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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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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個小小孩那陣,當他還要等上三年然後是兩年最後還有一年才能成為一個正式獵人時,每年十一月,他總要瞧著大車裝載著獵狗、被褥、食物、獵槍和他表外甥麥卡斯林、譚尼的吉姆還有山姆·法澤斯(後來山姆乾脆搬到營地去長住了),出發到大窪地也就是大森林里去。在他看來,他們並不是去獵熊和鹿,而是去向那頭他們甚至無意射殺的大熊作一年一度的拜訪的。兩星期後他們便會回來,不帶回任何戰利品與獸皮。他也不指望他們會帶著這些東西回來。他甚至並不擔心哪一次大熊會和別的獸皮、獸頭一起讓大車帶回來。他甚至都不幻想在三年、兩年、一年後他參加打獵時打中大熊的說不定正好是他的那支槍。他相信只有當他在森林里學藝期滿、證明自己有資格當獵人時,才能獲准去辨認扭曲的趾印,而即使到了那時,在每年十一月的那兩個星期里,他也只能作為又一個第二流的獵人,和他的表外甥、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華爾特·艾威爾、布恩一起,和那些不敢對著大熊吠叫的獵狗與無法使大熊流血的步槍一起,去參加一年一度向這頑強的、不死的老熊表示敬意的莊嚴儀式。
「我……」那孩子說。「我沒見到……我根本沒想到……」
因為這次過了還有下一次,再有下一次,下一次。他才十歲呢。他像是覺得能夠看見他們,他們兩個,影影綽綽的,在混沌未開的什麼地方,時間就是從那裡誕生並且變成時間的:那隻擺脫了死亡的羈絆的老熊和他自己,而他也居然分享了老熊的一些靈氣。因為他現在認識到他在擠成一堆的獵狗身上聞到的是什麼,在自己的唾沫里嘗到的是什麼了,認識到害怕是怎麼一回事了,就像一個孩子,一個少年偶然面臨一個多情風流、為許多男人愛戀的女人,或者甚至是僅僅進入過她的寢室,於是對愛情、熱戀與肉體關係就有所了解一樣,這種男女風情作為人類代代相傳的本能存在於他的心裏,但還沒有成為他自己的親身體驗。這麼說我一定要見到他,他想,心裏不感到恐懼甚至也不抱什麼希望。我一定要正眼盯著他看。那是第二年夏天六月里的事了。為了慶祝德·斯班少校與康普生將軍的生日,他們又來到營地。雖然少校出生在九月,將軍比他差不多早三十年出生在隆冬,但是每年六月,這兩位再加上麥卡斯林、布恩和華爾特·艾威爾(從現在起又加上那孩子)都要到營地來過上兩個星期,來釣魚、開槍打松鼠和火雞,晚上還帶上狗去追逐浣熊與山貓。這就是說,讓布恩和幾個黑人(現在又加上這孩子)去釣魚、打松鼠、追逐浣熊和山貓,因為夠格的獵人,這不光指德·斯班少校和老康普生將軍(將軍這兩個星期里都坐在一張搖椅裏面對一口煮著布倫瑞克燉菜的大鐵鍋,一面攪動一面品嘗,還與阿許大叔爭論該怎樣燉最好,同時讓譚尼的吉姆往一隻長柄鐵皮勺子里斟威士忌,他就從勺子里喝酒),甚至也包括麥卡斯林與華爾特·艾威爾,他們雖然都還年輕,但是不屑於干那樣幼稚的事,情願用手槍打野火雞,彼此打賭,或是試試自己的槍法準不準。
十六歲了。他成為正式的獵人已經有六年了。六年來,獵人們所講的精彩的話,他都聽在耳里。他們講的是關於荒野、大森林的事,它們之大,之古老,是不見諸任何文件契約的——文件記錄了白人自以為買下了哪片土地的狂妄行為,也記錄了印第安人的膽大妄為,竟僭稱土地是自己的,有權可以出售;荒野與森林可比德·斯班少校與他僭稱為自己私產的那小塊土地大,雖然他明知道並不是自己的;荒野與森林也比老托馬斯·塞德潘老,德·斯班少校的地就是從他手裡搞來的,雖然塞德潘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荒野與森林甚至比老伊凱摩塔勃都要老,他是契卡索族的酋長,老塞德潘的地正是從他那裡弄來的,其實他也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