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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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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留下,」孩子說。「我得留下。」
「是你殺死他的嗎,布恩?」他說。這時候,布恩動彈了。他轉過身去,他的動作好像仍然酒醉未醒,而且有一瞬間好像連眼睛也瞎了,他伸出一隻手,腳步凌亂地走向大樹,還沒有走到那兒就像已經停了步,因此跌跌撞撞地倒到大樹上去,雙手向上一伸,抓住了樹,扭過身來,背靠大樹,讓他那張狂野的、疲倦的、帶傷痕的臉和他那大起大落的胸膛襯在樹榦的前面,麥卡斯林就逼上前去,又面對著布恩,眼睛一直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是你殺死他的嗎,布恩?」
於是孩子停住大車,讓布恩爬下去把山姆抱下來。這回布恩沒有等山姆掙扎著自己走路。他把山姆抱進了小屋,德·斯班少校便用一根紙捻從壁爐的餘燼里點著了火,把燈點亮,布恩把山姆放在鋪上,幫他脫掉靴子,德·斯班少校給他蓋上毯子。孩子沒進屋,他在外面牽著騾子。車子一停,老班的臭味順著流動的夜氣往前飄,那隻眼睛沒瞎的騾子又不安生了,不過山姆的眼睛這會兒興許又睜開來了,眼光是那麼深沉,不但穿越了他們這幾個人與這間小屋,而且也穿越了一隻熊的死亡與一隻狗的彌留。接著他們繼續往前趕路,朝著那號角的拖長的嗚咽聲和槍聲走去,這每下槍聲都像是完整無缺地停留在沉滯的氣流中,等待下一聲參加進來與它融為一體,他們還朝著那間點了燈的屋子走去,朝流灑著亮光的窗戶走去,朝那些平靜的臉走去。布恩走進去了,他一身血污,異常鎮靜,拿著那件裹著東西的外衣。他把「獅子」,連同血污的外衣什麼的一古腦兒都放在自己那張又酸又臭、沒有床單的鋪上,這張鋪即使讓對家務事像婦女一樣精通的阿許來拾掇,也沒法拾掇整齊。
布恩剛開始第二陣咳嗽。聽了這話他停了下來。他瞅著孩子。「什麼?」他說。
「不!」布恩說。「不!」
「你可以喝些檸檬水嘛。」
孩子的呼吸急促起來了。這時候別的人都進來了。他迅速地、幾乎發狂似地朝那一張張臉掃視了一遍。布恩又拿來了一瓶酒。他把酒瓶倒過來,用手掌根猛擊瓶底使瓶塞鬆動,再用牙齒咬住,拔出瓶塞,啐到地上,然後開始喝酒。「沒啥好說的,你該回學校去,」布恩說。「不然的話,就算卡斯不燒你的屁股,我也要燒,我才不管你是十六歲還是六十歲呢。你不念書,長大後有什麼屁的前途呢?你又怎麼對得起卡斯呢?如果我壓根兒沒上過一天學,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怎麼樣呢?」
當天晚上,德·斯班少校吩咐拔營回家。他們把「獅子」帶進森林,嚴格地說是布恩用自己床上的被子裹住了「獅子」把他抱進森林的,他不讓任何人碰他,就像昨天大夫來到之前那樣;布恩抱著「獅子」在前面走,孩子、康普生將軍、華爾特以及留下沒走的將近五十個人拿著提燈和松枝火把跟在後面——這些是來自霍克鋪甚至更遠地方的人,他們還得連夜騎馬走出這片窪地呢;也有些是沼澤地的居民與使用獸夾的獵戶,他們還得用兩隻腳走路,走回到散布在各個角落裡所居住的小屋子去。布恩甚至都不讓別人來挖墓坑,他把「獅子」放進去,給他埋上土,接著康普生將軍站在墓前致詞,就彷彿地里埋著的是個人似的,而這時際,松枝的火焰和黑煙在冬天的枝幹間飄動。接著他們回到營地。德·斯班少校、麥卡斯林和阿許已經把所有的被褥都捲起捆好了。兩頭騾子已經套在大車前,頭朝窪地外沿站著,大車上也已裝滿了東西,廚房裡的爐子已經涼了下來,桌上擺了些冷盤和剩下的麵包,只有咖啡是熱的,等孩子奔進廚房,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已經吃過飯了。「什麼?」那孩子喊道。「什麼?我可不回去。」
他們又回到大房子里。這時人們開始來到了——有的是沼澤地里設置一系列獸夾的居民,他們面黃肌瘦,依靠服用奎寧、捕獵浣熊和飲用河水維持生命,有的是農民,他們在窪地邊緣開出小片荒地種植玉米與棉花,他們的農田、穀倉和豬圈一再受到老熊的騷擾,有的是伐木營里來的工人、霍克鋪鋸木廠來的工人、從更遠地方來的城鎮居民,他們的獵狗在老熊的爪底下喪生,他們的獸夾、陷阱慘遭搗毀,他們的鉛彈被老熊的毛皮帶走。他們騎馬來,步行來,或者坐大車來,他們進了院子,看看大熊,然後來到屋子前面「獅子」躺著的地方,把小院子擠得滿滿的,都溢了出來,最後都快有一百個人了,在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的陽光下或蹲或立,輕聲地聊著打獵的事,談論野獸和追逐它們的獵狗,談到了往昔的早已不在世的獵狗、熊、鹿和獵人,在這段時間里,那隻藍色的大狗偶爾會睜開眼睛,他不像是在聽人們講話,而是似乎要在閉上眼睛之前再看看大森林,好讓自己記住這大森林,或者想看到這大森林依然還在。他是日落時分死去的。
就這樣,他們錯過了原來該搭乘的第一班火車,不過他好歹把布恩弄上了三點鐘的車,這下子他們總算沒事兒了,現在布恩乾脆不去盥洗間喝酒了,而是大大咧咧地在過道里喝,一面還大談「獅子」的事,被他揪住衣襟不得不洗耳恭聽的那些人也不敢對他說這裏禁止喝酒,而在火車站,倒是有個老兄膽子很大,居然敢在他面前提這檔子規矩。
