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弗萊姆 第二章

第一部 弗萊姆

第二章

「『不會忘的,先生。』我說道。我們聽著它的動靜。因為他那時沒有變壞。
「隨你的便。」斯諾普斯說道。他把那單根的韁繩套在脖子上打了個結,又把裏面那根繩子用蠻勁猛力一拉;那兩頭騾子又一次左右搖晃著腦袋,甚至活兒還沒有開始干,腳下的步伐就亂了。「非常感謝你那瓶酒。」他說道。
「『我已經有一頭好騾子了,』阿比說道,『我不想要的只是那匹馬。我用一匹馬換你一頭騾子。』
「不必客氣。」拉特利夫說道。他又開始犁地了。拉特利夫看著他犁地。他從來不說,再來呀,拉特利夫想道。他抖動自己手中的韁繩。「走了,小傢伙們,」他說道,「我們到鎮上去。」
「從裏面撤出來,」瓦爾納說道,「你對這事是怎麼想的?」
「因為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以後,我們才回到家,我爸爸在阿比的房子那兒等著,急得要發瘋了。所以我在那兒沒停多長時間。我僅僅看到斯諾普斯太太站在門口,我想她在那兒也待了一整夜,問道:『我的脫脂器在哪兒?』阿比就說自己如何對馬始終是個外行,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時,斯諾普斯太太開始哭了起來。那時我在他們身邊已有好長時間了,可我以前從未見到她哭過,她看上去像那種無論怎麼說也不是經常哭的人,因為她哭得很傷心,像是她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辦,好像眼淚從來也不清楚它們是怎麼流出來的一樣。她站在那裡,穿著一件舊睡衣,甚至連她的臉也沒用手掩著。她說道:『對馬是個外行,是啊!可為什麼是那匹馬?為什麼是那匹馬?』
「『可你仍然有一對牲畜可以交換。』阿比說道。
「『很有可能她會等會兒先把舊睡衣穿上,』阿比說道,『我真希望早點兒開始吃早飯。』只是我認為她不會等那麼久的,因為我們好像即刻就開始聽到了它的聲響。脫脂器發出的聲音很棒,悅耳,有力,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一加侖的牛奶加工好了。接著,脫脂器停了下來。『她只弄了一加侖奶,真沒勁。』阿比說道。
「早晨好,姑娘們,」他說道,「你們的爸爸在哪裡?」
「『那當然,』斯坦潑說道,『那匹馬會讓你感到吃驚的。』
「『打算試試它,』阿比說道,『我今天跟你換過一匹馬。』斯坦潑望了阿比片刻。隨後他又吐了口唾沫,身體又往後退了一點兒。
「這時他清醒過來。我們兩人當時都下了車,阿比的眼睛向外鼓著,他在睡覺以前看到的那匹黑馬這會兒變成了一匹栗色馬站在那裡,他伸出手去,像是他無法相信,那竟然會是一匹馬,他觸摸著它身上的一個部位,那個韁繩幾乎不時都會觸碰到的部位,還有他在斯坦潑那兒試圖騎它時他的身體重量壓在它身上的部位,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馬躍起后蹄,倒豎起來,身體旋轉,我忙躲閃開,就在這時,馬猛地撞在我後面的牆上,我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風從我的頭髮之間掠過,緊跟其後的是一種像一顆釘扎進一輛大個兒的自行車車胎里的聲音,撲噝噝噝,緊接著那匹我們從斯坦潑那兒弄來的閃亮肥胖的黑色的其餘部分就不見了。我的意思不是說在我和阿比站著的地方只剩下那頭騾子了,我們還有一匹馬,只不過它是那天早晨我們離開家時用的那匹馬,也就是兩個星期以前,我們用高粱面磨面機和一頭純種家畜跟比斯利·坎普換的那匹馬。我們的魚鉤甚至也回來了,倒刺處依然彎曲著,還在原來阿比把魚鉤倒刺掛在那兒的地方,那個黑鬼只是稍稍把魚鉤的位置挪動了一點兒。但是,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阿比才發現,打氣筒的氣門就在馬皮下面臨近前肩的內里處——這是個從不為人注意的地方,一個人們在世界擁有一匹馬二十年卻從未想到過要去注意的地方。
「『很好,』阿比說道,『多少錢?』
「只是聽說你在這裏,順便過來看看你,」拉特利夫說道,「好長時間沒見了,對吧?有八年了。」
他把四輪馬車停下,坐在車上,一時間望著那同一扇破爛的門,九天以前,喬迪·瓦爾納騎著那匹菊花紅棕馬看到的就是這扇門——雜草遍地、亂草叢生的院子,風吹日晒、搖搖欲墜的房屋——甚至在他走到門那兒,停下來以前,那塊亂糟糟的荒蕪之地上就響起了兩個平板而高亢的女人的聲音。那是兩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們在交談,不是在大喊大叫或尖叫,那聽上去不慌不忙、音量很大、足以傳到很遠的地方的聲音雖自然,但明顯缺乏一切可分辨的人的話語或語言的特徵,彷彿那種聲音是由兩隻巨大的鳥發出的;猶如一種遺失物種的最後兩個倖存者侵入了某個荒漠之地,並在其間建造居所,他們持續不斷的爭吵聲逐漸打破了這地方的寂靜,這是個遠不可及、空曠的沼澤或沙漠之地,令人畏懼、讓人驚愕的荒涼之地。當拉特利夫大聲喊叫時,那種聲音立刻就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兩個姑娘來到門前,站在那裡。她們個兒頭很大,長得一模一樣,宛如兩頭身體巨大的小母牛,她們注視著他。
「這麼說消息已經傳開了,」他說道,「從昨天起你走了多少里路?」
斯諾普斯接過瓶子,這時拉特利夫知道某種東西從那雙眼睛里消逝了,要麼也許當時那雙眼睛只是沒有在看他。「我要等到晚上喝,」斯諾普斯說道,「我已經不再在太陽下面喝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和佩特·斯坦潑鬥起架來了,甚至拿回家的只是剩下的韁繩?」一個人問道。因為他們都知道斯坦潑。他是個傳奇人物,即使他依然還活著,不僅在那個鄉村,而且在整個密西西比州北部和田納西州西部,他都是個傳奇人物——他是個魁偉的男人,挺著個肚子,頭戴一頂寬檐、青色的、價格昂貴的斯泰森氈帽,他的眼睛的顏色是新斧子刃的顏色,他帶著露營帳篷,駕著馬車在鄉間周遊,他和別人以馬賭馬,像賭徒賭紙牌一樣,既為了贏馬,也為了獲得打敗一個有錢的對手的樂趣。幫他忙的是個黑鬼馬夫,此人是個矇騙他人的高手,塑造牲畜外觀的大師,他可以用任何一匹還有生命的馬來做示範,鑽進無論是什麼樣的封閉建築或小屋裡,只要它是空的,只要那地方在近處就成,接著運用一種真正的、變幻莫測的騙術,等他再露面時,他帶出來的馬甚至連那畜生自己親生母親都認不出來,更不說那匹馬新近的主人了。斯坦潑和那個黑鬼,用一種驚人的靈交方式來做事,彷彿他們共有一個智慧腦袋,具有超出一般俗人的無與倫比的優勢,可以在兩個地方同時存在,指揮兩套不在一起的手及手指同時工作。