獵人們還講關於人的事,不是白人、黑人或紅種人,而是關於人,獵人,他們有毅力,不怕吃苦,因而能夠忍耐,他們能屈能伸,掌握訣竅,因而能夠生存,獵人們還講關於狗、熊和鹿的事,這些動物混雜在一起,像浮雕似的出現在荒野的背景之前,它們生活在荒野里,受到荒野的驅策與支配,按照古老的毫不通融的規則(這些規則不知道什麼叫惋惜也不懂得寬容),進行著一場古老的永不止息的競爭;——是最了不起的活動,當時的那種吐露是妙不可言的,傾聽時的全神貫注更是美妙無比,講的人壓低了聲音,但很有分量,存心讓人回味,讓人追憶,並精確地講到那些具體的戰利品是怎麼得來的——那些折斷的槍啦、獸頭啦、獸皮啦——它們有的掛在鎮上公館的書房裡,有的張在種植園宅第的賬房間,還有的就掛在營地里(那才是最精彩的),這些獸肉還原封未動、熱氣騰騰的呢,殺死野獸的那些人就坐在壁爐中熊熊燃燒的圓木前,如果那裡正巧有房子和壁爐的話,否則就是坐在帳篷前冒煙的篝火旁。人群中少不了https://read.99csw.com有一瓶酒,因此,在艾薩克看來,心、腦、勇氣、計謀與速度的最緊張、最美好的一瞬間,都集中、凝聚在這棕色的液體里,那是不讓婦女、孩子與娃娃喝而只有獵人能喝的,他們喝的並非他們打死的野獸的血液,而是某種從狂野的不朽精神里提煉出來的濃縮物,他們有節制地甚至是畢恭畢敬地喝著,並不懷著異教徒飲酒時的那種卑劣的、毫無根據的希望:一杯酒下肚便能在計謀、膂力、速度上勝人一籌,而倒是通過乾杯向這些本領表示敬意。因此,在他看來,在這個十二月的早晨,事情由威士忌開始便不僅是自然的,而實際上是恰當的了。
他後來才明白,整個事情早在這次打獵之前就開始了。它在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了,他在那一天第一次用兩位數寫自己的年齡,他的表外甥麥卡斯林第一次帶他到打獵營地來,到大森林里來,讓他向荒野為自己爭取獵人的稱號與資格,假如他這方面有足夠的謙遜與毅力的話。當時,他雖然還未見到那隻巨大的老熊,但已經繼承了熊的精神,這隻熊被捕獸夾傷過一隻腳,方圓百里之內無人不知,像個活人似的享有具體的稱呼——有許許多多傳說,說它如何經常搗毀穀倉,把儲藏的玉米棒子偷走,說它如何把一整隻一整隻的豬娃、大豬,甚至牛犢拖到森林里去吞吃掉,如何搗毀陷阱,掀翻捕獸夾,把獵狗撕咬得血肉模糊,死於非命,還說獵槍和甚至步槍近距離照直了對它放,也如同小孩從竹筒里吹出來的豌豆,一點也不起作用——這是一連串在小艾克出生前即已開始的破壞與毀滅行動。在這些行動里,這毛茸茸、碩大無比的身形像一台火車頭,速度雖然不算快,卻是無情地、不可抗拒地、不慌不忙地徑自往前推進。在孩子見到大熊之前,腦海里就常常出現它的形象。大熊在他的夢裡蒙矇矓矓地出現,高高地聳立著,當時,孩子甚至都沒見過這片未經斧鉞的森林,在那裡,大熊留下了它歪扭的腳印,這頭毛糝糝、碩大無朋、眼睛血紅的大熊並不邪惡,僅僅是龐大而已,對於想用一通吠叫把它嚇住的獵犬來說,它是太大了,對於想用賓士把它拖垮的馬兒來說,它是太大了,對於人類和他們朝它打去的子彈來說,它是太大了;甚至對限制它的活動範圍的那一帶地方來說,它也是太大了。孩子似乎已經憑直覺領悟他的感官與理智還沒有掌握的情況:這荒野是註定要滅亡的,其邊緣正一小口一小口地不斷被人們用犁頭和斧子蠶食,他們害怕荒野,因為它是荒野,他們多得不可勝數,彼此間連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在那片土地上,這隻老熊卻享有盛名,在這荒野里飛跑的甚至都不是一隻會死的野獸,而是一個從已逝的古老年代里殘留下來的頑強不屈、無法征服的時代錯誤的產物,是舊時蠻荒生活的一個幻影、一個縮影與神化的典型。孱弱瘦小的人類對這古老的蠻荒生活又怕又恨,他們憤怒地圍上去對著森林又砍又刨,活像對著打瞌睡的大象的腳踝刺刺戳戳的小矮人;——這隻老熊,孤獨,頑強,形單影隻;沒有配偶,沒有兒女,也無所謂死亡——簡直就是喪失了老妻並比所有的兒子都活得長的老普里阿摩斯