孩子走回到大車那邊。他這才知道他們方才奔跑了多麼長的一段路。等他把兩匹騾子套在大車前,把馬的韁繩在車尾板上系好,已經是下午了。再等他趕到庫恩橋,已經暮色蒼茫。那條小船早就到了。他還不等看見小船,甚至還不等看見河水,就得從傾斜的大車上跳下來,手裡捏著的韁繩還不能鬆開,同時要轉來轉去找個合適的地方讓自己能拽住嚼子繩,揪住那隻還想往前沖的眼睛沒瞎的騾子的耳朵,並且用腳跟抵住土地,拽住騾子,等布恩上岸來幫他忙。車后系馬的那條繩子已磨斷了,那匹馬已消失在通往營地的那條路上。他們把大車掉了個頭,把騾子卸下,他就把那頭眼睛沒瞎的騾子牽到路上一百碼以外的地方,把它拴好。布恩已經把「獅子」抱到大車上了,山姆這時坐起在小船里,他們過去攙他,他要自己走,掙扎著爬上堤岸來到大車前,還想自己爬上大車,可是布恩不等他了;布恩用雙手抱起他,把他安頓在座位上。接著他們再一次把老班捆在獨眼騾的鞍上,把他拖上河堤,在大車卸去車板的車尾上擱上兩根滑桿,把他拖上大車,然後孩子前去把那隻眼睛沒瞎的騾子牽回來,布恩費了老大的勁把它往車上套,朝它那堅硬的、發出空洞的聲音的臉上擂去一拳又一拳,終於迫使它站在該站的地方,打著哆嗦。這時雨落下來了,好像是等了一天,專門等他們要走了才下的。
雨在半夜裡就已經停了。等到小晌午,淡淡的陽光露面,很快就蒸發乾了雲和霧氣,使空氣和大地都變暖了;今天會是那種沒有一點風的密西西比州十二月的天氣,可以算是小陽春里的小陽春。他們把「獅子」抬到前廊,讓他曬太陽。這是布恩的主意。「他娘的,」他說,「他從來也不愛呆在屋子裡,除非我硬逼著他。這你們是知道的。」他拿一根撬棍,把自己鋪位底下的地板撬松,這樣就可以把地板連同床墊什麼的一起抬起來,用不著驚動「獅子」了,他們就這樣把它抬到前廊上,放在地上,讓他面對大森林。
起初他還不敢相信,直到德·斯班少校對他說了才真的相信。接著他就騎上去了,騎在那匹見到野獸的血也不會驚慌的獨眼騾子背上,朝下看著那條一動不動站在德·斯班少校馬鐙邊的狗,在流動著的灰光里顯得比一隻牛犢還大,比他所知道的「獅子」的實際身量大——它那顆頭顱很大,胸脯幾乎跟孩子自己的一樣寬闊,一身藍色的皮毛底下的肌肉不會因人的撫摩而抽|動或顫抖,因為把血液輸送給肌肉的那顆心臟根本就不愛任何人與任何事。它站立的架勢像一匹馬,但是又不同於馬,因為馬所意味的只是重量與速度,可是「獅子」不僅僅意味著勇氣以及與構成去追捕、廝殺的意志和慾望有關的一切,而且也意味著耐力,為了追上對方、殺死對方而甘願忍受無法想象的肉體痛苦的意志和慾望。這時那隻狗在看他了。它轉動了一下腦袋,在狗群嘈雜無聊的汪汪聲中看著他,用那雙跟布恩的一樣深不可測的黃眼睛看著他,這雙狗眼像布恩的眼睛一樣,裏面既沒有善也沒有惡,既不小氣也不大方。它們僅僅是冷冰冰的九-九-藏-書、半睡半醒的。接著這隻狗眨了眨眼睛,於是孩子就知道這狗並沒有看他,它根本就一直沒有在看他,它連頭都懶得從他這兒轉開去。
「暫時死過去?」麥卡斯林說。
「你答應過少校的。你答應過麥卡斯林的。你答應過等回到營地以後再喝的。」
「我不冷,」他說。
接下來孩子和大夫、麥卡斯林和德·斯班少校來到山姆的小屋。這一回山姆沒有睜開眼睛,他的呼吸是那麼輕微,那麼安靜,他們幾乎察覺不出他是在呼吸。大夫連聽診器都沒有拿出來,連摸也沒有摸他。「他不要緊的,」大夫說。「他連傷風感冒都沒有。他只不過是暫時死過去罷了。」
大熊只倒下來一次。有一瞬間他們幾乎像一組雕塑的群像:那隻趴緊不放的狗、那隻熊,還有那個騎在它背上把插|進去的刀子繼續往深里捅的人。接著它們一起倒了下去,被布恩的重量拉得向後倒,布恩被壓在底下。最先抬起來的是大熊的背,但布恩馬上又騎了上去。他始終沒有放開刀子,孩子看見他胳膊和肩部把刀子往裡探時那輕微得幾乎察覺不出的動作;接著大熊把身子挺直了,把人和狗也一起帶了起來,它轉了個身,像人那樣用後腿朝樹林那邊走了兩三步路,人和狗仍然趴在它的身上,這以後,它才倒了下去。它不是軟疲疲地癱下去的。它是像一棵樹似的作為一個整體直挺挺地倒下去的,因此,這三者,人、狗和熊,還似乎從地上反彈起來了一下。
那天早上他聽見了第一聲喊叫。這時「獅子」已經不見了蹤影,山姆和譚尼的吉姆正在往一向拉大車的騾子和馬的背上放鞍韉,他看著那些到處亂嗅亂走、哼哼嗥嗥的獵犬,直到它們也隱沒在森林里。這時,他、德·斯班少校、山姆和譚尼的吉姆騎著牲口跟在獵犬後面,聽到了那第一聲從不到二百碼以外潮濕、化凍的樹林里傳來的尖利的吼叫,他已經有所了解的那種凄慘、幾乎像人聲的吼叫,這以後,別的獵犬也都吠叫起來,使得陰森森的樹林里迴響著一片喧囂。這時他們策馬前進了。他彷彿真的能看見那隻藍色的大狗在筆直地朝前沖,一聲也不吭,那隻熊也是這樣:那厚實的、火車頭似的形體,四年前那天他看見衝過樹木被大風颳倒的地區的那個形體,以他簡直無法相信的速度沖在那些獵犬的前面,甚至甩掉了那些狂奔的騾子。他又聽見了獵槍的聲音,只有一下。森林在他面前敞了開來,他們策馬飛奔,那片喧囂在前面越來越遠,一點點變弱;他們經過了那個開槍的人——那是個林中沼澤地的老鄉,他一隻胳膊朝前指著,臉龐瘦削,那吼叫的嘴小黑洞似的張開著,露出一顆顆齲齒。
「那些狗有啥不對頭的?」布恩說。「狗的事,你到底懂得多少?咱們上這兒來以後,你除了出來砍過幾根柴禾,正式拖著尾巴離開廚房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呢。」
現在布恩要痛罵阿許一頓甚至於要動手打他了,孩子心想。可是布恩沒有這樣做,他也從未這樣做過;孩子知道布恩是根本不會這樣做的,雖則四年前布恩曾在傑弗生的大街上用一支借來的手槍對著一個黑人一連開了五槍,其結果跟去年秋天他朝老班開五槍那回一模一樣。「老天爺在上,」布恩說,「不等我今天晚上回來,他是決計不會讓『獅子』或是別的狗去追什麼野獸的。他答應過我的嘛。你快抽那些騾子呀,得不斷地抽,讓它們跑快些。你難道想讓我凍死嗎?」
「能找到的,先生,」譚尼的吉姆說。
「他屋子裡沒生火,」少校說。「往前走吧!」他厲聲地說。
