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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櫻的香氣 1

美人櫻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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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先生,」我說道,「給我的夥伴換一匹馬,他會想同我一起回去的。」
「謝謝您,先生,」我說道,「不過用不著。我去牽我的馬時,會在馬房再給他找到一匹馬的。」這對我是合適的,因為甚至就在我說完話之前我就知道,說這話也沒有必要,林戈在進入學院之前會在馬房逗留並留心此事的,他的新馬和我的牝馬都會給備好鞍子並在側面的柵欄等著,而且我們根本用不著穿過奧克斯福。盧什要是來找我就不會想到這一點,他會徑直來到學院,到威爾金斯教授家裡,把消息告訴他然後坐著,往下就由我來負責了。但林戈不會這樣。
「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我說道,「我不知道得處理多少事情。」是的,我甚至對她也說了謊;自打他猛地一推把那扇門撞在門墊上起,一分鐘之內我就開始意識到了,意識到那我仍無尺度予以衡量的事物,唯一的例外倒是那件事物,它不考慮我本人,不考慮我的成長和背景(或者也許是由於我的成長和背景),而系由我事先已知道自己要成為的事物同時又懼怕該事物的考驗那種狀態所構成;我記得她的雙手仍置於我肩上時我的念頭:起碼這會給我一個機會看我是否我自以為的那個人或者是否我只是希望成為那個人看我是否要做我自以為是正確的事情或者是否我只是希望能如此
「務必用我的馬——威爾金斯太太的馬。」他叫道。他的腔調沒有什麼不同,但他的確是喊叫出來的,我猜想我們都同時意識到這是滑稽的——一匹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位老處|女音樂教師般的四肢短、腰身粗的牝馬,威爾金斯太太是用它來拉柳條車身的馬車的——這對我倒挺合適,就好像被澆上一桶涼水會對我合適一樣。
果不出我所料,林戈已在邊門處給兩匹馬備好了鞍子——那匹新換的馬是他本人用的,還有爸爸三年前送給我的那匹牝馬,這樣不管是哪一天,有兩分鐘的時間就能跑一英里,要是整天騎行的話,那每八分鐘就能走一英里。他已經翻鞍上了馬,這時我意識到,威爾金斯教授想做的事情就是與我握手。我們握了手,我知道他相信他所觸到的肉體也許明天晚上就不會活著了,有那麼一剎那我想到,我要是告訴他我的打算那會怎樣,因為我們已經談論過了,如果《聖經》里確實言之有物,為上帝尤其選出來以使其不朽的那些上帝的盲目而又困惑的子孫帶來希望和和平,那麼那事物就必須是你不可殺人,因為也許他甚至相信他已這樣教導於我,不過他並未這樣做,誰也沒有這樣教導過我,甚至我本人也並未這樣教導過他人,因為它不僅是被學習到的。但我並沒有告訴他,他年事已高,不可強求,甚至不可在原則上對這樣一種決定視而不見,他年事已高,不必面對著流血、成長和背景而堅持原則,不可好像由一個響馬從暗處出來,突如其來出現在他的面前並叫他交出買路錢:只有年輕人才能這樣做——要年輕得足以能使他的青春給他提供免費,作為怯懦的一種理由(並非借口)read.99csw.com
我本應該就明白的,我本應有所準備,或者也許我是有所準備,因為我記得,我是小心翼翼地合上書,甚至標上了記號,然後才站起身來的。他(威爾金斯教授)在做著什麼事情,忙手忙腳的;他遞給我的是我的帽子和大氅,我接了過來,雖說我並不需要大氅,除非即使那時我想到(儘管當時是十月份,但秋分並未到),雨季和冷天會在我再見到這間屋之前到達,因而如果我回這間屋的話,那無論如何也會用得上大氅的,我心裏想,「天哪,要是他昨天晚上這樣做,不敲門就把門推得撞在門墊上,那我就會在事情發生之前到達,在事情發生之時在場,不管處於什麼地點都在他身邊,不論他須跌倒躺在塵埃之中時是在什麼地方。」https://read.99csw.com