那些狗比他們先回來,一起十隻,擠成一堆躲在廚房底下,他和山姆蹲下來注視著那個幽暗的角落,獵狗在那兒蜷伏著,一聲不吭,眼珠子轉來轉去,閃出光來,旋即又暗淡下去,它們不吱聲,卻散發出一股孩子還搞不清是什麼的騷臭味兒,這不像是狗的氣味,要強烈得多,而且不僅僅是牲畜的味兒,甚至也不僅僅是野獸的味兒。由於在尖利、痛苦的吠聲前面除了孤寂與荒野什麼都沒有,因此,當那第十一隻獵狗在下午三四點鐘回到營地時,當孩子與譚尼的吉姆抱住這條馴順的、依然在發抖的母狗,山姆用松節油與車軸潤滑油抹它的被撕裂的耳朵和抓傷的肩膀時,他們總覺得彎下身去用輕輕的一拍把這頭冒失的母狗懲治了一番的不是什麼活的東西,而是荒野本身。「就像是一個人,」山姆說。「跟人的做法一模一樣。完全是在硬撐,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因為它明知道自己不勇敢也不行,從一開始就知道遲早有一回必須顯示出自己的勇氣,否則就沒有臉面再說自己是一條狗,雖然它事先就知道這樣做後果會是什麼。」
他不知道山姆究竟是何時離開的。他只知道山姆不在了。隨後的三個早晨,他起床吃早飯時山姆都沒在等他。他獨自到守候的地點去;現在,沒人指點他也能找到那地方了,他堅守在這崗位上就像山姆教他的那樣。在第三個早晨,他又聽見狗的聲音了,它們又在有力、自由地奔跑著追蹤一道真正的臭跡了,他就像別人教他那樣地準備好了槍,卻聽見獵物嗖的一聲竄了過去,他還沒有準備好,還不配在兩星期這麼短的期間里就得到又一次機會,這兩個星期比起他已經以堅韌、謙遜的心情奉獻給荒野的漫長的一生無疑是太短了;他又聽見了槍聲,一下,那是華爾特·艾威爾那支步槍的單獨的清脆的一聲。這時他不僅能獨自找到他的崗位又能回到營房,而且,靠了表外甥給他的指南針居然還來到了華爾特所在的地方,只見華爾特正守候在那隻公鹿的身邊,一群獵狗忙著在爭食扔給它們的內臟,這時除了騎馬的德·斯班少校與譚尼的吉姆外,別的人都還沒趕到,連騎了那隻拉大車的獨眼騾的阿許大叔也還沒到,人們都說這騾子不怕血九九藏書腥味,連熊的血腥味也不怕。
這就是說,他的表外甥麥卡斯林和別人都以為他是在獵松鼠。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還以為山姆·法澤斯也是這樣想的呢。每天早上,他總是一吃罷早飯就離開營地。他現在有自己的槍了,一支新的後膛槍,是聖誕節得到的禮物;這支槍他以後還要用上近七十年,槍管、槍機要換上兩次,槍托換上一次,到後來,除了那塊刻有他和麥卡斯林的名字和1878某月某日等字樣的鑲銀的槍機護圈之外,其他都不是原配的了。他找到了小溪流旁的那棵樹,去年有一天早上他就在這裏守候過。他靠了指南針的幫助,從這地點向四面八方擴大搜索的範圍;他正在教自己成為一個比林中居民更優秀的獵手,雖然自己也不清楚正在這樣做。第三天,他甚至還找到了他初次見到熊跡處的那根被挖空的圓木。它如今幾乎已經完全變了形,正以令人難信的速度在複原,熱切得幾乎讓人看得見地在捨棄它的過渡形式,回歸到原本哺育這棵樹的大地中去。他現在是在夏季的樹林里巡邏,這裏綠得發黑,簡直可以說比十一月灰濛濛的死寂還要暗,在這兒即使是大晌午陽光也僅僅透過無風的枝葉斑斑駁駁地落在永遠沒完全晒乾過的土地上,地上有蛇在遊走——噬魚蛇、水蛇和響尾蛇,它們的顏色也是黑幽幽、斑斑點點的,不動的話孩子不見得每次能看得見;第一天,第二天,他回營地的時間越來越晚,越來越短,到了第三天,他在晦暗的暝色中經過那座圓木馬廄四周的小柵欄,山姆正在那兒安頓牲口過夜。「你找的辦法還不對頭,」山姆說。
「這我知道,」山姆說。「他是來觀察的。你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是嗎?」
