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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弗萊姆 第三章

第一部 弗萊姆

第三章

「一隻羊。」拉特利夫說道。他現在把糖棒兒一個個數進袋子里。
「我要給這匹馬釘掌,」豪斯頓說道,「只讓他不停地拉風箱就行了。看起來他不用練也能幹這活兒。」於是,馬蹄掌成形了,放進池子里冷卻,新來的那人又一次衝進來。看起來他不僅讓豪斯頓大吃一驚,他也讓自己大吃一驚——那種獨立於他的衣服之外而存在的鼬鼠一樣的能量在其體內發生了作用,儘管你能抓住、把握住它的存在,但你卻無力控制身體本身正在做著的一切,直到造成傷害——一種狂暴的聚集的能量已在消散,在意念剛剛形成那一瞬間過後即刻消失,那新來的人衝到豪斯頓與那被舉起的馬蹄之間,他把馬掌鐵扣在馬蹄上,並快速地又一次用鎚子將馬掌釘敲進那畜生的蹄子里,即刻那猛烈前沖的馬把他、鎚子和所有其他東西甩進了那個水在減少的池子里,豪斯頓和那個穿圍裙的男人最後把馬弄到了一個角落裡,抓住了它,豪斯頓用力把釘和馬掌鐵拔|出|來,使勁兒把它們扔進那個角落,狂暴地拉著馬從鋪子里退出來,獵犬站了起來,悄悄地擺出原來的架勢,跟在他的身後,保持著合適的距離。「你可以告訴威爾·瓦爾納——要是他還在乎的話,顯然他不在乎,」豪斯頓說道,「我到過惠特里夫,去給我的馬釘掌。」
「也許它們一直都在銀行的金庫里,」拉特利夫虛弱地說道,「威爾說它們是誰的牲畜?」
拉特利夫沒有回答。他低頭望著那張期票,他從門口回來時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臉上現出那種無力、揶揄、平靜的表情,四天以前在飯店裡當他望著自己的咖啡杯子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的就是這種表情,他拿起那張期票,不過他仍沒有去看斯諾普斯。「這麼說,如果我要是把他的十美元付給他,你就會承擔作為他的監護人的責任。如果我從你那兒收取十美元,你就會再次把期票賣掉。這樣一來這張期票就會被三次收取。嘖嘖嘖。」他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根火柴,把火柴和期票遞給斯諾普斯。「我聽說你曾經說過,你從來不燒一張錢的。在此你的機會來了,感受一下燒錢是什麼滋味。」他看到第二張期票也點燃了,飄動著,依然燃燒著,掉進沙箱里弄髒了的沙土上,卷著變成灰燼,也在鞋子下面消逝了。
「是的,」他說道,「我該忙起來了。別告訴我什麼時候會碰上另一個飢餓、窮困、除了割肉之外沒有掙錢路子的年輕人。」他轉過身,然後又一次停頓下來,沒有刻意回頭看她,帶著那無力、揶揄表情的臉此刻在微笑著,他譏嘲、詼諧地說道:「我有個口信兒,我想要帶給威爾·瓦爾納。不過它並不很重要。」
「您還沒為它付錢。」店夥計說道。一時間瓦爾納沒有動一下,他的腿仍舊向外伸著,煙草塊和切下來的那一口在一隻手裡拿著,另一隻手握著的刀正準備放進口袋裡。實際上,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在動,他們靜靜地、聚精會神地望著他們的手或望著他們的眼睛所至之處。「煙草錢。」店夥計說道,這時瓦爾納才開始動作起來。
「我們只是昨天夜裡才到的,帶了些今天要運走的牲口,」圖爾說道,「我聽說你病了,我以為趕不上看你了。」
「我說的是從法國人灣來的口信兒,」拉特利夫說道,「提到的名字是斯諾普斯。」
「你說是弗萊姆給的口信兒?」他問道。
「此外,」布克賴特說道,聲音刺耳而讓人感到意外,「如果你也想把它講給鐵匠鋪里的那些夥計聽的話,我們為什麼不全都挪到那邊去?」
他們兩人都能從走廊上觀察他們。他們趕著裝滿棉花的馬車過來,排成一行,騾子的鼻子對著前面馬車的後部,在大路的旁邊,等著依次按順序把車移動到天平上,然後移動到吸管下面,他們從車上下來,把韁繩拴在柱子上,向對面的走廊走過去,從那裡他們可以看到那個在天平後面坐在高位上的人的臉,平靜,讓人猜不透,他的嘴裏始終在嚼著東西,可以看到那頂布帽子,那個小巧的領結,與此同時,他們可以不時地聽到從店裡發出的簡短、語氣肯定的抱怨聲,瓦爾納針對抱怨給予安慰。顧客們逼他回答。他們甚至時不時地親自走進店裡,買些袋裝煙草或煙草塊,或錫瓶裝的鼻煙,這些東西他們實際上並不需要;要麼只是從杉木水桶里喝些水。在喬迪的眼睛里,有著某種以往不曾有的東西——一種陰影,某種介於煩躁、猜測與純粹是預知之間的東西,這種東西不太像是不解之惑,但也絕對不是清醒的神色。這段時間就是他們後來提及的時間,那是兩三年以後了,他們互相向對方說:「那段時間就是他超過喬迪的時間。」對此,拉特利夫又補充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段時間喬迪已開始發現有問題了。」
「是的,他是聰明。但不是買五十隻羊。真是見鬼。我還有剩下的一群羊。可以說,它們擠滿了棚舍。你想要它們嗎?」
小約翰太太在他身後說道:「我不知道你回來了。你想吃些晚飯,是吧?」
「我剛剛從他手裡把那該死的破玩意兒拿過來放在一邊,」豪斯頓說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特蘭布爾在哪兒?」
「要麼換給你的是雙網球鞋,」布克賴特說道,「他到現在有一年不|穿它們了。——不,」他說道,「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到那兒去開始就什麼也不|穿。這樣你就不會注意到寒冷又來了。」
「噓,」斯諾普斯說道,「噓。」終於,他抓住了那個白痴的肩膀,搖晃著,直到那聲音落下來,直到那喉嚨里的呼嚕聲和咯咯聲消逝。斯諾普斯領著他向門口走去,推著他往前走,那白痴順從地走著,回過頭從肩膀上看著那個滑車,上面的兩個變了形的鼻煙盒在那根骯髒的拉繩的末端拖著,那滑車馬上又要卡在同一櫃檯腳的後面,這一次斯諾普斯還沒等它卡在那兒就把它踢出來了。那笨重粗大的身體——那長著桶缸狀的臉,耷垂的嘴巴、尖尖的潘神樣的耳朵,即將撐破穿在外面的工裝褲、令人難以置信的、女人般大腿的人——再次擋住了門,接著不見了。斯諾普斯關上了門,回到桌子旁邊。他又一次往沙箱里吐了口唾沫。「他就是艾薩克·斯諾普斯,」他說道,「我是他的監護人。你想看看法律文件嗎?」
「布克賴特問了。斯諾普斯說,『它們在瓦爾納的牧場上』。布克賴特說,『可威爾說它們是你們的』。而斯諾普斯轉過頭去,吐了口唾沫,說道,『它們在瓦爾納的牧場上』。」
「當然,」拉特利夫說道,「你怎麼能呢?」
「我們都挺想他,」布克賴特說道,「差不多有一年了,我太太沒有說起過任何一個人的新縫紉機。孟菲斯那個傢伙不再讓你走動是怎麼回事?」
拉特利夫,在病中,也沒有能看到這一幕。他只是聽別人轉述的,儘管到了這時,他的身體在恢復健康,他足以有精力去細想此事,他猜測著,覺得挺有意思,他本人雖精明,但仍然感到不可思議,此刻,他在窗前,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枕頭墊著,從那兒他可以看到秋天已經來了,可以感受到明亮的十月份正午清爽的空氣。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早晨,一個名叫豪斯頓的男人,牽著一匹馬,走向那個鐵匠鋪,他身後跟著一頭巨大的、神情嚴肅的、青灰色斑紋的華克獵犬,他在那裡看到了一個陌生人,那人正身體俯在熔鐵爐上,試著用從一個生鏽的鐵罐中倒出來的液體生火——這是個年輕的、身體強壯、肌肉發達的男人,他轉過身,露出一張寬大、勻稱的臉,這張臉從髮際往下不到一英寸處開始。他說道:「你好。我好像無法把這裏的火生著。每次我把這兒的煤油倒在火上面時,火就死透了。你看著。」他準備再次從鐵罐里往外倒。
到了第一個星期的周末,他們全都來過店裡,都見過他了。來的人不僅是所有那些以後要通過他買食品和生活用品的人,也有一些從來沒有和瓦爾納家做過生意而且也永遠不會做的人——男人、女人、孩子們——自出生以後從未邁出過門檻的嬰兒、有病的人和年歲大的人,若不是要看看他,他們也不會再次邁出門檻兒——他們來時騎著馬、騾子,坐著馬車。拉特利夫依然在那兒,停在那兒的四輪馬車裡仍然裝著那個八音盒和那套沒用過的耙齒,一塊木板支撐在轅桿下面,那對強壯、個兒頭與馬車不匹配的小馬由於閑得無事可干變得不耐煩了。在小約翰太太的圍場里,每天清晨可以看到店夥計騎上騾子,坐在借來的鞍座上,身穿嶄新的白襯衣,隨著每一次日落逐漸地、一點一點地變臟,他帶著裝有午飯的錫桶,目前還沒有人見過他吃飯的樣子,他把騾子拴好,用鑰匙把店門打開,他們還不太想讓他掌管鑰匙,至少是在一開始的幾天里。大約在第一天過後,當拉特利夫和其他人到來時,他就會把店門打開,大約九點,喬迪·瓦爾納會騎在馬背上出現,他走上台階,爽快地沖他們猛地一甩頭,走進店裡,不過,第一天早晨過後,他在店裡只停留十五分鐘。如果拉特利夫和他的夥伴希望發現在小瓦爾納和店夥計之間有任何隱秘的交易和私下的關係,那他們是會失望的。那兒有粗重、低沉、乏味的低聲私語,平靜的談話,對其自身來說,顯然那就是它得到的所有聽得見的回應聲。隨後,他和店夥計會來到門口,站在門裡,瓦爾納下達完指令,咂下舌頭,隨後離去;當他們衝著門口望過去時,那地方空無一人。
不過,那是到了以後的某個時間里才有的事。這時,他們只是在觀察,一點兒情況也不漏掉。在那一個月的時間里,從白天到晚上,空氣中充滿了軋花房的轟鳴聲;一輛輛的馬車排成一行,等著過秤,一車接一車地運到吸管下面,店夥計不時地穿過大路到店鋪那兒去,他的帽子、褲子,甚至那個領結上都沾著些許棉絮;男人們閑坐在走廊上,等待著輪到他們把棉花運到吸管那裡或送去過秤,他們望著他此刻走進店裡,喃喃低語,就事論事,簡潔明了。不過,喬迪·瓦爾納不會像以往那樣,和他一起走到門口,在那兒站上一會兒,接著,他們看到那店夥計回到軋花房——他的脊背厚實、粗壯,形狀難看,從上面看不出年齡,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農作物收割、脫粒、軋好、賣掉以後,就到了威爾·瓦爾納與他的佃戶和債權人結賬的時間了。過去,他總是一個人做這件事,甚至不讓喬迪來幫他。這一年,他坐在桌子旁邊,桌上擺放著裏面放有現金的鐵盒子,與此同時,斯諾普斯坐在一個裝釘的小桶上,膝蓋上攤放著翻開的賬本。在隧洞一樣的屋子裡,罐裝的食品擺放成行,農用耕具夾放在其間。此刻屋子裡擠滿了耐心等待、身上散發著泥土味的男人們。他們等待著,幾乎是毫無疑問地接受瓦爾納算出來的、他們為他工作一年應得的報酬。瓦爾納和斯諾普斯的樣子,很像是白種商人和他在非洲的那個鸚鵡學舌的本土頭人。
