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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部族 2

古老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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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孩子喊道。他將一直記得這情景——他如何轉身面對山姆,氣勢洶洶,因為一個男孩失去了機會、失去了幸運該有多麼憂傷。「為什麼?你沒聽見號角聲嗎?」
華爾特朝四面看了一會兒。「我知道的,」他說。「我還見到過你那隻鹿呢。星期一我來過這兒。他算不了什麼,僅僅是只一歲的小鹿。」
「咱們用不著狗的,」山姆說。「要是他聽不見狗在後面追,他會繞個圈子在太陽下山時回到這兒來睡覺的。」
於是他就設法走得慢一些。他有意要讓那令人昏眩地急馳的時光減速,在這速度里,他連見都沒見到的那公鹿正在行進,他覺得這急馳的時間必定正在使公鹿越跑越遠,越跑越遠,而且更加不可挽回地遠離他們,雖然現在並沒有狗群釘在他後面逼他快跑,雖然,按照山姆的看法,他現在一定已經兜完一圈,正朝著他們跑回來。他們繼續往前走;可能過了一個小時或是兩倍這點時間,也許還不到一半,孩子可說不上來。接著他們上了一道山脊。他從未到過此處,也看不出這是一道山脊。他只知道地勢微微升高,因為矮灌木稍稍變稀了,地面不明顯地朝一道密密的蘆葦牆傾斜。山姆停住了腳步。「就是這兒,」他說。他對華爾特與布恩說:「順著這道山脊走下去,你們會到達兩個交叉路口。你們會見到足跡。如果他穿過,必定是走那三條小路里的一條。」
「你們都傻站在這兒,那就沒人去打他了,」山姆安靜地說。
「放狗呀!」布恩喊道。「放狗呀!這鹿要是頭上有個鼓包的話,那他會長出十四個角叉來的!就伏在路邊那番木瓜樹叢里!要是我知道他在那兒,我用小刀就能把他的喉管割斷的!」
布恩朝華爾特瞪眼。「如果你不想開槍打他,就走開好了,」他說。「到一邊獃著去。老天爺啊,我——」read.99csw.com
「我很高興事情現在開始了,」他悄沒聲地說。他說話時哪兒都不動;光是讓他的嘴唇為結尾的那幾個詞兒做出所需要的口形:「等我舉起槍來事情就會結束——」
「噢咧,酋長,」山姆說。「爺爺。」
他們來到華爾特附近時,他正背對他們站著,身子不動,幾乎像是在沉思,眼睛朝自己腳下盯看。他壓根兒沒把眼光抬起來。
這時布恩在小路拐彎處的另一邊吼叫起來,大伙兒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停下的大車裡,華爾特與那孩子已經伸手去拿槍了,這時布恩用帽子驅策騾子飛速跑回來,衝著他們吼叫,臉色既激動又顯得大惑不解。接著別的騎者也都驅策坐騎從拐彎處跑回來。
他也將一直記得山姆是怎樣站立的。山姆一直沒有動。他身材不高,其實該算是粗壯寬闊的,而孩子這一年多個頭竄得很快,兩人身高已相差無幾了,然而山姆仍然越過孩子的頭頂向山脊上號角響起的地方望去,孩子明白山姆簡直沒有看到他;明白山姆知道孩子仍然在自己身邊,不過他沒有看到這孩子。接下去孩子看見那隻公鹿了。它正從山脊上下來,彷彿就是從與自己的死息息相關的號角聲里走出來的。它沒在奔跑,它正在走,巨大,不慌不忙,側斜著它的頭,好讓角叉能穿過低矮的灌木叢,而這孩子站著,山姆此刻在他身旁而不是像往常那樣站在他的後面,孩子的槍仍然一半瞄準著,一隻擊錘仍然扳起著。