「他很聰明,」山姆說。「太聰明了。」當山姆低下頭去看那條依偎在孩子大腿旁不斷輕輕顫抖的母狗時,孩子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種陰鬱與沉思的幽光。幾滴像晶亮的紅莓般的鮮血附著在母狗被抓破的肩部的傷口上。「太大了。咱們還沒找到一條合適的狗。也許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騎那隻騾的並不是阿許大叔。那是山姆,他回到了營地。山姆等他吃完了午飯,然後,他騎上了獨眼騾,山姆騎上和它配套拉大車的另一頭騾子,他們倆在沒有太陽、黑得很快的下午一連騎了三個多小時,不走小路,甚至連他能辨認出來的小徑也不走,最後來到一塊他從未見過的地方。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山姆讓他騎獨眼騾了,它不會因為聞到血腥味,野獸的血腥味而驚逃。可是另一匹,那匹沒有殘疾的,卻突然站住,打算轉身逃竄,就在這時,山姆翻身下地,拉緊韁繩,它還是亂掙亂扭,山姆不敢冒險硬往前拉,只能開口哄它朝前走,這時孩子正從乖乖站住的獨眼騾背上爬下來。這以後,他站在山姆身邊,置身在原始森林與冬日遲暮的濃重的幽黑晦冥之中,低下頭去,靜靜地察看那根有一道道爪痕、被掏空的朽爛的圓木,再看看旁邊的濕土地,上面留下了巨大、扭曲的兩隻腳趾的足印。現在他明白那天早晨他在樹林里那群獵狗的吠叫聲中聽到的是什麼了,明白他盯著廚房地板下面蜷縮在一起的狗群時聞到的是什麼了。這種東西在他身上也有,雖然不完全一樣,因為它們是野性未馴的畜生而他卻不是,但是差別是微乎其微的——那是一種急切的心情,消極被動的急切心情;也是一種自卑心理,感到自己在無比古老的森林面前是多麼脆弱無能,但是他與獵狗不同的是他並不猶豫,也不畏懼;他嘴裏突然變多的唾液中出現了一股黃銅般的味道,腦子或是胃裡猛的一陣刺痛的收縮,他也弄不清到底是什麼部位,反正這也關係不大;他只知道他第一次明白從他記事前就在他耳邊響起,就在他夢裡出現,因而也必定在他表外甥、德·斯班少校甚至老康普生將軍記事前就在他們耳邊與夢裡出現的那隻老熊,是一隻終久會死的動物,而他們每年十一月出發到營地來並不真的想把它殺死,這並不是因為它殺不死,而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們還不真的希望自己能殺死它。「咱們明天來干吧,」他說。
「是的,」山姆說,「只不過是一隻鹿。」
「咱們已經有十一條狗了,」他說。「星期一它們追了他一氣兒。」
這以後,有一天早晨,那是在第二個星期里,他又聽見狗叫了。這一回還不等山姆開口他就把那支太長、太重、像大人一樣高的槍照山姆教他的那樣準備好了,雖然他知道這一回狗和鹿離他比上次還遠,他幾乎都聽不見。而且這聲音也不像他過去聽到的任何一次獵狗追逐的聲音。這時,他發現山姆居然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他的身邊,但山姆曾教他最要緊的是扳好撞針后就在一個能看清各個方向的位置上站定,然後就再也別動。「那邊,」他說。「你聽。」孩子仔細諦聽,那不是狗群尚未明確找到臭跡時的那種響亮、有力的合唱,而是一陣亂七八糟的尖叫聲,比平時要高八度,裏面含有比猶豫不決甚至比怯懦可憐更強烈的色彩,當時他還捉摸不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感到獵狗不很果斷,行動甚至也不夠迅速,這陣尖叫聲過了好半晌才越出人的聽覺範圍,即便如此,仍然在空中留下那尖細的、幾乎像人類那樣歇斯底里的、凄慘的、憂傷得幾乎有人情味的回聲,只是這一次回聲前面什麼也沒有,沒感到有一隻正在飛遁的難以看清的煙色形體。他能聽見山姆在他肩上重重的呼吸聲。他看見老人吸氣時鼻孔的拱形曲線。
「你的意思是咱們明天試試,」山姆說。「咱們還沒有找到一條狗呢。」
他盼望已久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這天,他和他的表外甥,還有德·斯班少校和康普生將軍坐在一輛四輪馬車裡,透過在徐徐降落的一陣十一月的接近冰點的濛濛細雨,見到了這荒野,他後來覺得,他所見到的情景總是這副雨蒙蒙的模樣,至少在他記憶中是這樣——歲暮的一個正在消逝的黃昏,那些高高大大、無窮無盡的十一月的樹木組成了一道密密的林牆,陰森森的簡直無法穿越(他甚至都不明白他們有什麼辦法、能指望從什麼地方進入這森林,雖然明知道山姆·法澤斯帶著大車正在森林里等候他們),馬車在最後一片開闊地的棉花和玉米的殘梗之間移動,這兒有人類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