「噢,」拉特利夫道,「我覺得太意外了。上帝做證,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不對勁兒。就是這樣。他待在一個不適合他的地方——他可以當個鐵匠鋪的夥計,或是去耕種一塊地。但他不適於在學校教書。我還真沒想到會這樣。不過,當然了,情況就是這樣。他在世界上或在法國人灣找到了一個而且是唯一的地方,他不僅可以整天使用他的那些箴言諺語,而且還會因為這麼做而得到報酬。好了。」他說道,「這一下威爾·瓦爾納終於碰到冤家對頭了。弗萊姆已啃掉了店鋪,啃掉了鐵匠鋪,現在他正準備向學校下手。只是他還沒有去動威爾的房產。當然在那地方得手之後,他會回過頭來向你們這些人下手的,不過那座房子會讓他忙乎上一陣子的,因為威爾——」
隨後在九月份里,某種事情發生了。事情發生時,人們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棉花開了,也採摘完了。一天早晨,一個第一批到達的男人發現,喬迪·瓦爾納已經在那裡了。軋棉花房門被打開了,特蘭布爾·瓦爾納家的鐵匠,還有他的徒弟以及黑人伙夫正在仔細檢查機器,為這一季用的正常運行做好準備,這時,斯諾普斯從店鋪里出來了,從路對面向軋花房走過來,他走了進去,接著就不見了,他還記得,當時就是這樣。直到那天下午店鋪關門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喬迪·瓦爾納一整天都在裏面。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他們以為,毫無疑問,喬迪本人派店夥計去是為了監督軋花房的開工情況,這種事是喬迪自己做的,為了偷懶,他本人暫時照看一下店鋪,這樣他就能坐下來休息休息。軋花房開工需要真的給軋花房點火,而且要對第一個到來的馬車上載滿的棉花進行彈軋,以讓他們相信。隨後,他們發現,現在是喬迪又一次照管店鋪了,他來回拿找著五分和一毛的硬幣,與此同時,那個店夥計整天坐在天平後面的凳子上,馬車依次移動到天平上,並由此到吸管的下面。過去,喬迪兩樣都包了。也就是說,他大多是在天平後面,讓店鋪里的生意自行料理,過去總是這樣的,儘管為了讓自己休息一下,他會讓馬車停在天平上,讓人們等上一刻鐘,或者甚至是三刻鐘,與此同時,他在店鋪里待著。在那段時間里,也許店裡根本沒有賣東西的人,只有悠閑地坐著的人,聽他聊天的人。不過,那沒關係。一切也都會照常進行。而現在,他們是兩個人了,沒有理由不讓一個人就待在店裡,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在稱量棉花。喬迪不指派店夥計去稱量棉花也沒有理由。現在,他們頭腦中開始出現的不祥的臆測是——
「再說一遍。」
那店夥計目前住在村子里。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有人注意到那個配有鞍座的騾子沒有拴在店鋪的後面。店鋪仍然開到十點鐘,在星期六開到更晚的時間。總有一群人圍在店鋪的四周,有幾個男人看到他把燈弄滅,鎖上門然後離開,步行而去。從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晨,人們在村子里始終見不到他,而在星期天上午,他出現在教堂里,那些看到他的人望著他,一時間大吃一驚,無法相信這是真的。除了灰布帽子和灰褲子外,他不僅穿了件乾淨的白襯衣,而且還戴著一個領結——一個小巧的、機制的黑色蝴蝶結。領結在後面捏在一起,用卡子固定起來,它不到兩英寸長,除了威爾·瓦爾納本人到教堂去戴的那個領結之外,它是整個法國人灣這一鄉村的唯一的領結。從那個星期天的上午起,直到他死的那天,他都一直戴著它(據說後來在他成了傑弗生銀行的行長之後,他讓人成批為他做這種領結)——一種小而邪惡、沒有深度、意義曖昧https://read.99csw.com的污漬般的玩意兒,在寬大的白色襯衣映照下,猶如一種不可思議的突出象徵,這種扮相給了他喬迪·瓦爾納那種過分講究、已達極致的異端外觀,而且對那天在場的所有的人來說,他那身體的移動,帶有喬迪父親在春天的那個下午用沉重的腳步在店鋪走廊上弄出聲音的那種肆無忌憚的誇張意味。他是步行離開的。第二天清晨,他來到店裡,仍舊是步行,仍舊戴著那個領結。到夜幕降臨時,全鄉的人都知道了,從上個星期六開始,他已在一戶人的家裡吃住了,那戶人家離店鋪大約有一英里遠。
「我會試著記住它的。」她說道。
幾天以後,他們得知,那個新鐵匠住在他的親戚(或無論和他有什麼關係的人——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弗萊姆住的房子里,他們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六個月以後,那個鐵匠和為他們提供住宿的那家人的一個女兒結了婚。又過了十個月以後,他在推著一輛童車(曾經是——或依然是——瓦爾納的東西,就像他親戚用的那個馬鞍),在村子里四處轉悠,他身邊跟了個五六歲的男孩,他的前妻給他生的兒子,村裡人既不知道他曾經有孩子,也不知他曾經有太太——這表明他的私生活中有相當多的名堂,至少他的性生活的內容要比他在公共生活表面顯現出來的內容要豐富得多。不過,所有那一切都在後來才顯露出來。這時他們所看到的是,他們有了一個新鐵匠——一個不懶的男人,他的心腸好,為人隨和,始終令人愉快,甚至慷慨大方,但是在他身上,有著一種身體協調的明確的極限,超出這一極限,所有的設計、籌劃和格局全都不見了蹤跡,一切都分崩離析,成了木頭、鐵條、無用的工具等無生命的東西。
「哈,」布克賴特再次簡短地應道,他的聲音刺耳,突如其來,掌柜的給他拿來了餡餅,拉特利夫注視著他。
「就是他,」圖爾說道,「他們宣稱明年他要到學校教書。我們原來的老師聖誕節剛過去,突然之間就離開了。我想你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事兒。」
他走出去,到四輪馬車那兒,登上馬車。他現在不需要大衣了,而且下一次他甚至不用帶在身邊了。在那對硬實強壯的小馬快速閃現的蹄子下面,大路開始遊動起來。我只是從來都沒走過那麼遠,他想道。我退出得太早了。我走到一個斯諾普斯會去燒另一個斯諾普斯的牲口棚而且兩個斯諾普斯都知道了的地步,而這樣做沒什麼不好。但是我在那裡停下來了。我從來沒有繼續往前走到那個地方,在那兒第一個斯諾普斯會轉過來,把火用腳使勁踩滅,這樣他可以控告第二個斯諾普斯,要求賠償損失,而且兩個斯諾普斯對那事也都知道。
「是的,」那男人說道,「那怎麼了?」拉特利夫望著他:「我明白了。你想要我的名字也在上面,這樣一來我們中間的一個就不能否認期票簽過名了。好的。」他拿過期票,又一次在上面寫上名字,遞迴拉特利夫的手中。「這裡是你的十美元。幫我把縫紉機搬下來。」但是拉特利夫又一次沒有動,因為那遞過來的東西不是錢,而是那個人給他的另一張紙,疊在一起,樣子破舊,髒兮兮的。打開一看,它是另一張期票。上面的日期有三年多一點兒,十美元連帶利息,要求生效之日的一年後,應兌付給艾薩克·斯諾普斯或持有期票的人,簽字人是弗萊姆·斯諾普斯。期票後面有背書(而且拉特利夫認出來了是同一隻手簽寫的,這隻手剛才在第一張期票上籤了兩個名字),給明克·斯諾普斯,出票人艾薩克·斯諾普斯畫押。在這行字下面,還是這同一隻手寫的,上面有墨水漬(要麼至少是幹了的),給V.K.拉特利夫,出票人明克·斯諾普斯。拉特利夫望著期票幾乎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相當平靜,也相當清醒。「好吧,」那男人說道,「我和弗萊姆是他的表兄。我們的祖母給我們留下了三張十美元的票子。等到我們中間最小的一個——那就是他——長到二十一歲時,我們就能拿到錢。弗萊姆需要一些現金,用這張期票為本,從他那兒借了錢。隨後過了一段時間,他需要一些現金,我從他手中把弗萊姆的期票買過來。現在,如果你想要知道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或其他別的事情,當你到了法國人灣你就能親眼看到。現在他在那兒和弗萊姆住在一起。」
「或目前鄉親們仍然認為這店是誰的,」布克賴特說道,「無論如何,他還沒有搬進瓦爾納家裡。」
「好了,」拉特利夫說道,「你哈什麼?」
「我不知道我是否會相信那種說法,即使我知道那是真的,」拉特利夫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只是有一天出現在這裏?」
「我能猜出來。」斯諾普斯說道。
「為什麼不?」布克賴特說道,「他不是第一個。」
「你是說縫紉機的定金?」
「他們中的又一個。」布克賴特說道,聲音短促刺耳。拉特利夫注視著那可憐的傢伙在往前走——肥厚的大腿幾乎要把工裝褲撐破了,那乾草堆樣的腦袋向後面轉過來,從肩膀上望著那拖拽的滑車。
「噢。」瓦爾納應道。他把刀子放進口袋裡,從腰間掏出了一個其大小、形狀和顏色都像茄子的皮包,從裏面拿出一枚五分的硬幣,遞給店夥計。拉特利夫剛才沒有聽到店夥計出來,也沒有聽到他回去的聲音。此刻,他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店夥計也穿了一雙新的膠底網球鞋。「我這是在什麼地方?」瓦爾納問道。
星期一上午,當弗萊姆·斯諾普斯來到瓦爾納的店鋪里當店夥計時,他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襯衣。這件襯衣甚至還沒有洗過,襯衣疊放在架子上留下的摺痕,被太陽晒成了棕色的、在每個摺疊處重現的斑馬線狀的條紋,依然清晰可見。前來看他的人不僅僅只是女人,拉特利夫本人也來看他(拉特利夫並不是只賣縫紉機,什麼也不做。在演示如何使用的過程中,他甚至已學會了相當熟練地使用縫紉機,甚至有人傳說,他穿的那件藍襯衣就是他自己做的),他也知道那件襯衣是由一雙笨拙的、不習慣於干這種活兒的手裁剪和縫製的。他那個星期整天都穿著它。到了星期六晚上,衣服穿髒了,可在接下來的星期一,他穿上了第二件與它一模一樣的襯衣,甚至就連那斑馬狀的條紋也一樣。到了第二個星期六的晚上,那件襯衣也穿髒了,和第一件一樣臟在同樣的地方。彷彿那個穿此襯衣的人進入了一種他所具有的新生活和新環境,早在他到來之前,這種新生活和環境就已經被固定不變的強迫性行為方式及習慣左右了,可他甚至來的第一天就在其間養成了他自己特有的骯髒習慣。