因此那個時刻就這樣來到了。他扣動扳機,接著山姆用熱血在他臉上作標誌,這血是他使之濺流的,於是他不再是小孩而成了一個獵人,一個大人。那是最後一天的事。他們那天下午拔了營,接著便離去,他表親、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和布恩騎馬,華爾特·艾威爾、那兩個黑人還有他和山姆坐大車,車上放著他的獸皮與鹿角。大車裡可能還有(也的確有)別的戰利品。可是對他來說它們並不存在,正如他只覺得他跟山姆·法澤斯實際上仍然像早上那樣是單獨在一起的一樣。大車迂迴、顛簸地往前移動,兩邊是緩慢而不斷地往後退去但卻是永遠存在的林牆,在牆的後面與上面,大荒野在注視著他們離去,它如今已不那麼飽含敵意,也永遠不會再含敵意了,因為公鹿仍然在跳而且永遠在跳,那搖搖晃晃的槍桿逐漸變穩而且終於永遠穩定,然後是轟的一聲,但公鹿仍然從他永生的瞬間躍出,永遠不死;——大車顛簸、跳躍著往前行進,那一瞬間,公鹿、射擊、山姆·法澤斯與他本人還有山姆用來給他作標誌的血,使他永遠與荒野結成一體,而自從山姆說他做得很好以來,這荒野就接受了他,這時山姆突然勒住馬韁,讓大車停下,他們全都聽到了一隻鹿從隱藏處衝出的那絕對不會弄錯的、令人難忘的聲音。https://read.99csw.com
「你看怎麼樣,山姆?」德·斯班少校說。「狗能把他攆回來嗎?」
「難道他這麼近嗎?」孩子悄沒聲地說。「你以為——」
「別出聲,」山姆說。於是孩子就不說話了。可是他無法止住那顫抖。他也沒有去試,因為他知道自己需要鎮定的時候這顫抖自會停下來的——山姆不是已經使他聖化而且使他不再軟弱並內疚了嗎?——但並不不再愛與憐憫,對所有活著、奔跑著,接著在一秒鐘之內在活得最輝煌、跑得最歡的關頭停止生命的一切生物的愛與憐憫,而是不再軟弱並內疚。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呼吸得很深,很靜,也很穩。如果那天太陽露面的話,現在快該下山了;一種什麼東西在逐漸變濃,加深,他原以為是那灰濛濛的、一成不變的光線,後來才突然理會變濃加深的是他自己的呼吸、他的https://read.99csw.com心臟、他的血液——是某種東西,所有的東西,事實上山姆·法澤斯給他作上標誌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獵人的身份,而是用如今輪到山姆來擁有的他那已消失、被遺忘的部族的某種東西。此刻他停住了呼吸;只有他的心臟、他的血液在動,而在緊接著的寂靜里,大荒野也停住了呼吸,傾斜著,從上面向他傴下身子,屏住了呼吸,巨大無比、公正無私,正在等待著。接著他的顫抖也止住了,這是不出他之所料的,於是他把槍上兩個挺沉的擊錘往後扳。
「山姆說得對,」華爾特說。他走動起來,把他那陳舊的銀色槍管頭朝下拿著繼續往前走。「再往前走一點兒,再安靜一點兒。五英里之內霍根貝克還是能及得到的,即使我們當時不在下風頭。」他們往前走了。孩子仍能聽到布恩的說話聲,雖然那話聲很快也停下來了。接著,他與山姆又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小叢灌木當中,背靠一棵大柳櫟樹,又是面前什麼都沒有。灰濛濛的光線下只有那咄咄逼人的、陰森森的孤寂,只有那終日未歇的淅瀝冷雨的喃喃低語。那大荒野彷彿方才是專門等他們找好位置安定下來似的,這時恢復了自己的呼吸。它彷彿向內里傾斜,籠罩在他們之上,在孩子本人、山姆、華爾特和布恩各自所呆的潛伏處之上,是那麼的巨大、專註、公正無私與無所不知,那頭公鹿在它懷裡某處走動著,這時還不在奔跑,因為沒有誰在追逐他,還沒有受驚,也始終不顯得猙獰可怖,而僅僅是也很警覺,正如他們都很警覺一樣,也許已經在往迴繞,也許離這兒相當近了,也許也同樣意識到那古老的、永遠不死的仲裁者的眼睛的存在。因為孩子那時僅僅十二歲,而那天早上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事:在不到一秒鐘里他再也不像昨天那樣是個小孩了。也許這件事不至於造成區別,也許即使是一個城裡長大的人,更不用說一個小孩,也不可能理解這件事;也許只有一個鄉間長大的人才懂得愛自己使之流血的生九九藏書命。他又開始顫抖了。