嚙原始森林古老的腹側的最新印記,馬車走著走著,在這背景的襯托下,用透視的眼光一看,簡直渺小得可笑,好像不在移動(這種感覺也是後來才變得完善的,那是在他長大成人看到大海之後),彷彿是一葉扁舟懸浮在孤獨的靜止之中,懸浮在一片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里,只是上下顛簸,並不前進,直到一片海水以及它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接近著的難以穿透的陸地慢慢地轉過來,露出一個逐漸開闊的小灣,那就是泊地了。於是他進入了大森林。山姆正等在那兒,身上裹著條被子,坐在那對耐心的、冒著白氣的騾子身後的車座上。孩子就這樣進入了熟悉真正的荒野生活的見習階段,有山姆在他身邊,正如他小時候追捕兔子這類小動物度過雛形的見習時期,山姆也陪伴在他身邊,這時兩人裹在濕漉漉、暖烘烘、散發出黑人臭味的被子里,方才暫時對他開放來接納他的荒野在他身後合攏了,森林在他前進之前開放,在他前進之後關閉,大車也沒有固定的路可走,只有一條僅僅看得清前面十碼路的通道,大車走過十碼后,這段路也就湮沒,這大車並沒有按自己的意志往前行進,而是由人和大車所造成的純凈的氣流浮托著在往前滾動,大車在打瞌睡,聽不見一點聲音,也幾乎見不到一點光線。read.99csw.com
「反正方才跑掉的不是它,」那孩子說,「甚至也不是一隻熊。只不過是一隻鹿。」
「我看你這樣做也不錯。很可能他一直在注意你。你一次也沒見到他的腳印嗎?」
後來它走了。啄木鳥乾巴巴的篤篤聲突然又重新響起來,就像停止時一樣突然,過了一會兒,他以為甚至還聽到了狗的聲音——一陣模糊不清的嗚嗚聲,幾乎不能算是聲音,沒準他聽到已經有一會兒了,有一兩分鐘了,只是後來才察覺,它飄進他的耳朵,之後又飄出去,逐漸消失。它們並沒有來近他的身邊。如果他聽到的是狗的聲音,他可不敢發誓說這一定是狗;如果它們追逐的是一隻熊,那也一定是另外一隻熊。正是山姆本人從蘆葦叢里走出來涉過溪流,那條受傷的母狗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人們就是這樣訓練「捕鳥狗」走路的。它走過來挨著他的腿卧了下來,一面在發抖。「我沒有看見他,」他說,「我沒有,山姆。」
次日,天還沒亮他沒吃早飯就動身了,這時阿許大叔還躺在廚房地板上的地鋪上,要好久以後才醒過來生火呢。他只帶了一隻指南針和一根打蛇的棍子。他可以先走一英里左右不用看指南針。他在一根圓木上坐下來,看不清手裡的指南針,方才走動時停下來的那神秘的夜籟這時又喧騰起來,可是接著就徹底停了下來,連貓頭鷹也不叫了,讓位給逐漸蘇醒的白晝活動的鳥兒,灰濛濛、潮滋滋的森林里透進來了一些亮光,他可以看清指南針了。他走得很快但是步子很輕,步子越來越穩,越來越穩,真有點兒像一個林中居民了,不過他現在還顧不上自我欣賞;他驚起了睡夢中的一隻母鹿和一隻幼鹿,他離它們很近,可以看得很清楚——被壓折的灌木、白色的短尾巴、跟在母鹿後面急急飛奔的小鹿,跑得比他所想象的要快。他打獵的方法是對的,是在上風頭,就像山姆教他的那樣,可是現在沒有什麼意義了。他沒有帶槍;這是出於自願的一種捨棄,不是一種策略,也不是自發的抉擇,而是他接受的一個條件,他這樣做后,不僅老熊迄今為止未被打破的神秘性可以消除,而且自古以來存在於獵人與被獵者之間的一切規則、一切均勢也可以廢去。他甚至都不會感到害怕,即使在驚恐完全把他控制住的那一剎那:控制了他的血液、皮膚、內臟、骨頭以及記憶,久遠的、早在成為他的記憶之前即已存在的記憶——總之,是一切,只除去那一星微弱的、明亮不滅的心靈之火,僅僅是因為有了這一星微火,才使他和這隻老熊有所區別,和他今後近七十年裡將追蹤的所有別的熊和鹿有所區別,關於這心靈之火,山姆曾說:「要感到驚嚇。這你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千萬不要畏懼。只要你不把森林里的野獸逼得無路可走,只要它沒有聞到你有恐懼的氣味,它是不會傷害你的。熊和鹿見到懦夫也不得不嚇一跳,連勇士遇到懦夫也不得不嚇一跳呢。」