隨後,他也站起身來,付了他喝的咖啡錢,小心地把他的大衣穿上。現在的天已經是三月了,但醫生囑咐他要穿上,這時,他在小巷裡站了一會兒,在他身旁是那輛四輪馬車和兩匹健壯的小馬,因閑得沒事幹,兩匹小馬變得身體膘肥,它們原有的冬天的皮毛上又長出了新毛,全身光滑,漂亮。他靜靜地望著畫成狗窩樣的箱子,在那些逐漸變淡、不可思議的玫瑰色顏料的開裂處下面,女人們的臉朝著他微笑著,那種笑容是固定不變的,無形中誘惑著他。今年這箱子上面需要再重新畫一畫,他必須把這事兒給辦了。它必須成為某種能引人注目的東西,他想道。而且要以他的名義引人注目。要以他的名義為人們所知。是的,他想道,要是我的名字是威爾·瓦爾納,而我的合伙人的名字是斯諾普斯的話,我相信我至少要堅決要求我們合作項目的某個部分,那個無論如何都會引人注目的部分,歸到他的名下。他慢慢地向前行進著,把大衣的扣子扣上。那件大衣是能看到的唯一的一件。不過在太陽下面,病人身體恢復健康的速度快;也許,到他回到鎮上去的時候,他就不會再需要它了。而且很快他也不需要在下邊穿毛衣了——五月和六月,夏天,炎熱漫長美好的日子。他繼續行走著,看上去他與平時的樣子完全一樣,只是有點兒消瘦和蒼白,他兩次停下來,告訴兩個不同的人說,是的,他現在感覺完全好了。孟菲斯的醫生顯然是把他該享有的生活給剝奪了,無論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穿過廣場,在聯邦衛兵曖昧冷酷的注視下,走進了鎮法院,到了檔案室書記員的辦公室,在那兒他找到了自己在尋覓的東西——大約兩百英畝的土地,還有房子,記錄在弗萊姆·斯諾普斯的名下。
「這麼說你身體好了,哈。」他說道。
「一個人要羊想幹什麼呢?」拉特利夫說道。他走到存放乳酪的籠子里,將一個硬幣放進雪茄盒子里。「用它來拉車。我希望,你、威爾叔叔和麥琪女士也用它拉車。」
「五十隻羊,」那老男人喊叫道,「我聽說過一個人花了一毛錢弄走了兩三隻羊,但我一輩子從沒聽說過一個買五十隻羊的人。」
「好吧,」斯諾普斯說道,「你給什麼?」
「沒有,」布克賴特說道,「而且鄉親們不喜歡這樣。不然的話,你怎麼能看出來呢?」
「好像讓豪斯頓惱怒的並不是失去了那塊地。」第三個人說道,「他並不那麼容易發怒。」
「去買你的羊吧,」布克賴特說道,「等那事兒完了再去吃你的飯。」
「沒那麼回事,」那一個人說,「這世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會短缺羊的。」
「我想我要用那花出去的七十五塊換點兒什麼,」拉特利夫說道,「即使暫時對夥計們來講算是強迫。你們只要決定讓我去選擇。你們大伙兒動動地方,讓我坐在中間。」他們挪動著,給他在長凳中間騰出位子。他此刻直接坐在窗前。他為自己拿出一根糖棒兒,開始吸吮起來,用最近得病後的那種無力、單薄而具穿透力的聲音說道:「是的先生們。要是我沒有發現那個錢袋不見了,我現在還在那個床上。但是到我起來的時候,我真的嚇壞了。我對自己說,現在我臉朝上躺著有一年了,我想某個勤快的傢伙來了,不僅給法國人灣而且給約克納帕塔法縣也帶來了大量的新縫紉機。但是,上帝在為我照看著。我發誓,我還沒從床上起來,他老人家或某個人就給我送來了一隻羊,就像在《聖經》里他救以撒的情景一樣。他給我送來了一個牧羊人。」
「什麼樣的餡餅,布克賴特先生?」掌柜的問道。
「我不知道,」那人說道,「我來的時候,這裏沒有人的。」
「是這樣。」拉特利夫溫和地說道。他們離開以後,他又喝起咖啡來,不急不慢地呷著,再次和那三四個聽眾說著話,把他動手術的故事講完。
「你的意思是說,甚至沒有一個人抓住過他一次?」
「十美元,」拉特利夫說道,「還有一張二十美元的期票,為期六個月。那是收錢的時間。」
「我謝謝你,」拉特利夫說道,「好了,這群羊我只要這麼多。」
「醫生的命令,」他說道,「現在他也許又要給我寄一張一毛錢的賬單,建議我吃五分錢的糖果。不過我對此並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給我的、讓我花那麼多的時間坐在那兒的指令。」此刻,他愉快地、揶揄地望著坐在那長凳上的人們。那條長凳貼著牆緊緊固定著,直接就放在門旁邊的窗戶下面,它比窗戶的寬度要長一些。過了一會兒,一個坐在凳子盡頭的男人站起身來。
「好了。好了。把那火生起來。」望了片刻之後,豪斯頓下手指揮,他們把火生著了。「他會把活兒干好的,」那新來的人說道,「只不過要給他時間。他工具用得很熟,只是他還沒有經歷過現有的鐵匠活兒大場面,不熟悉。不過,只要給條狗起個好名字,你就不必老拴著它。給他幾天時間,讓他練練手,他給馬釘掌就會像特蘭布爾或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快。」
他從台階上走下來,再次走進正午的光輝之中,走在大路上有著凹坑的、不起眼的塵土上;實際上那只是不到十分鐘的事兒。只是多虧上帝人們才學會如何迅速地忘掉他們無法勇敢地去醫治的創傷,他對自己說道,他繼續走著。空蕩蕩的大路上泛出幻影樣的亮光,春天花粉的翻動若隱若現。是的,他想道,我想我病的情況比自己知道的更厲害。因為我忘記了,忘得一乾二淨。要麼也許當我吃些東西時,我會感覺好點兒。但是,在飯廳里,小約翰太太給他擺上了一盤吃的,他卻吃不下去。他可以感覺到他想到的東西,胃口變沒了,每一口吃下去的東西就像泥土一樣厚重而無味。所以他最後把盤子推到一邊,在桌子上數著他掙得的五美元——從羊身上他將得到三十七塊五,減去契約讓他花去的十二塊五,加上第一張期票的二十塊。他用一根用嘴咬過的鉛筆頭兒,計算著十美元期票的三年利息,加上本錢(十美元是他從那台縫紉機上得的傭金,所以不管怎麼說都沒有實際損失),然後加上五美元的其他票子和硬幣——磨舊了的鈔票、磨損了的硬幣,最後是分幣。小約翰太太在廚房裡,在那兒她做著自己賣的飯,也洗著盤子,同樣也照管著他們在其中睡覺吃飯的房間。他把那錢放在廚房洗滌槽旁邊的桌子上。「他叫什麼名字來著,艾克。艾薩克。他們告訴我說你給他一些吃的,他不需要錢。但是也許——」
「不行,」拉特利夫愉快地說道。
「也許快要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拉特利夫說道。
「要是弗萊姆帶信兒給你把它留在這兒,你就應該把它留下。」
在春、夏兩季里,他乾的有點兒好得過頭兒了。他把自己給賣空了,他依據即將會有的收成來買賣要付期票的機器,用他收取到的錢或出售交換的物品作為定金接受下來的錢,作為他本人付給孟菲斯批發商的定金,以從其手中弄到更多的機器,他依次根據新的期票交付,在期票上簽字確認,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在他本人的牛市上,他幾乎把自己賣得沒錢還賬了。批發商要求他償付他(批發商)一方未清付的二十美元現金。拉特利夫依次迅速地在他本人的債權人中間奔走遊說,他殷勤、和藹、風趣,而且明顯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不過他把他們徹底地梳攏了一遍,不可否認,棉桃才剛剛開花,還要過上幾個月,地里的棉花才能變成錢。他搜羅了一點兒錢,一套舊馬車挽具,八隻來杭雞。他共欠批發商一百二十美元。他前去拜見十二名顧主,一位遠房親戚,而他發現那親戚一周前就出發了,親戚帶著一群騾子,打算到田納西州哥倫比亞的路邊交易市場去賣。
「哈!」布克賴特簡短地應道。他把從圖爾盤子里拿的那片麵包吃完了,並叫掌柜的過來:「你過來。https://read.99csw.com在我等牛排時,你給我拿塊餡餅來。」
「——因為威爾可能不會那麼容易就從那現有的房子里出去的,」拉特利夫繼續說道,「他甚至可能就在那兒設下了不讓他越過的區界。這樣一來,弗萊姆在能想出招兒數以前,就會不得不先向你們這些夥計下手——」
「我告訴你回屋子裡去,」那男人說道,「去吧。」那女人沒有看他。她刺耳地大笑起來,笑聲不停,她用眼睛瞪著拉特利夫。
此刻他在往法國人灣去的路上,雖然他還沒有動身,而且也不知道究竟何時動身。他到現在有一年沒有看到那個村子了。他期待著到那兒看看,不僅是為了獲得遠遠超出純粹賺毛利的巧妙交易的樂趣,而且是為了獲得那種從床上下來的純粹樂趣,在男人們喝酒、走動、談話、互相交易的太陽下面和空氣里再次隨意走動,雖然他還有點兒虛弱——一種大多基於這樣一種事實的樂趣:他還沒有動身,而且在天底下絕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驅使他上路,除非是他自己願意。他不再感到虛弱了,他只是在盡情享受身體漸愈過程中至高無上的內心的悠閑,在此過程中,時間、忙碌、勞作都不存在了,在健康狀態下,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身體是累積著的秒鐘、分鐘、小時的時間奴隸那種情景,現在倒過來了,身體不再受向前行進的時間歷程的奴役,相反,現在,時間奉迎、乞求身體獲得樂趣。他坐在那裡,身體顯得消瘦,新穿上的、乾淨的藍色襯衣在身上此刻顯得相當寬鬆,不過看上去確實很合身,他的光滑的棕色臉龐並不蒼白,上面只是掛几絲淺淡的暗影,看上去相當清爽;他的身體呈出一種纖細的強壯,宛如某種耐寒的、無味的、不常見的林地植物在冬天的降雪之後旺盛地生長,他慢慢地呷著那杯拿在一隻精瘦的手中的咖啡,一邊用他那機智、幽默的口吻向三四個聽眾說著他動手術的情景,這麼做就要他人說到比病更多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少說病的情況,這時,進來了兩個男人。他們是圖爾和布克賴特。布克賴特拿了一把牲口鞭,他把鞭子纏到鞭桿上,塞進他工裝褲後面的口袋裡。
威爾·瓦爾納很久以前就又回到他過去的那種悠閑而又愛管閑事的愉快生活中去了——要是他曾經離開過那種生活的話。從七月四日以來,店裡就沒有見過他的影子。現在,喬迪也不再到店裡來了。在八月份那些熱得令人發暈的日子里,棉花長熟了,人們沒有一點兒事可做,事情彷彿真的像是這樣,不僅領導權,而且所有權及收益的獲取都集中在那個矮個子的、沉默寡言的人物身上,他穿著那一點一點變得骯髒的白襯衣,戴著小巧、珍貴的領結,在那些權力歸屬未定的日子里,無聲無息地潛入那無人居住的、味道多樣濃郁的房屋裡最濃重的陰影里,猶如一隻球狀的、一切通吃的金色蜘蛛,儘管是無毒的那一種。
「那你最好馬上就坐到四輪馬車上,快去那地方,讓你自己放下心來。」布克賴特說道。他正靠著一根走廊的柱子坐在那裡,臉對著拉特利夫背後的窗戶。拉特利夫望了他一會兒,在他那含混的、始終都有著的幽默的偽裝後面,他令人愉快,讓人猜不透。