「不,」康普生將軍說。「我要讓艾克騎凱蒂。樹林里的事他已經比你我都知道得多了,再過十年,他會跟華爾特一樣高明的。」
「借一塊錢給我。拿來吧。你有的啊。如果你早先有,現在就不會沒有的。我不是說你是個小氣鬼,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只不過好像是從來想不起來自己需要什麼東西的。我十六歲那陣,要是手裡有張一元鈔票,還不等我認清發行鈔票的那家銀行的名字,這一塊錢就不知哪兒去了。」他又平靜地說,「拿一塊錢來,艾克。」
「『獅子』不算,」阿許說。「『獅子』不需要嗅覺。他唯一需要的是一隻熊。」他把兩隻腳包在麻袋片里,還把從廚房裡他地鋪上拿來的一條被子裹在頭上和身上,在稀疏、明朗的星光底下變得奇形怪狀,孩子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東西。「『獅子』能在一幢一千英畝大的冰屋子裡追蹤一隻熊。而且還能逮住他。其他那些狗根本不算數,因為只要『獅子』是在追趕一隻熊,它們反正怎麼也攆不上『獅子』。」
孩子吃他的早飯,耳朵里聽到廚房底下狗群的聲音,它們在睡意矇矓中被煎肉的香味所弄醒,要不,也許被頭頂上的人的腳步聲所吵醒。有一回他還聽到了「獅子」的叫聲,很短促、很專橫的一聲,就像任何在營地里最好的獵手只消對人吩咐一聲就夠了,除非那人是傻瓜,而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的狗中沒有一隻在個頭與力量上能與之匹敵的,可是它們都不傻;狗群里的最後一隻傻狗去年給老班咬死了。
他們冒著雨穿過滴水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回到營地,早在看見任何亮光之前,就聽到了用來給他們指明方向的號角聲和間歇的槍聲。當他們來到山姆那間黑黑的小屋時,山姆想站起來。他又用老祖宗的那種語言說話了;接著只聽見他清清楚楚地說:「讓我下去,讓我下去。」
「不知道,先生,」孩子說。「不是因為那頭騾子。根本沒出什麼事。布恩朝大熊衝去時,他已經爬下騾背了。等我們抬起頭來一看,他已經躺在地上了。」布恩正在朝還在河中央的譚尼的吉姆喊叫。
「我不!」他說。「我要留下。」
他們來到運木頭的鐵路旁,生了一堆火。過了一會兒,在東方逐漸變白的天空下,運木頭的火車從樹林里鑽出來了,布恩便朝它揮旗子。這以後,在溫暖的守車里,孩子重新入睡,而布恩和車長、司閘就聊起「獅子」和老班的事來,日後,人們也是這樣聊沙利文和基爾雷的事兒的;再往後,人們也就是這樣聊丹潑西和突尼的事兒的。孩子睡意矇矓,身子隨著沒有彈簧的守車的搖擺、顛簸而晃動,耳朵里仍然能聽見他們在聊天,講老班怎樣咬死豬娃和牛犢,如何洗劫穀倉,搗毀獸夾和陷阱,還講它的皮肉里大概嵌進去了多少顆鉛彈——這隻兩隻腳趾的老班,在這一帶,五十年來,被獸夾夾斷腳趾的熊常常被叫做「二趾」、「三趾」或「瘸腿」,只有這隻老班是只特殊的熊(照康普生將軍的說法是只「熊司令」),他為自己爭取到一個只有人才配享有的名字,而且還一點也不感到不好意思。
「狗是沒什麼不對頭,」阿許說。「只要由著它們去干,那就不會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我倒是願意自己從生下來那天起就能跟這些懶狗一樣,懂得怎麼保養自己的身子。」
「退回去,」布恩說。「天哪,不許你碰他。退回去,麥卡斯林。」可是麥卡斯林還在往前走,步子邁得挺快,然而並不匆忙。
太陽落山時分他們來到霍克鋪時,布恩卻睡著了。孩子費了老大的勁兒終於把他弄醒,把他和箱子弄下了火車,甚至還說服布恩,讓他在鋸木廠的小賣部里吃了幾口晚餐。當他們爬上運木列車的守車朝大森林駛回去時,他總算是大功告成了,這時太陽西沉,紅得像血,天空已是彤雲密布,當晚地面不會凍冰了。現在輪到那孩子睡覺了,他坐在燒紅的火爐後面,沒有彈簧板的守車蹦跳著,嘎嘎響著,布恩和司閘、車長一起在聊「獅子」和老班的事,因為他們懂得布恩所講的事,因為現在已經到家了。「雲起來了,開始化凍了,」布九_九_藏_書恩說。「『獅子』明兒個會收拾他的。」
「那好吧,」德·斯班少校說。譚尼的吉姆從水裡爬上岸了。那匹馬和那隻眼睛沒瞎的騾子已經嗅出老班的氣味;它們沒命地朝堤岸頂上沖,把譚尼的吉姆也拖了上來,直到他使勁讓它們停下來,拴住它們,然後自己再走回來。德·斯班少校解開他紐扣眼上的系指南針的皮帶,把指南針交給譚尼的吉姆。「你直接上霍克鋪去,」他說。「把克勞福大夫帶回來。告訴他有兩個人要他治療。騎我的牝馬去。你從這兒去能找到路嗎?」
「那好,」康普生將軍說。「坐下來吃飯吧,小夥子們,」他說。「咱們快點動身吧。不等我們到家,天就要變得很冷了。」
那是星期四。星期六一早,譚尼的吉姆騎了麥卡斯林的馬走出大森林,這是一匹養在森林里六年來沒有離開過窪地一次的馬。將近黃昏時,他騎著這匹精疲力竭的馬穿過農莊的院門,來到農莊的小鋪門口,麥卡斯林正在這裏把下一周的口糧分配給佃農和僱工,而這一回麥卡斯林未雨綢繆,不去冒險等待人家給德·斯班少校的四輪馬車牽馬套馬。他乾脆趕了自己農莊上的馬車出去,譚尼的吉姆一上車就在後座上睡著了,麥卡斯林趕車來到傑弗生,等德·斯班少校換上靴子穿上大衣,他們就在黑夜裡趕了三十里路,星期天拂曉時分,換上了等在那兒的牝馬和騾子,等太陽出來時,他們走出大森林,來到他們埋葬「獅子」的矮土丘,只見墳墩的新土上還留有布恩鐵杴的痕迹,在墳丘另一面,有人用新砍下的小樹捆在四根柱子之間,搭成一個平台,上面安放著一捆毯子裹起的東西,布恩和孩子正蹲在平台與墳丘之間,後來,布恩把繃帶扯去,露出了老班的爪子留下的長長的傷疤,就像是陽光下結了硬皮的柏油,他跳將起來向他們撲去,手裡還拿著那支他從未打著過東西的老槍,其實這時麥卡斯林已經從騾背跳下來了,他兩腳一踢擺脫了馬鐙,縱身一躍,不等騾子停住腳步已經著地了,接著朝布恩走來。