「是的。」我說道。我們策馬前行,時值十月份,仍有大量時間容美人櫻生長,雖說我須到了家才會意識到需要美人櫻;仍有大量時間容美人櫻從花園裡生長,詹尼姑媽在花園裡站在老喬比的身邊,戴著爸爸的一副舊的騎兵長手套,在安置得巧妙整齊的苗床當中磨磨蹭蹭地安放著散發著香氣的離奇古怪的舊名稱牌子,因為雖說時值十月份,雨季卻尚未到來,因而不能給最初的半暖半涼的印第安的夏夜帶來(或者說是留下)霜凍——對鵝來說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是又涼爽又空洞,可是由於有薁和檫木的刺鼻的塵土味又顯得陰沉——在我長大成人並進大學學習法律之前,在這種夜晚我就和林戈打著燈籠,帶著斧子和麻袋,領著六隻狗(一隻狗是跟蹤追擊用的,另外五隻僅是讓它們叫,吠出音樂來)在牧場獵取負鼠,那天下午我們就是在牧場里躲藏著頭一次看見那個騎著毛色鮮艷的馬的北佬,而現在你則在牧場里最後一年聽得見火車的汽笛聲,火車已有好久不屬於雷德蒙先生了,而且在某一瞬間,在那天上午的某一秒爸爸把火車連同煙斗一起放棄了,林戈說當時他正吸著煙斗,他倒下時煙斗也從他手中滑脫了。我們騎馬前行,朝那棟房子奔去,他現在當躺在客廳里,穿著軍服(也佩帶著軍刀),德魯西拉正在枝形吊燈的一片節日般奪目光輝下等著我,穿著黃色的舞會服,頭髮上插著美人櫻的枝芽,拿著兩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我雖說全無預感,卻也能看得見,我看得見她,待在正式為葬禮而安排的講求形式、燈火輝煌的房間里,身材不高,不像女人那樣纖弱,而是像個青年,像個男孩,一動也不動,穿著黃色的舞會服,面部表情平靜,幾乎是昏昏沉沉,頭飾又簡單又嚴正,取得平衡的美人櫻枝條掛在兩耳的上方,兩隻胳臂在肘部彎曲,雙手像肩膀一樣高,兩把完全一樣的決鬥用手槍掛在肩上,而不是握在手中,一邊一支:酷似從事一種簡明而又講求形式的暴力的希臘雙耳酒罐女祭司)read•99csw•com
我們進了廚房,威爾金斯教授仍在我身旁或身後的某個地方,仍然以十來種不同的方式提出要送給我手槍和馬匹。林戈在等著,我記得當時我想,不論我們倆當中誰會出什麼事情,我都永遠也不會對他而言成為沙多里斯。他也二十四歲了,但從某種意義上講,自從那天我們把格魯比的屍體釘在舊棉花打包機那兒的門上起,他的變化甚至比我還要小。也許這是因為他成長得比我快,那年夏天他和外婆與北佬進行騾子交易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使得自那之後大部分變化須由我來產生,以便與他並駕齊驅。他正靜靜地坐在未生火的爐子旁的一把椅子上,也是形容憔悴,他已騎馬走了四十英里(他曾哭過一次,或者是在傑弗生,或者是在馬路上什麼地方獨自一人的時候,現在塵土已經在他臉上的淚痕處乾結成板塊),還要再騎行四十英里可又硬是不吃飯,抬起頭來看著我,雙眼微紅,疲憊不堪(或者也許不僅僅是疲憊不堪,因而我永遠也不能與他並駕齊驅),然後一言不發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我隨後跟著,威爾金斯教授仍然提出要送我手槍和馬匹,不過話沒有說出來,仍然在想道(這我也能感覺出)死於刀下死於刀下
「我們可以伏擊他,」他說道,「就像那天我們對付格魯比那樣。但我猜想這不適宜於那身包著你跳舞的白皮。」
剛剛吃完晚飯,我剛剛在燈下把科克的著作展開在桌子上,這時聽見威爾金斯教授走在走廊里的腳步聲,接著腳步停下,他把手置於球形門把手上,而我本應該就明白的。人們說起預感來真是口舌伶俐,可是我一點預感都沒有。我聽見他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又聽見他在走廊里走近了,接著腳步聲消失了,因為雖說大學三年我一直住在他家裡,雖說他和威爾金斯太九-九-藏-書太在家裡稱我巴耶德,但他不會不敲門就進我的房間,我也不會不敲門就進入他的房間——或者她的房間。然後他把門猛地朝里推開,門撞在門墊上,他的那種姿態就像一個不屈不撓得幾近痛苦的青春聖殿終於傾倒時所產生的姿態一樣,他站著說道:「巴耶德,巴耶德,我的兒子,我親愛的兒子。」