十一月份,他回到了法國人灣,這時,一切都已恢復常態。店夥計的存在得到了默認,即使是人們不接受他。瓦爾納好像是既認可他的存在,也接受了他。喬迪過去白天常在店裡待上一些時間,而且無論何時他都在距離店不遠的地方。拉特利夫這時發現,數月以來,他已習慣了有時完全就不露面。在這裏買東西多年的顧客,以往大多採用自助的方式,把應付的錢放進存放乳酪的籠中的雪茄盒子里,現在買任何一種小東西都要經一個男人的手,兩個月以前他們甚至就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對直接的問題,回答是或不,而且他顯然從不直接或長時間去看任何一張臉,以便記住和那張臉對應的名字,不過,只要是有關錢的事,他從未出過差錯,喬迪在錢上不斷出差錯,當然,這類差錯通常對他是有利的,不時讓顧客拿走一團線,一小錫瓶鼻煙,但遲早還會把那錢賺回來。他們總期待著他出差錯,正如他們知道當被捉到時,他會以坦率豪爽、發自內心的友善態度,通過開玩笑的方式,改正差錯,這種做法有時讓顧客也多少摸不著頭腦,不知餘下的賬有多少。不過,他們也期待著這種事情,因為他會讓他們賒賬,讓他們先取走食物、耕犁用具,只要他們需要,他給他們長期賒賬,不過他們知道自己要為此付利息,從表面上看,這樣做好像慷慨大度,開明友善,無論在最後清償時利息是否會顯示。然而,這個店夥計卻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我們現在不談口信兒,」拉特利夫說道,「我們在談一台縫紉機。」
「四個。」布克賴特簡潔地說道,一邊吃著東西。
他即刻乘坐四輪馬車追趕,隨車帶上馬車挽具和母雞。他看到,只要他在某個人以其自己的名義賣掉親戚的一些騾子前趕到那裡,他不僅有機會收取匯票,而且還能借到足夠的錢,以安撫批發商。四天以後,他抵達哥倫比亞,在那裡,在體驗到初始瞬間的驚喜之後,他開始四處尋找他的親戚,他設想著某種幸福的結局,如同第一個白種獵人偶然之間闖進了一處如詩如畫、與世隔絕的非洲處|女谷地,那裡到處都是象牙,他專心狩獵,拿到了自己要的東西。他賣給一個男人一台縫紉機,並從這個男人那兒打聽到他的遠親的下落。他和遠親一起,在距哥倫比亞十英里遠的表親太太的堂兄家度過當晚的時光,而且還在那裡賣了一台縫紉機。在一開始的四天里,他賣了三台縫紉機;他又待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共賣掉八台縫紉機,收取了八十美元的定金。他用這八十美元加上馬車挽具和母雞,換了一頭騾子,他把騾子牽到孟菲斯,在路邊拍賣市場上賣了一百三十五美元,他給了批發商一百二十美元和新的期票,以取代密西西比州的那些舊的期票。在收穫的時節,他回到了家裡,帶著兩塊五毛三的現金和價值二百四十美元的期票,期票將在棉花軋好出售以後償付。
「收五美元吧。」
到了下午快要過去的時候,他坐在那輛四輪馬車裡,馬車停在山地的一條狹窄偏僻的道路,正在看著一個郵箱上的名字。上面的郵政地址是新的,但郵箱卻不新。那是個破舊的、上面疤痕累累的郵箱。曾有一次它明顯是被軋扁了,好像是馬車車輪軋的,接著又給收拾好了,不過那外觀粗糙的人名字母可能是昨天才被寫上去的。那名字彷彿在沖他大聲喊叫,所有的字母全都是大寫,明克·斯諾普斯,字體潦草,兩個詞之間沒留間隙,筆畫歪斜,又往上面寫去,高出字母最上方的弧線,最後的幾個字母就是這麼寫的。拉特利夫從它旁邊拐了進去——現在走在了一條溝溝坎坎的小徑上,在小徑的盡頭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房,由兩個一樣的屋子組成,兩個屋子是分開的,上面沒有門房標號,在他進入的這些山地上的偏僻地段,情況都是這樣。小房子蓋在一個山地上;在它下面是一個氣味難聞、堆滿廄肥的圍場,還有一個斜倚在山地坡面上的牲口棚,好像人只要用一口氣就能把它吹倒。一個男人從裏面出來,手裡拎了個奶桶,此刻拉特利夫明白了,剛才有人從房子里觀察著他,雖然他一個人也沒有看到。他讓兩匹馬停下。他沒有從車上下來。「你好,」他說道,「這是斯諾普斯先生家嗎?我帶來了你的縫紉機。」
「你認為要是我不知道我會從床上起來,大老遠地一直奔這裏來嗎?」
「哈。」另一個應道——這是個健壯、腿短、眉毛黑、一臉機靈的男人,他叫奧德姆·布克賴特。「情況是這樣。」
「別倒,」豪斯頓說道,「那是你的煤油嗎?」
此刻拉特利夫望著她,依舊和藹、愉快。「是我弄錯了嗎?」他說道,「我在傑弗生接到了來自法國人灣的口信。口信說是斯諾普斯。我把上面說的人當成你們了,因為你們的……表兄?」他們二人誰都不說話,眼睛盯著他看。「弗萊姆,要是弗萊姆想弄台縫紉機的話,他會等到我到那裡去的時候。他知道我明天就到那兒去。我想我必須弄明白。」那女人聲音刺耳地大笑起來,笑聲中沒有一絲歡樂的意味。
「我不知道,」那人說道,「是我的表兄僱用我的。他告訴我今天早晨到這裏,把火生著,照看好生意,等著他過來。可是,當我每次把那該死的煤油——」
「那傢伙剛開始要把他的外衣扣子解開。」拉特利夫溫和地說道。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也許你們是對的。」此刻他不再看他們了,他舉起手中的勺子,但又把它放下了。「這個杯子里好像還有一口,」他對掌柜的說道,「也許你最好給它加一加溫。它可能會凍上並爆裂的,那樣我也就不得不賠杯子錢了。」掌柜的把杯子里的東西倒乾淨,又把杯子里添滿,隨後放了回來。拉特利夫用勺子把糖小心翼翼地放進杯子里,他的臉上依然帶著那種隱約可見的表情,那種可以稱之為因缺少任何更好的表情的微笑。布克賴特把他的六個雞蛋混在一起,攪成亂七八糟的一團,此刻他用勺子吃了起來,嘴裏發出響聲。他和圖爾都吃得很快,儘管圖爾甚至有意用那種幾乎是一絲不苟的小口吃著,他們沒有交談,他們只是把盤子里的東西吃乾淨,站起身,走到雪茄盒子那兒,付他們的飯錢。
於是第二天他不僅沒有去見那個羊的主人,而且駕車六英里去了相反的方向,把一天時間花在那裡,力圖賣一台他甚至沒有帶去的縫紉機。晚上他在那裡過了夜,第三天半上午時,他回到了村子里,他把四輪馬車停在店鋪前面,就在瓦爾納的菊花紅棕馬拴在上面的那根走廊柱子那兒。這麼說他現在甚至在騎馬了,他想道。嘖嘖嘖。他沒有從馬車上下來。「你們中間有人願幫我去拿五分錢的糖棒兒嗎?」他問道。「我也許要通過本恩叔叔的孫兒孫女來收買他的。」人們中間的一個走進店裡,把糖棒兒拿了來。「我要回來吃午飯,」他說道,「然後我做好準備,讓另一個窮困的年輕醫生再卡我一傢伙。」
「四個?」拉特利夫問道,「有那個鐵匠——我是說那個除到時回家再去吃飯之外,把那個鐵匠鋪當他的所愛的人——他叫什麼名字?厄克。還有那另一個,那個簽合約的人,那個主管生意的人——」
「布克賴特說,那個孟菲斯的傢伙從你那兒卡掉的是你的錢袋,」一個人說道,「難怪花了一年時間你才恢復過來。當你回來發現它不見了,你沒有死,我真感到奇怪。」
「我會指望你建圍欄把一歲的小畜生圈好的,」斯諾普斯說道。接著他們互相咒罵對方,兇狠、短促,沒有重點,像拳頭或手槍子彈,雙方都在同時罵著,一個仍然站在台階的中間,另一個仍舊靠著那根走廊柱子蹲在那裡。「拿把獵槍試試,」斯諾普斯說道,「那也許會管用的。」接著,豪斯頓走進了店鋪,那些人在走廊上的安靜地站著或蹲著,那個長著一道眉毛的男人和他們一樣安靜,隨後豪斯頓又從裏面出來,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不看他們中間的任何人,騎上馬,飛奔而去,那隻獵犬再次跟在後面,它強壯,高高地昂著頭,生氣勃勃。大約又過了一會兒,斯諾普斯也站起身來,徒步在路上走著。這時一個人探著身子,小心地把唾沫吐到走廊邊以外,落在塵土裡。拉持利夫說道:

2

「很好。」豪斯頓說道。他就像一個抽大麻的人那樣哆嗦著,顫抖著。他甚至都沒有提高聲音說話。「我警告你,你知道這個鄉的法律。在莊稼種上以後,一個人必須把他的牲口圈好,要麼必須承擔後果。」
「也許她就是當時的那個人。」拉特利夫說道。他轉過身,他依然拿著那根糖棒兒的盡端。他把它放進嘴裏,把手指在他的工裝褲邊兒上擦乾淨。「對了,晚飯怎麼吃?」
「他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讓你跑這麼老遠的路到這兒來買?」
「呵呵呵,」他說道,「這麼說,他是在上下兩頭兒同時下手。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過上一段時間,他才會折回頭來向你們這些普通的白人夥計們下手。」布克賴特又咬了一大口餡餅。掌柜的拿來了他和圖爾點的東西,布克賴特把剩下的餡餅全塞進了嘴裏。圖爾開始把牛排齊整地切成一口一口的,彷彿是讓一個孩子吃。拉特利夫注視著他們。「你們夥計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打算為此干點兒什麼嗎?」他問道。
「他睡在她的牲口棚里,」另一個人說道,「她給他飯吃。他干一些活兒。她能和他交談,不知是什麼緣故。」
「我明白了,」那男人說道,「這意味著你打算收取一點定金。多少錢?」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夥計們,你們不知道,一個人的聲音在他的牙齒之間的感覺是多麼好,只有在你仰面躺著,人們在那兒不願意聽你說,可以站起來走開,而你追趕不上他們時,才能體會到。」然而,他還是把自己的聲音降低了一點兒,那聲音單薄、清楚、風趣、不急不慢,「這個人能感覺到。你們一定要記住,他是個北方佬。他們做事和我們不一樣的。在這個鄉村裡,如果有人打算建一個牧羊場,他就會直截了當地去建。他會只宣布說他的房子或前門廊或是他的會客室或是不管是什麼不夠用,他不能把羊放在牧羊場外面,接著就動手幹起來。但是一個北方佬就不這麼干。當他做事的時候,他就動用有組織的辛迪加、整本的成文條例,傑克遜的州務卿簽發的鍍金特許證,用這些禮物為所有要認識的人們問好,說那兩千隻羊或不管是什麼的東西,是羊。他既不從羊也不從一片地開始,他從一片紙和一支鉛筆開始,在圖書館進行全部的測算——多少羊要用多少畝地要有圈它們的多長的圍欄。接著,他寫信到傑克遜,拿到他的許可證,可以買那麼大的一塊地,建那麼長的圍欄,養那麼多的羊。然後,他先買那塊地,這樣他就有了某種東西,可以在上面建圍欄,接著他圍著那塊地建圍欄,這樣沒有任何東西能從裏面出來,隨後,他到外邊去買一些不能從圍欄里出來的東西。於是一開始一切都進展順利。他選好了地,甚至連上帝都沒有想到過在那上面能建一個牧羊場,幾乎沒有任何麻煩就把那塊地買下了,不過他發現自己得使那塊土地的擁有者明白,他正在試圖給他們的錢是實實在在的錢,圍欄本身實際上也處理好了,因為他可以在它的中心圍上一塊地方,併為此而付了錢。隨後他發現缺少的羊。他把這個鄉上下前後都梳攏了一遍,以找到確切數量的羊,免得那個九_九_藏_書鍍金許可證不斷地對著他的臉說他在撒謊。但是,他沒有能力做到。儘管他做了所有的努力,他依然想要五十隻羊照管那餘下的圍欄。所以現在它不是一個牧羊場,它是一個無力清償債務的地方。他要麼把那個許可證送回去,要麼從其他地方弄五十隻羊。於是他來了,直接從波士頓、緬因州來到這裏,買了兩千英畝地,圍著它建了四萬四千英尺長的圍欄,而現在那整個該死的工程在那群本恩·奎克大叔的羊身上出了問題,因為它們顯然不是傑克遜與田納西邊界線之間的另一群羊。」