「你這混賬的細高挑兒——」布恩說。「你難道不知道我能夠一把從你手中奪過槍嗎?你難道不知道我能把這支槍彎得像條領巾似的纏住你的脖子嗎?」
他們跑去把箱子裝滿。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布恩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把另外那瓶酒弄到手的。毫無疑問這是賽默斯先生送給他的。等日落時分他們又來到霍克鋪時,這瓶酒已經空空如也了。他們原可以搭乘一輛回去的火車在兩小時之內回到霍克鋪;德·斯班少校還有麥卡斯林都吩咐過並嚴格命令過布恩直接回火車站,而且還派孩子跟去監督執行,他們一開始倒是老老實實照辦的。在車站的盥洗室里,布恩從酒瓶里喝他的第一口酒。有個戴制帽的人走過來對他說不能在這兒喝酒,可是看了布恩一眼之後就再也不說什麼了。第二回,在餐館里,他正把酒瓶拿到餐桌下面朝喝水的玻璃杯里倒酒,經理(那是個女的)告訴他不能在這裏喝酒,於是他又到盥洗室去了。他沒完沒了地對黑人侍者和餐館里所有的人談「獅子」和老班的事,他們沒法子只好聽他講,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獅子」是啥,也根本不想知道。這時他忽然想起了動物園。他打聽到三點鐘還有一班車去霍克鋪,因此他們滿可以去動物園玩一會兒,然後,在他第三次從盥洗室出來之後,再搭乘三點鐘的火車。他們可以接著再搭最早班次的車回營地,帶上「獅子」再回到動物園來,據他說,那兒的熊都是吃冰淇淋和「蘭花指」餅乾長大的,他要讓「獅子」跟它們全都較量一番。
「卡斯!」德·斯班少校說。隨即他又說,「布恩!嗨,布恩!」接著他也爬下坐騎,那孩子也急急地站起身來,但麥卡斯林依舊在朝前走,不很快但是很堅定,他走到墳丘旁,有力地伸出手去,動作很快但並不顯得急躁,一把抓住槍筒的中部,結果他和布恩隔著「獅子」的墳丘面對面站著,兩人都抓住了這把槍,布恩那張疲倦的、不屈不撓的、驚詫的、狂怒的臉,那張有野獸抓的黑色疤痕的臉,比麥卡斯林的幾乎要高出一頭,接著布恩的胸膛開始一起一伏,彷彿整個森林、整個荒野都沒有足夠的空氣供給他們這幾個人,供給他和其他任何人,甚至不夠他一個人呼吸似的。
現在是十二月。這是這孩子記憶中最最寒冷的一個十二月。他們在營地里已經住了兩個星期零四天了,要等天氣轉晴,好讓「獅子」與老班進行他們的年賽。然後大家才可以拔營回家。由於沒料到會多呆這麼多天,在等天放晴的日子里,他們除了打撲克,別的什麼也不能幹,他們的威士忌告罄了,於是派他和布恩帶了一隻空箱子和德·斯班少校寫給酒商賽默斯先生的一張字條到孟菲斯去走一趟,好再弄些酒回來。這就是說,德·斯班少校和麥卡斯林派布恩去弄威士忌,並派這孩子去監督布恩,好讓布恩把全部或大部分或至少是一部分酒弄回來。
「你要騾子幹什麼?」德·斯班少校說。
他們從發出噼噼啪啪聲和沙沙作響的蘆葦形成的沒有頂的狹窄巷道里鑽出來,胯|下的坐騎仍然邁著快步,來到那片開闊的高地,下面是渾濁的黃色河流,在灰色、飄浮的光線下沒有倒影,看上去像是一動也不動。現在他也能聽見獵狗的聲音了。它不在奔跑。它的叫聲是一種尖利、瘋狂的亂吠,而布恩正沿著陡岸在奔跑,他那支老槍用根拉犁的棉繩做的弔帶挎在背後,正一蹦一跳地在他背上亂顛。他飛快地轉身朝他們跑來,一臉狂野的神情,他縱身一跳,跳上騾背,就在孩子的背後。「那隻該死的船!」他喊道。「偏偏在河對岸!大熊徑直趟水過河了!『獅子』離它太近!那隻小獵狗也是這樣!『獅子』離他實在太近,我沒法開槍!快走呀!」他喊道,一面用靴子的後跟踢騾子的兩側。「快走呀!」
「我必須去請大夫,」布恩說。「他的腸子全都……」
「是的,」麥卡斯林說,「我們今天晚上就走。少校決定要回去了。」
「能,先生,」孩子說。
「你說得太對了,我當然不會,」那孩子說,他的聲音也很平靜,冷冷地憋著一股怒氣,這怒氣並不是針對著布恩的,他想起布恩如何坐在廚房裡一張硬板椅里打鼾,好瞧著鍾叫醒他和麥卡斯林,然後趕十七英里路的馬車把他們送到傑弗生去坐上去孟菲斯的火車;還想起那匹桀驁不馴、從未套過馬籠頭的得克薩斯州矮種花斑馬,這是他說服麥卡斯林讓他買的,是他和布恩用四元七角五分在拍賣場買下的,他們用一根刺鐵絲把它拴在兩匹馴順的母馬中間,把它弄回家,它竟從未見過從玉米芯上脫下的玉米粒,還以為那都是小甲蟲哩,而最後(當時他十歲,而布恩一輩子都停留在十歲的智力水平上)布恩說這匹馬馴服了,他們就用一條麻袋罩住它的腦袋,叫四個黑人拽住它,把它往後拉,讓它退到一輛二輪大車的前面,給它套上挽具,他和布恩就上了車,布恩說,「行了,小夥子們。鬆開它吧,」於是黑人中的一個——那是譚尼的吉姆——一把將麻袋扯開,接著趕緊往邊上一跳,好保全住自己的性命,這樣,馬車失去了第一隻車輪,因為它撞在敞開的院門的門柱上了,而眼看要撞上的那一剎那,布恩一把抓住孩子的后脖梗,一下子把他推進路邊的小溝,因此後面的好戲他只看見了一些片斷:大車碰碰撞撞地穿過側門時第二隻軲轆也掉了下來,它滾過後院,蹦上迴廊,大車的碎片散滿了一路,肚子貼地卧在車上的布恩很快就消失在一蓬蓬翻騰迸飛的塵土裡,但他仍然攥緊韁繩,一直到連韁繩也斷了,而兩天之後,他們終於在七英裡外找到了那匹小馬,脖頸上仍然套著頸軛和籠頭,真像一位同時戴著兩條項鏈的公爵夫人。孩子掏出一塊錢來給了布恩。
「是的。老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然後他們好好睡上一夜,或者只消喝上一杯威士忌,就改變主意了。」
「別折磨他了!」他大聲喊道,「天哪,別折磨他了!」