這一回,故事里也是有一個人和一條狗。有兩隻野獸,包括老班那隻熊,有兩個人,包括布恩·霍根貝克,他身上有一部分血液是和山姆·法澤斯的一樣的,雖則布恩的血是平民的血,而這裏面,只有山姆、老班和那雜種狗「獅子」是未受玷污而不可敗壞的。
他停住腳步。他一時沒有答話。然後他平靜地說起來了,雖說平靜可也是滔滔不絕的,就像小孩壘在小溪邊的微型土壩被衝垮了似的:「一點不錯。是的。可又該怎麼辦呢?我到小溪邊去過。我甚至又找到了那根枯木。我……」
「也許是吧,」山姆說。「你明天好好瞧瞧。因為他機靈得很。他能活到現在原因就在這裏。要是他被包圍了,不得不從一個人身邊突圍,他一定會選read•99csw.com中你的。」
可是這一次的機會不是給他的,還沒有輪到他呢。心裏懷著謙卑,這一點他學會了。他還能學會有耐心。他還只十歲,當獵人才不過一個星期。那一剎那過去了。他覺得他真的看見了那隻鹿,那隻公鹿,煙色的,由於飛奔而身子變長了,然後消失了,即使在獵狗的吠聲早已死寂后,森林和灰濛濛的寂寥里仍然迴響著各種聲音;這時,從遠處,穿過幽暗的林莽與灰色的半流體狀的晨光,傳來兩下槍聲。「現在鬆開你的撞針,」山姆說。
當他明白自己已經迷了路時,他就按照山姆指導、訓練他時學會的辦法做:四處走動尋找來時走過的路。最後那兩三小時中他走得不算太快,自從把指南針和表掛在灌木上之後他的速度又放慢了一些。他現在走得更慢了,因為那棵樹不會離開他太遠;事實上,他思想上還沒什麼準備就又找到了它,就轉身朝它走去。可是樹下並沒有灌木叢,也沒有指南針和表,於是他就按山姆教給他的另一個辦法做:朝相反的方向繞一個稍微大一些的圈子,這樣,前後兩個圓圈總會在某處與他來時的路相交,可是他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碰到自己的或任何別的動物的痕迹和腳印,他現在走得更快了,不過仍然不感到驚慌,心跳得快了一些,但仍然很有力很均勻,可是這一回見到的甚至都不是原來的那棵樹了,因為它旁邊橫著一根圓木,這是他從沒見到過的,圓木的另一邊有一個小水潭,還有一片潮滋滋地往外滲水的濕土地,這時他使出山姆傳授給他的下一招,也是最後的一招,因為他在圓木上坐下來便見到了那隻扭曲的腳印,濕土地里的變形的凹痕,只見凹痕里不斷進水,直到灌滿了開始往外流溢,腳印的邊緣開始模糊消溶。他抬眼一望,看見了第二隻腳印,就往前移動,看見了第三隻;他繼續往前移動,不是匆匆地走,更沒有奔跑,僅僅是與腳印在他面前出現的速度保持一致,彷彿這些腳印是憑空產生的,只要他有一步趕不上就會永久地消失,而且連他自己也會永久地消失,他不知疲倦地、熱切地追隨著,既不猶豫也不畏懼,小鎚子似的心臟在急促、有力地搏動,呼吸微微發喘,他突然進入了一小片林中空地,荒野和它合而為一了。新的景色使他眼花繚亂,它沒有一點聲息,凝固了起來——那棵樹、那叢灌木、那隻指南針和那隻表,它們在閃閃發亮,有一抹陽光正好照射著它們呢。這時候他見到了那隻熊。它並非從哪裡冒出來的,就此出現了:它就在那兒,一動不動,鑲嵌在綠色、無風的正午的炎熱的斑駁陰影中,倒不像他夢中見到的那麼大,但是和他預料的一般大,甚至還要大一些,在閃爍著光點的陰影中像是沒有邊際似的,正對著他看。接著,它移動了。它不慌不忙地穿過空地,有短短的一剎那,走進明晃晃的陽光中,然後就走出去,再次停住腳步,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消失了。它不是走進樹林的。它就那麼消失了,一動不動地重新隱沒到荒野中,就像他見過的一條魚,一條碩大的老鱸魚,連鰭都不搖一搖就悄然沒入池塘幽暗的深處。
「這個人不可能是我,」那孩子說。「也許是華爾特,也許是少校,也許……」