「一個朋友,」拉特利夫愉快地說道,「他好像是出了個錯兒。我請求你原諒這事兒。我沿著這條小徑能到惠特里夫橋大道嗎?」
「我不要,」布克賴特說道,「我一直在看牛那往下淌東西的臀部到現在有兩天了。更不用說把它們從玉米地和菜園子趕出來的情景了。給我拿些火腿和半打兒炒雞蛋。」他開始吃麵包,狼吞虎咽,拉特利夫在凳子上略微轉了一下身體,臉朝向他們。
「你簽上的這個名字是弗萊姆·斯諾普斯的名字。」
「先去買你的羊吧。」布克賴特說道。拉特利夫又一次望著他,表情愉快,讓人猜不透。他望了望其他人。他們中間沒有人在看他。
「我要開始幹活了。」拉特利夫說道,他走到櫃檯後面,打開店裡有單玻璃蓋的盒子,裏面裝有混雜在一起的鞋帶、梳子、煙草、專賣葯和便宜的糖棒兒。「也許那是一樣的東西。」他開始挑選一根根有條紋圖案、五顏六色的糖棒兒,他仔細挑著,拿起來又扔回去。他一次也沒往店鋪的後面看,在那裡,店夥計坐在桌子旁邊,根本就沒有抬起頭看。「你知道本恩·奎克大叔在家嗎?」
他一直有病,而且他的樣子也顯出病態,那輛四輪馬車裡又一次放上了一台新縫紉機,機器就裝在畫成狗窩樣的鐵皮箱里,那兩匹健壯的小馬由於一年來無事可干變得豐腴了,漂亮了,此刻拴在一個鄰近的巷子里,他坐在一家小路上的小飯店的櫃檯旁邊,他是這家飯店的隱名合伙人,擁有一半產權收益,他手裡拿著一杯咖啡,口袋裡裝著一張賣給一個北方佬五十隻羊的契約,這北方佬最近在西部鄉間建了一個牧羊場。事實上,這份契約是一份轉包契約,他從原契約人手中以每隻羊二十五美分的價買到了這份轉包契約,原契約人與北方佬談好的價是每隻羊七十五美分。他因為找不到羊快要失約了。拉特利夫買了這份轉包合同,是因為他碰巧知道有一群五十多隻羊就在法國人灣鄉村附近的一個地方,到那兒不用走多遠的路。原契約人找不到這群羊,所以拉特利夫很有信心,只要把他收益的一半兒給羊的主人,他就一定能弄到這群羊的。
「可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都是以他的樣子造出來的。」拉特利夫說道。
「十美元?你得到口信兒的人是——」
「好了,」他說道,「快坐下吧。即使是你沒有病,你也可能再花半年時間假裝你有病。」
他手裡拎著錫桶,走進店鋪里,拉特利夫和他的同伴們在走廊的四處坐著和蹲著,他們一整天都待在那裡,他們不僅望著村子裏面,而且也看所有從近處走來的鄉間的人,這些人或單個前來,或成對、成群出現,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來買些小東西,看看新來的店夥計,然後離去。他們前來不是因為愛爭鬥,而完全是出於謹慎,幾乎是出於一種禮貌,猶如半馴化的野生動物,聽從先到他們地界的陌生動物的話,他們來買麵粉、專賣葯、犁地用的繩索、煙草,看看那個男人,一個星期以前,他們還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可在以後,他們要通過他來買日常生活用品,隨後,他們安靜地離去,就像他們來的時候一樣。大約九點鐘,喬迪·瓦爾納騎著備有鞍座的、他的菊花紅棕馬前來,他走進店裡。他們可以聽到他在裏面低沉的小聲說話的聲音,不過他所得到的所有回答也許只是他對自己說的話。中午的時候,他從店裡出來了,他騎上馬,走了。不過,那店夥計沒有跟出來。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那錫桶里會裝些什麼。中午那會兒,他們也開始散去,走過門口的時候,他們往店裡邊看,什麼也沒有看到,若是店夥計吃午飯,那他是躲藏在某個地方吃的。下午一點鐘以前,拉特利夫又回到走廊上,因為他去吃午飯只需走一百碼的路。不過,其他人在他之後沒過多久就來了。在那天其他的時間里,他們坐著,蹲著,不時輕聲漫無目的地閑聊著,與此同時,其餘鄰近的人走過來,買上五分錢或一毛錢的東西,然後離去。
兩個月以後,弗萊姆·斯諾普斯在村子里蓋了一個新鐵匠鋪。當然,他是僱人蓋的,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親眼看著鋪子蓋起來。這不僅是他在村子同時採取的實際行動中的第一個舉動,而且也是第一個他不僅得到承認而且得到肯定的舉動,他平靜而直截了當地說,他這樣做了,人們就可以再次指望鐵匠鋪會把活兒干好。通過商店,他花大價錢買了全新的設備,僱用了一個年輕的農人,此人在播種和收割期間的空閑時間,曾經當過特蘭布爾的徒弟。不出一個月的時間,新鋪子把特蘭布爾過去所有的生意都攬了過來,三個月以後,斯諾普斯把新鋪子——鐵匠活兒的顧主、良好信譽和新設備——都出讓給了瓦爾納,作為回報,接收了舊鐵匠鋪里的老設備,他把它賣給了一個收破爛兒的男人,把新設備搬進了老鐵匠鋪,把新建的店鋪賣給了一個農人做牛棚用,甚至不用他自己花錢讓人給搬東西,讓他的親戚現在跟著新鐵匠當徒弟——到了這一步,甚至拉特利夫也算不過來斯諾普斯可能獲取的利潤是多少。不過,我想我能夠猜測出他在此之外的收益是多少,他自言自語說,他坐在那兒,在灑滿陽光的窗戶那兒,他顯得有點兒蒼白,別的一切都好。他幾乎可以看到那一幕——在店鋪里,夜晚,門從裏面插好,點燃的燈放在桌子上面,那店夥計坐在桌旁,不緊不慢地嚼著東西,與此同時,喬迪·瓦爾納站在他旁邊,沒有坐下的意思,眼睛里隱藏著憂慮比去年秋天的時候多得多了。他哆嗦著,顫抖著,用一種發抖的聲音說道:「我只向你提一個純粹簡單的要求,我只要你簡單明了地回答是或不是:這樣的事還有多少?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究竟我要花多大的代價才能保住一個該死的、裝滿乾草的牲口棚?」

1

但是,拉特利夫沒有在聽他說這些。他也沒去想那另一個老師。他瞪著圖爾看,一時間他為自己保持如此具有滑稽意味的沉靜感到驚訝。「什麼?」他問道,「到學校教書?那個傢伙,那個斯諾普斯?那個那天來到鐵匠鋪讓傑克·豪斯頓——好了,奧德姆,」他說道,「我是一直有病,不過這病絕對不會對我的耳朵有那麼大的影響。」
他要去的地方並不遠,到小河的橋那兒不到一英里,過了橋以後有一英里多一點兒路。他驅車來到一處整潔的、收拾得很體面的房子那兒,在房子那邊有一個大牲口棚和牧場。他看到了羊群。一個強壯、無事可做的老男人,穿著長襪子,正坐在陽台上,他聲音響亮地喊道:「你好,維·克。你們那些傢伙聚在瓦爾納店那裡在究竟幹什麼?」
「要是他買了五十個他事先知道自己將要用得著的東西,」拉特利夫說道,「那他就是聰明的。」
「如果他沒有二十一歲,他怎麼把那十美元借給弗萊姆呢?」
「是的。」她說道。她把手在圍裙上擦乾,把錢拿起來,把紙幣包著的硬幣仔細疊好,站在那兒手裡握著錢。她沒有數有多少。「我給他存放好。你不用擔心。你現在要到鎮上去嗎?」
「是的,」拉特利夫說道,扔下一根糖棒兒,又選一根替它,「這就是我想讓他在家的原因:這樣他在昏倒的時候,他的家人就能照料他。這一次我要從他那兒買種東西。」
「什麼玩意兒?」
「好吧,」那男人說道,他轉過身去,「把你的期票準備好。」他朝房子走回去。拉特利夫從馬車上下來,走到馬車的後邊,打開畫有狗窩的箱子的門,從那台新縫紉機下面拉出一個公文盒子。盒子里裝有一支鋼筆,一個精心用軟木塞子堵著口的墨水瓶,一本空白期票。斯諾普斯回來,在他身邊重新出現時,他正在填寫期票。拉特利夫的筆一停下,斯諾普斯就把期票拿到自己面前,從拉特利夫手裡接過筆,蘸上墨水,在上面簽上名字,整個簽名用一個連續的動作完成,甚至也不看一下上面寫的是什麼,就又用力塞給拉特利夫,並從他的口袋掏出了某種拉特利夫還沒有去看的東西,因為拉特利夫正在看著那張簽過名的期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靜靜地說道:
「噢,無論如何,我們知道眼下這店是誰的。」拉特利夫說道。
「是這樣,」那吐唾沫的男人說道,「他住在一塊曾經是豪斯頓的地上面。現在那塊地方屬於威爾·瓦爾納了。是這樣,瓦爾納一年前取消了贖回那塊地的權利。」
「他會去哪兒?」瓦爾納說道,「只是我記得兩三年前你賣給他一台縫紉機。」

3

那個頭人很快就獲得了文明的好處。瓦爾納家給了他多少報酬,沒有人知道,只不過人們知道,威爾·瓦爾納從來不會為任何東西付大價錢的。可是這個男人五個月以前還在騎著一頭耕犁騾子,用一副破舊鞍座,帶著裏面裝有冰涼的蕪菁綠葉和紫色豌豆的錫桶,往返八英里路幹活兒,現在他不僅像個旅行推銷員一樣,在一張租用的床上睡覺,在一張精美的桌子上吃飯,而且他還借給一個村民一筆數量相當大的現金,保金和利息沒具體定,而且在最近一次軋彈棉花以前,一般人都知道,如果借錢人同意償付全額匯票,他就可以借給他錢,無論是二十五美分還是十美元。在第二年春天,圖爾在傑弗生鎮要通過鐵路運一批牲口,他前來看望因病卧床的拉特利夫。拉特利夫住在屬於他自己的房子里,這座房子由他守寡的姐姐為他看管。他的老膽囊炎病又複發了。圖爾告訴他說,有相當大的一群雜種牲畜在斯諾普斯的父親從瓦爾納家又租用一年的農莊牧場上過冬——這一群牲畜,在拉特利夫被送進孟菲斯的醫院,接受完手術治療回到家中,並再次對他周圍所發生的事感興趣的那段時間里,數量逐漸地、不停地增長,隨後在一夜之間突然消逝了,牲畜群的消失與另一地方的牧場上一群赫里福德良種牲畜的出現同時發生,那地方歸瓦爾納所有,他本人將那地方作為自己的家用農場。彷彿牲畜是轉生了一樣,它們完全轉換了地方,一如過去,只是它們的模樣變了,而且顯然比過去值錢多了,只是到了後來,人們才得知,那群牲畜是通過預先了結傑弗生銀行名義上持有的留置權的方式抵達那個牧場的。布克賴特和圖爾兩人都前來看望他,並告訴了他這件事。
「不,不,」拉特利夫說道,「我是在說斯諾普斯們。那另一個叫艾·歐,讓傑克·豪斯頓那天在鐵匠鋪里給扔進水池子里的那個。」
「噢,你說的是原來在這裏的那個人哪,」新來的那人說道,「他的租契取消了。我現在租用這個鋪子。我叫斯諾普斯,艾·歐·斯諾普斯。這一位是我年輕的表弟,厄克·斯諾普斯。不過,鋪子是老的,架子是老的,只不過裏面有了一把新掃帚。」
「五毛錢。」他說。