「布恩!」德·九*九*藏*書斯班少校說。兩人對看了一陣。布恩比德·斯班少校足足高出一頭;就連孩子現在也比德·斯班少校高了。
可是在孟菲斯,事情卻不很順當。好像那些高樓大廈和鋪硬石的人行道、那些華麗的馬車、那些馬拉街車和那些穿了硬領襯衫打了領帶的人,使他們的靴子和卡其衣服顯得更不雅觀和更骯髒了,也使布恩的鬍子顯得更難看了,更長了,而他那副尊容也更顯得不該到樹林外邊來亮相,至少是不應該遠離德·斯班少校、麥卡斯林或是別的認得這副尊容的人,這樣,就至少有人出來說一聲,「不用害怕。他不會傷害你的。」布恩穿過車站,走在光滑的地板上,用舌尖把嵌在牙齒縫裡的玉米花舔出來,臉一扭一扭的,他叉開了兩條腿兒走著,胯骨那裡直僵僵的,彷彿是走在塗了牛油的玻璃上,臉上青黑的鬍子碴則像新槍管上的銼屑。他們經過了第一家酒吧。即使大門緊閉,那孩子也似乎能聞到裏面鋪地的鋸木屑味和隔夜的酒臭。布恩咳嗽起來了。他咳了差不多有一分鐘。「他娘的怎麼感冒了,」他說。「我倒想知道是在哪兒得的。」
「好了,」康普生將軍說。「這兒還剩下不少吃的。那麼你星期天回家,照你答應麥卡斯林的那樣,行嗎?不是星期天晚上:是星期天。」
天氣冷得很。大車的軲轆與凍上的土地相碰撞,發出格登格登的聲音;凝滯的天空顯得很亮。他已經不是在輕輕哆嗦,而是在渾身亂顫了,這是慢慢的、持續不斷的、猛烈的顫抖,他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在他肚子里仍然是熱騰騰、沉甸甸的,而他的軀殼卻圍繞著它在慢慢地、不斷地顫動,彷彿他的胃是懸空漂浮在軀體里似的。「它們今天早上不會去追趕獵物,」他說。「像今天這樣的天氣,沒有一條狗的嗅覺會是靈敏的。」
孩子和譚尼的吉姆衝上前去。布恩正跪在大熊腦袋邊。他的左耳被扯破了,外衣的左袖已不知去向,右面那隻高筒皮靴從膝蓋那裡一直撕裂到腳背;在毛毛雨洗淋下變稀的鮮血正順著他的一條大腿、一隻手和一條胳膊往下流,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這張臉已經不再是狂野的,而是非常寧靜的了。他們一起把「獅子」那緊緊咬住大熊喉嚨的嘴撬開。「輕點兒,媽的,」布恩說。「你們難道沒看見這狗的腸子全都掉出來了嗎?」他動手脫下自己的外衣。他又用那種平靜的聲音對譚尼的吉姆說:「去把小船弄過來。它在河堤下游一百碼左右的地方。我方才看見的。」譚尼的吉姆站起來走開去了。接著,孩子不記得是因為譚尼的吉姆喊了一聲、驚叫了一聲,還是因為他恰好這時抬起頭來,他看見譚尼的吉姆傴下身來,看見山姆·法澤斯一動也不動合撲地躺在人們踩過的濕土地里。
「好吧,」康普生將軍說。「你可以留下。要是多曠課一星期你就拉下那麼遠,非得拚死拚活地追趕才能把又窮又酸的書獃子寫在書皮里的那些話弄懂,那我看你還真不如壓根兒不念書的好。——行了,你不要再說了,卡斯,」他說,雖然麥卡斯林並沒有開口。「你現在一隻腳踏在農莊里,另一隻腳踩在銀行里;結果連一個好的立腳點都還沒有找到,可這個孩子早已是一個聰明的老人了,早在你們這些該死的姓沙多里斯的和姓愛德蒙茲的想起經營農莊和銀行之前,而你們辦農莊、開銀行就是為了用不著弄明白這孩子天生就知道的事,對這個,他也許感到敬畏,不過決沒有嚇破了膽,他能仗著一隻指南針走十英里路,因為他要去看一隻熊,而我們這些人誰也沒能夠接近大熊,好把子彈打進它的身體;他看到大熊后又仗著一隻指南針走十英里夜路回來;天哪,沒準這就是你們辦農莊、開銀行的原因和由來呢。——我琢磨,艾克,你仍然不肯說清楚你留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吧?」
他們坐下來吃飯。大車已經裝好,隨時可以上路;他們只消爬上車就可以走了。他們準備讓布恩把大車趕到大路上一家農戶的馬廄那兒,他們的四輪馬車就存放在那裡。布恩站在大車旁,背後的天空襯出了他的輪廓,頭上纏著繃帶,像一個帕坦人,比站在那邊的所有的人都高,因為他把嘴上的酒瓶底朝天翹了起來。接著他沒有放低酒瓶就把它從嘴邊朝一旁扔去,空酒瓶在微弱的星光下旋轉、閃亮。「要走的人,」他說,「趕快上這該死的大車。不走的人,給我滾開。」人們紛紛上車。布恩爬上車。坐在康普生將軍旁邊,大車就移動了,它走進晦冥之中,一直到孩子再也看不見它,甚至都看不見有一團更濃密的黑影在那更廣漠的黑夜中移動。不過他仍然能聽見它的聲音,有好一會兒,聽得見大車從這條車轍移到那條車轍時木頭車身顛簸所發出的慢條斯理的碰撞聲。等他聽不見大車聲后他仍然能聽到布恩的聲音。他在唱歌,聲音嘶啞,走調,卻很響亮。
「你下星期一必須回到學校去。你已經比我原先打算的多曠課一個星期了。從今天起到下星期一,你還得把功課補上。山姆的病不要緊。你聽到克勞福大夫是怎麼說的。我打算讓布恩和譚尼的吉姆都留下來照顧山姆,一直到他覺得好些,能夠起床的時候。」
半夜三點鐘,譚尼的吉姆把他叫醒。他匆匆穿好衣服,一邊穿一邊瑟瑟發抖,這倒並不完全是因為冷,因為新生的火已經在壁爐里呼嘯吼叫了,而是因為在這冬夜的這個時刻,血液總是流得很慢,心臟也跳得很慢,人也感到睡眠不足。他穿過住房與廚房之間的空地,這是塊鐵硬的土地,頭上的天空嚴峻而輝煌,三小時之內天還不會亮呢。孩子用從舌面直到肺尖的全部感覺來品嘗那扎人的黑暗,一面走進廚房,走進燈光照耀著的溫暖,這裏爐火燃得旺旺的,每扇窗戶上都布滿了水汽,布恩已經坐在桌子前面吃早飯了,他的頭低俯在盤子上,都快埋進去了,他那移動著的下齶上布滿了青黑的鬍子碴,臉上敢情從未沾過水,一頭粗硬的馬鬃似的頭髮也敢情從來沒碰過梳子——這個有四分之一印第安血統的契卡索族婆娘的孫子,有時候只要有人提到他身上有一滴印第安血液,就會勃然大怒,揮起鐵硬的拳頭,可是在別的時候,那往往是他灌飽了威士忌之後,卻會同樣怒氣沖沖地揮動拳頭,申明他的爸爸可是個百分之百的契卡索族印第安人,而且還是一位酋長,而他媽媽身上也僅僅只有一半白人的血液。