「於是我就在馬車上等著。這時,風開始輕輕地刮起來了,我們來時都沒有帶外套,不過馬車上有一些克羅克牌的編織袋,斯諾普斯太太讓我們隨車帶上,包脫脂器用的,以保持下面乾燥。我用袋子把脫脂器包上,這時,那黑鬼從帳篷里出來了,他掀開垂簾時,我看到阿比正對著瓶口喝著酒,接著那黑鬼牽來了一匹馬和一輛輕便馬車。阿比和斯坦潑從帳篷里走回來了,阿比向馬車走過來,他沒有朝我看。他只是把脫脂器從袋子里拎出來,走到輕便馬車那裡,把它放進裏面。他和斯坦潑一起鑽進輕便馬車,又朝著鎮子的方向駕車走了。那黑鬼正望著我。『你回到家裡肯定會淋濕的。』他說道。
拉特利夫,那個縫紉機代理商,帶著一箇舊八音盒,還有一套嶄新的耙齒,耙齒仍舊用工廠打包用的鐵絲捆在一起,放在裝縫紉機處的畫有狗窩的箱子里,又一次走進村子。他看到那匹老白馬三蹄著地,在一根圍欄柱子旁邊正打著盹兒,片刻之後,他又看到威爾·瓦爾納本人坐在自製的椅子里,在他身後是老法國人地盤裡隆起的、毛茸茸的草坪和草木生長過旺的庭院。
一時間又沒有人說話了。接著第一個說話的人說道:「你怎麼會發現所有這一切的?我猜你也在那兒。」
「『好吧,』阿比說道,『我必須試一試它。』他開始從馬車上下來。
「而且它確實讓人吃驚。」拉特利夫說道。他笑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笑,他的笑聲平和,聽他說話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們知道這會兒他看上去會是個什麼樣,就像他們能看到的他的模樣一樣,從容、輕鬆地靠在椅子上,那張瘦削的、棕色的臉顯得精明,令人愉快,他穿著褪了色的、乾淨的藍色上衣,有著那種喬迪·瓦爾納具有的始終獨身的男人的做派,雖然他們之間並無任何其他相似之處,而且在這一點上也不盡相同,因為在瓦爾納身上,有的是一種粗陋浮夸的紳士風度,而拉特利夫身上所具有的則是像園丁花匠、葡萄修剪者一樣的——二十世紀修道院里的凡人修士的那種自願獨身的風采。「那匹馬令我們吃驚。我們還沒有走出一英里遠,雨、風暴就到來了,我們趕著馬車走了兩小時,身體拱在克羅克牌編織袋下面,眼睛注視著那匹新弄來的、毛皮閃亮的馬,它太肥了,甚至當它把蹄子放下時,它就像是感覺不到蹄子是放在什麼地方了一樣。它不時地,甚至在雨中也會做出猛然的痙攣動作,就像在斯坦潑的宿營地阿比將身體重量壓在它背上時它的表現一樣。終於,我們發現了一處可以躲避風雨的老倉房。我準備read.99csw.com躲進去,因為當時阿比正在外面的馬車的車廂里躲著,仰面朝上,雨水打在他的臉上,這時我坐在趕車的位子上,眼睜睜看著那匹閃亮的黑馬變成了一匹栗色的馬,當時我只有八歲,而我和阿比在那條穿越他的圍場的街道上上上下下做過所有的馬的生意。所以我急忙把車趕到我所能到的第一處屋頂下邊,並把阿比搖醒,到了這會兒,雨已經讓他冷靜下來了,他醒了過來,神志在迅速地恢復。『怎麼了?』他問道,『出了什麼事?』
「他做得比那還要漂亮,」拉特利夫說道,「他出來剛好打個不輸不贏。因為如果說斯坦潑曾經打敗過什麼人的話,那人就是斯諾普斯太太,而且甚至連她也從來不這麼看。她之所以要出去,只是因為她自己要到傑弗生去一趟,最終要弄到那台脫脂器,而且她可能始終都知道自己早晚一定得這麼做。買一匹馬,然後賣給佩特·斯坦潑的不是阿比,而是斯諾普斯太太。她和佩特正是利用阿比來進行交易。」
「這個消防隊員——」
「『是的,先生。』我說道。
「你騎那匹馬,」瓦爾納說道,「這是我現在想要你做的。有時你有點兒聰明過頭兒了,讓我受不了。」
「『不,』佩特說道,『我打算成對賣給你的價錢比拆開來賣的價錢貴。如果你要的是單個的騾子,你最好到其他的地方去試試。』
「這都是命。這就像是上帝自己決定要用斯諾普斯太太的脫脂器的錢買馬,儘管我也會承認,當上帝選擇阿比時,他挑選了一個為他做生意的、機警、聽話的幫手。我們出發的那天早晨,阿比沒有打算再用比斯利的馬,因為他知道,那匹馬也許不能走上二十英里到傑弗生,並在一天內回來,他準備到安斯老人的圍場,借上一頭騾子,讓它和他自己的那匹牲口一起拉車,要是沒有斯諾普斯太太,他會這麼做的,她一直不停地在辱罵他,說他換來的是一件庭院的擺設,說如果他把那玩意兒拿到鎮上,也許他能換一個出租的牲口棚,撐在前面,作為招牌,所以可以說正是斯諾普斯太太本人以某種方式把這種想法塞進阿比的腦子裡的:用比斯利的馬到鎮上去。於是,那天早晨,我到那兒時,我們把比斯利的馬和那頭騾子套在馬車上,到那時,我們已經餵了它兩三天了,強迫它不停地吃,為旅程做好準備,而且這會兒它看上去比我們剛把它弄回家時要好一些,不過,雖然如此,它看上去也不那麼好,阿比發現,是騾子把它給比下去了,當只有那匹馬或騾子單獨出現時,它看上去相當不錯。正是站在它旁邊的另外的四條腿畜生把那種好的感覺給破壞了。『要是用某種辦法把騾子套在馬車的下面,它就不會露臉了,而且仍然可以拉車,這樣人們看到的就只是那匹馬了。』阿比說道。因為那時他還沒有變壞。為了讓那匹馬顯得精神,我們竭盡了全力。阿比想到,把大量的鹽攙進馬吃的玉米里,這樣馬就會大量飲水,如此一來,至少馬身上的一些肋骨看著不會太明顯,只是我們知道,它這樣走不到傑弗生鎮,更不用說回家了。為此,我們不得不在每條溪流和小河的旁邊停下來,讓它飲水,不時地把身體撐圓。可以說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我們期待著最好的結局。阿比走向那座房子,出來時身上穿著他的僧侶衣(還是那件他仍然在穿的衣服,是薩托羅斯的那個羅莎·密拉德給他的,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帶著二十四塊六毛八分,這是斯諾普斯太太到現在用四年時間積攢下來,錢包在一塊布里,我們上路了。
一時間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沿著陽台坐著或蹲著,互相之間誰也看不到對方。天幾乎完全黑下來了,隱去的落日在西北方的天空中變成了一個淡綠色的斑點。三聲夜鷹開始叫起來了,螢火蟲在大路那邊的樹叢里閃爍著,飛舞著。
「噢,」瓦爾納道,「我們一直需要個店夥計。」這倒是真的。他們是需要這麼個人,他早晨來把店鋪門打開,晚上再把門鎖上——這隻是為了不讓四處遊盪的狗闖進店裡鬧事兒,因為即使是流浪漢,像是到處漂泊的黑人在傍晚以後也不會在老法國人灣停留的。事實上,喬迪·瓦爾納本人有時整天都不在店裡(威爾從來都沒有在那兒待過),顧客們走進店裡,自己動手,互相為對方服務,將買東西的錢投入一個雪茄盒子里,對於商品的價格,他們的熟悉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喬迪本人。雪茄盒子裝在一個存放乳酪的圓形鐵絲籠中,彷彿它——雪茄盒子、破舊的紙幣和拇指磨光的硬幣是真的被誘入其中的一樣。