「當然,」他說道,「他有那些羊到現在有好一陣兒了。我想,他會不停地告訴我,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那樣做,更不用說他為此給我寄賬單了。」——如此順利而完整地改變話題,正如他們後來意識到的,彷彿他突然之間亮出了一塊招牌,上面用紅字寫著「噓」,瓦爾納和斯諾普斯出來了,他愉快而隨意地抬頭瞄了一眼。斯諾普斯沒有說話。他繼續走著,穿過走廊,走下台階。瓦爾納把門鎖上。「你關門不早嗎,喬迪?」拉特利夫問道。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到了明天,本恩大叔也許會多出十隻來。有人怎麼會——」他站起身來,把大衣扣上。
「它無關緊要。」拉特利夫說道,「但是要是你碰巧想了起來,你就告訴他拉特利夫說那還沒有得到證實。他就會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了。」
「我知道了,」拉特利夫說道,「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必要建。」
「是的,太太。」他說道,她回屋子裡去了。他從錢袋裡取出那兩張期票,把它們分開,一張裝進他外衣裏面的口袋裡,另一張裝進他襯衣的胸部口袋,走在三月份正午的大路上,踩著正午太陽曬著的塵土,呼吸著正午最熱時難以呼吸的懸浮的空氣,登上台階,穿過此刻空無一人、煙草和刀痕弄髒了的走廊。那店鋪,那內里像個洞穴,昏暗、陰涼,散發著乳酪和皮革的氣味。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才適應了裏面的一切。隨後,他看到了那頂灰帽子,那件白襯衣,那個小蝴蝶結。那張臉抬起來,望著他,嘴裏嚼著東西。「你騙了我。」拉特利夫說道。「多少錢一隻?」那人轉過頭,往冰涼的爐子下面的沙箱里吐了一口。
「你在這裏幹什麼?是他派你來的嗎?」
「吃的餡餅。」布克賴特答道。
「那當然,」拉特利夫說道,「只是這玩意兒剛好不是十美元的現金——」
「胡說八道,」拉特利夫說道,「早晚一定會有人抓住他出的差錯的。在方圓二十五英里內,每個男人、女人或孩子對店裡有什麼及貨物的價格都像威爾或喬迪·瓦爾納一樣一清二楚。」
「一個什麼?」一個人問道。
「我買的契約是每隻羊兩毛五,」拉特利夫說道,「我應得的是每隻羊七毛五。我可以把契約撕了,省得把它們拖到鎮上。」
「你的意思是說來晚了。」布克賴特說道,他和圖爾向櫃檯走去。
「是為了我的錢袋,」拉特利夫說道,「我想這就是他先讓我休息的原因。」
「這麼說,」拉特利夫說道,「他會在某個地方。」那可憐的傢伙,此刻就在小約翰太太旅館的對面,他轉身進了大門。
「不,」拉特利夫說道,「我只要前五十隻。」
第二天,拉特利夫啟程了。他不是因為不得不掙錢吃飯才要動一動的。在那個鄉里,一直六個月,他可以從一個桌到另一個桌不停地吃,手都不必從口袋裡掏一次錢。讓他行動起來的是他的旅程計劃。他業已建立起來的、不時要增加內容的、四周販賣新聞的網點,零售新聞的樂趣,他目前儲備的新聞是他最近花兩個星期時間,實地觀察得來的,內容一點兒也不貧乏,一點兒也不陳舊。過了五個月以後,他才又一次看到那個村子。他的行程遍及四個鄉的所有地方,行程嚴格按計劃進行,僅在旅程內部有點兒變化。在十年裡,他從未有一次越過這四個鄉的邊界,可九九藏書在這個夏季,有一天發現自己到了田納西州。他不僅發現自己站在異鄉的土地上,而且他發現一面金質的壁障將他與故鄉隔開,這是一面整齊地堆放著的、逐漸積累的大量金幣組成的牆。
「噢,」拉特利夫道,「我明白了。喬迪是應該長時間地待在那裡。只是告訴他待在那裡的人不知道是誰。」他和布克賴特互相望著對方,「那人不是威爾叔叔。那個店鋪和那個軋花房的生意一直都在同時進行,其間只有一個人照管,將近四十年了,情況不錯。像威爾叔叔那般年紀的人不太可能會改變想法的。就是這麼回事。好了,接著怎麼了?」
「我想你知道那頭一歲的小畜生在什麼地方。」豪斯頓說道。
「是的,」拉特利夫說道,「因為期票上帶有一個口信兒。你想聽這口信兒嗎?」
「你的縫紉機。」他愉快地說道。接著,他從自己的眼角處看到了一個女人站在走廊上——一個大骨架、面目粗陋的女人,她長著難以置信的黃頭髮,她極為輕盈而迅速地走上前來,你想象不出她是光著腳的。在她的身後,是兩個長著亞麻色頭髮的孩子。但是拉特利夫沒有去看她。他注視著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溫和、謙恭、愉快。
「他說它們是斯諾普斯家的,」圖爾說道,「他說,『去問喬迪雇的那個壞蛋的兒子』。」
「帶來了我的什麼?」在圍場里的那個男人問道。他從門裡走出來,把奶桶放在向一邊傾斜的走廊盡頭。他的個兒頭也比中等身高的人要矮上一點兒,而且消瘦,有一道粗濃的眉毛。不過,那種眼睛是一樣的,拉特利夫想道。
「他先讓你休息是為了自己先把刀磨快,在此之前不讓你賣一台縫紉機或一蒲式耳的耙齒。」布克賴特說道。掌柜的過來了,把兩盤麵包和奶油放到他們面前。
「我要用這個跟你換它們。」拉特利夫說道。他從口袋裡把他分開裝的第一張期票掏了出來。他看到了它——一瞬間、一秒鐘的嶄新而完全的沉寂和驚呆觸碰到了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那矮小、平靜的人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在那一刻甚至下巴也停止了蠕動,儘管它幾乎馬上又開始動了起來。斯諾普斯拿起那張期票,仔細看了一下。然後他把它放在桌子上,轉過腦袋,往沙箱裏面吐了口唾沫。
「你怎麼會知道?」一個人問道。
他騎著一頭瘦削的騾子,坐在鞍座上,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瓦爾納家的鞍座,上面系著一個錫桶。他把騾子拴在店鋪後面的一棵樹上,把那錫桶解下來,走過來,沿台階到了走廊上,那裡已經有十來個男人,拉特利夫就在他們中間,懶洋洋地靠在那裡。他沒有說話。如果他曾經單個地注視他們中的人的話,那人也沒有覺察出來——那人是個敦實、矮胖、和藹的男人,年齡難以確定,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他有一張寬闊、平靜的臉,嘴上有一道繃緊的紋痕,嘴巴處由於煙草殘留在那兒多少顯得有點兒臟,眼睛如一潭死水的顏色,還有一點兒東西比其他特徵更為突出,令人吃驚,出人意料地怪誕,他長著一個小小的食肉動物的鼻子,像一隻小個兒頭的鷹隼的嘴,情況好像是這樣的:原來的設計者或手藝人把原有的鼻子給漏掉了,這沒有幹完的活兒由某個屬完全不同流派的人接手干,要麼接著乾的人是某個喜歡惡作劇、滑稽幽默的傢伙,要麼是個僅有時間在臉的中央狂亂地、孤注一擲地捏出個鼻子模樣的瘋子。
「不,」那男人說道。他也沒有去看那個女人。他向四輪馬車走過去。「回屋子裡去。」那女人根本就不理會他。她從走廊上下來,再次以那種她的個兒頭無法解釋的快速和輕盈動作走著。她用發青的冷酷目光盯視著拉特利夫。
「他明天要當新的學校老師了,」圖爾溫和地說道,「要麼就是他們這麼說。」
「我把它們給你。我甚至要付給你兩毛五,把它們從我的牧場里清理出去。」
「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那是什麼?」那個女人問道,「一台縫紉機?」
「早上好,早上好,」他說道,他小小的、明亮的眼睛飛快地閃動著,「想給馬釘掌,是吧?好哇,好哇,保護好馬蹄,一切都會好的。模樣漂亮的畜生。在後面的一塊地見過一匹好得多的馬。不過沒有關係,愛我,就愛我的馬,要飯花子不可能挑挑揀揀,如果想要的是馬的品質,那我們都擁有純種的馬。怎麼回事?」他衝著那個圍著圍裙的男人問道,他停頓了一下,不過他彷彿依然在劇烈地動作著——真的,要是他的身體還在衣服里的話,那他的衣服的架勢和動作也顯示不出一點兒跡象,讓人看明白藏在裏面的身體可能在幹什麼。「到現在你還沒有把火生著嗎?過來。」他沖架子過去,他彷彿是在衣服下面將自己轉運到那裡,同時一點兒也不增加外形上的劇烈運動,他把那鐵罐拿下來,對著它嗅了嗅,接著,在其他人還沒能動之前,他準備把裏面所有的東西都倒在熔鐵爐里的煤上。這時,就在最後一刻,豪斯頓阻止了他,從他手裡奪過罐子,用力扔到門外面去了。
「你們好,小夥子們,」拉特利夫說道,「你們來得早哇。」
「從四處我見到的一些事情來看,也許他是的。」布克賴特說。
「是的,」布克賴特說道。他在吃火腿,就像他吃那塊餡餅的樣子,「而且最終的結果是用其中的一個蝴蝶結換你的四輪馬車和兩匹馬。你會有戴它的地方。」
「我們能幹什麼?」圖爾說道,「他那麼干不對。可是那與我們沒有關係。」
「你問了嗎?」拉特利夫問道。
「誰告訴你把它送到這兒來的?」她問道。
「我想我能等的,」他說道,「你們中間有在小約翰太太旅館吃飯的嗎?」他隨後說道:「那是什麼?」其他人看到了他正在看著的東西——一個成年男人的身影,但光著腳丫,穿著一條不夠長的工裝褲,褲子褪了色,大概十四歲的男孩兒穿著合適。他在走廊下邊的路上穿行著,在身後用一根繩子拖拽著一個木質滑車,上端綁著兩個鼻煙盒,他回過頭從肩膀上望著滑車揚起的塵土,聚精會神。當他經過走廊時,他抬頭望著,拉特利夫也看到了那張臉——沒有神的眼睛里彷彿什麼也看不到,張著嘴巴淌著口水,嘴的周圍有一圈薄薄的、金色的、絨毛狀的第一次長出的鬍鬚。
「你不必擔心,」拉特利夫說道,「這條路通往惠特里夫橋嗎?」
「你估摸這張期票值五十隻羊。」他說道。那不是在提問,那是一種陳述。
「它就放在那邊的架子上,」那人說道,「它看上去是那種裏面裝著煤油的罐子。它有點兒生鏽了,可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生鏽的罐子裝的煤油甚至也不能燃燒。」豪斯頓走過來,從他手裡拿過鐵罐,用鼻子嗅了嗅。那人望著他。那隻威猛的獵犬坐在門口,注視著他們兩個。「聞上去不太像煤油,是吧?」
「艾克·荷-莫普,」那白痴聲音嘶啞地說道。
「我要牛排。」圖爾說道。
「那傳這個好像提到斯諾普斯口信的人是誰?」
「當然,」拉特利夫說道,「你不會想到的,對吧?但是除了本恩大叔的那些羊之外,約克納帕塔法和格林尼爾兩個鄉都沒有一隻羊。」
「我他媽才不管他叫什麼名字哩,」豪斯頓說道,「他能給馬釘掌嗎?」那新來的人又一次轉向那個圍著圍裙的男人,沖他大聲喊叫,就像他剛才衝著馬喊叫一樣。
「我剛才告訴你了,我想我犯了個錯兒,並請求你原諒,」拉特利夫說道,「這條小徑——」
「哈——哈——哈!」瓦爾納笑道。他把腦袋轉回到桌子那兒。但是拉特利夫沒有等著看他這樣做。他回到走廊,四下把糖棒兒給人。