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頭腦簡單得像個小娃娃,心地憨厚得像一匹馬,那雙眼睛又小又硬,像皮鞋上的兩顆扣子,長在這孩子從未見過那麼醜陋的一張臉上,既不是莫測高深,也不顯得淺薄,既不高尚,也不見得邪惡,倒也並不溫和,反正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好像不知是誰找到了一隻比足球稍大的胡桃,用機械師使的鎚子把它砸出了些形相,然後往上抹顏色,基本上用的是紅色;但不是西印度赭石色,而是一種漂亮、鮮明的紅撲撲的顏色,這固然也許是灌了威士忌的結果,但主要還得歸功於快活、劇烈的戶外生活,那上面的皺紋也不是在世界上生存了四十個春秋所留下的痕迹,而是眯縫著眼睛瞅太陽、瞅黑魆魆的藤蔓叢里有沒有獵物在奔跑的結果,這些皺紋也是給營火烤出來的,他經常躺在十一或十二月里冰涼的土地上,挨著這營火試圖入睡,等待天明好爬起來再去打獵,好像這歲月就像空氣一樣,僅僅是他在其中走動的某種東西,而且跟空氣一樣,並沒有使他變老。他勇敢、忠心、毫無遠見而不可信賴;他沒有職業,沒有手藝,沒有行當,只有一種缺點和一種優點:前者是嗜酒如命,後者是對德·斯班少校和孩子的表外甥麥卡斯林的絕對的、毫無異議的忠誠。「有時候我想把這兩點都叫做優點,」德·斯班少校有一回說。「或者都叫做缺點,」麥卡斯林說。
「你自己才需要大夫呢,」德·斯班少校說。「譚尼的吉姆……」
「就是方才在車站裡得的,」孩子說。
「咱們離開營地那會兒你沒得,在火車裡也沒有得。」布恩瞅著他,眼睛一眨一眨。接著他不眨眼了。他也沒有再咳嗽。他平靜地說:
當天晚上,營地里有五位客人,是從傑弗生來的,他們是巴耶德·沙多里斯先生和他的兒子、康普生將軍的兒子,還有另外兩個人。第二天早上,孩子朝窗外的曙色看去,只見外面下著灰濛濛的毛毛雨,果然不出阿許大叔所料;他還見到有一大堆人在雨地里站著或蹲著,足足有二十多人,這些都是十年來的受害戶,他們的玉米、豬娃,甚至牛犢都變成了老班的美味佳肴,他們頭上戴的帽子和身上穿的獵裝、工裝褲都是連城裡的黑人都要扔掉或燒掉的破爛,只有腳上的膠皮雨靴倒還算結實完好,而他們的槍也是陳舊不堪,槍身上的鋼藍色早就褪光了,有幾個人連槍也沒有。吃早飯時又來了十幾個人,有些騎馬,有些步行,他們有的是十三英裡外一處伐木場上的工人,有的是從霍克鋪來的鋸木工人,其中只有一個人有槍,那就是運圓木的火車的車長,因此,這天早晨他們走進樹林去時,德·斯班少校麾下的人馬幾乎與六四到六五年那段最後的慘淡的日子里他所指揮的一樣眾多,只不過現在的這支隊伍里有些人沒有槍罷了。營地的院子太小,容納不下這麼多人。他們便推推搡搡地朝小巷裡擁去,在這裏,德·斯班少校騎在他的牝馬上,系了條臟圍裙的阿許正把油膩膩的槍彈往卡賓槍里塞,完了把槍遞給少校,那隻莊嚴、高大的藍狗站在少校的馬鐙旁,那姿勢簡直不像是狗,而是像一匹馬,正漫無目的地眨著他那睡意矇矓的黃水晶似的眼睛,對布恩和譚尼的吉姆手裡牽著的一大群獵犬的亂吠亂叫,像是根本沒聽見似的。https://read.99csw•com
「等一等,卡斯,」康普生將軍說。直到有一隻手按在孩子的肩頭上,他才知道康普生將軍已經走到他背後來了。「怎麼回事啊,孩子?」他說。
「快上來,他媽的!」他說。「把那頭騾子給我牽來!」
可是山姆這時在使勁地掙扎了,他想站起來。「讓我下去,老爺,」他說。「讓我回家。」
他背後的門打開了。布恩在用手背擦嘴。「行了,」他說。「咱們現在去辦事,辦完了就他娘的走人。」
他們回到大屋子去,回到那氣味難聞的小房間里去,布恩還在那裡,坐在他的鋪上,用手按在「獅子」的腦袋上,那些跟在「獅子」後面打獵的人以及這一天以前沒有機會見到「獅子」的人,都悄悄地走進來,看看他,然後再退出去。這時天蒙蒙亮了,人們都到外面院子里去看老班,只見他的眼睛也是睜著的,嘴唇怒咧著,露出一口壞爛的牙齒。人們看他那隻斷了腳趾的腳,他皮底下的小硬塊,那都是歷來打在他身上的子彈(一共有五十二顆,包括大鉛彈、步槍子彈和霰彈),還看他左肩下那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傷口,那是布恩的刀子划的,這一刀終於要了他的命。接著,阿許用大勺子敲一隻洗碟盤的底,招呼大家吃早飯,孩子發現,人們吃飯時廚房底下的狗居然一聲也不吭,這在他記憶中還是頭一回。好像是沒有「獅子」作緩衝,那隻老熊即使已經是躺在院子里的一具屍體,對它們來說仍然是一個強大得難以面對的可怖的東西。
酒吧的門在他後面關上了。這時太陽已經老高了。這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雖然阿許說過天黑之前要下雨。現在已經暖和些了;明天他們可以去追獵了。他又體會到往昔的那種興奮勁兒,還是像以前一樣的新鮮,就像他進森林的第一天時那樣;不管他打獵和追蹤的資格會多麼老,他永遠也不會喪失這種感覺:那真是無比美好的一種生活,既是那麼謙遜,又是那麼驕傲。他一定不能再想這件事了。他彷彿已經覺得自己在奔跑,在朝火車站跑回去,在朝鐵軌那兒跑,馬上就要跳上南行的第一班火車;他真的不能再想這件事了。大街上一片忙亂。他瞧著那些拉車的諾曼種高頭大馬,那些佩爾什馬;他瞧著那些講究的馬車,那些穿了高貴的大衣的紳士和穿了毛皮大衣顯得無比嬌艷的淑女就是從這樣的馬車上下來走進火車站的。(他和布恩這時還僅僅到達離車站兩家門面的地方。)二十年前,他父親曾騎著馬進入孟菲斯,當時他是福勒斯特將軍麾下沙多里斯上校的騎兵隊里的一員,騎馬順著大馬路走,據傳說,徑自策馬闖進嘉育舒大旅社的前廳,一些北軍的軍官就坐在那兒的皮椅子上,朝鋥亮的高腳痰盂里吐痰,然後他爸爸又走了出來,連一根毫毛都沒有受到損傷——