「你的夥伴在樓下廚房裡。」他說道。若干年以後他才告訴我(是有人告訴我,那人一定是威爾金斯法官),林戈公然把廚師推搡到一邊,進了房子,徑直走進書房,他和威爾金斯太太正坐在那兒,林戈講話開門見山,邊說著轉過身就要走:「今天早晨他們槍殺了沙多里斯上校。告訴他我在廚房裡等著。」還沒等那兩個人移動身子時,他就離去了。「他騎馬跑了四十英里,可是什麼都不吃。」現在我們朝著門口走去——我曾在門口朝我的這一邊與我所熟知的事物生活了三年,我一定既相信又期待著我所熟悉的事物,然而我曾聽見門口的那一側傳來走近的腳步聲,卻又聽不見腳步里有些什麼。「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吧。」
因而我什麼也沒有說,我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也上了馬,接著和林戈動身了。現在我們無須穿過奧克斯福,因而不久(月亮呈扁鐮刀狀,就像靴子在濕沙上留下的後跟印)通往傑弗生的馬路就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條馬路我第一次是三年前與爸爸一起走過,又在過聖誕節的時候走過兩次,然後又在六月份和九月份走過,每個學期都是如此,既然獨自騎著牝馬,故而甚至不知這是和平時期;現在這一次或許最後一次我不會死去(這我知道),但也許從今以後我再也昂不起頭來了。馬匹按著能走下四十英里的步態走著,我的牝馬認識前面的漫長道路,林戈也騎著一匹好牲口,他也在馬房向希利亞德求情得到了一匹良馬。也許他的全神貫注的紅眼是透過淚水,穿過干泥的淚痕在看著我,但我寧可認為那淚水與當年使他能夠補充他與外婆的美軍箋頭供應的那種素養是一回事兒——read.99csw.com那是由於與白人長期過於密切的交往所獲得的某種荒謬絕倫的自信:他把一個白人稱為外婆,從我們誕生起他就與另一個白人睡在一起,直到爸爸把家又重建起來。我們說了兩句,然後就一語不發了:
他跟著我走出房間。對那個像難產的女人一樣的姍姍來遲的秋分來說,夜色是又敏感又緊張,從現在直到我和林戈騎馬進入濃郁的夜色這段時間,他都是或者就在我的身邊某個地方,或者緊跟在我的身後,我說不準到底是什麼方位,也不在乎是什麼方位。他儘力找出話語,以便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手槍也送給我。我幾乎能聽見他說:「啊,這個不幸的國家,還沒有從發高燒恢復上十年,可人們仍不得不自相殘殺,我們仍然必須用該隱之道還治該隱之身。」但是他實際上並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只是跟著我,在我身旁或者身後的某個地方,我們下了樓梯,走向威爾金斯太太在走廊的枝形吊燈下面等候的地方——她是一位頭髮灰白的瘦小女人,令我油然想起外婆,也許並非因為她長得像外婆,而是因為她認識外婆——一張仰起的焦慮而又靜止的臉在思考著,玩刀者必死於刀下,要是外婆也會這樣想的。我朝這張臉走去,必須走去,這並不是因為我是外婆的外孫,大學三年住在她家裡並且與在九年前幾乎是最後一場戰鬥中戰死的她的親生兒子的年齡相仿,而是因為我現在是沙多里斯。(沙多里斯:當威爾金斯教授打開我的房門時,事情終於發生一起,它一直是一種伴隨著的瞬間感覺)她並沒有給我馬匹和手槍,這並不是因為她不如威爾金斯教授愛我,而是因為她是個女人並因而比隨便哪個男人都明智得多,否則的話男人們就不會在明知被擊潰后又去打了兩年仗。她只是把手(一位小個子女子,不比外婆高大)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代我向德魯西拉和你的詹尼姑媽問好,能回來的時候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