他覺得自己長大到十歲時竟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誕生。而且他並不覺得陌生。這一切他早已經歷過,而且也不僅僅是在夢中。他看到營地了——一座有六室的沒上油漆的平房,搭在高出春汛最高水位的許多木樁上——他早就知道營房會是什麼模樣的。大家快快地、看起來很亂其實是井井有條地把裝備歸置到營房裡去,這時他也幫上一手,該怎麼干他居然也很清楚,像是早就懂得的。接下去的兩個星期里他吃粗糲的匆匆做成的食物——奇形怪狀的酸麵包和古里古怪的野味,什麼鹿肉啦、熊肉啦、火雞啦、浣熊啦,都是他從來沒有吃過的——吃這些東西的是男人,做熟這些東西的也是男人,他們先當獵人然後當廚子;他也像獵人那樣睡在粗糙的、不墊被單的毯子下。每天清晨,灰色的曙光可以看到他和山姆·法澤斯站在守候獵物的隱蔽處,那是分配給他看守的一個交叉路口。這是最不重要的一個點,是油水最少的地方。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自己也不敢奢望能在這第一次打獵時聽到狗群追逐的聲音。可是還真的讓他聽到了。那是第三天的早晨——他聽到一陣像是低語的聲音,辨不清是從哪兒來的,幾乎聽不出來,可是他知道這就是,雖然從未聽到過這麼許多獵狗一起奔跑的聲音,這陣低語聲逐漸變響,分成一個個清晰的聲音,再接著他都能從狗群的亂吠中分清他表外甥養的那五條狗了。「好,」山姆說,「把你的槍口往上翹一點兒,把撞針扳回來,然後站著別動。」
「是的,」山姆說。「我要你學會遇到你沒有開槍時應該怎麼做。往往是在熊或鹿來了又跑掉,錯過了機會後,人和狗才會被槍走火打死。」
「那是老班!」他悄聲喊道。
「怎麼可能呢?」他說。「他怎麼會知道……」他頓住了一下。「你是說他已經認得我了,知道我從沒來過大窪地,還來不及弄清楚我是不是……」他又頓住了,瞪大了眼睛瞧著山姆;他謙遜地說,甚至也不感到驚奇:「那麼說他是來觀察我的。我想,要做到這一點他來一次也就足夠了。」
「你聽到它們的聲音了,」山姆說。「也見到它們的模樣了。但咱們還沒找到合適的狗。好的狗只要有一隻也就夠了。可是咱們沒有。沒準世界上哪兒也沒有這樣的一隻狗。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大熊恰好撞上一個拿著槍的人,而這個人又恰好槍法極准。」
「他每年都要來的,」山姆說。「一年一次。阿許和布恩說他來這兒是要把別的小熊趕走。要它們快快滾開,千萬別呆在這兒,直到獵人走掉后再回來。興許真是這樣。」孩子不再聽到任何聲音,可是山姆的頭依然繼續九_九_藏_書慢慢地不停地轉動,直到後腦勺正對著孩子。接著頭又扭回來,老人的臉低下來看著孩子——仍舊是那張臉,莊嚴、熟悉,直到露出一絲笑意時才有一點表情,仍舊是那雙老人的眼睛,孩子瞧著這雙眼睛,只見裏面有一種激烈地閃爍著的黑幽幽的微光,激|情與驕傲的微光,正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其實,他既不關心狗和人,也根本不關心熊。他是來看看有哪些人來了,今年新到營地來的是誰,這人打槍的本事行不行,在這兒呆得下來不。來看看我們有沒有找來一條能用猛烈的吠叫糾纏住他、把帶槍的人喚來的狗。因為他是熊的領袖。他是人。」那抹微光泯滅了,消失了;那雙眼睛又是他從小就熟悉的眼睛了。「他會把那些狗引到河邊。然後就打發它們回家。咱們不如也走吧;去看看它們回到營地時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第二天早上,他們比往常早動身三個小時。這回,連廚子阿許大叔也去了,他總說自己的職業是打獵營地的廚子,他除了給德·斯班少校的狩獵野營隊做飯,別的事兒基本上沒幹過,可是荒野並不把他和狩獵隊同樣看待,除非有一天他像他們全體——包括那個直到兩星期以前才第一次見到荒野的孩子在內——一樣,也會為獵狗被撕裂的耳朵、被抓傷的肩胛,為一方濕土地上扭曲的腳印而大為激動。他們騎馬或坐車去。路太遠,步行是不行的:孩子、山姆和阿許大叔領著狗群坐大車,他的表外甥、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將軍、布恩、華爾特和譚尼的吉姆每兩個人合騎一匹馬;又一次,像兩星期前第一天的早晨那樣,灰色的曙光發現他堅守在山姆指定后離去讓他獨自負責的崗位上。