「好吧,」布恩說。「進去吧,別站在外面,多冷呀。」
他仍然不肯說。「我一定要留下嘛,」他說。
現在他們來到蘆葦叢里了,這兒是一片灌木地。他和山姆一樣,很熟悉穿越這片灌木地的小徑。他們從矮樹叢里穿出來,差不多正好來到小徑的入口處。這條小徑橫穿灌木地,通向一處俯瞰小河的開闊的高地。他聽見了華爾特·艾威爾那支步槍的沉悶的射擊聲,接著又聽見兩下。「不行,」山姆說。「我聽得見那隻獵狗的聲音。再往前走。」
「說實話,」麥卡斯林說。「如果他這樣求過我,我也會幹的。」這時候孩子動彈了。他置身在他們之間,面對著麥卡斯林;眼淚汩汩地涌了出來,彷彿不僅僅是從眼睛里,而是像汗水那樣從整張臉上迸流出來的。
「那好。你出發吧。」
收拾老班的將是「獅子」或是別的什麼人。反正不會是布恩。就人們所知,他從沒打中過比松鼠大的東西,除了那個黑婆娘,那是在他朝一個黑大漢開槍的那天。那黑人是個大塊頭,離布恩還不到十英尺遠,但布恩用他從德·斯班少校的黑人馬車夫那裡借來的手槍一連開了五槍,也沒把對方打中,而那黑人掏出一把一塊五毛錢郵購來的手槍,他本來可以把布恩打個稀巴爛,可是那支槍偏偏打不響,它僅僅發出五下克嗒克嗒克嗒克嗒克嗒的聲音,而布恩還在亂開槍,他打碎了一塊大櫥窗玻璃,讓麥卡斯林賠了四十五塊錢,又打中了正好路過的一個黑婆娘的腿,醫藥費卻是德·斯班少校出的;少校和麥卡斯林兩人切牌,決定誰負責大玻璃誰負責黑婆娘的腿。就說今年來營地后的第一個早晨他站第一班崗的那回吧,有隻牡鹿從布恩跟前跑了過去;孩子聽見布恩那支用手扳機擊發的老槍發出了轟、轟、轟、轟、轟的聲音,接著聽見布恩嚷道:「媽的,它跑了!截住它!截住它!」等孩子跑到那兒一看,那隻牡鹿的腳印和五顆爆炸的彈殼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二十步。
「好的,先生,」孩子說。
「不,等一等,」麥卡斯林說。「要獵熊,艾克往後有的是機會。還是讓別人騎吧——」
「是他自己要這樣做的。他告訴我們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該怎麼做。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能把他搬走。我們就照他說的辦,從那時起,我一直坐在這兒不讓野貓和鳥獸來侵擾他,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這時麥卡斯林奪過了槍,他拉槍栓時讓槍口斜著朝下,五顆子彈卡答卡答地退了出來,非常之快,第一顆還沒有落到地上最後一顆就已經快落出來了,於是麥卡斯林把槍扔在身後的地上,眼睛卻片刻也沒有離開布恩的眼睛。
「知道,」麥卡斯林說。「你鬆手,布恩。」
他們吃完早飯時,譚尼的吉姆走了進來。大車正停在外面。阿許決定親自趕車送他們到運木頭的鐵路線上去,到了那兒他們打算打旗號,讓運圓木的火車停下來,把他們帶出去。阿許讓譚尼的吉姆來洗碟子。孩子知道阿許幹嗎要這樣做。他以前常聽到老阿許拿話來嘲弄布恩,這回已不是第一次。
「我一點檸檬水也不要喝。」
「虛脫了,」大夫說。「也許是休克了。這麼大把年紀十二月里還到河裡去游水。他會好的。讓他卧床休息一兩天就行了。有人在這兒陪他嗎?」
「不行,」康普生將軍說。「我太老了,再騎在騾子、馬或別的牲口的背上在樹林里亂顛亂闖已經不合適了。再說,我去年得到過一次機會,但是把它失去了九九藏書。今天我就呆在崗位上守候得了。我看還是讓那孩子騎凱蒂吧。」
這一回那隻熊沒有揮爪將他打倒。它幾乎像是戀人似的用雙臂抱住了那隻狗,一起跌倒在地上。孩子這時已經從騾背爬下。他把槍上的兩支撞針都扳了回來,但除了那群折騰著的獵犬帶花斑的重重身影之外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後來,才見到那隻熊重新高高地站立起來。布恩在叫嚷著什麼,孩子聽不清那是什麼;他可以看見「獅子」仍然緊緊纏住了大熊的喉嚨,他也看見這半蹲半站的熊用一隻爪子打中一隻獵狗,把它甩到五六英尺開外去,接著熊升高,升高,彷彿永遠也不會停止似的,等它又站直了身子,便開始用前爪撕扯「獅子」的肚子。這時候布恩衝上去了。孩子看見布恩手裡那把刀的閃光,看見他跳進了獵狗群中,像跨欄似的越過它們,一邊跑一邊把它們踢開,然後縱身一躍,像騎上騾背似的騎在熊的身上,兩條腿圍住熊的肚子,左臂摟住熊的脖子,這也正是「獅子」緊緊趴住的地方,接著,隨著刀的起落,孩子看見了閃閃的寒光。
「甭管他,」布恩說。他把臉轉向德·斯班少校。他的臉仍然很平靜,但是聲音提高了八度。「你難道沒看見這狗的腸子全都掉出來了嗎?」
「天氣今兒個要變呢。要往暖和里變。晚上會下雨。」說到這裏阿許笑了,格格地笑了,聲音是從被子里什麼地方透出來的,他連臉也捂在被子里了。「別那麼有氣無力的,死騾子!」他說著,猛拽了一下韁繩,於是騾子往前跳去,拉了大車磕磕碰碰地顛簸了幾英尺,然後又慢了下來,像往常那樣用又急又短的小步子跑了起來。「再說,我倒想知道少校為什麼缺了你就不行。他現在一心指望的是『獅子』。我也從沒聽說過你背了熊肉或別的獸肉回到營地來。」
孩子又重新看看麥卡斯林。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越來越短,好像廚房裡的空氣不夠這麼多人呼吸似的。「今天才星期四。我會在星期天晚上騎一匹馬回家。那我就星期六回家吧。我星期天晚上用功,把損失的時間都彌補回來。麥卡斯林,」他說,甚至都沒感到絕望。
「鬆手,布恩,」麥卡斯林說。
