、勉強能辨認出的印跡,今年生長出來的青草和雜草幾乎將這兩條印跡掩去了)向前通向那座傾斜的、完全是褪了色的房子的、沒有台階的門廊,此刻他正小心翼翼,繃緊神經,觀察著那座房子,就像他正走近一個埋伏圈一樣。他注視著房子,精神高度緊張,以致沒注意到細部。突然之間,在一個無窗框的窗戶裏面,他看到有一張臉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這張臉掩在一頂灰布帽子下面,其下頜有規律、有節奏地蠕動著,並且令人奇怪地向一側聳動,甚至在他大聲喊「你好」時,這張臉就又一次不見了。他正準備再次喊叫,這時他看到那個頑固的傢伙在房子的那邊,正在通向那邊空地的門那兒做著什麼,即使是他那身禮服不見了,可瓦爾納還是認出了他。瓦爾納已開始聽到一架生鏽的水井滑車在有節奏地哀訴低鳴,這時他又聽到了兩個平板的、無意義的、響亮的女人的聲音。當他從房子那邊經過時,他注意看了一下——又窄又高的房架如同一個男女通用的絞刑架,在房子旁邊,是兩個高大的、紋絲不動的女人,第一眼望去,她們彷彿像是那種靜止不動、如夢如幻、互融為一的雕像(這種印象又為一種事實所強化:她們兩人彷彿同時都在向某個聽眾說話——要麼也許只是對周圍的人說話——她們之間相距甚遠,一方根本就不聽另一方在說什麼)。儘管她們其中的一人手裡握著井繩,她的胳膊儘力伸展,她的身體隨著向下的牽引力彎曲,宛如一個字謎中的人物,一個象徵著絕妙的肉體努力的雕像從一開始就沒有生命。雖然過了片刻,那台水井滑車生鏽了的鳴叫聲又開始響起,但幾乎頃刻之間又停止了,就像當第二個女人看到他時她們的聲音停下來一樣,第一個女人此刻停住了,與她一開始的動作剛好相反,她的手握著井繩向下伸著,當他騎馬走過時,兩張寬闊的、木無表情的臉一齊慢慢地轉向了他。
「您只是嚼,啊?」瓦爾納問道。
「當然了,」拉特利夫說道,「這隻是有關德·斯佩恩本人所說的一切,他最後在心裏合計情況就是這樣。這樣,到了星期六,那輛馬車來到了店鋪那兒,阿比戴著那頂僧侶帽,穿著外套,從馬車上下來了,他瘸著腿,步履沉重地向桌子那兒走去,巴克·麥卡斯林大叔說,在那場戰爭中,因為阿比企圖偷約翰·薩托羅斯上校的土褐色優種馬,上校親自用槍把他給打瘸了。法官說道:『我審閱了你的起訴書,斯諾普斯先生,但是我無法從法律中找出任何有關地毯的條文規定,更不必說有關馬糞的條文了。不過,我準備受理這一案子,因為讓你償付二十蒲式耳玉米實在是太多了,因為像你這樣忙碌的人彷彿是沒有時間種出二十蒲式耳玉米的。所以我準備為你損壞那塊地毯罰你賠付十蒲式耳玉米。』」
「我只是想騎馬上來,看看你打算怎麼干。」瓦爾納說道,聲音依然太大,他彷彿是不由自主。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以致沒時間來查看情況,他想著,並又一次開始去想,見鬼。見鬼,他再次想著,彷彿是要向自己證明,甚至即使是一秒鐘注意力的放鬆,也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我知道了。你提供價錢不貴的必備物品。」
「我接受您的條件。」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