山姆也是一動不動。「別出聲,」他說。
「那好,」德·斯班少校說。「你們哥們幾個騎馬。我們坐大車朝前到大路上去,在那兒等候。」他和康普生將軍與麥卡斯林爬上大車,而布恩、華爾特、山姆與孩子上了馬,拐回去,走出小路。山姆領著他們走了有一個小時,穿行在下午灰濛濛的、沒有特點的光線里,這光與拂曉時分的沒有多大區別,不經過什麼層次就會轉成黑暗。這時,山姆讓大家停下。
「上這兒來,山姆,」他靜靜地說。等他們來到他的身邊,他仍然不把眼光抬起來,正站在一隻有單枝鹿角的小鹿的上方,在春天那還是只不滿一歲的鹿崽子呢。「他那麼小,我幾乎想放他過去,」華爾特說。「可是你們倒看看他走出來的腳印。都快跟一頭母牛的一般大了。要是除了他躺倒處之外還有更多條腳印,我准要堅持說另外還有隻我見都沒見到的公鹿呢。」
「那我看到的肯定是只兔子,」華爾特說。「我一直聽說你上一年級前兩年就已經輟學了。」
「我想就是這麼回事了,」他說。「華爾特打中了他。」他自己也不覺得已把槍稍稍抬起。他重新把槍放低,並把擊錘中的一隻放平,已經在從灌木叢里走出來,這時山姆說話了。
「等著。」
「說不定正因為這個他才跑的呢,」華爾特說。「他看見你手裡從來不拿槍。」他已經拿著步槍下了大車。緊跟著那孩子也拿著自己的槍下了車,別的騎者來近了,布恩就好歹從他的騾子上爬了下來,伸手在大車的行李當中亂抓亂摸,嘴裏仍然在叫,「放狗呀!放狗呀!」孩子也覺得他們簡直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決定該幹什麼——那些老人哪,在他們身上血已變冷,流得慢了,在他們與孩子本人之間隔著好多歲月,這就使他們的血變成一種不同質地的更冷的東西,是與他身上甚至布恩與華爾特身上的都不同的。
接著事情過去了。事情過去了。那孤寂還未恢復呼吸呢;它僅僅是不再盯著他而是去看別處了,甚至轉過身去把背對著他,順著山脊朝另一個地點望去,於是這孩子就跟親眼看見的一樣,知道那隻公鹿來到了蘆葦叢的邊上,或是看見了他們或是聞到了他們的氣味,便退回到蘆葦里去了。可是那孤寂並沒有恢復呼吸。它這時應該把氣再吐出來,可是並沒有。它仍然面朝那邊,在注視著,看著方才它在看的東西,那東西不在這兒,不在他與山姆站著的地方;他身子僵僵的,自己也止住了呼吸,思量著,心裏在喊不!不!已經知道太晚了,以兩三年前那種舊的絕望心情想道:我永遠也攤不上開一槍了。接著他聽見了——華爾特·艾威爾那支彈無虛發的步槍的乾巴巴、單獨的一下響聲。然後是順著山脊傳來的柔和的號角聲,於是他心中的某種東西破滅了,這時他知道他從來也沒有指望過由自己來開這一槍。https://read.99csw•com
「一隻小鹿?」布恩說。他走路走得在急促地喘氣。他的臉仍然顯得有點激動。「要是說我方才見到的是只小鹿,那你不如說我還在念幼兒園呢。」
「這就夠遠的了,」他說。「他會從上風向走來,他不想聞到騾子的氣味。」他們把坐騎拴在一處樹叢上。這時山姆帶領他們步行,這裏沒有小路,他們在沒有特點的下午光線里穿行,孩子緊跟在他的後面,另外兩個則緊緊跟在孩子腳后,至少那孩子以為正是這樣。其實他們並沒有這樣。山姆有兩次稍微扭回頭來,越過自己的肩膀對他說,一邊仍然在走:「你們來得及的。我們會趕在他頭裡先到那兒的。」
這時候它看見他們了。不過它仍然沒開始奔跑。它僅僅停留了一瞬間,顯得比所有的人都高,看著他們;接著它的肌肉變活了,聚攏來了。它甚至也沒有改變自己的路線,沒有飛逃,甚至不是在奔跑,僅僅是以麋鹿走動時那種有翼似的、不費勁的優雅姿勢在他們前面走了過去,離他們還不到二十英尺,它頭抬得高高的,眼神並不倨驕也不傲慢,卻是全神貫注、十分激動而無所畏懼的,這時山姆正站在孩子旁邊,右臂舉得直直的,手掌向外,說的是孩子在鐵匠鋪聽他和喬·貝克交談而學會的那種語言,此時只聽得山脊上華爾特·艾威爾的號角還在吹響,在通知他們那兒打死了一隻公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