這時,他們前面的樹林里和飽含雨意的空氣里響起了一片喧囂。這片聲浪在喧嘩,在震響;它發出回聲,撞擊在他們身後的堤岸上,彈了回來,重新組成聲浪,再次喧嘩,震響,直到那孩子真要以為這片國土上所有朝野獸吠叫過的獵狗都一齊在衝著他吠叫呢。騾子一上岸,他就騎了上去。布恩卻不想再騎了。他拉著一隻馬鐙,隨著他們爬上堤岸,一起衝過陡峭的河岸邊緣的那些矮樹叢,這時看見了那隻熊,正用後腿直立著,背靠一棵樹,那些狂吼的獵狗則圍繞著它亂跑,而「獅子」又一次衝上前去,騰空躍起。
「會有人的,」德·斯班少校說。
「今兒上午讓康普生將軍騎凱蒂吧,」德·斯班少校說。「去年他讓老班流了血,要是那會兒他騎的是一匹不會受驚的牲口,他就能……」
從霍克鋪請來的鋸木廠的大夫已經來了。布恩不肯讓大夫看他的傷,非要大夫先料理「獅子」不可。大夫不敢冒險給「獅子」用麻藥。他沒有用麻藥,就把他的腸子給放回去,然後縫合起來。在手術過程中,德·斯班少校按住他的頭,布恩按住他的腳。不過他始終也沒有動一動。他僅僅躺在那裡,黃色的眼睛睜著,茫茫然的也不知在看什麼,而這時,這間有一股布恩身上、衣服上臭味的密不通風的小屋子裡,擠滿了穿新舊獵裝的人,他們在靜靜地觀看。這以後,大夫把布恩的臉、胳膊和腿揩拭乾凈,消了毒,包紮好,接著,那孩子拎了盞提燈走在前面,大夫、麥卡斯林、德·斯班少校和康普生將軍跟在後面,一行人來到山姆·法澤斯的小屋。譚尼的吉姆已經把火生好了;他正蹲在爐火前打盹。自從布恩把山姆放在鋪上,德·斯班少校給他蓋上了毯子,山姆一點兒也沒動過,可是這會兒他睜開眼睛,把每一張臉都打量了一番,等麥卡斯林按按他的肩膀說「山姆,大夫來給你看病了」時,他居然還把兩隻手從毯子底下伸出來,摸索著要解開襯衫的扣子,麥卡斯林便說,「別著急。我們來解。」他們替他脫下了衣服。他躺在那裡——那古銅色的、幾乎沒有汗毛的身體,老人的身體,這個老人,這個野性未馴的人,他離開大森林幾乎還不到一代,沒有子息,沒有親屬,沒有臣民——他一動不動,眼睛睜著,但已經不再看任何人了,這時,大夫檢查完他的身體,把毯子拉上來,把聽診器放回到皮包里去,啪的一聲關上皮包,只有孩子一個人明白山姆也即將死去了。
他並不是讓騾子從騾背上摔下來的。孩子記得方才布恩還沒衝上去時山姆已經從騾背上下來了。他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孩子和布恩把他翻過來時,他的眼睛還是睜著的,他還說了幾句話,用的是平時和喬·貝克講話時用的那種語言。可是他動彈不了。譚尼的吉姆把小船拉過來了;他們聽見他隔著河對德·斯班少校叫喚。布恩把「獅子」包在自己的獵裝里,抱著他往小船走去,他們把山姆抬過去,再回來用譚尼的吉姆牽狗的皮帶把大熊捆在獨眼騾的鞍前穹上,把他拖到小船跟前,放進小船,留下譚尼的吉姆,好讓他帶著一匹馬兩頭騾子泅水過河。還不等小船靠岸,布恩就跳出去從德·斯班少校前面衝過去,少校趕緊一把抓住船頭。他瞧了瞧老班,淡淡地說了一聲「嗯」。接著他走進水裡,傴下身去摸了摸山姆,山姆抬眼看著他,又用和喬·貝克交談的那種古老的語言說了句什麼。「你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嗎?」德·斯班少校說。
布恩甚至都沒有轉過眼來看他。「我要去霍克鋪請大夫,」他用那種平靜的口氣說道,臉色也很平靜,臉上的鮮血變得越來越稀了。
天亮時他們來到霍克鋪。他們從暖和的守車裡走出來,穿著獵裝和稀髒的卡其衣服,腳登沾滿泥污的靴子,而布恩帶著沒刮鬍子的發青的下巴。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霍克鋪是個小站,有一家鋸木廠、一家雜貨鋪和兩家小店,還有設在與主軌相連的支軌上的一條滑運道,而這兒所有的人也都穿皮靴和卡其衣服。不多一會兒,去孟菲斯的火車來了。布恩在賣報的小販那裡買了三包加糖漿爆的玉米花和一瓶啤酒,那孩子在他咀嚼聲的伴奏下又睡著了。
他們一頭衝下堤岸,在化凍的泥土地里趔趄打滑,跌跌撞撞地闖過柳叢,衝進水裡。他沒有感到震動,也不覺得冷,在泅水的騾子的一邊,一手抓住鞍頭,另一隻手把槍高高地舉在頭頂,布恩在騾子的另一邊。山姆在他們後面的什麼地方,接著,在河裡,在他們周圍的水裡,滿處全都是狗。它們游得比騾子快;騾子的蹄子還未碰到河灘的沙地,它們就已經掙扎著在往河堤上爬了。德·斯班少校在它們方才離開的河岸上高聲呼喊,孩子扭回頭去,看見譚尼的吉姆和他的馬正進入水中。
「那好,」德·斯班少校說。「快走吧。」他轉過身來對著孩子。「牽上騾子和馬,往回走,去把大車套上。我們乘小船去下游的庫恩橋。你到那兒去與我們會合。你能重新找到那地方嗎?」
「哦,反正今天早上不會讓它們出去,」布恩說。他的聲音很嚴厲和肯定。「少校答應過的,我和艾克回來之前不讓狗群出去。」
「行了,」布恩用他那平靜的、有耐心的聲音說道。「就一塊錢,我還能做出什麼事來呢?你又不會再借一塊給我的。」
「不行,我告訴你,」麥卡斯林說。「快坐下來吃你的晚飯吧。我們這就走……」
他聽見狗群的嗥叫提高了聲調,看見它們在前面二百碼的地方。那隻熊把身子轉了過來。他看見「獅子」毫不躊躇地沖了上去,看見那隻熊一下子把他打到一邊去,衝進吠叫著的狗群,幾乎立刻就咬死了其中的一隻,接著一陣風似的轉身又飛奔起來。這時他們這幾個人進入了獵狗的奔騰的潮流。他聽到德·斯班少校和譚尼的吉姆的大聲吼叫,還有譚尼的吉姆為了讓狗群改變方向而揮舞皮帶所發出的打槍般的響聲。接下去只剩下他和山姆·法澤斯在騎行了。不過總算有一隻獵狗是始終跟著「獅子」的。他聽出它的聲音了。正是那隻僅僅一年之前還沒有什麼頭腦的小獵狗,但反正以別的獵犬的標準來看,今天仍然沒有什麼頭腦。也許這就是勇氣吧,他想。「不錯,」山姆在他的背後說。「不錯。只要能做得到,咱們該讓他離開河邊。」