「我想不必了,」拉特利夫說道,「我該到鎮上去了。」
「『看起來她打算從脫脂器中得到無盡的樂趣與滿足。』他說道。」
「於是我們走進店裡,把斯諾普斯太太的錢給了該隱,他數了下錢,二十四塊六毛八分,我們拿到了脫脂器,開始折迴向馬車走過去,往我們放它的地方走去。因為馬車依然還在那裡,那輛馬車沒什麼問題。其實,那馬車挺棒的。我注意到我能看到車廂和輪子的頂部,阿比把那個地方緊靠在裝貨的檯子上,而且我能從腰部以上看到鄉親們,站在衚衕里,他們的人數是剛才的兩三倍。我在想著馬車太多了,人也太多了,那情景就像這裏的圖畫中的一張,按他們的樣子畫出來了,這張圖畫有什麼不對勁兒?這時,阿比開始說著『見鬼,見鬼』並開始跑著,手裡依然拎著那個脫脂器的盡端,把它拖到裝貨台的邊兒上。從它下面我們可以看到檯子。騾子也沒有什麼問題。它們正躺在那裡。阿比用繩子緊緊地把它們拴在同一根柱子上,並用那同一根繩子勒住它們的嚼子,而這會兒它們的樣子看上去完全就像兩個人,抱在一起把他們自己吊在這裏自殺的樣子,它們的腦袋緊緊地靠在一起,徑直衝著上方,舌頭伸了出來,眼睛鼓突著,脖子伸出大約四英尺長,它們的腿向後屈起疊在身體下面,就像被打中的兔子,直到阿比從馬車上跳下來,用折刀把拴它們的繩子割斷。了不起的藝術家。他給了它們一點無論是什麼樣的玩意兒,這東西剛剛夠它們來到鎮上,離開廣場,然後就不行了。
「好了,好了,」瓦爾納說道,「那麼這裡有的只是個受害人了,他遭到誹謗,被人誤傳為壞人。關於他你都知道些什麼?」
「那在雨中喝怎麼樣?」拉特利夫說道。這會兒他知道斯諾普斯沒有在看他,斯諾普斯沒有動地方,他手裡握著瓶子,那張粗糙、疙疙瘩瘩、凶暴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你該在這兒把家安好,」拉特利夫說道,「你在這兒有塊好地種,弗萊姆好像是在店裡管事兒,彷彿他生來就是管店的。」此刻,斯諾普斯好像沒有在聽他說話。他把瓶子晃了晃,對光舉著它看,彷彿在測試起泡的程度。「我希望你會的。」拉特利夫說道。
「那還用說,」拉特利夫說道,「拿著它。」
「我和您的想法一模一樣,」拉特利夫平靜地說道,「就我所知,只有兩個人敢冒險去糊弄那些人。而其中一個就是姓瓦爾納但其名卻不叫喬迪的人。」
「噢,這沒問題,威爾叔叔,」拉特利夫說道。於是他把馬車前輪轉過來,讓瓦爾納坐進車裡,他騎上了那匹馬。他們往前走著,拉特利夫與四輪馬車之間保持著一小段距離。於是瓦爾納背著臉從肩膀上與他交談,他沒有回頭去看他:
「『我想你也可以再多吃點兒東西,』她說道,『但要到外面遠處去吃。我要在這裏忙事兒。我不想讓你和他礙我的事兒。』於是我把盤子拿了出來,我們靠著圍欄,坐下來吃東西。接著我們再次聽到脫脂器的響聲。我不知道它可以不止一次地連續運轉。我想他也不知道。
「我是在那兒,」拉特利夫說道,「那一天我和他一起去取脫脂器。我們住在離他們大約有一英里遠的地方。那時,我的爸爸和阿比兩人租用的都是安斯·霍蘭德老人的地,而且我時常都和他在阿比的牲口棚周圍轉悠。因為我和他一樣,對馬也不懂。而且那時他還沒有變壞。隨後他和他的第一位太太結婚,那女人是他從傑弗生弄來的,一天,她爸爸駕著一輛馬車前來,車裡面帶著她和傢具,並告訴阿比說,如果你再次跨過惠特里夫橋,他就會用槍把他給斃了。他們一直沒有孩子,我那時快要八歲了,我差不多每天早晨到他家裡去,整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塊整修圍場的圍欄,與此同時,鄰居們也會前來,透過圍欄往裡面望,看裏面有什麼,無論那是什麼東西,這次是他和安斯老人換的一些更多的帶刺鐵絲,要麼是壞了的農具。阿比在買馬用的確切錢數及馬有多大歲數方面扯謊。他對馬是個外行,他也承認這一點,但他並不是像斯諾普斯太太所說的那樣對馬一無所知,那天,我們把比斯利·坎普的馬買回家,把它放進圍場裏面,走到房子那兒,阿比把鞋子脫了,放在走廊上,讓腳涼快涼快,等著吃午飯,這時,斯諾普斯太太站在了門口,手裡拿了一隻長柄平底煎鍋,沖他晃動著,阿比說道:『好了,溫妮,行了,溫妮,我始終不知道一匹好馬是個什麼樣兒,而你對這是知道的,你為這事再嘮叨我也沒有什麼用。你最好去想想上帝在給我識別馬的眼力的時候,他只給了我一點兒有關https://read.99csw•com馬的常識和判斷力。』
斯諾普斯沒有動。「為什麼?」

3

「『我合計是該隱教她怎麼用的,』他說道,一邊吃著,『我想如果她想讓它不止一次地轉動,它就會不止一次地轉動起來。』隨後,脫脂器的響聲停了。她來到門前,大聲說著,要我們把盤子拿過去,她好清洗,我把盤子拿回去,把它們放在台階上,我和阿比又走過去,坐在圍欄上。看起來那圍場彷彿能把整個得克薩斯和坎薩斯都裝進去。『我猜她只是坐著馬車直接到該死的帳篷那兒去了,並且說這是你的一對牲口,你把我的脫脂器拿過來,要快點兒拿來,我還要趕緊坐車回家。』他說道。接著,我們又聽到脫脂器轉動的聲音。那天晚上,我們到安斯老人家去,想借一頭騾子把遠處地里的活兒幹完,可他當時騰不出一頭不用的騾子來。等安斯老人罵罵咧咧地把話說完以後,我們又走了回來,又一次坐在圍欄上。不用說,我們又一次聽到了脫脂器的轉動聲。它的聲音聽上去依然強勁有力,像是它能使牛奶飛舞起來一樣,像是它根本不在乎牛奶是脫脂一次,還是一百次。『那玩意兒又轉動起來了,』阿比說道,『別忘了明天再多帶一加侖來。』
「因為問題不在於馬。問題不在於生意。那是一樁好買賣,因為阿比只給了比斯利一頭純種家畜和一台老掉牙的高粱面磨面機,就換來了那匹馬。甚至就連斯諾普斯太太也不得不承認,只要從比斯利圍場里弄到它能自己站起來,並能行走到他們那裡的任何牲口,都算是不錯的交換。因為正如她所說的,即使她生他的氣,她也知道在一匹馬的生意上他也不會被騙得很慘,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有任何別人甚至想用一匹不中用的馬交換的東西。問題也不在於,阿比把耕犁扔到遠處的地里,她從房子那裡無法看到,然後他偷偷帶著耕畜和高粱面磨面機,從後面的路出去,而她還以為他在地里幹活兒。問題好像是她已經知道了我和阿比不知道的情況,佩特·斯坦潑先於比斯利擁有那匹馬,現在阿比抓住了佩特·斯坦潑的病根:他只是碰到它就討厭。也許她是對的。也許對他本人來說阿比確實稱他自己是霍蘭德農場的佩特·斯坦潑,甚至是名震四方的佩特·斯坦潑,儘管也許他能相當肯定佩特·斯坦潑不會為此走到那個圍場的圍欄那兒,向他挑戰。所以,我想當他坐在走廊上讓他的腳涼快一下,廚房裡豬排骨倒進鍋里煎煮,我們等著吃飯的時候,我們可以下來到圍場去,坐在圍欄上,與此同時,老鄉們會走過來,看看這次他帶回家的是什麼。我想阿比可能對販馬生意知道的不僅和佩特·斯坦潑一樣多,而且他本人所擁有的與安斯老人所擁有的不相上下。而且我猜想,當我們坐在那裡,怕太陽曬著了便動動身子挪開,空閑的耕犁插在遠處的田地里時,斯諾普斯太太正在從後窗戶那兒望著他,自言自語道:『馬販子!坐在那兒跟一幫沒出息的男人吹牛和撒謊。雜草和牽牛花在棉花和玉米地已經長出來厚厚的一層,我不敢去給他送飯,怕會被蛇咬著。』我想阿比會望著那匹無論是什麼樣的,那匹他這次用郵箱或安斯老人帶倒刺的鐵絲或一些冬玉米換的馬,他自言自語道:『它不僅是我的,而且我敢發誓它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馬。』