他拿著一支對他來說是太大的槍,這支後膛槍甚至還不是他的,而是屬於德·斯班少校的,他以前只放過一次,那是在進森林的第一天,他朝一個樹墩開過一槍,體驗一下后坐力是怎麼回事,還學了怎樣往槍里裝硬紙殼的霰彈;現在,他背靠一棵大橡膠樹站在一條小河旁,幽黑的幾乎不動的河水從一叢濃密的蘆葦叢里沁出來,穿過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又流到蘆葦叢中去,在那兒,有一隻看不見但是聽得見的鳥,就是黑人叫作「主對上帝」的那種大啄木鳥,在一棵朽木上篤篤地敲啄著。這個崗位和別的任何一個崗位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在一些細微的地方與他兩星期來每天早上去站的崗位有些不一樣;這個地方他雖然感到陌生,比起上次的地方也不見得更不熟悉,那個地方經過兩星期的相處,他開始相信自己已多少有些了解——同樣的孤寂,同樣的荒涼,在脆弱、膽怯的人匆匆穿過之後沒有引起任何變動,沒有留下痕迹與印記,它準是和山姆·法澤斯的第一個契卡索族老祖宗匍匐進入時一模一樣,當時,這個印第安人手裡拿著木棒、石斧或獸骨箭,四下張望,隨時準備戰鬥;而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蹲在廚房邊時,聞到過在廚房底下蜷成一團的獵狗的氣味,看見過那條母狗被撕裂的耳朵與脅腹,這條狗像山姆所說的那樣,為了可以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是一條真正的狗,不得不顯示一次勇氣;另外,他昨天在那被挖空的圓木旁邊,看到過一隻活生生的熊的腳印。他一點也聽不見狗的聲音。他像是從來也沒有真正聽到過狗的聲音。他只聽見啄木鳥的敲啄聲突然停止了,便知道那隻熊正在觀察他。他根本看不見熊。他不知道熊是在他前面的蘆葦叢里呢還是在他後面。他一動不動,抱著那支沒有用的槍,他這時明白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他都再也不會朝熊開槍了,這時,他又察覺唾沫中有一股黃銅的味兒,這正是他盯看廚房底下擠作一堆的獵狗時所聞到的那股味道。
「你明天好好瞧瞧,」山姆說。「我看咱們最好還是動身回去吧。還不等咱們回到營地天早就斷黑了。」
「可是居然來到這兒!」孩子喊道。「居然一直來到這兒!」
「沒有,」那孩子說。「我……」
「是因為那支槍,」山姆說。他站在柵欄旁,紋絲不動,這個老人,這個黑女奴和契卡索酋長的兒子,穿著一條破舊褪色的工裝褲,戴著一頂只值五分錢的破草帽,這頂草帽以前是黑人被奴役的標誌,現在卻成了表示他獲得自由的盛裝了。這個營地——這片空地、房屋、馬廄和它的小場院,都是德·斯班少校歷年來在荒野里一點點、卻不免是暫時地開出來的——現在都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淹沒在大森林亘古的黑暗中。那支槍,那孩子思忖道。都是因為帶了那支槍。「你只能挑一樣,」山姆說。
山姆一動也不動,等到聲音消失后才把頭慢慢地扭過來,他的鼻孔在微微地、不斷地、迅速地一張一縮。「哈,」他說。「甚至都沒在跑,是在走。」
中午時分,他早已遠遠地越過小溪的渡口,深入到一個他從未到過的陌生地方,這時依靠的不僅僅是那隻指南針,而且還有父親傳給他的那隻又大又重、有一塊餅那麼厚的老銀表。他是九小時之前出發的;再過九個小時,天色會早黑下來一小時了。他停住腳步,自從終於能看清指南針從坐著的圓木上站起來走路,這還是第一次,接著用衣袖擦了擦汗津津的臉,朝四下張望。他已經放棄了某種東西,出於自願,由於有需要,是謙卑、平靜而毫不遺憾的放棄,可是這顯然還不夠,僅僅不帶槍還是不夠的。他站住了一會兒——一個外來的孩子,迷失在這片毫無標誌的荒野的綠幽幽的、高達穹蒼的晦暗中。接著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捨棄給這荒野。還有那隻表和那隻指南針呢。他身上仍然有文明的污染。他把錶鏈和系指南針的皮帶從工裝上解下,把它們掛在一叢灌木上,還把棍子斜靠在旁邊,然後走進樹林。
他照吩咐做了。「這你也是早就料到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