「你的表兄是誰?」豪斯頓問道。就在此刻,一匹瘦削的老馬速度很快地過來了,它拉著一架破舊的、噼啪作響的輕便馬車。馬車的輪子用鐵絲與兩根十字交叉的木棍豎直地捆在一起,看上去這一時刻它會正常地轉動,下一個時刻就會停下來,斷裂成一堆柴火棍。馬車裡坐著另一個陌生人——一個單薄的男人,他身上穿的衣服彷彿不是他自己的,他長著一張嘴巴靈巧的鼬鼠一樣的臉——他把輕便馬車停下,衝著那匹馬大聲喊叫,彷彿他們是大場地外的守衛隊員。他從馬車上下來,走進鋪子里,已經(或仍然)在說著話。
「——見鬼,」豪斯頓說道。他把那鐵罐放回熔鐵爐上面的烏黑的架子上,「繼續干吧。把那泥土掏出來。你必須重新生火。特蘭布爾在什麼地方?」特蘭布爾是個鐵匠,直到這天早晨以前,他在這個鋪子里幹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我謝謝你,」拉特利夫說道,「我好像到現在在吃飯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要麼就是坐著幹事的時間太久,確實如此。」於是,他折回村子里——先走那段長路,再走那段短路。那對健壯的小馬生氣勃勃但不同步地快步奔跑著,那匹菊花紅棕馬依然站在店鋪的前面,男人們依舊在走廊上四處坐著和蹲著,但是拉特利夫沒有停下來。他繼續往前走到小約翰旅館那兒,把兩匹馬拴在圍欄上,走上去,坐在陽台上,從那兒他能看到店鋪。他能聞到煮飯的味道從他身後的廚房裡飄過來。不久,快到中午時,店鋪走廊上的人們開始站起身,散去了,只是那匹備有鞍座的菊花紅棕馬依舊站在那裡。是啊,他想道。他勝過了喬迪。一個男人佔有了你的太太,你所要做的是平息你要射殺他的種種憤怒之情。但佔有你的馬是另一回事。
他那一晚是在親屬的家度過的(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離那地方不遠)。第二天下午,他抵達法國人灣,他讓兩匹小馬拐進小約翰太太的圍場里,步行到店鋪去,到了走廊上,在那兒坐著的顯然仍舊是那些男人,一年以前他最後看到的就是他們,其中有布克賴特。「喂,夥計們,」他說道,「常有的法定人數,我明白了。」
布克賴特沒有答話。他吃完了自己的麵包。他探著身子,從圖爾的盤子里拿了一片。「你沒在吃麵包,」他說道,「我會告訴掌柜的馬上再拿一些來。」
「今天早晨我經過那兒時,看到那兩匹馬和輕便馬車拴在老法國人地盤的圍欄上。」第四個人說道。他也探著身子,小心地把唾沫吐在走廊邊緣的外面。接著,他又說道,彷彿是過後想起的不重要的事,「坐在那把面桶椅子里的人是弗萊姆·斯諾普斯。」
「那就把縫紉機帶給他吧。如果弗萊姆·斯諾普斯捎給你的信兒是有關五分錢以上的東西,那就不要放棄。無論如何他不會把東西給他的親戚的。把縫紉機帶到法國人灣去吧。」
「你好,」那人說道,「為什麼不好用?你不是那個宣稱不賣其他種類的機器的人嗎?」
「五十隻羊,」那老男人說道,「留下來吃午飯吧。」
「我要明天去,」拉特利夫說道,「也許到那時本恩大叔甚至會有另外五十隻羊的。」或也許後天再去,他想道,在三月份黃昏醉人的涼爽中,他朝著小約翰太太搖響的叫人吃晚飯的銅鈴聲走去。這樣一來,他就有了足夠的時間。因為我相信我做對了。我不僅必須以我認為他知道我的情況做交易,而且要以他應該設想我知道他的情況做生意,我病了一年,沒介入欺詐的藝術和娛樂,這既是做事的條件,也是限制我的東西。但這對布克賴特是起作用的。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來警告我。他走得太遠了,甚至比一個人能讓他自己在另一個人的生意中走得還遠。
斯諾普斯望著他,嘴裏在嚼著。除此之外他一動不動,他甚至好像不呼吸一樣。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不。」他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好吧。」他說道。他把錢袋從腰間掏出來,從裏面拿出一張摺疊的紙,遞給拉特利夫。這是奎克出售五十隻羊的票據。「有火柴嗎?」斯諾普斯問道。「我不抽煙。」拉特利夫把火柴給他,看著他把那張期票點燃,拿著它,讓它燃燒,隨後把仍在燃燒的期票扔進沙箱,隨後用他的腳趾把燒成的灰踩進沙子里。接著,他抬起頭來看著;拉特利夫沒有動。這時,就在另一個瞬間拉特利夫相信,他看見那下巴停止了蠕動。「嗯?」斯諾普斯道。「什麼?」拉特利夫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了第二張單據。此刻他知道那下頜停止了嚼動。那張寬闊、看不透的面孔懸浮在髒兮兮的、折在一起的期票上方,宛如一個氣球,從前向後然後又向前來,在這整個時間里,那下頜都沒動一動。那張臉又一次望著拉特利夫,上面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甚至沒有呼吸,彷彿那屬於這張臉的身體不知如何學會了一遍又一遍使用其自身的長嘆形式。「你也想收取這張期票的錢。」他說道。他用手將期票遞迴給拉特利夫。「你在這兒等著。」他說道。他穿過房間走向後門,接著他出去了。為什麼,拉特利夫想道。他跟著過去。那低矮的勉強在動的身體繼續走著,現在走到了太陽光下了,朝著那個出租圍場的圍欄方向走去。圍欄上有一扇門。拉特利夫注意到斯諾普斯從門進去,繼續向前,穿過圍場,走向牲口棚。接著某種不祥的癥狀在他身上突然出現,一種窒息,一種病痛,一種噁心厭憎。他們應該告訴我的!此刻,他想起來了,是的,他告訴我了!布克賴特確實告訴我了。他說過另外一個。這是因為我病了,腦子反應遲鈍了,我沒有——他現在回到了桌子旁邊。他相信在他知道滑車可能拖拉過來很長時間以前,他就能夠聽到拖拉滑車的聲音,儘管眼下他沒有聽到它的聲音,這時,斯諾普斯進來了,他轉過身,走到一邊兒,那滑車撞在木台階上和門檻上,那個穿著要撐破的工裝褲的笨重粗大的身子擋住了門,他依舊扭過頭去,從肩膀上往後看著,他進來了,那滑車碰撞著、刮擦著地面被拖過來,直到它絆在櫃檯腳的後面並卡在了那裡,在那個地方,一個三歲的小孩彎下腰就能把它給提拉出來,但那個白痴卻只是自己站在那裡,徒勞無益地緊拉那根繩子,並淌著口水,開始發出那同時既是不高興又是關心的,既讓他害怕又令他驚奇的嗚咽聲,這時斯諾普斯用他的腳趾把滑車給踢出來了。他們來到了桌子跟前,拉特利夫就站在旁邊——那乾草堆狀的來回搖動的腦袋,那對眼睛在某一瞬間、某一秒鐘曾經張開,被那張代表原始罪惡的戈耳工的面孔賜予了一瞥,那張面孔人無意要面對面去看,他腦袋裡的思想被一勞永逸地毀得一絲不剩,在一圈稀薄、柔軟、金色的鬍鬚中間,那張嘴巴淌著口水。「說你叫什麼名字。」斯諾普斯說道。那可憐的傢伙望著拉特利夫,不停地搖晃著腦袋,淌著口水,「說出來,」斯諾普斯說道,相當有耐心,「你的名字。」
「這麼說你們想我了,」他說道,「我還以為你們這些傢伙在法國人灣到現在有了許多新居民,你們不會去想那十來個縫紉機代理https://read•99csw.com商了。弗萊姆·斯諾普斯帶來約見的親戚有多少個?又有兩個,還是只有三個?」
「聽著,」那男人說道,「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而且我也不在乎。但是你不可能像我愚弄你那樣愚弄我。如果你不願意要弗萊姆將給予兌付的那第一張期票,你可以不拿。而且如果你不擔心那張期票的話,為什麼你會擔心這一張,數額較小、作為那同一台機器定金的期票?根據法律,這張期票的兌付兩年前就能收取。你拿著這些期票去他那邊。你只需把它們遞給他,然後你給他帶我的一個口信兒。說『一個依然在掘土來維持生計的表兄,給另一個從掘土營生中跳出來並擁有一群牲畜及一個乾草牲口棚的表兄帶個信兒。』就這樣對他說就行了。在到那兒去的路上,你最好不停地這樣對自己說,這樣你肯定就不會忘了怎麼說。」
「那取決於你所說的晚是什麼?」瓦爾納簡短地說道。他在店夥計後面繼續走著。
「我明白了,」拉特利夫再次說道,「好像是從那時起發生在那塊地上的事讓他生氣。要麼好像就是威爾叔叔把地租給的人讓他惱怒。這麼說弗萊姆還有更多的親戚。只不過這裏的這個親戚是個不同類型的斯諾普斯。就像棉口蛇是一種不同種類的蛇一樣。」所以這不是這個人最後一次給他的親戚找麻煩,他想道。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只是相當愉快、隨和、讓人猜不透地說道:「我不知道威爾叔叔和他的合伙人現在會在什麼地方。我像你們大夥一樣還沒有聽人說那路挺好走。」
「我要是你,我就去吃飯,然後就去那地方,買我的羊。」布克賴特說道。
「艾克·荷-莫普。」隨後他開始大笑起來,儘管幾乎是在同時他就停止了大笑,而拉特利夫知道,他從來沒有大笑過,大笑、嗚咽,已經在那可憐的傢伙的控制能力之外了,那聲音一直往前跑,在他後面拖拽著的聲音,猶如某種在哥薩克節日上賓士的馬蹄后依然活著的東西,圓圓的嘴巴上面的眼睛一動不動,什麼也看不到。
「我知道了,」拉特利夫說道,「艾薩克·斯諾普斯。你說他二十一歲了?」
「不要放棄,」她說道,「那個以他自己的名義擁有一百頭牲畜、一個牲口棚和餵養那些牲畜的牧場的男人不會這麼做。」那男人轉過身,朝她走過去。她轉過身來,開始衝著他尖聲喊叫。兩個孩子從她的裙子後面悄悄地望著拉特利夫,彷彿他們聽不見,或者彷彿他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之中,那個世界遠離那個女人在其中尖叫的世界,他們的樣子就像兩條狗。「要是你能否認你就否認好啦!」她沖那男人叫喊道,「他會讓你就在這兒爛掉、死掉,而且為此高興的,而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為你自己的親戚感到那麼自豪,因為他在一家店裡幹活兒,整天戴著一個領結!問他要,甚至是要他給你一袋面,看看你能得到什麼。問他要!也許有一天他會給你一個他的舊領結,這樣你就能也穿得像個斯諾普斯了!」那男人從容地向她走過來。他甚至沒有再說話。他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個兒頭較小,他從容地朝她走過來,帶著一種古怪的、十足偏斜的、幾乎是恭敬的架勢,直到她讓步,迅速地轉過身去,朝著房子走回去了。在她面前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依然在扭過臉來望著拉特利夫。那個男人走近四輪馬車。
「我會帶給他的,」小約翰太太說道,「要是口信兒不太長,我會記住的。」