「『好了,』阿比說道,『好了。我必須要回我的牲口。我有四個美元。你賺四個美元,然後把我的牲口給我吧。』
拉特利夫沒有回答。相反,他卻問道:「那家店鋪不在喬迪的名下,是吧?」在瓦爾納尚未說話以前,他就回答了自己這個問題,「當然,我為什麼要去問那個呢?除此之外,和喬迪攪在一起的人只是——弗萊姆。只要喬迪留用他,也許老阿比會——」
「『為什麼?』斯坦潑問道,『你想用那對牲口換你的騾子?』因為阿比此刻不是在做生意。他絕望了,他坐在那兒,彷彿他甚至眼睛也看不見了,斯坦潑漫不經心地倚靠在門柱上,注視了他片刻。『不。』斯坦潑說道,『我不想要那兩頭騾子。你那頭騾子是最好的。我不能用那種方式跟你交易,甚至換也不行。』他吐了口唾沫,聲音平和,語氣慎重。『我把你的騾子和別的牲口放一塊兒,配成另外的一對了。和另一匹馬放在一起。你想看看它嗎?』
「那還用說。」拉特利夫說道。三匹馬揚起的塵土在微微的和風中被輕輕吹到邊兒上,散落在路邊溝中正綻放著花朵的毛葉澤蘭和苦煙上面。「八年了。而且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他的時間也幾乎有十五年了。我長大的那地方就挨著他生活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說,他在我長大的同一個地方大約生活了兩年。他和我的爸爸都從安斯·霍蘭德老人那兒租地種。阿比那時是個馬販子。事實上,後來販馬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只能去種地,那段時間里我也在那兒。他生來並不是一個壞人,他只是變壞了。」
「而那另一個人是誰呀?」瓦爾納問道。
「我回想不起來那天在傑弗生鎮我們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找到佩特的。可能是在惠特里夫店裡,要麼也許就是這樣,阿比就其自身的狀態來說,去傑弗生鎮從斯坦潑身邊經過不僅是正常的和自然的,而且是註定的,是命。他只能如此。所以我們就是這樣,讓比斯利那匹八美元的馬慢慢行進,爬上長長的斜坡,阿比和我步行,比斯利的馬以它能有的樣子躺在馬軛里,只有那頭騾子在用力地拉著車。阿比在車子旁邊一邊走,一邊咒罵著佩特·斯坦潑、赫爾曼·肖爾特、比斯利·坎普和休·米契爾,接著我們走下斜坡,阿比用了一根小棍剎住馬車,這樣車就不會通過馬軛使勁推比斯利的馬,並轉到另一面去,像是翻錯面的襪子。這時,阿比仍然在咒罵佩特·斯坦潑、赫爾曼、比斯利和米契爾,直到我們來到三哩橋,他才住口,阿比讓兩隻畜生拐下了路,將它們趕進樹林,他把騾子從車上卸下來,把韁繩盤了個結,這樣我就可以騎上它去辦事。他給了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告訴我騎上騾子到鎮上去,買一毛錢的硝,五分錢的柏油和一個標號為十號的魚鉤,然後趕快回來。
「『上午我能再給她帶一加侖來。』我說道。可是他沒有在聽我說的話,而是望著屋子。
「『你說得太對了,』阿比說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它打發出去,只要想想你已經對我做的好事,給我個什麼東西來換這匹馬,我和這孩子用不著去死就能回到家了。』因為這是做生意的正確套路,直截了當地說他要做生意,而不是畏縮不前,等著佩特來勸說他做。從佩特看到那匹馬到那個時間,已經過了五年了,所以阿比想著他沒有可能認出那匹馬來,就像一個竊賊不會認出五年前碰巧掛在他外衣扣子上一分鐘的那個不值錢的表一樣。阿比並不打算要把佩特打得一敗塗地。他只想重新獲得約克納帕塔法縣販馬生意的那八美元的榮譽與自尊。他這樣做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榮譽,而且我相信這樣做能成。我依然相信阿比騙過了佩特。佩特只答應一對換一對,否則就不做生意。這麼做的原因不是因為佩特認出了比斯利那匹馬,而是因為佩特心裏有與阿比做生意的想法。要麼就是我沒弄明白,也許阿比把時間都用於矇騙佩特了,佩特根本就不必去騙阿比。這樣,那黑鬼把一對騾子牽了出來,佩特站在那裡,拇指勾在腰間,望著阿比,嘴裏緩慢而斯文地嚼著煙草,阿比也站在那裡,臉上的神情顯得絕望,但還不是恐懼,因為此刻他已經認識到自己陷進去的程度比他設想的要深。他要麼閉上雙眼硬闖過去,要麼縮回來,不做這筆生意,回到馬車上,在比斯利的馬還未倒下、魚鉤還起作用時,趕著馬車上路。這時,佩特·斯坦潑表現出他如何是佩特·斯坦潑的本領。如果他一開始就讓阿比明白他在做一樁什麼樣的生意,我想阿比會不幹的。可佩特沒有這樣做,他騙了阿比,正像一位一流的竊賊去騙另一位一流的竊賊,方法很簡單,拒絕告訴他保險柜在什麼地方。
「『你難道甚至不想先看看它嗎?』斯坦潑說道。
「情況沒有得到證實,」拉特利夫溫和地說道,「當然,這就是麻煩所在。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在一個是殺人犯的男人和一個他只是認為可能是殺人犯的男人之間選擇,那他會選擇殺人犯。這樣他至少會確切地知道那人在幹什麼。他的注意力就會集中,不會不知所措。」
「『好的,』阿比說道,『多少錢?』
「於是我又為他生了火,給他做晚飯。然後,我不得不回家去了。這時,太陽差不多下山了。第二天早晨,當我再次過來時,我帶來了一桶牛奶。阿比在廚房裡,仍在做早飯。『我很高興你想到拿奶來,』看到奶時他這樣說道,『昨天我打算告訴你說,看看你是否能借一些來。』他繼續做著早飯,因為他沒想到她會那麼快就回來,因為來迴路程有兩個二十八英里長。沒有二十四小時是回不來的。可是我們又一次聽到了馬車的響聲。而且這一次當她從馬車上下來時,她拎著脫脂器。當我們到牲口棚時,我們可以看到她拎著脫脂器進了屋子。『你把那牛奶放在了她會看到的地方,對吧?』阿比問道。
「我們可以把那匹馬拴在四輪馬車後面,我們都坐在車裡面https://read.99csw.com去。」拉特利夫說道。
她們繼續默默地打量著他。她們甚至彷彿沒有在呼吸,雖然他知道她們在呼吸,她們必須呼吸;錯位的身體,明顯怪異畸形,幾乎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身體,為了健康,需要空氣,而且是大量的空氣。她們讓他產生了一種瞬間的幻覺:她們像是兩頭母牛,沒生過牛犢的小母牛,站在齊膝蓋深的空氣中,如同站在溪流、池塘中一樣,把鼻子伸到裏面去,隨著鼻子的一吸,池塘里的水的水位就會明顯的、沒有聲息地發生變化,在令人驚訝的瞬間,展露出那踩在裏面的蹄子四周大量地面上的小生命。接著,她們一絲不差地同時說話,像是訓練有素的合唱:「到地里去了。」
「怎麼變壞的?」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問道。
「不值一提,」拉特利夫說道,「只是些我聽到的有關他的東西。我八年都沒見過他了。除弗萊姆以後,那時還另有個男孩。一個小男孩。如果他還在那兒的話,那他會有十到十二歲了。他一定是在他們的一次遷移中失散了。」
「沒什麼關係。」拉特利夫說道,聲音令人愉快,平和。斯諾普斯彎下身去,把瓶子藏在圍欄旁邊的雜草里,然後又走到耕犁那兒,把犁扶了起來。
「是這樣,」拉特利夫說道,「阿比老人不是天生就卑鄙。他只是變壞了。」
「『好吧。』阿比說道。於是,那黑鬼把阿比的騾子和一匹馬牽了出來,那匹馬是匹有點發深棕色的馬。我記得那天烏雲密布,看不到太陽,那匹馬毛色閃亮——一匹比我們與斯坦潑交換的馬個兒頭稍大點兒的馬,而且像豬一樣肥胖。一點兒不錯,它就是那種肥樣兒:不像是一匹肥馬,而像是一頭肥豬;一直肥到耳朵上,而且看上去像鼓一樣緊繃繃的;它太肥了,幾乎不能行走,它把自己的蹄子放下,好像它們沒有重量,也沒有感覺一樣。『它太肥了,沒有耐力,』阿比說道,『它甚至不能讓我回到家的。』
「到屋裡去,告訴她們給你弄些午飯。」他說道。
「於是,阿比再次看了看那對騾子。它們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看起來它們既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兩頭中的任何一頭騾子看上去都沒有阿比的那頭騾子好,可兩頭騾子站在一起看起來要比任何人的一頭騾子都要好上一點點。所以阿比命中注定該倒霉,從休·米契爾告訴他那八美元的交易那一刻起,他就註定要倒霉。我猜想,佩特·斯坦潑在抬頭看到那黑鬼攔阻比斯利的馬,不讓它衝進帳篷的那一瞬間,就知道他要倒霉。我想他當時就知道他甚至連一點兒和阿比做生意的意思也沒有,他要做的只是說不,這就足夠了。因為他就是這麼乾的,他倚靠在我們的馬車車廂上,兩手拇指勾在褲腰上,嘴裏嚼著煙草,眼睛望著阿比再次打量騾子的行動。我甚至知道阿比的生意沒有做好。他步入了一條自以為是春天的暖溪,接著就發現他走進的是凶多吉少的流沙河,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甚至無法停下,再退回去了。『好吧,』他說道,『我要它們了。』
「於是,那個黑鬼就給那對新騾子套上挽具,我們繼續前往鎮上去。那兩頭騾子看上去仍然挺好的。我開始想阿比走進了斯坦潑的那個陷阱,又走出來了,我要不是這麼想的,我就是狗。我們重又走上大路。斯坦潑的帳篷看不到了,這時,阿比的臉開始看上去像在家裡的那種樣子了,坐在圍欄上,告訴夥計們說,他對馬是個外行,可他並不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識別貨色對他來說還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需要特別細心留意,要待在那兒,把兩頭新騾子上下仔細摸上一遍,當時我們就要往鎮上去了,他沒有太多時間在騾子身上摸一摸,不過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會有很好的機會這麼做的。『上帝做證,』阿比說道,『只要它們能回到家,我就可以拿到八美元了,媽的。』
「這樣,直到過了午飯的時間,我們才來到鎮上。我們直接朝著佩特的露營地走,駕著馬車,不用說比斯利的馬當時躺在馬軛里,它的眼睛看上去像阿比的眼睛一樣瘋狂,它的嘴邊滲出一點兒白沫,阿比把硝揉進它的牙床和兩處胸部被用柏油裹得很好的帶刺鐵絲劃破的傷口裡,要是你也會那麼干,而且阿比在另一處把那個魚鉤弄到了它的皮下面。只要他把一根韁繩垂下一點兒,就能碰到它。佩特的黑鬼跑出來了,在馬衝進佩特睡在其中的帳篷之前,抓住了籠頭,佩特本人也從裏面出來了,那頂奶油色的斯泰森氈帽斜扣在一隻眼睛的上面,他的眼睛猶如新犁齒尖的顏色,而且也幾乎是那種溫度,他的大拇指勾在腰帶上。『你那匹馬相當有活力。』他說道。
「所以阿比什麼也不顧了。這時我可以看到他,在該隱的犁具和中耕機後面的角落裡縮著,臉色發白,聲音顫抖,手在哆嗦,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口袋裡掏出六個小錢幣給我。『你去朵克·皮伯迪的店裡,』他說道,『給我弄一瓶威士忌,快點兒。』他什麼都不顧了,他身陷其中的現在甚至已不是流沙了,那是一個旋渦,而他只剩下最後一跳了。他兩三口就把一品脫威士忌喝下去了,彷彿像放雞蛋一樣,他把空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裡,我們回到馬車那裡,這時騾子依然站立著。我們把脫脂器裝上,他小心地把它們牽出來,鄉親們依然在互相告訴對方說那兩頭騾子是斯坦潑的,此刻阿比的臉不是發白,而是發紅了。太陽下山了,不過我相信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我們也沒有吃飯,我相信他也不知道的。佩特·斯坦潑彷彿也沒有動地方,我要是瞎說就是狗。他就站在通向用繩索做成的牲口圍欄的門那兒,斯泰森氈帽斜扣在腦袋上,大拇指仍然勾在褲腰上。阿比坐在馬車裡,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斯坦潑換給他的一對牲口這時頭向下垂著,腿打著彎兒,呼吸像個鋸木機發出的聲音。『我來要我的牲口。』阿比說道。
「『我想你現在可以走過去,進門看看。』他說道。於是我就走了過去,看了看。她正在把阿比的早飯從爐子上拿下來,放進兩個盤子里,她轉過身來,用手把兩個盤子遞給我,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剛才就看見我了。她的臉色此刻看上去不錯,平和安詳。只是她在忙著。
「『試試它?』斯坦潑問道。阿比沒有答話。他謹慎地從馬車上下來,向那匹馬走去,他也小心翼翼地把腳放下,放直,彷彿他的腳也像那匹馬一樣,沒有一絲分量。阿比從那黑鬼手裡接過帶有籠頭的韁繩,打算騎到馬上。『等一下,』斯坦潑說道,『你準備幹什麼?』