「一個牧羊人。你從來沒聽說過一個牧羊人。因為這個鄉村裡不會有一個人想到牧羊人的。當牧羊人是北方佬的事。這個想做牧羊人的人是在很遠的地方,在馬薩諸塞或波士頓,或是俄亥俄州那邊,他一路直接來到了密西西比州,手裡緊抓著鼓起的美鈔,為自己買下兩千英畝有坡地水道和碧綠青草的好地,位於傑弗生以西大約十五英裡外的一個邊兒上,圍著地建一個足有十英尺高的防水圍欄,正做著準備,就要開始發財,這時他的羊短缺了。」
「當然是了。」拉特利夫說道,依舊相當高興,讓人猜不透。他從四輪馬車上下來,把馬車拴在一根走廊的柱子上,登上台階,站在那四個在走廊上四處坐著和蹲著的男人中間。「我要說,只是並不完全是那樣。我寧願說,名叫斯諾普斯的夥計們不買其他種類的東西。」接著,他聽到馬的聲音,他轉過頭,看到了馬,它快速地奔跑過來,那隻良種獵犬輕鬆而強健地在它邊上跑著,這時豪斯頓讓馬停下,他已經從馬上下來了,把鬆開了的韁繩套在馬的頭上,像兩個騎士那樣,登上台階,在一根柱子前面停下,明克·斯諾普斯靠著它蹲在那裡。
店鋪和鐵匠鋪剛好相對,兩者之間僅有一路之隔。店鋪的走廊上已經有幾個男人了,他們注視著豪斯頓,他牽著那匹馬走了,在他身後跟著的是那頭巨大的獵犬,它的樣子安靜,威嚴。他們甚至不必越過馬路去看那兩個陌生人中的一個,因為眼下那個個兒頭較小、年齡較大的人穿過馬路,到店鋪來了,他穿的衣服依然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彷彿有一天它們會從他身上掉下來一樣。他長著一張巧言善辯、向里擠壓收縮的臉,明亮的眼睛飛快地轉動著。他登上台階,已經在向他們打招呼了。他依然在說著話,他走進店鋪里,嘴裏滔滔不絕,聲尖語快,說出來的話毫無意義,像是某個人在人跡罕見的山洞里在對自己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他又出來了,嘴裏依然在說著:「噢,先生們,舊的去了,新的來了。競爭是經商的生命,雖然一根鏈子並不比其最細的連接處更結實,但我認為,你們會發現那邊的年輕人不是個脆弱的人,必須依賴他曾經抓住的稻草。鋪子是老的,架子是老的,只不過裏面的掃帚是把新的,也許你不能教老人學會新手藝,但你卻能教會樂意嘗試的年輕新手學會任何東西。只是要給他時間,付出一點兒努力到時就會大有收益。好的,好的,全是快樂,沒有勞作,就像人所說的,刀磨得太快會傷了自己,我祝你們早晨愉快,先生們。」他往前走去,登上了那輛輕便馬車,嘴裏依然在說著,他時而對那個男人說話,時而對著那匹瘦馬說話,所有的話一口氣說出,沒有任何停頓,顯示不出他在對聽眾說話時是在對誰說的。他趕著馬車走了,走廊上的男人望著他的背影,臉上木無表情。那一天,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越過馬路,走到鐵匠鋪,來看那第二個陌生人——他有張沉靜、表情木然、寬大的臉,有著彷彿純粹是一種後來想到才加上了濃密頭髮的腦殼,那頭髮像未受損害的地毯的花邊兒。一個男人帶來了一輛斜撐桿斷裂的馬車。那個新鐵匠竟然給修好了,儘管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他不急不慢地在乾著,但他卻像是在夢境中一樣,那真正在他體內活著的生命顯然在別的地方發揮著作用,他對手中正在乾的活兒一點兒也不在意,甚至對他將要掙到的錢也沒有興趣;他在忙著,不停地動著,彷彿沒有任何進展,儘管活兒終於還是幹完了。那天下午,特蘭布爾,那個老鐵匠,露面了。無論如何,直到當天夜裡,特蘭布爾肯定依然相信,他自己還在那個鐵匠的位置上。但是,如果他們留在鋪子周圍,等著看在他到達的時候會有什麼事發生,那他們會失望的。他和太太一起,趕著裝滿家中用品的馬車,穿過村子。要是他曾經向他的老鐵匠鋪的方向看的話,那也沒有一個人看到——他是個老男人,身體依然健壯,脾氣不好,能力很強,甚至就在昨天以前,他都不會招來好奇的目光。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是,我不會想到的,」瓦爾納說道,「但是,你要羊幹什麼,再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
那些注意著店夥計的人現在發現,他不只是幹了樁把一個鐵匠攆走的小事,而且篡奪了一個繼承人的權利。在第二個收穫的時季,那店夥計不僅控制著軋花房的天平,而且當瓦爾納與其佃戶與債權人之間一年一度的結賬時間到來時,瓦爾納本人甚至都不在場。是斯諾普斯在乾著瓦爾納甚至從來不允許他兒子乾的事情——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賣莊稼收成的現金和賬本放在面前,他把賬目算好,將支出計入,並按比例給每個租種戶發他那份現有的錢,在他一開始進入店裡的時候,他們中間的一兩人對他計算的數字提出質疑,也許是按規矩,那店夥計甚至就不去聽,他穿著髒兮兮的白襯衣,戴著小領結,不停地嚼著煙草,眯著那沒有光澤的、一動不動的眼睛,他們從來都不知道那雙眼睛是否在看他們,他只是等待著,直到他們說完,停下來;然後,他一句話也不說,拿出鉛筆和紙,向他們證明,他們弄錯了。現在,那個悠閑自在地往店裡來,向店夥計發出指示和命令,並讓他一人按他的指示奉命去做的人,不再是喬迪·瓦爾納了;會到店裡來的是原來的那個店夥計,他登上台階,晃著腦袋向走廊上的人們打招呼,完全就像威爾·瓦爾納本人的樣子,他走進店裡,即刻他的聲音就從那裡面傳出來,他用簡單明了的話解答令那男人感到極度不安的困惑,那男人曾經是他的僱主,而他依然彷彿不完全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隨後斯諾普斯將離開,當天就不再能看到了,因為現在威爾·瓦爾納的老肥白馬需要一個伴兒。它是菊花紅棕馬,喬迪過去騎的那匹馬,白馬和紅棕馬現在並排都拴在同一個圍欄上,與此同時,瓦爾納和斯諾普斯仔細地望著棉花地、玉米地、牲畜群或是土地的邊界,瓦爾納像蟋蟀一樣歡悅,像稅收人一樣精明而不通融,他悠閑又忙活,粗野幽默又尖刻;斯諾普斯不停地嚼著煙草,他的手插在那樣子不體面的、垂囊狀的灰褲子的口袋裡,不時地把他那預期吐的、像子彈一樣的、巧克力色的唾沫珠子吐出去。一天上午,他來到村子里,拎著一個嶄新的草編箱子。那天傍晚,他拎著箱子去了瓦爾納的家。一個月以後,瓦爾納買了一輛嶄新的敞篷輕便馬車,配有鮮明的紅色車輪和飾有流蘇的陽傘頂篷。那匹肥白馬和那匹高大的菊花紅棕馬佩戴著嶄新的飾有銅扣的挽具,車輪閃動著銀珠色和看不見輻條的光暈,馬車整天在鄉間偏僻的道路和小徑上奔跑,與此同時,瓦爾納和斯諾普斯在那始終不斷、無法阻擋的行程的閃電般的光芒中,肩並肩古怪而驚人地坐在一起,在他們下面是盪起的雲霧狀的微塵。在那同一個夏天的一個下午,拉特利夫再次驅車來到店鋪。在走廊上他看到了一張臉,他一時間沒能認出來是誰,因為他以前只見過那張臉一次,而且那是兩年以前了,不過差不多隻過了片刻,他便立即說道,「你好。縫紉機還是很好用吧?」他坐在那兒,望著那張樣子可怕的、倔強的、有著一道眉毛的臉,面孔上帶著相當愉快而絕對讓人摸不透的表情,心裏想著是狐狸?貓?噢,對了,是水貂
「還有那個賒賬的事。」另一個說道——這是個細長的男人,他額頭突出,腦袋上的頭髮柔軟稀疏,眼睛近視,沒有神采,他名叫奎克,開了一家鋸木廠。他講述了賒賬一事:他們如何即刻就發現了那店夥計不想讓任何人為任何貨物賒賬。他最後直截了當地拒絕讓一個男人再賒賬,在最近的十五年裡,這男人進進出出,每年至少要有一次賒賬的事,還有那天下午,威爾·瓦爾納本人如何騎著那匹肚子咕嚕作響的老肥白馬飛奔而來,暴怒地衝進店,大聲喊叫道:「你認為這店到底是誰的,啊?」他的聲音很大,從路對面鐵匠鋪里都能聽得到。
「我不太明白那圍欄是怎麼回事。我猜是斯諾普斯的小畜生在豪斯頓的田地里。」
「那就是說,豪斯頓欠威爾·瓦爾納的錢,」第二個人說道,「他在說的就是在那塊地上建圍欄。」
後來,終於在星期五的下午,威爾·瓦爾納本人出現了。也許拉特利夫和他的同伴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無疑指望會有什麼事要在這裏宣布的人不是拉特利夫,而是其他的人。所以,很有可能,只有拉特利夫一人並不感到驚奇,因為所要宣布的與他們可能希望的剛好相反;不是店夥計此刻終於發現了他在為誰工作,而是威爾·瓦爾納發現誰在為他工作。他騎著那匹老肥白馬前來。一個蹲在台階最上面的年輕男人站了起來,走下台階,接過韁繩,把馬拴上,瓦爾納從馬上下來,登上台階,對他們恭敬的低聲問候愉快地做出回應,他提著拉特利夫的名字說:「見鬼,你還不回去幹活兒?」他們中間又有兩個人從用刀刻成的木凳子上站起來,騰出位置。但瓦爾納沒有馬上走近木凳。相反,他在敞開的門前面停下,以幾乎與那些人同樣的架勢,探著身子,他把脖子向前伸出去一點,像火雞一樣,往店鋪裏面望著,不過只是望了片刻,因為幾乎是在同時,他大聲說起話來:「那兒的那個人。你叫什麼名字?弗萊姆。給我拿一塊我的口嚼煙草塊。喬迪領你到他存放煙草塊的地方。」他過來了,走向那群人,兩個為他騰出用刀刻制的木凳子的人,他坐了下來,取出刀子,用他那愉快的、慢聲慢氣的、主教般的嗓音,開始講他的吸煙車的故事,這時店夥計(拉特利夫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腳步聲響)在他胳膊肘旁邊出現了,拿著煙草,瓦爾納依然在講著,他拿起煙草塊,切下適合口嚼的一塊,用拇指把刀子合上,把腿伸直,以便把刀子放進口袋裡,此刻,他停止了講述,並抬起頭緊盯著上面看。那店夥計依然站在他的胳膊肘旁邊。「喂?」瓦爾納問道,「怎麼了?」
布克賴特坐著,手裡拿著那塊楔形的餡餅,放在嘴前邊。他轉過身來,一張暴怒的發黑的臉對著拉特利夫。「上個星期,我在奎克的鋸木廠,坐在鋸末堆上。他的伙夫和另一個黑鬼正在往鍋爐里鏟碎木頭塊兒,用它們燒火,他們在說著話,那伙夫想要借一些錢,說是奎克不會借給他的。『你找店裡的斯諾普斯先生,』那個黑鬼說道,『他會借錢給你的,兩年以前他借給了我五美元,而我所做的是,每個星期六晚上,我到店裡去,付給他一毛錢。他甚至沒有提過那五美元的事。』」隨後,他轉過頭,咬了一小口餡餅,吃了那塊餡餅的少半塊。拉特利夫望著他,臉上帶著一種隱約可見的揶揄的表情,那樣子幾乎是在微笑。
拉特利夫沒有從四輪馬車裡下來。「這麼說他騙了我。」他說道。
「那是我起來的時候,」拉特利夫說道,「不然我現在還在那兒躺著。」他走進店裡,店的前面是空的,但他沒有停頓下來,以有足夠的時間讓他眼睛的瞳孔適應昏暗不清的環境,他可能指望會適應的。他繼續向前,走到櫃檯那兒,愉快地說道:「你好,喬迪。你好,弗萊姆。不用麻煩,我自己來吧。」瓦爾納,站在桌子旁邊,抬頭望著,那店夥計坐在桌子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