「情況就是這樣。讓阿比破費的並不是那匹馬,因為你也可以這麼說,阿比花的代價只是那頭純種畜生,因為首先那台高粱面磨面機老掉牙了,其次它根本就不是阿比的東西。而且它不是赫爾曼的騾子和輕便馬車。那八美元現金是比斯利的,阿比沒拿那八美元與赫爾曼過不去,因為赫爾曼在那匹馬上已經投資了一頭騾子和輕便馬車。除此之外,那八美元仍然還在鄉村裡。因此無論是赫爾曼還是比斯利擁有它其實都沒有關係。事實在於,佩特·斯坦潑,一個外來的人介入了這件事,獲得了約克納帕塔法縣的美元現鈔,四處炫耀,喋喋不休。一個男人用馬換馬,那是一回事,要是魔鬼能保佑他,就讓魔鬼來保佑他好了。但是如果鈔票開始換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一個外來的人插|進來,並開始讓鈔票換手,讓它從一個人的手裡進入另一個人的手裡,就像是一個盜賊闖進你的家裡,把你的東西扔得到處都是,雖然他沒有拿你的任何東西。那會把你氣得發狂發瘋的。所以,事情並不僅僅是把比斯利·坎普的馬送回到佩特·斯坦潑那裡,而是用某種方法把比斯利·坎普的八美元從斯坦潑手裡要回來。佩特·斯坦潑露宿在傑弗生鎮外面路旁的帳篷里,那天我們去取斯諾普斯太太的牛奶脫脂器,要從那條路上經過,他與那個黑鬼魔術師就在那裡的路邊露營,就在那一天,阿比要往鎮上來,口袋裡裝著二十四塊六毛八,帶著馬販子的所有榮譽與自豪感,他要證明,在約克納帕塔法縣,販馬是門學問,也是種遊戲。這就是我說的一切都純粹是命的意思。
「你以為我跟你說這麼多是幹什麼呢?」
斯諾普斯咕噥道:「你可一點兒沒變。看上去你仍然像奶油放在嘴裏也不會融化。」
「『好吧,吉姆,』他對那個黑鬼說道,『幫他上馬。』於是那黑鬼就去幫助阿比上馬。只是那黑鬼不像斯坦潑一樣,有時間往後撤身,因為阿比的身體重量剛剛壓在那匹馬上,阿比的褲子就像通了電一樣。那匹馬猛地轉了個圈兒,它看上去像個球一樣圓,沒有前面,也沒有後面,猶如一隻白馬鈴薯。它用力把阿比摔下來,阿比站起身來,再次向馬走去,斯坦潑說『幫他上馬,吉姆』,那黑鬼再次幫阿比上去,那匹馬又一次把他重重地摔下來,阿比站起來,臉上還是那副表情,他走回馬的身邊,再次抓住韁繩,這時斯坦潑擋住了他。阿比想要的剛好就是這種馬,它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讓他的骨頭和肉感受摔在堅硬地面上的滋味,阿比所要買的就是這種畜生,它有足夠的生命活力,會把我們送到家裡。『你不想活了么?』斯坦潑問道。
「但是那個黑鬼是個藝術家。因為我向上帝發誓那兩頭騾子看上去沒有問題。它們看上去完全像兩頭普通的、並不特別好的騾子,你可以在路上的上百輛馬車上看到這種拉車的騾子。我確實也發現了,它們開始拉車時有種急促的痙攣動作,一頭騾子先猛地扎進馬軛裏面,然後猛地向後來,接著另一頭騾子猛地鑽進馬軛,隨後用力向後一拽,甚至在我們上了路,馬車平安地向前行駛時,兩頭騾子中的一頭就會像中了邪一樣,在挽具中橫過來,好像它打算轉過身去往回走,或者直接從車子上爬過去往回走,可當時斯坦潑告訴我們說,它們倆是一對很默契的騾子,他甚至說它們作為配合默契的一對兒一起干過活兒。它們的默契是這種意義上的默契,即這頭騾子對那一頭騾子準備什麼時候開始行動一無所知。不過,阿比把它們倆給擺弄好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就在我們剛剛走上那個大斜坡,往廣場那個方向去的時候,兩頭騾子也突然大量出汗,就像比斯利的馬在惠特里夫那邊的情況一樣。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天太熱了,我那會兒剛剛注意到,雨就要來了,我注意到自己正在望著天上一塊巨大明亮的火燒雲往西南方向移動,我想在我們回到家以前,或到惠特里夫以前,雨就會在我們的頭上下起來。就在這時,我突然之間意識到馬車在上斜坡時停了下來,並要開始向下倒回去,我往周圍看了一下,及時發現兩頭騾子此刻在挽具中正在掉轉方向,目光越過轅桿像是在瞪視著對方,阿比試著把它們擺弄好,他也在瞪著眼睛,隨後突然之間它們不再折騰了,我注意到自己在想著它們不再折騰,從馬車那兒背過去真是不錯。因為在它們的一生中,它們第一次同時行動起來,隨後我們用力爬上那個斜坡,走進廣場,就像蟑螂爬上一條排水管一樣。馬車的兩個輪子在轉動著,阿比抖動著韁繩,不停地說道『見鬼,見鬼』,而鄉親們,多是女人和孩子,從四處過來,尖叫著,阿比想辦法把騾子弄進該隱店鋪後面的一條衚衕里,並讓它們停下來,將我們的馬車輪子卡在另一輛馬車的輪子那兒,並用那另外兩頭牲口(它們拴在那裡),把馬車剎住。到了這會兒,已經有好大一群人了,他們幫我們把牲口卸下來,阿比牽著我們的騾子,走到該隱店鋪的後門那兒,把它們用繩子牢牢地拴在一根柱子上。鄉親們仍在向這裏擁來,並且說,『這是斯坦潑的兩頭騾子』,此刻阿比喘著粗氣,臉上的神情很不自在,注意力高度集中。『快點,』他說道,『我們把那該死的脫脂器買過來,離開這裏。』read.99csw.com
隨後,他又一次看著那雙眼睛,兇狠、倔強、冷酷。「我這麼做或不這麼做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要趕車,』阿比說道,『也許我不能和你換一匹馬,可上帝做證,我還是能趕車的。』
除了瓦爾納的店鋪、軋花機房、精細磨面房和他們租給那個真正的鐵匠的鐵匠鋪,還有學校的房子、教堂,以及學校和教堂鐘聲遠及的區域內的大約三十六戶人家外,村子是由一出租的牲口棚、一片圍場和一毗連的有樹蔭但無青草的庭院組成的。在庭院里建有一幢大房子,這幢房子七扭八歪地向外伸延,給人的感覺迂迴曲折、雜亂無章。房子用鋸成的木板和圓木做成,沒有油漆,多處地方是兩層,以小約翰旅館而知名,旅館前面的其中一棵樹上,釘著一塊風吹雨淋的木牌,上面寫著膳食住宿,旅行推銷商和牲口販子就在這地方吃住。旅館有一條長長的陽台,上面排放著椅子。那天夜裡,吃過晚飯以後,拉特利夫把四輪馬車和那對小馬放進牲口棚,他和五六個別的男人就坐在這裏,這些男人的家就在附近,他們走不了幾步就到這兒來了。他們在其他任何一天晚上也會在這裏,但是這天晚上,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他們就聚在這裏了,並不時地朝著瓦爾納店鋪沒有亮燈的前臉兒觀望著,就像人們聚集在一起,一聲不響地望著行私刑燒人留下的冷卻了的餘燼,或靜靜地望著女人私奔時架在那兒的梯子和打開的窗戶。因為一個受雇的白人夥計出現在一個男人的店鋪里,這男人依然手腳利索,他的腦袋依然很好用,足以讓他至少為自身的利益故意在錢上出差錯,這種事他們從未聽說過,就像他們沒有聽說過一個受雇的白種女人出現在他們自己中間的一位的廚房裡一樣。「噢,」一個人說道,「我對瓦爾納雇的那個人一點兒也不清楚。不過,親戚總比外人親。而且一個有著家眷的男人整個時間都始終瘋癲癲地要燒人家的牲口棚——」
「『難道你不認為最好還是讓這孩子趕車嗎?』斯坦潑問道。
「『我可沒有你的牲口,』斯坦潑說道,『我當時也不想要那匹馬。我跟你說過的。所以我把它給打發掉了。』
「你給我帶來的?」
「變壞了。」瓦爾納說道。他吐了口唾沫。他的腔調中滿是挖苦的意味,幾近輕蔑。「喬迪昨天晚上來了,來得很晚。我一看到他來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情景與他過去的做法一模一樣。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如果做了某事,做了某件他知道我第二天肯定會發現的事,他就會想還是他自己先告訴我為好。『我雇了一個夥計,』他說道。『為什麼?』我問道。『難道山姆星期天為你擦鞋已不再讓你滿意了嗎?』他就喊叫起來,『我必須雇!我不得不僱用他!我不得不,我跟你說!』隨後他沒吃晚飯就上床睡覺去了。我不知道他睡得是否安穩,我從不去留意這種事。不過,今天早晨,他好像對那件事感覺好一點兒了。他好像對那件事感覺好多了。『他可能甚至會是個有用的人。』他說道。『我對此並不懷疑。』我說道,『可法律不允許這麼做。此外,為什麼不幹脆把它們給拆了算了?你甚至可以把那木料賣了。』他望了我好一會兒。他只在等著我把話說完。昨天晚上,他把一切都想好了。『雇這樣一個人,』他說道,『一個能獨自保護自己,保護他自己的權利和利益的人,不會有壞處。可以說,他自己的權利和利益上的好處也是另一個人的好處和利益。可以說,他得到的好處與那個付給某些同家族人報酬以維護自己生意的人的好處是一樣的。可以說,這是一種不時要做的生意,而對此我和你知道得一樣清楚。』喬迪說道:『——可以說,好處總會越來越多,那個打算獲得好處的傢伙自己不會願意主動地攪在裏面,為什麼,那個獨立的傢伙——』」
「阿比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天這時變得涼快了一點兒,一陣微風平地而起吹拂過來,你可以嗅到其中的雨水味兒。『可你仍然還有我的騾子,』阿比說道,『好吧。我要那頭騾子。』
「您的意思是問我真的怎麼想?」
「噢。」瓦爾納再次應道。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正在嚼著煙草。他從嘴裏拿出了一塊嚼透了的煙草,那東西很像是凝結成塊、受潮了的乾草,他將那東西扔掉,把手掌在身體的一側擦乾淨。他走近圍欄,在他的那個方向,鐵匠巧妙地設計了一個走道(無論是鐵匠還是瓦爾納都從未見過這種走道,甚至從未想象得出來這樣一種東西),它的功能完全就像現代的旋轉式格柵門一樣。開啟的方法是向上提拉鏈條的軸栓,而不是往裡面塞一枚硬幣。「騎上我的馬到店裡去吧,」瓦爾納說道,「我想趕一個你的馬車。我想坐下來趕車。」

1

「『在他們回來以前,你不想吃點兒便飯嗎?』他說道,『我在爐子上放的有。』
「我開始在爐子里生火。阿比做飯不怎麼行。到他開始吃早飯時,天已經很晚了,於是我們決定,多煮些飯,早飯、午飯一起吃。我們吃了飯,我洗了盤子。我們又回到圍欄那兒,那中等大小的犁具依然還擱在遠處的田地里。現在無論如何也沒拉它的牲口了,除非他到安斯老人家裡,去借兩頭騾子,但這就像走到一條響尾蛇面前,向它借一條響尾一樣。可到了這會兒,我想他覺得自己至少已經承受了那天其他時間里他能承受的所有的刺|激了。於是,我們就坐在圍欄上,望著那個空蕩蕩的圍場,這圍場從來都不曾足夠大,即使只有一匹馬在裏面,看上去也很擁擠。不過,現在它看上去就像整個得克薩斯州那麼大。可還沒容我去想圍場是多麼空曠,他就從圍欄上爬下來,向對面走去。查看一個緊挨著牲口棚建的小棚屋。那小棚屋如果有木柱支撐著,上面有一個新頂蓋著,用起來就沒有問題。『我想,下一次我要換一匹母馬,生一窩小馬,養騾子。』他說道,『這棚子多少修一下就可以讓小馬住了。』然後他又走了回來,我們又坐在圍欄上。大約在半下午的時候,來了一輛馬車,那是克利夫·奧德姆的馬車,車上有側擋板,斯諾普斯太太和克利夫一起坐在上面。馬車從門前走過,朝著圍場的方向去了。『她不會把脫脂器弄到手的,』阿比說道,『他不會和她做生意的。』這時,我們來到了牲口棚的後面,我們看到,克利夫正在把車向後倒,靠在一塊上面削平了的長方形土堆上。我們看到,斯諾普斯太太從馬車上下來,她把圍巾解了下來,手套脫掉,穿過圍場,走進牛棚,把牛牽到馬車後門那兒的土堆上。克利夫說道:『你來抓住這對牲口,不讓它們動,我把母牛弄到車上。』但她根本就沒有停下來。她吆喝著,要母牛從後門進去,她轉身到九九藏書了母牛後面,用她的肩膀貼著它的後腿,在克利夫從車上下來以前就把它向上頂進車裡,於是,克利夫把後門關上。斯諾普斯太太重新把圍巾圍上,手套戴好,他們坐進馬車,趕著車往前走了。
「『怎麼回事?』斯坦潑說道,『別告訴我說這對牲口對你來說精神過頭兒。它們看上去不像那麼回事。』
「七八英里。」拉特利夫說道。
「那還沒有得到證實。」拉特利夫令人愉快地說道。
「『我也不想要匹野馬,』佩特說道,『這倒不是說不按我的方式交易,我不會換任何會行走的東西。不過,我不打算只換那匹馬,因為我和你一樣也不想要那匹馬。我要換的是那頭騾子,我這裏的兩頭騾子配合默契。把它們成對賣出去,我要的價比把它們拆開來賣的價要高三倍。』
「『我也這麼想。』我說道。
「不錯,」瓦爾納說道,「那又怎麼樣?」
「我們甚至沒有去想馬的生意的事兒。我們在想只要馬平安無事就好。因為我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打定主意把比斯利的馬弄進馬車裡,阿比照常用那頭騾子幹活兒,當天夜晚回到家裡。是的先生,阿比輕輕地把兩頭畜生從圍場里弄出來,一起上了路,從容地、小心翼翼地,正如一匹馬和一頭騾子在這個世界上會有的那種樣子挪動。阿比和我一起,徒步走上每個陡得足以把水從馬身上倒出來的斜坡,而且我們打算這麼做下去,一直到傑弗生。天氣真煩人,酷熱的天,那是七月的中旬。因為這地方離惠特里夫店鋪有大約一英里遠,比斯利的馬半是行走,半是騎坐在雙駕橫木上,隨著它一次次無力地揚起蹄子,勉強向前邁步,阿比的臉變得越來越憂鬱了。突然之間,那匹馬大量出汗。它的頭猛地揚了起來,好像是碰到了一根灼|熱的燒火棍,並鑽進了馬軛,從阿比在圍場里揮動鞭子趕車,那頭騾子一直承受拉車的重負,這是馬第一次碰馬軛。我們走下斜坡,向惠特里夫店鋪行進,比斯利的馬嚇人地翻著白眼,它的鬃毛和尾巴猶如野火一樣翻動起來。我要是說瞎話我就是狗,它不僅大汗淋淋,而且彷彿變成像一具你所見過的那種盛滿暗黑色的血的皮囊,但是它的肋骨彷彿並沒有明顯地顯露出來。阿比一直在說著走那條偏僻的路,這樣我們就根本不必從店鋪那兒經過。他坐在馬車的座上,就像坐在家裡那圍場的圍欄上,他知道在那兒,佩特·斯坦潑是不能把他怎麼樣的,他告訴休·米契爾和走廊上的其他夥計們說,那匹馬是從肯塔基弄來的。休·米契爾甚至沒能笑出來。『噢,是這樣,』他說道,『我不知道它的情況怎樣。我想這就是為什麼要花那麼長時間,從肯塔基到這裏,路途是夠遠的。五年前,赫爾曼·肖爾特用一頭騾子和一輛輕便馬車換了佩特·斯坦潑的那匹馬,比斯利·坎普去年夏天給了赫爾曼·肖爾特八美元買了它。你給比斯利多少錢?五毛錢?』
肯定在那裡,他想著,往前走去。他在幹什麼?因為他不相信他所認識的阿比·斯諾普斯的騾子會超過兩頭。他已經看到了其中的一頭騾子懶洋洋地站在房屋那邊的圍場里,他還知道,另一頭騾子這會兒拴在八英裡外瓦爾納店鋪后的一棵樹上,因為他離開那裡才剛有三小時,它到現在拴在那個地方有六天了。他注意到瓦爾納的新店夥計每天早晨騎著它,把它拴在那裡,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真的把馬車停了下來。上帝做證,他默默地想道,這剛好就是那個他至今一直等了二十三年的機會,這機會讓他本人以嶄新的、非斯坦潑式的舉動開創他的事業。所以當他到了地里,看到那個身板僵硬、脾氣粗暴的矮個兒傢伙正跟在一把由兩匹騾子拉的犁後面時,他甚至並不感到驚奇。沒費什麼勁兒他就認出來了,那兩隻騾子就是那對至少一周前還曾經屬於威爾·瓦爾納的騾子,他只改變了屬於這一動詞的時態:不是曾經屬於,他想道。它們現在依然屬於他所有。上帝做證,他做得甚至高出一籌。現在他甚至不做馬的生意了。他用兩頭牲口換一個人。
「『我本人也是這麼想的,』斯坦潑說道,『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想把它打發掉。』
「什麼也不為,」拉特利夫說道,「我只是把它給帶來了。嘗一下。味道不錯。」
「他也可以用同樣的氣力去說『危險的』傢伙。」拉特利夫說道。
「於是我和爸爸向前走著。他用手大面積地揉捏搓捻著我的胳膊。但當我開始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一切時,他就改變了主意,不再愛撫我了。當我折回到阿比的家時,時間差不多已是中午了。他正坐在圍場的圍欄上,我爬了上去,坐在他的旁邊,只是圍欄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我沒能看到他的騾子,也沒有看到比斯利的馬。可他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吃過早飯了嗎?』我說我吃了。他說,『我還沒吃哩』。於是我們這時便向房子那兒走去。不用說,她不在那裡。那種情景我能想象出來——阿比坐在圍欄上,她戴著太陽帽,圍上圍巾,還戴著手套,到斜坡下面走,走進牲口棚,給騾子裝上鞍座,給比斯利的馬套上韁繩,阿比坐在那裡,心裏琢磨著是不是要去幫幫她。
「至少您能讓人每天把店裡打掃乾淨,」拉特利夫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從防火保險中得到那種好處的。」
「『我不想吃。』我說道。於是,他回帳篷里去了,我在馬車上等著。天肯定是要下雨的,而且很快就會下。我注意到自己在想,無論如何我們這會兒有克羅克牌編織袋,可以使底下保持乾燥。這時阿比和斯坦潑回來了,這一次他也不朝我看上一眼。他回到了帳篷里,我可以看到他又一次在對著瓶子喝酒,而且這次他把酒瓶揣進口袋裡。隨後,那黑鬼把我們的騾子和那匹新馬牽了出來,把它們套到了馬車上,阿比走了出來,要上馬車。這時斯坦潑和那黑鬼都來幫他。
「『到帳篷里說吧。』斯坦潑說道。
他把四輪馬車停在圍欄的旁邊。犁已經走到了地的盡頭。阿比讓兩頭騾子掉轉過身來,他用那絕對沒有必要的暴烈蠻勁兒牽拉它們,它們猛地揚起腦袋,左右搖晃,步伐混亂,拉特利夫心平氣和地觀望著。還是和過去一模一樣。他想道,這傢伙仍然還是這樣對待馬或騾子,好像它已經用蹄子威脅到了他而他還沒來得及向它說起。他知道斯諾普斯看到了他,也認出了他,雖然他沒做出任何表示。兩頭騾子這會兒平靜下來,恢復了常態,纖細的騾子的腿和窄小的像鹿腳的蹄子快速而膽怯地揀著路走,光亮的犁齒劃過的地方,土地泛出黑色,顯得很肥沃。此刻,拉特利夫甚至可以看到斯諾普斯直瞪瞪地望著他——多毛的、怒氣沖沖的眉毛下面有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即使已經過了八年,他依然忘不了這雙眼睛,只是現在眉毛的顏色變得有點兒發灰了——當他停下犁地的活兒時,斯諾普斯牽拽著兩頭騾子,再次毫無道理地用著蠻力,他把犁具靠著一邊翻倒在地上。「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問道。
「沒錯兒,」拉特利夫說道,「說到嘴。」他從坐墊下面拿出一品脫規格的瓶子,裏面明顯裝滿了液體。「一點兒上好的麥卡拉姆牌的酒,」他說道,「上個星期才出產的,給你。」他把瓶子遞了過來。斯諾普斯來到圍欄旁邊。他們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五英尺,可拉特利夫所能看到的仍然是暴烈地聳起的眉毛下邊的那雙眼睛。
「這還用問,只是變壞了。」他說道,隨和、從容,令人愉快。「在南北戰爭期間,他做那種生意。當時他不去麻煩任何人,對任何一方他既不給予幫助,也不加以傷害。他只是照管自己的生意,他關心的只是掙錢和販馬——從來沒聽說過這麼做也能被定政治罪——那時來了個甚至從來都沒擁有過馬的人,用槍打傷了他的腳踵。那件事就使他變壞了。隨後是薩托羅斯上校的丈母娘羅莎·密拉德小姐的那個生意,阿比和她一起做,合夥經營馬和騾子的生意,他們有著良好的信譽,從沒打算去傷害別人,去矇騙他人,而只是一心想著掙錢和販馬的事。直到有一天,密拉德不得不去交易,結果她本人被那個自稱是戈拉姆拜的陸軍少校開槍打死了,緊接著上校的兒子巴亞德、巴克·麥卡斯林叔叔和一個黑鬼在樹林里把阿比給抓住了,另外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們把他捆在了一棵樹上,或做了類似的事,而且可能甚至是用雙在一起的韁繩捆的。也許捆時甚至還在裏面放上了一根燒熱的通條。不過這都是道聽途說。不管怎麼說,阿比不得已放棄了對薩托羅斯上校的忠誠。而且我聽說他在小山裡面躲藏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薩托羅斯忙著修建鐵路,無暇旁顧,他覺得沒有危險時才從裏面出來了。而這件事使他進一步變壞。不過,他至少還可以販馬為生。後來,他碰上了佩特·斯坦潑。而佩特把他從販馬生意中給踢了出去。這樣一來,他只能繼續變壞。」
「晚上好,威爾叔叔。」他用令人愉快的腔調打著招呼,謙恭,甚至滿懷敬意,「我聽說您和喬迪在店裡雇了個新夥計。」瓦爾納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看,紅灰色的眉毛在那雙小而敏銳的眼睛上方微微向前聳動。

2

「是不是你八年來聽到的有關他的事讓你認為他可能改變了自己的習慣?」
「『那匹馬!』我大叫道,『它正在改變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